江川足下:
……匆匆返家,得信于池畔,心稍宽。
足下信中详绘奇境,种种神幻,翔天潜海皆可为之,恐不啻神宫仙境。吾与足下知交三载,信往逾百,知足下素来辞恳意切,向不轻薄,是以虽不信,犹不疑。倘亲眼见之,自当知晓。
然两地暌违,恐此愿终不得偿,每念至此,心憾不可抑。
舒原敬禀
四月初一
江川走进幽辞馆时,老头正在看书。青褐色的书桌旁,一壶茶正被文火慢煮,壶肚里传来咕噜轻响,袅袅水汽自壶嘴升起,让馆内弥漫着隐约的香气。江川合上背后的门,喧闹嘈杂立刻被滤去。
“每次进来,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江川走到书桌前,“有时候想起来,老头你真会享受。”
老头抬起脑袋,笑了笑,“你又来了,这次还是要我给你译成古文吧?”
“嗯,不然我也没其他的事。我可静不下心把一本书看完,尤其是纸质书。”江川把信拿出来,放到书桌中间,然后坐到一张楠木圈椅上,惬意地把背靠上去,“你在看什么书?”
“一本词集。”老头把书合上,让江川看见封面,“《姑溪词》,南宋李之仪写的。”
“南宋……”江川仔细思索了一下,“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朝代了,这么长的时间,还能流传下来,真不容易。”
老头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然后又戴上,拿起江川的信,“是啊,文字是很神奇的东西,不管过多久,都能顺着时间的河流漂下去,流传到想看它的人手里。”
江川一愣,手臂上肌肉跳动,他伸手揉了揉。老头只顾着看信,没有抬头。
“你这次写得有点多,要全部翻译吗?”老头说。
“嗯,这难不倒你吧?”
老头没有说话,拿出一支乌青色的钢笔,蘸了墨水,铺开宣纸。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整个书馆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风掠过树叶。
江川等得无聊,拿起《姑溪词》。这本书有年头了,虽然经过保养翻修,但岁月的侵蚀还是让书页一如迟暮的容颜。江川很喜欢翻页的感觉,粗糙的页边摩挲着指尖,似是不舍。只是上面的文字让他犯了难,生僻字多,读起来很是吃力。他快速翻动,词集本不厚,很快就翻了一大半。
“词要一句句品读,读了还要想,这样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老头译完了,把宣纸递给江川,“很多古代词人,为了写词,经常茶饭不思,花上好几天才写出一句。”
江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放下书,拿过宣纸。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他很满意老头的翻译。
老头把茶壶取下,倒了两杯。茶香更加浓郁了,江川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喝完茶,江川把信折好,然后把手指凑近书桌前的感应区,输了几个数字。
“你给多了,几乎多了一倍。”老头拉住江川的手,想把数字又输回去,“你来过这么多次,而且每次都是译信这样风雅的事情,我不应收你钱的。”
江川抽回手,拍了拍老头的手腕,“再风雅,也要吃饭。我每次来,你这里都几乎没有生意,现在看书的人不多,看古书的尤其少。你总要有收入。”
“我的书值不少钱,要是肯卖,这样的古书还是有人愿意收藏的。”老头愣了一下,争辩说。
江川知道老头说的是实情,但他只是笑笑,收好信,走出幽辞馆。
刚出馆门,一股闷燥之气扑面而来,江川脸上的每个毛孔都闭上了。
他紧绷着脸,招了一辆无人飞的,然后闭上眼睛。飞的在高楼间穿梭,阳光穿过阴霾的云层,透过车窗,照在江川脸上。阳光的温度与机械散的热不同,带着柔软。他的脸慢慢在阳光抚摸下放松开来。
空中的飞的很多,交管系统一刻不停地安排最优化线路,饶是如此,他还是花了很久才到市电视台。飞的直接把他送到了位于高楼层的演播厅。
“你怎么才来,节目都快开录了!”刚进演播厅,一个硕大的脑袋便伸了过来,对着江川劈头喝道,“快去化妆!”
江川皱了皱眉,眼前的胖子姓李,人称肥头李,是节目制片人。江川对他的能力很不屑,但肥头李后台硬,是节目组里最不能得罪的人。
化妆没用多久,毕竟底子好,怎么化都是主持人的样子。肥头李又转头调度现场,观众被拉过来挤过去,彩灯的光柱四处乱晃,人影纷乱,乐队则被逼着调试音质,越忙越错。整个现场乱得如同煮沸的汤汁。
江川站在角落,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他的视线落在休息区的一个女选手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衣服上。那是一件雅致的民国旗袍,绣着墨绿色云彩,硬领无袖,露出细白的脖子和手臂;旗袍的衩开至小腿,玉一般的肌肤掩映在轻柔布料下,若隐若现,像被流云遮住的皓月。江川最后才去看女选手的脸,不算美得惊心动魄,但五官清雅,楚楚动人。
江川就这样看着,失了好一会儿神。
最后,导演实在看不过去了,让一个女场记把肥头李拉走。导演亲自指挥,不到十分钟,各方面都已准备妥当。随着音乐的响起,节目正式开录。
这是一档选秀节目,两百年来,观众一直对观看这样的节目乐此不疲。江川便是以此为生。
舞台上的江川是另一个人,谈吐得体,机锋频出,带着选手依次走完节目环节。这样的流程他经历过无数次,早已熟悉,虽然笑容满面,但心底平静得如同死水。这种心境直到那个叫吴梦妍的女选手上台时才有所改变。看着她缓缓走近,如一片云,他再度失神。
因为主持人的走神,这条不得不重新拍。吴梦妍看了江川一眼,低头下台,把款款上台的场景再录了一遍。这种低级失误让江川脸红,但他诧异的是,肥头李居然没有趁机嘲讽。他用眼角余光扫视,发现原来肥头李正盯着吴梦妍看,无暇找自己麻烦。
接下来的节目顺利录制。江川发挥了自己的职业素养,提出的问题圆滑而尖刻,不着痕迹地满足了观众的窥私欲望。只是,吴梦妍显然毫无经验,总是红着脸,紧张地低头,不知怎么回答。这种窘迫其实是观众最愿意看到的,然而江川默默叹了口气,没有继续深挖,并且在很多地方帮她巧妙地带了过去。
或许是运气不错,或许是她那身复古的旗袍让人喜爱,节目录到最后,现场观众给了吴梦妍一个不错的分数,使她得以晋级。
录完后,所有人都长吐了口气,愉悦地准备收工。江川摘下耳麦,独自走向卫生间。他性子冷,工作这么久,却与这里的人都不熟悉,从不参与他们的娱乐。
在卫生间门口,他意外地碰见了吴梦妍。可能是刚卸完妆,她脸上红扑扑的,还挂着水珠。她也看见了江川,愣了一下,低头擦肩而过,发尾留下一抹香味。
江川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旗袍勾勒出来的身姿如一袭流水。
吴梦妍在走道的转角处被一个人拦下了。江川下意识地向卫生间门里移了移,眯眼看去,一个硕大的身影横在走道尽头,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肥头李。肥头李把吴梦妍拦住,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并悄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带着莫名的笑意离开了。
江川看得很清楚,塞在吴梦妍手里的,是一张纸条。
江川足下:
……宴后,父大怒,责以藤条。自战事频起,世道艰辛,父勉力持家,终日惶忧,欲以豪族之姻保族内稳固。然良人未遇,吾心不甘,责打之下未有一言。母终不忍,哀声劝谏,父乃束手而去。
舒原敬禀
九月十六
“出事了。”
江川早上一醒来,就看到通信频道上的这三个字。全息屏幕还显示了发信人的姓名——刘凯。江川头皮一阵发麻,连忙回拨过去。
很快,一个头发杂乱的人像显现出来,神情憔悴而惶急,“快,到我的实验室来!”他的头像后还有别的人影,似在走动,夹杂着重物移动的声音。江川刚要询问,嗞的一声,刘凯的头像已经消失了。
他只得披上一件衣服,匆匆赶往刘凯的实验室。
天气阴沉,厚厚的云层积压在低空,似乎伸手就能摸到这些灰色的水汽。江川按着额头,一直看着车窗外,视野里都是灰蒙蒙的。
好不容易赶到,刚下飞的,江川的眼皮就猛地一跳——几个警察围住了实验室!
“你就是他找来的人?”一个警察迎出来,扫描江川的手指,确认了身份,疑惑地说,“我以为他至少会给律师打个电话的。咦,这个名字,江川……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江川冲警察笑笑,“我是他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联系,关系不错,所以有事他都找我。那,他到底怎么了?”
“附近的居民举报他,”警察努力回忆着“江川”这两个字,随口答道,“好几家居民的宠物失踪了,有人说亲眼见到一只良种狗跑进他实验室——见鬼,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狗的主人找他,他不理会,就干脆报警了。”
“那你们在实验室里找到什么没有?”
“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器,”警察抓抓头,“连根狗毛都没有……”
江川点点头。警察没有证据,不会很麻烦。他说了声谢谢,走进实验室。
刘凯正坐在实验室里,紧张地环顾四周,不时冲着某个搬东西的警察大声喊道:“嘿,那台粒子分析仪不要动,线圈一旦弄混,整台仪器就坏了——该死,说你呢,别乱按,我花了三个月收集的数据,按错了就得全部重来……还有你,对对,就是你……”几个警察都对他怒目而视。
江川走过去,把头凑近到刘凯耳边,低沉地道:“给我闭嘴!”
刘凯立刻合上嘴巴,在接下来的调查取证中,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由于找不到证据,警察只得悻悻收工,给个警告了事。江川一直点头道歉,连声说是个误会,目送警察走远。
警务飞车排着青烟,缓缓上升,到半空时又停下来。车窗降下,一个头伸出来,对江川大声道:“我终于想起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了——嘿,你主持的那个选秀节目真无聊!”
“慢慢吃,”江川用手指轻扣桌面,小声提醒,“这里是餐厅,不会少了你的饭菜。”
刘凯依然埋头吃喝,“我连着做了三天实验只吃了几个面包,当时不饿,现在一闲下来,肚子就像绞肉机在绞一样。”他一边咀嚼一边说,声音有些含混,江川很努力才听清。
“你太拼命了。”他缓缓舒一口气,端起红酒杯,“那,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超光速的研究太复杂了,即使采用曲率振动,也难以进行实验。毕竟实验室只有我一个人。”说到这个,他脸上的神情低落下来,吃东西的速度也变慢了,“白鼠都被用完了,我懒得出去买,恰好几只宠物狗跑进来,我就用它们做了实验,全失败了……”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次是运气好,要是警察再细心一点,发现我们研究的是什么,就有大麻烦了。”江川扣了扣桌子,语气透着失望。
“那你得再给我些钱,去买新的实验动物和仪器。”
“嗯,回头我给——”江川突然顿住,眼睛盯着餐厅大门方向。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那个叫吴梦妍的女选手。她仍旧穿着民国款式的旗袍,只不过换了种花色。江川心里一动,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在餐厅的西北角里,他看到了一身西装的肥头李。
“你在看什么?”刘凯放了一块肉在嘴里,声音再次模糊。
江川没有回答,他端着酒杯,若有所思。早就听说过肥头李经常约漂亮的女选手,用制片人的身份许诺晋级名次,然后一夜风流。那么,昨天肥头李塞给吴梦妍的纸条,恐怕就是今晚约会的地址了。
这种潜规则在电视行业里早已不是新闻,事实上,节目的很多冠军都是靠权钱色交易取得的。江川只是主持人,利益链里无关紧要的一环,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从不过问。但现在,看着吴梦妍走过去,他的心像是落下一片羽毛般空荡荡的。
“没什么,只是一个熟人。”江川转过脸,以免肥头李看到自己。
吃了一会儿,西北角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整个餐厅的人都向那边看去。江川忍不住回头,看到吴梦妍和肥头李都站了起来,后者抓着前者的手腕。“放开!”吴梦妍的音调不高,但很有穿透力,隔着大半个餐厅,江川都能清楚地听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肥头李的脸色很难看,他凑到吴梦妍脸前说:“既然愿意来,还竖什么牌坊?”
“你放手。”吴梦妍的脸憋得通红,但说出的每个字都沉得像铁。
这时侍者走过去问:“出了什么问题吗?”
肥头李意味深长地笑笑,嘴里轻哼一声,慢慢松开了手。吴梦妍低着头,脸上潮红未消。她转身推开侍者便走,迅速出了餐厅。
肥头李挥手让侍者走开,愤愤地又坐下来。
江川抿了一口酒,让醇香在口中融化。
第二轮选秀时,吴梦妍表演的才艺是唱歌。她抱着吉他,在灯光昏暗的舞台上,自弹自唱,声音轻柔绵软,旋律如絮,飘满了整个舞台。一曲终了,观众报以持久的掌声和欢呼。
但这一轮,她被淘汰了。
她似乎也料到了这个结局。节目录完后,她背上吉他,独自出了电视台。她没有招飞的,而是乘电梯到了最底层,走到大街上。此时已晚,大多数人都选择坐飞的,空中被拉出一道道光弧。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老式路灯默默发出黄光。
江川站在高楼窗边,透过深色玻璃,看见吴梦妍的背影如一片小帆,慢慢隐去。
江川足下:
……三子二女,母独爱我。今母弥留,吾泣泪于母前。
足下亦养于父生于母,吾之哀切,必能体察。若足下身陷此境,当如何处之,告我知否?
舒原敬禀
五月初九
“都这么晚了,你还过来?”老头正准备关门,一转身,看到了身后的江川。
“来都来了,就让我喝一杯茶吧。”江川微笑着走进去,“反正我一个人住,什么时候回去都不要紧。”
老头叹了口气,放弃关门,进屋烧开了茶炉。不一会儿,“咕咕”声就响起来了,清香弥漫。“说回来,你好像总是一个人。”老头站在茶香中,摆好茶具,“怎么不去找个女朋友呢?以你的条件,要找个好女孩子,应该不难的。”
江川闭上眼睛,使劲吸了口茶炉冒出的香气,然后缓缓吐出来。“好女孩很多,可是……”他迟疑了一下,终是说了出来,“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那个写信的女孩?”
江川浑身一抖,睁开眼睛,老头的面孔在氤氲的茶汽后看不真切。
“我已经老了,孤家寡人,能陪我的只有这些更老的书。”老头转过脑袋,看向周围书架上的古籍,眼神温柔得不像一个花甲老人,“但我年轻过。我知道两个人,是不能靠书信在一起的。”
江川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要找到她确实很难,只是……我忘不了她。”
“如果不能遇见,就放了吧。总是一个人,也很辛苦的。”老头轻轻叹口气,“你总说我洒脱享受,但自从老婆子去世后,我就没有真正高兴过。我不想你也这样。”
江川默然。这时茶煮开了,壶盖被顶得连连跳起,白汽袅袅而上。老头不再说话,将茶注入杯里,闭目细品。
出了幽辞馆,江川伫立在天桥头,恍然若失。他面前的夜空被飞行器划过无数道光的流影,建筑隐在光影后,看上去只是模糊的影子。他抽出折好的宣纸,夜色里看不清字迹,但他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那是他写给舒原的。宣纸在夜风中轻轻抖动。
他想起了老头说的话,不禁苦笑。刘凯的实验离成功遥遥无期,或许,根本不会成功。那他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舒原了。
站在夜风吹拂的天桥头,他想了很久。
第二天上班之前,江川找到了节目统筹,说想看一下参赛选手的详细资料,便于现场发挥。统筹点点头,去资料室复印了一份。江川拿着资料单,手指划过,很快,他的指尖停在了“吴梦妍”这一栏上,记下了她的电话。
犹豫了几个月后,江川拨通了这个号码。又过了半年,吴梦妍搬到了江川家里。
对于生活中多了一个人,江川开始时有些不习惯。但吴梦妍是个好女孩,体贴温婉,包容着江川多年独身积累下来的怪习惯——比如书房角落里放着一个奇怪的铁箱子,除了江川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碰;比如他总是默默写信,然后去让一个老人译成文言文。
从这些情况看来,吴梦妍隐约猜到江川有个笔友,她问过,得到的答案却只是沉默。
“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她没有过多计较,只说,“你们可以保持联系。但是……你现在的女朋友是我啊。”
“我知道。”江川点点头,忍不住问了那个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那次为什么去赴肥头李的约?他不是好人。”
“我知道。可是我很需要那笔奖金,我也明白那张纸条代表着什么。但当我真正坐在肥头李面前时,才知道自己做不到……”
“为什么需要钱?”江川追问。
“爸爸的肝坏了,医生说可以换一个人工仿生肝脏,可我付不起医药费。”
“我可以给你,我有很多,这些年我自己就支撑着一个实——”江川停下来,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顿了顿,他说,“我可以帮你的。”
“已经……用不上了。”吴梦妍抬起头,眼里噙满泪水,“比赛后的第二个月,爸爸就……”
“对不起。”江川把她拥入怀中,亲吻她垂泪的眼睫。
打这以后,江川慢慢改正了自己的怪习惯,尽量少躲在书房里,也不再总是写信。但这样刻意的压抑,一时间让他无所适从,他经常下意识地摸摸胸口,感觉不到了宣纸的存在,一阵惊慌之后才意识到是自己没有写。上班时也总是心不在焉,在摄影机前说着说着,突然就莫名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很多个夜里,他习惯性地起床,拿起床头的笔,想走到书房里。但一看到身边熟睡的女孩,他便站住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他看见吴梦妍的鼻翼一张一翕,嘴角含笑,似乎进入了美好的梦境。他在黑暗中轻轻叹口气,放下笔,又慢慢躺下。
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再写信,也没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但煎熬丝毫未减,他恍惚的次数越来越多,工作频繁出错。
这一天,在又一次走神后,肥头李气势汹汹地冲上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他妈怎么回事?老是犯这些低级错误,你知不知道每一次重录要花多少钱!不想干了,就给老子滚!”
自从江川与吴梦妍恋爱之后,肥头李越发看不惯江川,总是找借口刁难,让他难堪。而江川的失误给了他很多机会。看着肥头李满脸横肉抖动的样子,江川愣了一下,脑中突然想起那个警察临走前冲他喊的话。
他以为自己忘了那句话,可这一刻,那每一个字都在他耳边炸响,如雷似涛。
江川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这下轮到肥头李发愣了。他从没见江川这样温顺过,呼吸一顿,忘了接下来要骂的话。几秒过后,他哼了一声:“知道就好!再做不对,立马收东西走人。”他狠狠瞪了江川一眼,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以后干好你自己的活,不要跟我抢食,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说完,他得意地转身。整个演播厅突然响起了一阵低呼。一只脚从后面踹过来,巨大的冲击力使肥头李向前一个趔趄,在空中停滞了两秒钟过后,他的鼻子率先接触到了地板。
江川足下:
……家中钱财散如流水而聚若飘絮,今尽遣仆役,庭府之寂清堪比孤坟。吾居家不出,而足下书信不至,唯读书以消时光。一日,读端叔之词,见江妇之句,感触颇深,至于泣下。
念足下之别,吾生当无涯。
舒原敬禀
正月初三
失去工作以后,江川心情更加糟糕。为了缓解这种恍惚和焦虑,吴梦妍报了一个旅游团。江川本不愿去,但禁不住她期切的眼神,便点头答应了。
旅行团包了一条老式邮船,沿长江逆流而上,让游者们见一见这条生命之河周边的风土人情。江川从没有在船上待过这么长时间,晚上睡不着,便披着衣服,和吴梦妍一起站在船头眺望长江夜景。江边的发展已然颇具规模,两岸灯火辉煌,只有河面黑寂如墓。这条河流已经没落,除了观光船,再没有船只航行其上。
吴梦妍不关心夜景,但站在江川身边就让她心满意足。她挽着江川的手,发丝在夜风中飘动,有几缕在江川脸庞拂过。
邮船从上海起航,要在七天内到达重庆。到了第五天,船只已经到了荆州境内,船下水势变大,滚滚水流泛着白沫。导游站在船头,大声讲解:“长江到了荆州,地势变化,水流也急促了很多。大家看这水,滚滚向下。千百年来,长江水一直向下流去,犹如时间,从不断绝,不能回头……”
游客们望着船下的水流,纷纷点头,感慨不已。只有江川转身望着身后,江雾缥缈,吞噬了他的视线。“不对!”他突然大声喊了起来,“水不可能总是向下流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吴梦妍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但他像是压抑许久之后的爆发,没有理会,上前一步,对着导游说:“如果水永远往下流,那么,即使是长江,也要干涸的!水向下流动,是因为重力,但是,肯定会有别的办法能够逆转方向。河上的东西也不会永远只是随水漂流,就像这条船,开启发动机,就可以反过来航行!”
“先生,你……”导游愣住了。
江川打断他,满面通红地继续说:“总有一天,河水将要倒流,上游变成下游,左岸变成右岸。我们逆流而上,可以再回头……”
江风刮过来,吹得他头发凌乱。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唾沫四溅,对别人的侧目毫不在意。吴梦妍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川,她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激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男人。
那之后,江川提前结束了旅游,在下一次停靠时便匆匆下了船,回到家里。他的心情愈发烦闷,吴梦妍好几次试图安慰他,但都没有作用。所幸,没过多久,江川的情绪终于有了改变。
那是在一个雨夜,乌云汇聚,雷声在高楼间咆哮。他们正准备休息,突然门被“咚咚咚”地敲响。吴梦妍皱了皱眉,起身去开了门。
“我成功了,我把——”门刚打开,一个声音就兴奋地响起来。吴梦妍被吓了一跳,看见门外是个干瘦的陌生男子,没有打伞,浑身都在淌水。男子看见她,也吃了一惊,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他结巴地问:“这里,是江川的家吗?”
这时江川也下来了,看见门外的男人,“刘凯,你怎么……进来再说。”
刘凯绕过吴梦妍,湿淋淋地走进屋来,再度兴奋地说:“我的实验成功了!”他正要继续说,却看见江川使了下眼色,便又住嘴了。
“去我书房吧。”
吴梦妍看着两个人走上楼,张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屋外雨声淅淅沥沥,延绵不绝。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笼罩了她的身体,她抱住肩膀,打了个寒战。
这一整夜,江川都没再回到房间里。
吴梦妍不记得刘凯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只知道,从那一个雨夜开始,江川便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每天清早就匆匆出门,晚上则带着一身疲惫回家,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夜深。
她问他,得到的却只是疲倦的摇头。
其实,她知道江川每天去的地方是个小实验室,和刘凯一起。她耐心地等待,希望江川什么时候能坐在她面前,好好跟她讲出实情。然而,这种等待在日复一日的孤单中变得越来越沉重。
终于有一天,她目送江川的身影匆匆隐进晨雾中后,走进了书房。她径直去到那个奇怪的箱子前,直觉告诉她,所有关于江川的秘密都在这里面,她悄无声息地按出了密码——和他在一起了这么久,她知道他所有类型的密码都是相同的数字。
果然,箱子发出“格格”的齿轮转动声,箱盖弹开,露出里面精细诡谲的构造。箱底是一层银白色的蜂窝状孔层,孔中有蓝色尖锥,幽幽反光;箱壁两侧是纯黑的电路板,线路密集而有序,她敲了敲,响声沉闷,这说明里面还有更复杂的结构。她想不明白这奇怪的箱子有什么用,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箱盖上。
箱盖中间有个条状凸起,她轻轻一推,凸起咔的一声下滑,露出了里面的暗格。格子不大,里面装的全是白纸,整齐地叠着。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顿时想起江川以前每日写信的习惯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吴梦妍一直站在箱子前,她眉头紧皱,眼睛盯着那堆信件。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灰尘在光线中缓缓游动,一些光射进箱子里,像被吞进去了一样。
终于,某些情感占了上风,她拉上窗子,打开灯,把所有的信件放在书桌上,按顺序拆开,一封封阅读。信上都是些古文,她读起来有些吃力,于是打开了电脑,进入搜索界面,遇到不认识的字便查阅。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坐在书桌前。
读完后,她面无表情,拉开窗帘,阳光扑面而来,笼罩住她的整个身体,她却感到一阵寒冷。
当晚江川回来后,如往常般潦草地吃了些东西,然后进了书房。一分钟后,他走出房间,来到吴梦妍面前,“你翻我的箱子了?”
吴梦妍怔怔地抬起头,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她只能点点头。她突然想起,没有把电脑里的查询记录删除。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对不起。”江川说,“但是,我做不到放弃。”说完,他再次转身向书房走去。
“你……你甚至都不愿意解释一下吗?”吴梦妍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都看过了,我解释也没有用,是我对不起你。”
“那么,你一直爱的都是……一个民国女孩?”她艰难地问出口。
江川陡然站住,缓缓转过身来,“是的。我知道这不可理喻,但,是这样的。”
“你爱上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个甚至跟你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吴梦妍一反往日的温顺,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算什么?”
江川苦笑,往事纷至沓来。事实上,如果可以,他也想正常地生活,可已然迟了,这一切在他读到那封信时就已注定。那时他大学还没毕业,一家研究中心研制出了时空通信技术,他们写了一封信,投影到过去,很快,这封信得到了回应。那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看不懂信上的简体字,充满好奇地询问这封信来自哪里。而这个小姑娘回信的时间,是1928年,两百多年前。
一时间,整个社会为之沸腾。但冷静下来之后,人们开始恐慌——一旦时空平衡被打破,整个因果链将重新排列,甚至断裂,熟悉的世界随时可能被篡改。人们举行了大规模游行,政府也迅速回应,强行关闭那家研究中心,并制定法案,将任何试图打破时空平衡的研究视为违法。事情渐渐平息下来,生活依旧继续,这似乎只是时间长河中一圈小小的涟漪。
但有两个人被这圈涟漪改变了。一个是刘凯,他原本主修空间理论,对时空相当痴迷,时空通信的出现为他打开了一道门,使他愈加如痴如醉。另一个则是江川,他感兴趣的,是那封从两百年前寄过来的信。报纸上刊登了这封信,只有百余字,有些语句读起来还很拗口,但他仍能从信中看出小姑娘的活泼与好奇。研究被禁止后,没有人再去理会这个等待回信的女孩。江川经常梦见一个穿素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河边,神情期待。这个梦境反复闯进他的睡眠里,让他每每午夜梦回,再难入睡。于是,他决定自己给女孩回一封信。
江川和刘凯约好,继续研究时空通信。江川继承了父母留下的大笔财产,自己还在电视台担任主持人,丰厚的遗产加上不菲的薪水,使这项违法研究得以维持下去。
“于是我成了刘凯的实验资助人。他是个天才,自己一个人钻研,很快就复制出了时空对话的技术。我书房的箱子就是接收器,能把舒原写的信投影过来,打印在纸张上。”江川慢慢地说,“于是毕业,后不久,我就能给舒原回信了。我们经常通信,她生在民国,那时的女孩子多半都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但她喜欢写文言文,我就去书馆里找人把我的话译成古文再寄给她。我刚开始只是觉得新奇,但后来……”
“后来你爱上了这个女孩。”吴梦妍苦涩地扬起嘴角,把他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江川顿了顿,眼睑垂下来,“我也没想到,但写信越来越多,我就慢慢陷进去了。舒原是个好女孩,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从她的信中,我感到了她的……”他停下来,眼神从回忆的迷离中清醒,“是的,我爱这个生活在过去的女孩。”
“那我呢?你追求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者缓解寂寞吗?”
“不是的!”江川摇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糟,我不能靠写信过完一生。所以,我打算放弃,想找个人好好生活。”
吴梦妍眼中蒙上了一层雾,“说什么好好生活,你现在每天一大早出去,回来倒头就睡,算是好好生活吗?!”
“因为刘凯的实验有进展了。”江川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我们的研究目的,不仅仅是进行时空对话,他——他想让时间逆流,回到过去!而这也是我的想法,我想去民国,见一见舒原。”
吴梦妍睁着眼睛,泪水流下而恍然不觉,她盯着江川看了很久,喃喃地说:“这不可能,时间旅行从来没有成功过……”
“但刘凯确实做到了。他把小白鼠成功地送回了过去,我想很快就可以进行人体试验了。这些天我都在帮他,我亲眼看到的。”
“这不可能……”吴梦妍后退一步,他们的距离似乎被这一步无限拉大,隔着泪雾,她突然看不清江川的脸。最后,她轻轻地问,“那个民国的女孩子,她,她也爱上了你吗?”
“我不知道。”
江川足下:
自七月始,每夜听闻炮轰火鸣,隐觉不祥,不意所料成真。昨战事尤烈,屋房震颤,未几,守军战败,贼寇入城,至此直沽尽数陷于敌手。
……
吾未敢出户,但闻窗外妇孺哭泣之声,可知贼寇烧杀劫掠等若寻常。津门之地,已落为鬼蜮。吾终日藏匿,不知何时可见天日。
舒原敬禀
八月初三
吴梦妍离开了。
江川没有挽留,只是帮她收拾好行李。她的东西不多,江川沉默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晨雾中。他们没有道别。
这之后,江川几乎住进了实验室,他虽不算科班出身,但这些年来一直在读有关时间旅行的论述,在许多细节上都可以帮到刘凯。刘凯的实验基于斯蒂芬·威廉·霍金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理论——时间就像一条河流,在不同地段有不同的流速,某些特殊环境下,时间会流得很慢。而刘凯做的事情,不仅是让时间变慢,还有找到可以逆流的河段。
“这在大自然中也是存在的,在一定环境下,江河可以逆流。同理,时间也能溯洄。”在那个雨夜,刘凯脸上的兴奋被雷电照亮,“我之前一直把精力花在突破光速上,相对论证明了它的可行性,我们能把信通过这种方式传回去,但生物不行,需要的能量太大。我用了几年时间,一无所获,直到昨天,我把玻璃罩撞破了,一只白鼠从破洞里钻了出来,我突然想到,或许可以试试虫洞!”
他的转向是正确的。无处不在的量子空洞比超光速要容易得到,他用高能粒子将之轰开,把一只白鼠送了进去。白鼠进入了时间逆向流段,几分钟之后,它出现在了三个世纪之前的伦敦街头。当刘凯看到显示屏上烟锁雾笼的伦敦时,惊喜得浑身颤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江川。
但接下来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实验的成败完全是随机的。同类的白鼠,一只缺了右前肢,一只挂了脚牌,结果却只有前者能被传送,后者则消失在了混乱的时间洪流中。相同的结果也出现在非生物实验上,一根木头能被传送,瓷砖却不行。
若是将衬衫作为实验材料,则只能把衬衫传回五十年前,而不能传回五百年前。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五百年前没有衬衫,并得出结论:时间旅行不能把一件物品传回到其产生的年代以前。但第二天,江川就发现可以把这件衬衫传到五千年前。之前的结论瞬间被推翻。
他们这些天几乎都在做对照实验,试图找出成败的规律。然而整整四个月,除了越来越杂乱的记录,他们没有任何进展。
终于,随着球鞋的实验失败,江川颓然地叹了口气,瘫坐在一堆实验材料上,“我们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得静下心来想一想。”
“不,是实验次数太少,才两千多次而已。”刘凯头也不回,不断调整仪器,“所有科研的成功,依靠的都是大量实验,没有捷径。”
江川叹了口气,疲惫如潮卷来,整整两个月都没睡好觉了。他躺在材料上睡着了。醒来后,刘凯依旧忙碌在复杂的仪器中间。他劝了几句,没有得到回应,再度叹气,起身走出了实验室。他渴望实验能成功,但这需要冷静的头脑,休息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回到家里,他打开书房的箱子,里面积压了不少信件。他把仪器跟舒原的生活时间同步了,也就是说,舒原已有两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他一封封拆开,刚开始舒原还好奇地问他怎么没有回信,后来语气就变得哀婉了,再后来,她便不再询问,只是叙说自己的事。
彼时舒原所在的年代是1938年,烽烟四起,舒家散财保命,家道已然中落。在信中,舒原描绘了直沽之地的惨状。这让江川眉头紧锁,十年来,从信件中,他几乎是看着舒原由一个大户千金没落成民间女子的。而她身处的天津,当时是日军占领地,想必处境更为艰难。
休息了几天,他带上写好的信,准备去找老头。可他到了之后,才发现幽辞馆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歌舞厅,即使是上午,里面仍灯红酒绿,嘈杂不堪。江川在门前站了许久,走进歌舞厅,吧台前。负责人告诉他,因为生意不好,老头没有资金维持幽辞馆,所以卖了门面。
“不可能。”江川难以置信地说,“他有那么多古书,随便拍卖一本都是一大笔钱!”
负责人摇头,“我也这么想,可是他把所有的书都捐给了图书馆,自己一个人回老家去了。没人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只听说是在很远的地方。”
江川恍然,的确,老头宁愿把书捐掉,也不会为了钱而转让给那些附庸风雅的收藏家。他怅然地点头,转身欲走,负责人突然叫住他:“等等,你很面熟,你是那个——以前那个主持人吗?”
江川停下,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是你!等一下,”负责人在吧台底下拿出两本书,递给江川,“他留着两本书没捐,让我转交给你。他说你一定会来的,让我告诉你,”他想了一下,“原话是这样——‘抱歉,以后不能帮你译信了。不过,民国其实是可以用白话文的,你自己能写。’应该没有记错,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江川微微一颤——他早该想到,老头帮他译了这么多年的信,猜都能猜到他和舒原的事情。他没有回答,默默接过那两本书,分别是《姑溪词》和《津门遗恨》,前者他见过,是一本宋词集,后者却从未听说。
在回去的飞的里,江川仔细翻看这两本书。老头特意留给他,肯定是想说些什么。他先看的是《津门遗恨》,出版于一百多年前,书中列举了大量史实,记录了侵华日军在天津肆无忌惮烧杀抢掠的暴行。好在这本书是用简体白话文写的,他一页页翻下去,读来并不吃力。
江川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书里强烈的反战情绪感染了他。书不厚,很快翻到末尾一章,这章讲述的是日军强征中国妇女去当慰安妇,不少人宁死不屈,其中十七个有气节的女子同时投井自杀,没让日军得逞。她们的名字都被列了出来。
江川扫了一眼便翻过去,额头上的青筋突然跳了一下,好像遗漏了什么。他怔然半晌,手指颤抖着把书页又翻回去,逐一扫视那十七个名字——
舒原!
空中飞的突然转向,飞快地向实验室驶去。一路上,江川攥紧拳头,指节被握得泛白。
到了实验室,他开门进去,刘凯还在红红绿绿的指示灯间埋头研究。“我要做人体实验!”他急促地说。
刘凯转过身,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不行。现在还不清楚实验成败的规律,不能用人体做实验。而且,也没有志愿者。”
“有,”江川直视着刘凯的眼睛,“我来当志愿者。”
“你疯了?!”刘凯一愣,“这些年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但这件事不行,太危险了!失败的实验中,物体要么被冲到时间河流之外,要么被时间的张力撕碎,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完好无损……”刘凯指着那台硕大的机器大声说,唾沫横飞。
“舒原就要死了!”江川扳住刘凯的肩膀,“快送我过去!”
刘凯猛然愣住,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的,她早就死了,在两个世纪前就死了。你不用现在回去……”
“不要再废话了,我再说最后一遍——送我过去!”
实验室外面突然警铃大作。江川浑身一凛,向窗外看去,只见十几辆飞行器盘旋在屋子四周,许多警察跳下来,持枪拿棍,迅速包围过来。
“快!打开机器!”江川瞬间反应过来,连忙把实验室的门反锁,见刘凯还在犹豫,他大声吼道:“警察发现了,快点,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刘凯站在原地,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站在原地。江川咬咬牙,索性自己跑到仪器前,一连打开好几个开关,指示灯顿时如星辰般闪烁起来。电流嗞嗞的窜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着。几个电子突触的尖端吞吐出电芒,逐渐合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光圈。
这便是时间长河中的逆流河段。
一切过往,都能重现;所有追悔,均可挽回。只要进去,便能溯游而上,过去即是未来,回忆不再可靠。
但从来没有人试过。
“快把门打开!”门外响起了警察的声音,“你们涉嫌非法研究,严重威胁人类安全。但现在住手还来得及,把门打开!”
江川对此充耳不闻,只盯着光圈看,眼中似要冒出火来。进去之后,也许能回到民国,更可能的是死亡。但他必须进去,哪怕只有一丝成功的希望。
光圈内一片黑暗,似乎连光线都被吞噬。
刘凯回过神来,试图去拉住江川,“别进去!等我找出规律……”
江川没有理会刘凯,只是盯着显示屏上的虫洞生成倒数计时。屋外的警察耐心耗尽,掏出激光枪,用射线烧熔门阀。十几秒后,警察们踹开门一拥而入。
这时,江川已经走到光圈前,他的背影被光勾勒出了金边。警察不明就里,但直觉不妙,连忙大声喊:“不要再向前走了,赶紧停下!”
江川转过身来,背对光圈,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好的,”他说,“我不向前走了。”
警察们长舒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舒完,只见江川后退一步,整个人退入光圈中的黑暗。光圈猛然收缩,电光在他身上流淌窜动,他的头发一根根立起。
“我来了,舒原。”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在现场警察诧异的目光中,江川的身体闪动了几下,消失在光圈之中。
光太烈,江川不禁闭上眼睛,耳边响起无数声响,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汇聚到了他身旁。他感到脚没有着力,轻飘飘的,像踩在一朵云上;他浑身的血管突突地跳动,像是有人以血管作弦,弹奏一支令人费解的乐曲。有那么一瞬间,他痛苦得快要吐出来了。
这里没有时间概念。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可以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身处之地——红红绿绿的指示灯闪耀不休,四周全是穿制服的警察,无比的嘈杂对他来说却是一片寂静。
他突然浑身无力,颓然坐倒在地。
实验失败了。
虽然万幸没有迷失在时间乱流中,但他仍然没能回到两个世纪前。他和舒原,依然隔着两百多年岁月所形成的鸿沟。
片刻之后,警察反应过来。他们全部扑上去,把江川按倒在地。
刘凯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清楚地看到江川从光圈中复现时,身上的外套不见了。一道电光在他脑中闪过,可是太快了,他没来得及看清。他向江川扑过去,两个警察把他拦腰抱住,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喊:“把你身上丢失的东西告诉我!”
江川的头被摁在地上,努力扭头回答:“袜子、钢笔没了;激光表和衬衫还在!”
刘凯浑身一震,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信件、木棍、袜子、钢笔,接着是带脚牌的白鼠、瓷砖、激光表……最后,他想起了霍金曾提过的另一个理论——“时间保护臆想”。
“原来是这样……”刘凯喃喃地说。
这一刻,他恍然大悟,在那四个月的所有实验中,成功被传送到过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白鼠和木棍。而实验失败的,则是能改变因果链的物品。衬衫能被传回五十年前和五千年前,是因为这不会对历史产生影响,而五百年前则不然。
因果链,多么玄妙而抽象的链条,它悬在时间之河上空,一环接一环,时间有多久,它就有多长。所有能破坏它的东西,都会被时间的张力撕裂。普通白鼠可以被传送,而一旦戴上合金脚牌,便迷失在时间乱流中。
时间旅行是可行的,但“时间”会阻止任何改变,江川能把信寄给舒原,是因为“时间”认定舒原做不出改变历史的事情,她只会在每个夜里写下回信。这也解释了外祖父悖论,一个人能被传到他外祖父的年代,但不能杀死外祖父,否则,“时间”就不会让他过去。就像江川,他回去是为了救舒原,在蝴蝶效应的作用下,以后的历史必然会被改变。
刘凯怔怔地抬起头,四周人影纷乱,警察大呼小叫地按住江川,却没人理会他。然而,他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是啊,“时间”的这种判断力,神秘而霸道,似乎是冥冥中守护因果链的神明,阻止任何人靠近。
原来,自己一生的努力,都是在跟神作对。
他愣愣地想着。
警察刚刚把江川铐好,却猛地听到一声凄惨至极的尖叫。这叫声来自刘凯,他大哭大笑,两手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又扑上来两个警察把他按住。
俩人被关进飞行器。江川丢了魂一样,脑袋靠在车窗上,无尽的大地在视野里展开,几缕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刮过高楼间,发出桀桀的怪声。
这声音,如同虚空中神灵的轻笑。
6
江川足下:
于足下相交十载,从及笄至于花信年华,知交之久若此,却终未得一面之缘。念及此间种种,慨机缘之巧弄,世人如棋任之摆布。
……
吾一生享尽荣华亦遭尽苦难,已然无憾,唯足下不能放。身虽遥际,心已托付,或恐足下不知,今腆面告之。此生未相见,唯愿来世续前缘。
舒原绝笔
五月廿七
江川出狱那天,是吴梦妍来接他的。
彼时秋天已至,吴梦妍紧了紧衣领,发丝在瑟瑟秋风中流转。江川走过去,沉默地跟她上了飞的。
在车上,吴梦妍问:“刘凯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
“他被转进精神病院了,”江川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疯了,那天被抓时就疯了。”
“对不起……”吴梦妍低头踟蹰良久,似下定决心般抬头开口道,“其实,举报你们做非法研究的人是我。”她脸上满是愧疚,“我本意并不想让你们被抓,只是打算……若你们的研究做不成了,你或许会回到我身边。”
出乎意料地,江川没有发脾气,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无声地靠在椅背上。他似乎睡着了,但很久之后,他又轻轻开口,“是我的错,耽误了你,也害了刘凯。”
回到家,江川发现房间里面一尘不染。“我经常来打扫,就是想等你回来时能看到干净的屋子。”吴梦妍说。
“谢谢你了。”
“我去厨房给你做饭,你先休息,随时可以叫我!”吴梦妍叹息一声。
江川来到书房,发现接收箱不见了。他没有太惊讶,警察肯定会来搜查他的家,把箱子带走是意料中事。但让他心里一颤的是,那些信还在,一封封被叠好了,放在书桌上。他逐一打开,那些熟悉的字迹在他眼中晃动,纷乱的记忆浮现出来,令他鼻子发酸。
看完后,他把信装进一个袋子,放到书柜的顶层,关上柜门的前一瞬间,他的腿晃了晃,似乎没有站稳。尔后他锁上柜门,揣着钥匙去了河边。他把钥匙扔进河里,河面被钥匙击出一圈圈细纹,但细纹很快又消散了。
忙完这些后,他回到家,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事可以做。他的视线落到书架上,泛黄的书脊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本《姑溪词》。警察后来处理证物时,把这本古书还给了吴梦妍,然后被她放进了书架。
他把书拿下,坐到皮椅上,翻开书页。
现在他可以静下心来看完它了。这个下午,没有任何人和事来打扰他,在静谧的时光里,他缓缓品读着那位南宋词人留下来的词句。
看到那首《卜算子》时,他突然停下,怔怔地看着书页。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划过脸颊,滴到了泛黄的纸页上。泪水在纸上洇开,只能依稀看清上面的字迹——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