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想说几点。
第一,你需要坐好,认真听。你不用担心你的老师,它很忙,几百个学生够它头疼的了。
第二,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都是真实的。尽管很多人在讲故事之前都会这么大言不惭地说,但相信我,我不会糊弄你。
第三,我很啰唆,我希望你能忍受。
关于我很啰唆这一点,我的朋友刘凯深有体会,并对此深恶痛绝。他曾不止一次地说,我永远搞不明白,阿萝为什么要跟你这样叽叽歪歪的人做同桌。
刘凯搞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为什么这个城市如此荒凉,为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年龄,为什么阿萝笑起来要比其他人好看……这其实是好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开心。后来他终于弄明白了这些事情,但那时他已经死去,尸体浮在冰冷的宇宙空间中,无处着落,永远漂泊。
不过,他的这些问题,我也很好奇。通常有了问题,我会去问铁皮老师。它是个机器人,学识渊博,教我们语数理化生,以及政治和地理。但它最近患上了抑郁症,经常待在家里,把四肢拆卸下来,放在屋子的各处,然后念诵祷文。我趴在窗外偷听过,只听到诸如“愿你的国”、“行在天上”等只言片语。
所以我只能自己寻找答案。我喜欢边逛边思考,特别是傍晚的时候,夕阳斜照在这座荒废的城市上,高楼大厦一片幽寂,空无一人。杂草冲破了水泥路面的阻隔,肆无忌惮地招摇着。偶尔还有长颈鹿、狮子和大象在街道口悠游。
当我走到一幢高大的建筑物前时,答案依然缥缈如云。于是我放弃思考,开始打量眼前的建筑,只见墙壁灰败,植物侵占了它的大部分表面。但在正中央,我依稀看到了三个字:图书馆。我走进去,里面的破损程度更甚,植物长得比我还高,走在馆内像是走在一片丛林中。
许多书架胡乱堆放着,被蔓藤缠绕,木质腐朽。我扯开藤叶,看到书柜里空荡荡的,顿感失望。
据铁皮老师说,城市已荒废几百年,满城的废品都是无主之物。所以我们最喜欢的活动,就是下课后在城里各处翻翻捡捡。我捡到过玩具、衣服、不能开机的电脑和很多其他玩意儿。刘凯在城东挖出了一辆自行车,捯饬一下居然还能骑,我十分羡慕。唯一的例外是阿萝,她从不在地上翻捡,因为男孩子们会乖乖地把自己认为是最好的东西送给她。
看来在这个图书馆里是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了。天也很晚了,斜阳的金黄已经慢慢褪色,我转身往回走去。咔嚓,一个木柜被我踩碎,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书。
这很罕见。铁皮老师每天给我们上课,都是通过传输数据,在我们的晶屏上显示出来。语文课里的零星字句显示出以前有“书”这种东西存在,我举手提问,但铁皮老师摇摇头,锈蚀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它说,书是被淘汰的东西,已经找不到了。
但现在,几本被塑料膜包着的书本,正躺在我脚下。
我看了看木柜,碎屑一地,看样子是有人把书藏在了木柜的夹层中。用这种法子藏的,一般都是贵重东西。我忍住心头狂跳,撕开塑料膜。共有两本书和一张碟片,一本叫《圣经》,另一本是图册,我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心惊胆战。至于碟片,封面被磨花了,看不出内容。
当晚,我趴在床上翻看这两本书。《圣经》太晦涩,翻了几下就被我扔在一边。另一本却让我大开眼界!我从来不知道女人脱光衣服后会是这个样子,那些曲线,那些表情,都从精装纸面上浮现出来,长久地萦绕在我当晚的梦里。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的内裤又黏又湿。
我吓坏了。我曾见过城东的吴宇摔倒后,正好被钢筋插中肚子,血哗哗地流了出来。等铁皮老师赶到时,吴宇已变得冰冷沉默,不能起来再追着我们打闹了。那以后我便知道了这世界上有死亡这种东西,它能顺着你流血的伤口钻进去,占据血管,控制心脏,咀嚼你的生命。
而现在,从我身体里流出的东西比血更黏稠,更冰冷。完了完了,死神肯定已经顺着我的小弟弟钻进了身体里,它正在冷冷笑着,像看美味的糖果一样看着我的心脏。
对了,还有糖果。
我挣扎着爬起来,拿出藏在床底下的糖果,一颗颗往嘴里塞。平常我会很节俭,但现在,既然都要死了,不能亏本。
晚上,刘凯推开了我的门,幸灾乐祸地说,你今天没去上课,铁皮老师给你记了一笔,这个月的糖果你又少一颗了。
我要死啦。我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会呢?刘凯走过来,摸摸我的头然后说,你虽然面容憔悴,但体温正常,眼珠还是滴溜溜乱转,一副不老实的样子。铁皮老师说祸害遗千年,你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这么一说,我倒真放松了些,躺了一整天,窗外从暗到明,又从明到暗,我都还没有死。但我仍然担忧,把昨天看书的事情说了,还补充道,可是我流了很多东西啊。
刘凯用棍子挑了挑我的脏内裤,一副恶心坏了的样子,说,你是不是觉得很疼?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疼,反倒还有些舒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很多没有穿衣服的女人,她们在地上跑来跑去,在天上飞来飞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的头跟着她们晃,我都要晕了。等我再凑近一点看清楚后,我发现,这些女人虽然身高不一样,大小不一样,跑起来晃动的幅度不一样,但她们的脸都是一样的。
什么样的脸?
阿萝的脸。
你把这本书借给我。
接下来的好几天,刘凯都神情委顿,无精打采,唯有看到阿萝时才两眼放着异样的光。他跟我说,妈的,这本书真的有魔力,我每晚都能在梦里看到阿萝,我早上起来时也发现内裤湿了,我每天都没有精神。
刘凯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已有多次做生意的经验了。这次也不例外,他享受了几天的绮丽梦境和萎靡不振后,就开始打这本书的主意了。
刘凯决定把这本书租出去,来换糖果。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肯定是笔大生意,城东的朱宇,城西的潘华,城南的邓光阳,城北的大手哥,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对阿萝有兴趣,所以他们对这本书也会有兴趣的。
不行!我拒绝道,那岂不是所有人都能做那个梦了?
你别小气,阿萝又不是你的,是属于广大人民群众的,每个人都有权利梦到她。
我不乐意!
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你一下子把你的糖果吃完了,接下来十几天你都没得吃,我看你怎么熬下去?
我倒是忘了这一点,一颗糖果管五天,吃多了没事,吃少了就会饿。犹豫了半天,我点头同意。说干就干,刘凯和我立刻拿了刀子,在孩子们集中玩耍的地方刻字,这些字是刘凯想出来的:
有些话,一定要当面说;有些梦,一定要春天做。当鸟和猫在夜里发出叫唤,你会觉得寂寞吗?你会觉得手不知该放在哪儿才好吗?现在,福音之书出现了,只要拥有它,城市之花阿萝就会降临到你梦中,陪你度过黑夜,伴你守候黎明。糖果换书,欲换从速。
广告写出去之后,我们守在家里,等着客人上门。等了一整天,我打了五十几个哈欠,说,这主意不灵,哪有人愿意用糖果来换一个梦呢?
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见识到这个梦的美妙。刘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说。他身上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镇定,这种镇定往往也让我心安。
到了傍晚,门被推开,一个小脑袋战战兢兢地探进来。这是城北的黄华,瘦不拉几的,胆子小,平时总被人欺负,我们都看不起他,叫他小黄瓜。但现在,顾客就是上帝。我们连忙迎上去,让他坐在床边,我和刘凯分坐他两旁,脸上满是热情的笑容。
华哥,刘凯换了称呼,殷勤地说,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你的?
听说你们有本书,可以让我梦见阿萝……小黄瓜显然不适应我们的热情,身子扭了几下,吞吞吐吐地说。
刘凯一拍大腿,华哥真有眼光,阿萝可是最漂亮的女生。你知道,好多人都去城里捡荒废品送给阿萝,就为了听她说声谢谢。听不成,辗转难眠;听成了,心肌梗塞。
我竖起拇指,赞道,那是,华哥可不是一般人,眼光自然高!我见过好几次,早上阿萝去上学,华哥就跟在她背后,阿萝背影一摇,华哥眼睛就一甩,现在眼睛近视到五百度,恐怕就是甩出来的。
你俩别说了……小黄瓜满面通红,问,这本书要几颗糖?
五颗。
小黄瓜转身就走。
刘凯连忙拉住他,说,华哥别急啊。你看了这书,晚上能梦见的可是阿萝啊。我知道你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去跟踪,都能看到她,但你看过没穿衣服的阿萝没有?没有吧!我看过,他看过,我们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就为了留住那一刻的情景。
我连忙点头。
刘凯继续说,上次城西的胡伟想使坏,去扯阿萝的衣服,被铁皮老师发现了,当场就给打得半死,每个月的糖果都减了半。现在,你不用冒被打和没糖果吃的危险,就能把阿萝的衣服全部脱光。而且在你自己的梦里,你英俊潇洒,你体格健壮,你再也不是小黄瓜了,你想干什么阿萝就会让你干什么。这种好事,只收你五颗糖,你他妈还不满意?
小黄瓜犹豫了很久,最终点点头。
第二天,小黄瓜还书给我们的时候,一脸疲倦,精神萎靡,但眼神充满了幸福感。他说,真过瘾!刘凯连忙道,那华哥帮我们到处说说?
当天晚上,想拿糖果换书的人挤满了我的房间。
这是我最得意的时期,每天都有人央求我,让我把书租给他。但我尽职尽责,大公无私,谁先预约就给谁。有时候一个人租到了书,一群人围在一起看,到第二天,所有人都顶着黑眼圈,在课堂上打瞌睡。有人看过了第一遍,还要看第二遍,说宁可饿肚子,也要看阿萝。我床底下的盒子,很快就装满了糖果,我不得不又拿出一个盒子来装。
来租书的人都很满意,都说能梦到不穿衣服的阿萝,唯一一次例外,是城北的大手哥。他带了五六个人围住我们,让我们还糖果。刘凯死都不肯,说,做生意哪有反悔的道理?
大手哥说,可是我没有梦见不穿衣服的阿萝,我在梦里看到了不穿衣服的月亮妹!
月亮妹是我们班另一个女生,脸硕大无比,一看望去,看不到边,再加上她脸上满是坑坑洼洼,因而得了这个绰号。大手哥的话让我们所有人都恶心了好一阵。我觉得他看到了那种恐怖的场景,太可怜了,于是觉得可以把糖果还给他。
刘凯却摇头,说,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我们都喜欢阿萝,而且我们都只喜欢阿萝,所以做春梦时只梦见她。你肯定心智不坚定,在喜欢阿萝的同时也喜欢上了月亮妹,这才导致春梦质量低下。
去你妈的,还不还?
我见他们有打架的趋势,连忙站到中央,说,都是好朋友,不要动手。
就不还!刘凯脖子一梗,说道。大手哥一下子就火了,伸手来打刘凯。刘凯看他动手,也踢出了一脚。由于我站在他们中间,所以我背上挨了大手哥的拳头,腿上中了刘凯的脚。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疼,让我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护住脑袋躲到了墙角。
这次打架引起了铁皮老师的注意,它敏锐地察觉到最近男生们的萎靡不振与此有关。几天后的晚上,一个男生躲在被窝里看书时,铁皮老师破墙而入,掀开被子。那男生吓得瑟瑟发抖,据说他的小弟弟也被吓得缩了回去,好多天都不肯出来。很快,我和刘凯被供了出来。
我听到风声,连忙去找刘凯,说,不好了不好了,铁皮老师来抓我们了,赶紧跑!
跑?能跑到哪里去,你还能出城?
我一愣,想起来城市边缘有一层防护罩,谁也出不去。我更加着急,问,那怎么办?
刘凯咬咬牙,把自己的糖果盒子拿出来,恶狠狠地说,吃!
对,死也要吃够本!我抓起一把糖,连包装纸也顾不上剥就吃。
当铁皮老师找到我们时,我们已经吃了两盒糖了,肚子鼓胀,放屁不断,还在不停地往嘴里塞。
铁皮老师问我书是哪儿来的,我说是在图书馆里捡的。它又问我还有其他的书吗,刘凯说没有,就这一本。它再问有哪些人看过这本书,我和刘凯就都不说话了。
尽管我们没有招供,铁皮老师还是把人都查了出来。它用废旧零件组装了一台指纹扫描仪,凡是碰过这本书的,都跑不了。
我们排着队,依次上前扫描手指,然后回到教室。接着,铁皮老师在外面用广播念名字,每念一个,就有一个男生站起来,出教室走到广场上。最先叫的是刘凯,他骂骂咧咧地起身。接下来是小黄瓜、朱宇、胡伟、大手哥、邓光阳、潘华……很快广场就站不下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每个人都跟身边的人点头致意,小声讨论,交换彼此梦境的心得。
等念到我的名字时,我瞟了一眼同桌的阿萝,她像是没听到一样,低着头做题。我轻声说,对不起。然后我站起来。这时,我看到她轻轻地摇头,发尾晃动。
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决定把那次找到的另一本书送给阿萝。一天放学后,阿萝站起来要回家,我低声说,等一下。
她坐下来,打开晶屏,低着头看。一丝头发从额间垂下来。
拿着,千万别让人给发现了。我把那本《圣经》装在黑袋子里,递给她。教室里已经没人,同学们都到废墟里去翻找东西了,铁皮老师则会回家把自己拆成十几块。
谢谢你。她说。
第二天,阿萝告诉我,她很喜欢这本书。我有些疑惑,男孩们给阿萝送东西,从来只会得到一个谢谢。但现在,她睁大眼睛,眼神清澈,表情无比郑重。
刘凯更好奇了,说,你发现了两本书和一张光碟。一本书让全城的男孩做春梦,被铁皮老师罚了也甘愿。另一本书让阿萝喜欢——这更不容易。这张光碟里恐怕有更厉害的内容。
但是我们没有设备读光碟,试了好几次,只得郁郁放弃。
经历过租书事件后,我发现男孩子们都变了,似乎成长在一夕间完成。我们嘴唇上冒出了胡须,我们看到女生会脸红,我们时常勃起,偶尔遗精——搜出书后,铁皮老师犹豫很久,最终给我们上了一节生理课,解释了许多名词。这节课我听得如痴如醉,做了好几页笔记。
我越发察觉到阿萝的美丽。我总是假装看书累了,支起脑袋看向窗外。窗外是残破的建筑,在阴霾的天空背景下,如同一个个老迈的巨人。杂草丛树取代了钢筋水泥,有些大厦被蔓藤覆盖,有些高楼顶上还长出了大树。几只猴子在蔓藤与树间攀援而过,消失在葱郁树影中。但我看得最多的,是阿萝的脸,侧脸,正脸,笑着的脸,沉默的脸,每一根线条都让我迷恋。
除了脸,我还发现阿萝身上其他的部位也充满了魅力。以前铁皮老师讲弦函数,我死也不懂,现在,它讲波的传播,在黑板上画了两条波浪,说,这两个点是波峰,它们的间距代表一个波长,它们与坐标轴的距离是波的振幅……我往阿萝的胸口上看。我一边吞口水,一边恍然大悟,那章测试得了一百分。
连铁皮老师也认可她的美丽。每年汇演,神乘坐巨大的飞碟悬浮在城市上空,整个天都黑了。一道光柱从飞碟中央射出来,光柱所及,便是舞台。铁皮老师每次都让阿萝压轴演出,或歌或舞,或笑靥如花,或楚楚可怜,我们都看呆了,天上飞碟里的神也看呆了。往往节目结束很久之后,神才回过神,留下几箱糖果,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天边。
这种美丽,时常让我感到自卑。阿萝坐在我身边,像是一盏灯,灯光越亮,我的影子越暗。我曾脱了衣服对着镜子,看到了一具不堪入目的身体:头发耷拉,脸颊深陷,肋骨像琴键一样根根突出,小弟弟又小又软,跟毛毛虫一样吊在两腿之间。看着这样的身体,我自己都厌恶。
一天放学时,阿萝叫住了我,问我为什么最近都不跟她说话了。
我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一起走回去吧。她说。
我们走在暮色笼罩的街道上。我把手插在兜里,低头不语,用脚踢地上的石子,石子滚过破损的水泥路面,滚进杂草丛中,淹没不见。我又寻找别的石子。
你说,这座城市是谁建造的,为什么现在又这么荒败?阿萝仰头看着四周,巨大的建筑隐进黑暗里。这是初夏的夜晚,天幕幽郁,唯一的光亮来自偶尔飞过的萤火虫。
我挠挠头,说,可能是神建的,然后神又发现了更好的地方,就遗弃了这里。
那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呢?阿萝又问,铁皮老师说我们是胎生,但我们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它还说我们会一年一年地成长,但这个城市里,全是小孩子,成年人和老人去哪里了呢?
这些问题刘凯也问过,他没有找到答案,我也不知如何回答。
天越发黑了,路旁的植物在夜风中发出呼呼的声响,仿如某种喘息。身后也隐约传来鬼魅般的脚步声。这情景让我害怕。我说,我们回家吧,这里晚上不安全。
阿萝却不听,径直往前走,一条条街道被甩在身后。我咬咬牙,也跟上去。夜空的云被吹散了些,露出几颗星星,仿佛萤火虫飞上了天。
当我们走到城市边缘时,夜已经深了,风中裹挟着寒凉。我哆嗦着,抱怨说,你来这里干吗啊?
阿萝的脸在黑暗里看不清。她伸出手,上前一步,吱吱,空气中突然发出电流窜动的声音,她的掌前亮起水波般的光,呈弧形,蓝色。她往旁边移了几步,又伸手,光波再次拦在手掌前。
没用的,这里被罩住了,出不去的。我有些不耐烦。
阿萝不理,手使劲往前推,光波向外凹陷了一些。滋滋,电击声变大,阿萝被大力反弹回来,向后跌在地上。
我连忙去扶她,埋怨道,你这是白费力气,十岁的时候我找了三十几个人,花了半天,也没把这层……我突然愣住了,因为在隐隐星光下,我看到阿萝脸上挂满泪痕。
我顿时不知所措,你……是摔疼了吗?
阿萝摇摇头,眼睛看着城外。我们能明显感受到风从外面吹进来,一些流萤划过,几株蔓藤长在光波亮起的地方,随风摇摆——整个城市被巨大而透明的防护罩罩住,风、植物和动物都能穿过,但我们不能。
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过了很久,阿萝轻声说。
我被她的伤感愁绪传染了,感到了一阵悲哀。以前发现这层罩子时,我也很好奇,想看外面的世界。那里会不会也有很多个城市,里面满是孩子?我找男孩子们帮忙,用砖头砸,用火烧,什么都试过了,罩子却纹丝不动。男孩们都抱怨,说城里这么大,玩也玩不够,出去干吗?连刘凯都不帮我。后来他们三十几个人都走了,只剩我拼命用锹挖土,想从地下穿过去。但当我挖了一个洞后,才发现防护罩连土地都能穿透。当时已经很晚了,我在黑夜里哇哇大哭,边哭边穿过废墟回家。
我甩甩头,说,走吧,很晚了。
我们往回走,天太黑了,阿萝跌倒了好几次,扭伤了脚。我背着她,像是背着一片叶子。我的后脖子感觉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如同潮汐涨落。她睡着了,但愿我干瘦的背部不会让她落枕。
我走了很久,惊恐地发现迷路了,道路在黑夜里是另一番面孔。更糟糕的是,一只老虎嗅到了我们的气息,当我察觉到时,它已经跟在我身后了,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
这座城荒废了这么久,不仅被植物侵占,也成了动物的乐园。刘凯以前曾无意中推开一间写字楼的办公间的门,结果里面顿时一片惊乱,十几只鹿仓皇奔出。我还见过成群结队的野牛在城里游荡。
我吓坏了,耸动肩膀把阿萝叫醒。我缓缓后退,抵住了一面墙,让阿萝爬上去。阿萝踩着我的肩膀,蹲在了墙上。她伸出手,说,我拉你上来。
我刚伸手,老虎猛然前肢低伏,做出跃起攻击的姿势。我吓得几乎要跌倒,颤抖道,不,不行了……你赶紧跑,找个房间躲起来,关上门,老虎就打不开……我、我房间的墙里面,藏了一个盒子,是我挣来的糖果,上次没被搜走,就交给你了。还有,我一直很……
我的遗言还没交代完,一道人影突然跳出来,拦在了我前面。老虎咆哮一声,四野震动,那人影丝毫不惧,反倒上前一步。老虎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收起獠牙,慢慢退回了黑暗深处。
人影转过来,说,以后不要这么晚出来了。
是铁皮老师!
它把阿萝抱下来,背在肩上,然后拉着我的手。它的金属皮肤很凉,但握在手里,时间久了也能感到温暖。夜依然深沉,却不再危险。夜风停住了,像是一群疲倦的羔羊,在某个角落里蜷缩而眠。
我们走吧。铁皮老师说。
于是,在漆黑的夜里,这个干瘦沉默又带着忧郁的机器人,背着阿萝,牵着我,在长长的荒芜的路上行走。
后来,我无数次在夜里回忆起这幅画面,心里便会涌起温暖,有了能够面对天亮的勇气。
刘凯告诉我,他喜欢上阿萝了。
我不以为然,说,所有人都喜欢阿萝。
这次不同,我以前看到阿萝,满脑子都是下流思想,想着她不穿衣服的样子,想看看是不是跟我梦里面的一样。但现在,我会自卑,会觉得自己脸上有东西,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问,呃,这种自卑,就是喜欢吗?
当然是啊,铁皮老师不是说过吗,这是典型的青春期心理,是内心喜欢的外在映射。
我恍然点头。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追求阿萝。刘凯郑重地说。
刘凯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到大,他做任何事我都支持他。但现在,听到他的决定,我却一阵慌乱,犹豫了很久,说,她……你不要追她,她不适合你。
为什么啊?
我一急,脱口而出道,呃,因为、因为她不好看。
放屁,她不好看,那城里就没人能看了!刘凯瞪了我一眼,说,再说了,我是那种只看长相的人吗?
还有——她的胸太小。
刘凯愣了愣,低头思索了半天说,这倒是麻烦……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的手也不大。
话已至此,我只得答应,问,那我要怎么帮你?
这事不能急。你是她的同桌,就先替我了解她的喜好,并且经常提到我,把我的形象塑造得光辉灿烂。然后我在合适的时候隆重出场,一举拿下阿萝。
本来经过那一晚,我和阿萝的关系已经很好,但被刘凯横插一杠,又变得别扭起来。我在心底很抵触帮刘凯说话。我见过有人恋爱,就是大手哥和月亮妹,整天腻在一起,动作亲密。我无法想象阿萝和刘凯也这样。这种情绪,如果你不能理解的话,就想象两只看上了同一根骨头的狗吧。
但刘凯显然是一条比较不要脸的狗,整天缠着我,不得已,我只得跟他说了阿萝的喜好。我说,阿萝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把头发梳在背后,是那种柔顺的马尾,垂下来像是一种植物。她按时上课按时回家,作业工整,坐姿端正,连呼吸都均匀平稳,简直比铁皮老师更像个机器人。
说着,我又想起了那晚,阿萝对着黑暗中的防护罩流泪的模样。这模样无比鲜明,与她白天表现出来的,是两个不能重叠的形象。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呢?我常常对此迷惑不已。
接着说啊,别愣着。
她不是很聪明,有些题目我和你都能做出来,她却不能。但她肯下苦功,回家后整晚钻研,所以考试结果,还是她第一名。
这个我知道,女人嘛,要那么聪明干吗?
大概就是这些了,其他的,我再帮你注意观察一下。
真的没有了吗?刘凯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好的,事成了我会好好谢你的。
我看着刘凯走远,心里有些紧张。其实,有很多东西我没有说出来,比如那晚阿萝对城外的渴望,再比如,阿萝头发上有一种香味。那是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味道,只有风顺着她吹到你,你才能闻到,换个方向都不行。我喜欢这味道,常常有意无意地靠近她,轻轻吸气,过很久才吐出来,脸憋得跟猴屁股似的。
我还忘了告诉刘凯,阿萝喜欢诗歌,时常用纤长的手指在晶屏上跳动,一行行字便在指尖流出来。她从来不让我看。我唯一一次见到她的诗,是在后来的语文课上,这一章专讲诗歌,末了,铁皮老师让我们写一首诗交上去。
当所有的诗都上传给它后,它停滞了几秒,然后摇摇头说,你们的诗千奇百怪,不过诗歌的范围太大,任何语句都能成诗,所以也不算错,比如这句“路边飘摇一朵花,摘回去,送给她……”
这是我写的。我的脸红了,低下头。
铁皮老师又说,但有一首很好,我传给你们看看。是阿萝写的。
我们的晶屏接收了这首诗,我仔细看,心慢慢变空,好像被什么啃掉了一样。
十岁那天,你用手蒙住我的眼睛
五月,旷野,长着三叶草
麦田的青绿染湿了我们的衣裳
我像迷路的糖果在麦田里奔跑
阳光很好
夏天在麦田里跌倒
九月,窗外,穿过废墟的少年
看飞过天空的鸽子,紫色的鸽子
在地上留下影子,浓黑的影子
鸽子飞入灰色的天空
黑色的影子落入少年的眼眸
十岁那天,我想看见你的脸
我轻声念完,转头看阿萝,她一如往常,坐直身体,头发像植物一样垂在肩上。我又闻到了那股香味,但奇怪的是,此时教室并未起风。
由于所有人的生日都在同一天,每年的庆祝就格外盛大,汇演也在这一天举行。我们十五岁的生日很快就要来了,铁皮老师让我们准备节目。
刘凯找到我,郑重地说,我想写诗,汇演时上台去朗诵。我要让阿萝知道我也是个诗人。
我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因为,刘凯犹豫了一下,我跟阿萝表白了。
结果呢?我下意识地问道,随即醒悟过来,肯定不是好结果,否则刘凯也不会想着写诗了。我想了想,又问,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一声就去向她表白呢?
我知道你也……他咳了一声,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说,总之,她说我不懂她。哼,我要写出让阿萝大吃一惊的诗,在汇演时朗诵给她听!
虽然刘凯这么信誓旦旦的,但我却不以为然。他在阿萝面前人模人样,但本质上邋遢不堪,典型的姿势是左手抠脚趾,右手拿笔做题,然后再用左手挖鼻孔。请允许我描述他的鼻孔:漆黑无比,像倒悬的深渊,还时常有更黑的鼻毛颤巍巍地探出来。他喜欢边说话边扯鼻毛,说着说着就拔出一撮,手指一搓,鼻毛散落,脸上表情诡异,既有拔毛的痛苦又有丰收的喜悦。上次交诗歌作业,他写的比我还不如,诗曰:“天上鸟儿飞,我在地上追。追也追不到,回家去睡觉。”
但这次他是认真的。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在城市里游荡,却不是翻捡废品,而是两手插裤兜,双目迷离,嘴里喃喃有词。大手哥找他寻仇,纠集一伙人冲过来,他却没有反应,目光越过大手哥望向了遥远的地方,且轻声说着什么。大手哥威吓了几声,毫无作用,纳闷地把头凑过去,听到刘凯在说:
你在风里,你在雨里,
你在我思念的季节里。
我见到风不是风,
我见到雨不是雨,
我见到的一切,都是你。
大手哥当场就吓坏了,被小弟们扶回家,从此再不敢找刘凯麻烦。
不久后,刘凯写了几首诗,拿给铁皮老师看,铁皮老师从中选了一首赞美神的诗,说,你就上台念这个吧。
很快,我们迎来了十五岁生日。这一天格外喜庆,铁皮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一套衣服,洁白无瑕,布质柔软。到了晚上,全城九百多个孩子聚在一起,等待神的来临。
天一点点变黑,夜风吹起来,衣摆轻轻振动。铁皮老师说,闭上眼睛。我们全都把眼睛闭上。铁皮老师又说,睁开眼睛。我们一睁眼,就看到城市上空的巨大飞碟,银白色的外壳在夜色中透着冷感。
铁皮老师一挥手,我们便全都站起来,伸出手,对着飞碟欢呼雀跃。铁皮老师压了压手,我们安静下来,听它说道,感谢神,神孕育了我们,将我们保护于这座城市之中。神赐予我们糖果,神洒下恩泽,我们沐浴其中,必将遵从神的旨意。
飞碟寂然无声,缓缓旋转。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头有些晕了,就看向四周。我发现刘凯的脸有些红,可能是即将上台,过于紧张导致的吧。
一道白色光柱射下来,照到我们前面的空场上,这一块地,就是舞台了。
我远远地看着表演。这次阿萝不是压轴,她跳了一支舞,绵软的白衣在她身体上显露出惊人的曲线。但她的脸圣洁无瑕,每一步踏出,似乎都要飞起来。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耳边突然传来刘凯的声音,其实你和阿萝去城边缘的晚上,我跟在你们后面。
我一怔。难怪那晚总感觉身后有脚步声……
我知道你也喜欢阿萝,所以你隐瞒阿萝向往城市外面的事情,我不怪你。刘凯盯着舞台,呼吸因紧张而急促,但我念了这首诗后,阿萝肯定会喜欢我的。我跟你是最好的朋友,什么都可以让给你,但阿萝不能让。
这时,阿萝跳完舞蹈,微微喘气,退出了白光舞台。
刘凯起身走了上去,大声说,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关于我们头顶的神。
他站在光柱中,面目有些模糊。他的视线依次在我、阿萝和铁皮老师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深吸一口气。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我仰头
星光不会坠入我眼球
如钻石般迷人
又像泪眼般忧愁
我企图接近
但有层光挡住了手
如果不是经常在废墟行走
我不会觉得孤独
像天空中唯一飞翔的秃鹫
像宇宙中唯一旋转的星球
我猜不出,看不透
城外的光,到底是保护
还是禁锢
刘凯念的不是铁皮老师让他念的那首诗。我看到铁皮老师的金属五官罕见地扭曲了,它飞快起跑上去,想拉刘凯。但刘凯早有准备,一边往后跑,一边大声念。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温柔
我不会如此厌恶公路和废弃的高楼
她的美丽如此短暂
红颜转瞬变成骷髅
她的笑容要在阳光下盛放
她应该获得那两个字
自由
这些话不知在他心中背诵过多少遍,音节利落,掷地有声。铁皮老师更急了,两脚一蹬,地上的水泥咔嚓一声裂开。它闪电般扑过去,抱着刘凯,在地上滚了几圈。
剧烈的疼痛打断了刘凯的朗诵。他发出呻吟,不解地看着铁皮老师,说,老师,我只是……
闭嘴!铁皮老师气急败坏地说。它顿了顿,抬头看向天上,飞碟如故。它似乎松了口气,低声说,给我坐回去,别说一个字。说完,就拉着刘凯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这时,天空中的飞碟停止了旋转,光芒全灭,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我们碾压过来。铁皮老师浑身一颤,眼睛亮起红光,一闪一闪。
我知道这是它在跟神交流,用我们不能听到的方式。它越说越快,红光几乎连成一片,胸膛里发出嗡嗡的仪器运转声。大概一分钟后,红光消失,我听到它在幽暗里发出轻轻的叹息。
我眼皮一跳。风变大了,带着寒意,在地面卷过。
飞碟中心再次射出一道光柱,却是蓝色的,莹莹澄亮,罩住了刘凯。刘凯的脚离开了地面,缓缓上升。他如溺水一般手舞足蹈,却无济于事,连呼叫也被冻结了,只看得到他张大嘴,脸色在蓝光下显得格外惊恐。
我刚要上前,手心倏地传来温润的触觉。是阿萝,她攥住了我,缓缓摇头。
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刘凯已经升到飞碟下,一道圆形门打开,将他吞没。接着,飞碟再度旋转起来,空气被带动,四周风沙肆虐。在我们的惊呼中,飞碟切开夜色,朝东边天际射去。这次,神走得如此急切,连糖果都没有留下。
飞碟很快缩成了星光大小,混入群星璀璨的夜空中,再也寻不到。
十五岁过后,我尝到了孤独的味道。没有了刘凯,这个城市变得冷清而陌生,我常常走在荒芜的街道上,凉风拂过,我感到无所事事。
这种情绪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而这期间,铁皮老师的忧郁症更加严重了。有一次正上课,它突然停下来,呆滞地看着窗外停歇的麻雀,我们连声唤它都不应。几分钟后,麻雀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它才收回视线。
随着季节更换,日月流转,铁皮老师越来越心不在焉。到后来,它在课堂上根本不能讲课,索性布置了实验作业,让我们自己去做。实验没有规定对象,只说要修复从废墟里捡来复杂器物。实验是两人一组,我犹豫很久,对阿萝说,我们俩一组吧?
她连头都不转,问,小黄瓜、朱宇、邓光阳,还有大手哥,他们都找我组队,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因为你知识过硬,我动手能力强。我们……我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我们会配合得比较好。
阿萝说,不干!这段时间你都不跟我说话,整天低着头,我才不跟你一起呢。
我说,以前我都是跟刘凯一组,现在他不在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吧,不过你不答应我也行,但千万别跟大手哥一组。他有月亮妹,还过来找你,肯定是想一脚踩二船,一枪打双鸟,一口吃掉两颗糖,你可不要让他得逞。
阿萝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笑着说,这才像你,好吧,我跟你一组。
我在家里一阵翻找,翻出了以前捡回来的废旧电脑,擦去灰尘,发现竟然有七成新,就是不知道哪里坏了,无法启动。本来我还有一些破玩具,修复它们要简单得多,但不知怎么,看着阿萝,我本能地选择了难度比较大的电脑。她好像也没有异议。
我和阿萝把电脑拆卸,分析了很久,找不出问题。阿萝提议去找铁皮老师辅导,我摇头说,铁皮老师的忧郁症已经很严重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它得好。阿萝说,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去关心它啊,它对我们那么好。我说,还是算了吧,它把自己拆成一块一块,零件都在地上跑,看着心里发慌。阿萝说,你不去我就换组,不和你一起做实验了。我说,来,我们往这边走。
铁皮老师的家在市中心一栋单元楼里,拨开密布的藤条,赶走几只睡懒觉的兔子,我们挤进去时已经一身狼狈。果然,屋子里到处都是铁皮老师的部件,都不安分,手臂靠五指抓地而行,脚则漫无目的地滚来滚去。我们小心地避开它们,走到卧室前,透过门缝,看到铁皮老师的头颅立在窗边。窗外,是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我过去把头颅抱下来,比我想象中的要轻,不像是装载了量子大脑的金属球。头颅里传来奇怪的声音,我听了很久,对阿萝张开嘴,用口型无声地说,它在哭。
是的,铁皮老师在哭。我见过很多人哭,但没有一个人是像铁皮老师这样哭的,滋滋,滋滋,像是电流在回路里辗转不去的幽咽。
阿萝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本想安慰,但听到这种哭声,谁都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们沉默地坐在屋子里,外面暮色沉降,又到了夏夜,看得到萤火虫划过。
很久以后,铁皮老师停止哭泣,它的胸膛滚过来,与脖颈接驳。它转了转脖子,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屋子里响起。
你们,要修复的东西是什么?
我连忙打开背包,拿出银白色的笔记本电脑,递了过去,说,我们查过资料,试了很多次,但就是不能开启。
铁皮老师的手爬过来,敲了敲电脑。然后这两只金属手又把电脑放下,爬到它肩旁,安装好。它甩甩手说,哦。
阿萝连忙说,您能提供修复意见吗?
铁皮老师躺下来,两手枕着后脑勺,懒散地说,电脑是一种古老的电器,你们没见过,所以不太清楚。一般呢,电脑不能开启,有可能是主板问题,也有可能是硬盘损伤,还有可能是显示屏接触不良……
那我这台电脑,是属于哪个问题呢?
哪个都不是,铁皮老师挠了挠已经生锈的头顶,说,它只是没电了。
城市荒废,发电厂和输电装置都失效了,我们没有电器,晚上漆黑一片,夏天燥热无比,冬天严寒刺骨。城里唯一的电源来自铁皮老师体内的核子反应炉。平常我们的晶屏需要充电,都是统一交给它。
充好电后,铁皮老师启动电脑,却不交给我们。我看到它仔细检查了一遍,删掉了很多东西,最后交给我们,说,这台电脑已经干净了,你们拿去试试吧,不过电池只能用两个小时。这次的实验就算你们过了。
我犹豫了一下,问,您刚才删掉的是什么啊?
哦,只是一些影音文件和文档而已,都是对你们有害的东西。
我对这样的说法很怀疑,就像我怀疑它解释说,刘凯一直没有回来,是因为被伟大的神选中,去往神的国度沐浴恩泽了。但很多事虽不能被证明,却也不能被证伪,所以只好保持这份怀疑。
我和阿萝抱着电脑往回走,天黑得很快,视野里盛满了星星。附近的野兽都被铁皮老师赶走了,所以我们不害怕,走得很慢。
那么,实验这么快就结束了,看来我的知识和你的动手能力,都没有发挥作用。阿萝笑着说。
我挠挠头,踢开一根缠住电线杆的藤条,说,那你应该很高兴啊。
是啊,我应该高兴,她低着头说,可是我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还打算实验做久一点,跟你一起,会很有意思的。
我又踢开几根藤条,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我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脸依稀在夜色中,这一刻,她白天的娴静和那晚的哀伤奇迹般重合了。她背后有一丛白色的花,夜风吹过来,花朵纷纷摇晃。
我有些颤抖,没头没脑地开口,我一直想问你,去年汇演,刘凯被神带走的时候,你为什么拉住我?
我担心你。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我怕你也被带走。
她的声音羞涩而温柔。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怕在夜色里看不清我。
可是,为、为什么是我呢?我语无伦次地问。
你还记得我写的那首诗吗,穿过废墟的少年,其实就是你。十岁的那天,男孩们都走光了,只有你一个人仍旧拼命想出去。我躲在远处看你,直到夜晚,你一边哭一边回家……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整个城里,还有一个人跟我一样,对城外充满向往。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手足无措,后退几步,靠在了电线杆上。阿萝温婉地站在我三步之遥处,漫天星光成了她的背景。
这时,我看到远处有人,是大手哥和月亮妹。他们没看到我们,站在墙角边,紧紧抱在一起,头挨得很近。
他们在做什么?阿萝问。
可能是在讨论解析几何的问题吧,前几天刚学过。我刚说完,就发现不太对劲,大手哥的嘴在月亮妹脸上探索,大概是月亮妹的脸太大了,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找到月亮妹的嘴。他们亲在一起,没有讨论数学问题的空间。
好像是,阿萝的脸在星光下有些发红,是接吻……
那我们也试试吧。我鼓起勇气说。
阿萝咬住下唇,看得出她很紧张。我等了很久,直到勇气几乎要消散,才看到她点了点头。
我上前一步,嘴唇凑了过去。我碰到了一片柔软,带着略微的湿润。我愿意花很多字来描述这一刻的感觉,但我不能,在它面前,任何文字都苍白无力。阿萝似乎也没了力气,向后仰倒,我伸手抱住了她。这时,我和大手哥的姿势一模一样,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大脸和坑坑洼洼,而我则看见了阿萝紧闭的眼睛和轻轻颤抖的睫毛。风从后面吹来,穿过建筑群和植物丛,却无声无息。夜晚静谧,没有萤火虫,萤火虫都睡了。
当我们分开时,夜已经很深了。我和她都不知所措,她低头拉了拉裙子的边角,说,那我现在回去了。
我有些不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说,我们检查电脑的时候,是不是看到它有一种叫光驱的设备?
是啊,怎么了?
那我就有一件好东西了,你跟我回去看看吧。
我拉着她回到家中,翻了很久才把那张光碟找出来,小心地把它放入光驱中。阿萝好奇道,这里面有什么啊?我一边按照资料操作电脑,一边回答说,我也不清楚,看看就知道了。
光碟里只有一个视频文件。谢天谢地,铁皮老师没有把电脑里的播放器卸载,我直接点开,一个窗口跳出来,挤满了整个屏幕。
我和阿萝坐在一起,紧张地盯着屏幕。看着看着,我握紧了阿萝的手,感觉她在抖动。我也牙齿打战,这是夏天,我却如坠冰窖,每个细胞都在寒冷和恐惧中缩成一团。
屋外星辰密布,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它们一闪一闪,似乎也被视频里的内容吓得颤抖不已。
很久以前,地球上布满人类,文明的种子在这颗星球的每一片土壤上生根发芽。当科技达到一定高度后,人们开始向宇宙中发出呼唤,希望引起外星智慧生命的注意。在漫长的时间里,这种呼唤一直没有得到回应,那段时间,被称为“沉寂时代”。
在沉寂时代中,人们感到寂寞,认为自己是宇宙中孤独的生命。但某天,一艘飞碟循着人类的信号,穿越茫茫宇宙,降临到了地球。此后人类才知道,沉寂时代才是最美好的日子。飞碟用战争终结了沉寂,用神迹般的科技征服了一座座城市,人类无力抵抗。长满触须的外星人待人类如同人类待猪狗,肆意屠杀,直到它们发现,成年人类的身体很适合用来做培养它们后代的容器,这才停下杀戮。
它们把人类麻醉,将后代卵注射进去,几天后,一条灰白色触须就会从人的肚脐里伸出来。再过几天,人的每个孔窍都会钻出触须,看上去像灰色毛球。它们割开人的肚皮,将幼体取出来,而这时,人体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所有的血肉都被异形幼体啃噬殆尽。
一时间,地球上爬满了外星人,人类销声匿迹。而大量的后代孕育,让它们了解了一些规律:只有在身体健康、思维活跃的人类身上,它们的后代才有更旺盛的生命力。于是,它们用许多优质细胞进行克隆,让人类孩子在地球上生长,派机器人照顾,学习知识,锻炼思维。它们则坐上飞碟,继续在宇宙中寻找下一个目标,只每年回来查探一下,等孩子们长到十六岁,再统一麻醉,运到飞船上,成为孕育容器。
以上内容即是视频所述。在结尾处,整个屏幕被一行硕大的字占满:地球=牧场。触目惊心。
看完后我和阿萝都惊呆了,说不出话来。直到电脑咔的一声,屏幕暗淡下去才回过神,我结巴地问,这是,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阿萝大口吸气,但声音还是在颤抖,应该是假的吧,铁皮老师怎么会把我们交给那种虫子呢?
可是,城外的防护罩,每年都有神来审查汇演,铁皮老师什么都教却不教历史,我们从来没见过成年人……这些曾经困扰我们的问题,都在视频里有答案啊。
或许、或许是有人故意用这些疑问做视频吧,我听说,以前有种东西,叫电影,什么画面都可以做出来,看上去像真的似的。
听她这么说,我心安了一下,刚要舒口气,却突然想到了刘凯,颤声道,你还记得吗,刘凯那首诗提到了这方面,所以他才会被抓走。
阿萝捂住头,退了好几步,坐在床上,摇摇头说,我们去问铁皮老师吧,它肯定知道答案。
你还敢去问它吗?如果是真的,按照视频的时间,它至少抚养了十几批孩子,每批都送上去给神——给外星人吃了。
那我们怎么办?阿萝抽泣道。我看见她哭的样子,心头顿时柔软,我上前抱住她,拍着她的背,柔声说,放心,有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但我也没有办法。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看到铁皮老师,腿脚就打战。空闲时候,我和阿萝在城边缘拼命想出去,但总是无功而返。我们也试图把这件事讲给其他孩子听,但我不敢找铁皮老师给电脑充电,光碟无法播出,没有人相信。
这种压抑的日子持续着,很快,我们十六岁的生日来了。在我心中,这已经不是生日了,另一个可怕的词取代了它——收割日。这一天,是地球牧场丰收的日子,所有的孩子都如麦子般被割断,我们的童年于今天终结。
我想过逃跑,但无路可去,阿萝也是面色灰暗。我们坐在废旧的建筑顶上,很久之后,阿萝站起来,拍拍衣服,一袭白袍在风中烈烈鼓荡。她说,我们走吧,如果那是我们无法逃开的命运,那就去面对它吧。
我们走到场地中,其他人已经坐定了,脸上都是期盼雀跃的神色。铁皮老师站在前面,不时扭动脖子,手脚也怪异地扭曲着。这是它忧郁症犯了的征兆。
天暗了下来,一如往昔,地球的主人虽已变换,但不变的是每一个夜晚。
铁皮老师说,闭上眼睛。但这次我固执地睁着,夜空静如深湖,一点光亮划过,起初,我以为那是萤火虫,但它比萤火虫更亮,轨迹更长,像是星光的视觉残留。它缠绕,滋生,茁壮成长,一艘飞碟从光中沐浴而出。这时,铁皮老师说,睁开眼。孩子们看到飞碟,欢呼不已。
这次没有汇演,飞碟缓缓投下一个箱子,落在铁皮老师面前。它似乎在发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打开箱,拿出里面的糖果。以往的糖果是红色的,但这次是白糖果。铁皮老师给每个人分了一颗,它的动作极其缓慢,仿若凝滞。
这是神的恩赐,吃下它,你们将离开这荒废的土地,到达天堂。铁皮老师磕磕绊绊地说,现在,它就是进入天国之门的钥匙,打开它吧。
于是,孩子们都把糖果送进嘴里。阿萝闭上眼睛,轻声念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祢的名为圣,愿祢的国降临,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祢的,直到永远。阿门!
念完后,阿萝对我凄然一笑,抬手准备把糖果放进嘴里。
等等!
这一声暴喝,如惊雷般滚过全场,少数没吃糖果的孩子都惊愕地看着铁皮老师。它从来温声细语,但现在,它的胸腔里似有浓云卷积、惊涛翻涌。
它几步便飞奔而至,喘息着问阿萝,你、你怎么会念这段祷言?见鬼,见鬼见鬼!你看过《圣经》吗?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走到铁皮老师窗下时,也曾听到它念诵过这段话。原来这段话出自我送给阿萝的那本书。
阿萝“嗯”了一声,说,是的,我很喜欢它,父。
你说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父。
你叫错人了,你们的父行在天上,在飞碟里!铁皮老师突然变得气急败坏,大声吼道,而我,是一个机器人!
对我们来说,您养育了我们,您就是父,父亲,我……
阿萝没说完,铁皮老师猛地甩手一巴掌,啪,她脸上顿时红了半边。铁皮老师暴躁地骂着,给我闭嘴!见鬼,你们地球人都是猪猡,我只是饲养员,叫我父亲?那样我岂不是也成了你们这种低级碳基生物了!
哗,铁皮老师身上冒出一阵火花,黑色液体也顺着破损的部件流出来。它停滞了一秒,然后上前扶起阿萝,温柔地看着她,说,对不起……放心,我请求祂们放过你们这一批。
它的眼睛亮起红光,有规律地闪烁。它在和飞碟里的人通话。几分钟后,它呆呆低下头,说,祂们驳回了……
飞碟下蓝光荧惑,前方的孩子们被反重力拖曳着上升,进入飞碟内部。我低声说,父亲,再见了,希望下一批孩子能让你开心起来。
铁皮老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似乎不胜夜风寒凉。我仰起头,把糖果放进嘴里,这时,它猛然将手指插进双眼,一阵火花从它瞳孔中溅出。下一秒,我和阿萝被它抱住,往场外狂奔。其他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呆立在原地,被逐渐扩大的反重力光束笼罩了。
我伏在铁皮老师肩头,咳出了糖果。周围光影纷乱,风声簌簌。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了阿萝。我们挨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能听到她的呼吸。我再次闻到了她发梢的香味。
那香味钻进我的鼻腔里,从此,一住好多年。
“所以你们就这么逃出来了吗?”坐在我对面的小女孩儿晃着脑袋,问。
“嗯。”已有些晚了,西天垂着一块融化的黄金,风渐渐吹起来。我决定快点结束这个故事,“防护罩的发生装置埋在中心广场下面,铁皮老师砸坏了它,带着我和阿萝跑了出来。”
“那现在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铁皮老师和阿萝……都死了。”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说得简洁,“铁皮老师的忧郁症,就是源于多年来内心的自责,但它的芯片又被外星人掌控。它的心和芯在做斗争,但最终输的还是心,为了不伤害我们,它先伤害了自己。它自毁了,当着我和阿萝的面。”
“那阿萝呢?”
“我和她逃亡了很长一段时间。铁皮老师临死前给我们留下了屏蔽器,外星人找不到我们,我以为这一辈子可以跟她这么过下去。但二十三岁那年,她决定去找外星人,她想让外星人和人类和平共处。我说这太天真了,就像人类不会平等对待家畜一样。她说她知道,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我们不做什么,等我们死了,人类就没有希望了,不会再有第二个愿意帮孩子们的铁皮老师了。我劝不住她……”
小女孩知趣地点点头,没问后面的事情。但我脑子里再次回忆起那个画面——阿萝亲吻我的额头,慢慢走到空地上,关闭了屏蔽器。几乎在同一瞬间,飞碟出现在她头顶,她举起手,大声喊:“我想跟你们谈——”回应这声呼喊的,是喷吐的高温粒子束,阿萝以及她周围五米的土地,全部被焚成飞灰。
“从那以后,我决定完成阿萝的遗志。我满世界游弋,寻找城市,讲出我的故事。”我缓缓说,“结束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怎么说呢,你讲的事情跟我的生活确实很像,城里也全都是小孩子,也被一个机器人照看着,但我还是觉得太离奇了。”女孩咬着指头,笑笑,“毕竟我还只有九岁嘛,等我长大些了,说不定会相信。”
“我也没有希望你立刻相信,时间会让你找到答案的。”我掏出一个自制的定位仪,抛给她,“但如果你相信了,就找一只鸽子,把这个玩意儿系在鸽腿上。鸽子会找到我,我就会找到你,给予你帮助。”
“谢谢……对了,叔叔,你知道吗,我的名字也叫阿萝。”
“嗯,每个城市里克隆的都是同一批细胞,你周围的人中,肯定也有一个刘凯,和一个长得像我的人。”
“是啊,他们跟我关系都很好。”
我看着她,往事跋山涉水而来,那张埋在久远记忆里的脸再次浮现。我向前伸出手,吱吱的电流声中,水波般的蓝光在掌前延展开。女孩也伸出手,隔着防护罩,我们的手掌对在一起。这是城市的边缘,我在外,她在里,无法碰触,却能感觉到温度。
很久之后,我站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好了,我现在要走了,我要去下一个城市。”
夕阳落入深渊,最后一抹余晖也断绝了。黑暗从西边天际奔涌过来,无边无际,吞没了世界。但我不怕,凭着掌心的温度,我能在黑暗里走得很远。
(此文系第24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