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提斯从小就喜欢骑着马在底格里斯河的河岸边追逐狮子和野鹿。他紧紧地贴着马背。奔跑中的翻腾,还有马的汗、马的嘶鸣——喷着鼻,吐着口沫,当利剑刺入狮子的心脏,他快乐得几乎要发狂。
这是他的、也是他们的土地啊!山脉、沙漠、草原、盐碱地、河流、枣椰树……曾经的巴比伦、苏撒、波斯波利斯,现在的泰西封,每当他想起这些,都会心潮澎湃。
他曾经骑着马向南行,要到波斯波利斯去。那年他只有十三岁,偷偷骑上他父亲最好的一匹马,腰间只挂一把弯刀,就出发了。直到他离去了两天之后,他的父亲才知道他已离开。他的母亲——波斯的公主,众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亲姊妹波恩拉——是他的同谋,她帮助他离去并隐瞒消息:在这个高傲的公主心中,王族的子孙命中注定要冒险、战斗,并为众王之王和阿胡拉·马兹达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所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穿越河流与沙漠到千里之外去根本算不上什么。巴提斯的父亲艾贝德是波斯的百吏长,他大发雷霆——巴提斯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可不想巴提斯有任何的闪失。
巴提斯计划中的行程是这样的:他要先沿着底格里斯河南下,看见大海后转向偏东方向,经瓦勒里安桥越过卡伦河,大约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到达波斯波利斯。
骑着马独自在底格里斯河的河岸边向南奔驰是巴提斯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像他的母亲一样高傲,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鼻梁如刀锋般锐利,眼眶深陷,皮肤白得像奶油,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却比许多成年人还高。他骑着马飞一般穿过河岸边的小村庄,不理会赤裸上身、皮肤黧黑的农民们惊异的目光,牛群在河里游,只露出鼻孔和角,成片的枣椰林和麦地,山坡、树林,又是枣椰林和麦地,当他感到饿的时候,他就放缓行进的速度,停在村边,总会有人捧着食物过来,半跪着献上,并因能亲吻他的脚尖而喜悦:他的神情是那样地高贵,他的衣饰即便已经脏污了也仍旧华美无比,他的坐骑高大雄骏,他的弯刀上镶着耀眼夺目的宝石,每个人都知道他必是波斯地位最崇高的贵族,但这并非最主要的原因,巴提斯内心深处所蕴藏着的狂热使他的神情中带有一种宗教的圣洁,在他走过之后,许多村庄甚至偷偷地传说他是战神瓦尔赫兰派来的圣使,将带给波斯胜利与荣耀。
这使艾贝德派出的寻找巴提斯的仆人们很容易就可以追逐到他的踪迹,但他们之间始终相差两天的路程,因为虽然仆人们日夜兼程地追赶,但巴提斯自己也从来没有停止过,除了需要食物的时候,他甚至连睡觉都是在马上。
他唯一的一次停驻不是因食物。那是在一处山谷里,在黎明的微光中,他望见一只野山羊立在山巅上,他看到的只是它的剪影:雄壮的身躯,庞大的角从它的额头上向上延伸,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它们一直不屈不挠地弯曲着,直至把尖端伸到了山羊自己的厚实的尾上,于是在它的身躯之上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巴提斯从马上扑下来——这是他从泰西封出来之后第一次离开马背——他扑倒在尘土里,双手挣扎一样地痉挛着。太阳从山的背后升起,一点一点地升起,终于完全进入了那个圆环,现在巴提斯终于相信瓦尔赫兰必定是眷顾自己的了。
转向偏东方向并离开底格里斯河的东岸后,天气变得异常炎热,巴提斯白天只能在树林或山洞里休憩,黄昏时出发,并在第二天太阳出来之后不久停下。这里人烟稀少,到处是无人的山谷和沙漠,巴提斯猎杀野猪并以生肉为食。两天之后,一群来自阿拉伯的强盗盯上了他。
杨树、蓬生的野草、火红的沙漠。
那群强盗远远地跟着巴提斯,大约是在试探他是不是真的只有一个人。巴提斯仿佛并没有看到他们,仍是像以前那样白天休息,夜里赶路。
在波斯,阿拉伯强盗以掠杀成性而闻名,传说他们如果没有什么可以抢掠了,他们就会抢掠他们自己,他们不放牧、不种植庄稼,这是一群多么可怜的强盗,他们身上穿的是骆驼皮和羊皮,波斯最穷的农民也比他们过得好。
那天黄昏,巴提斯停了下来,第一次把马头转向那群阿拉伯强盗,等待着他们冲过来。那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他仅仅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阿拉伯强盗足足有将近二十个,全都是嗜血成性,但那一刻居然也被巴提斯震住了。一个最强壮的、同时也是最勇猛的强盗先冲了出来,巴提斯不动,强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嗷嗷”叫着,把刀舞成一团寒光,巴提斯仍是不动,直到两个人如此之近了,巴提斯甚至能够看到那个阿拉伯人肮脏的大胡子,听到他马一样的喘息声,仍是不动。
然后他出刀,在强盗的刀还没有落下来之前就把强盗劈成了两半——他可以轻易地把野猪的头砍下来,借着马的冲力把一个人劈成两半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事。刀从强盗的右肩劈入,从左胁劈出,强盗的下半身仍然挂在马上,内脏和上半截身体滚落一地,血喷出来,把巴提斯的头和胸染得猩红。跟在后面冲过来的强盗们猛地勒住马缰,马嘶鸣着,踢出漫天的沙尘。那一天强盗们已经不可能再对巴提斯有任何的行动了。巴提斯慢慢地把刀上的血擦干净,把刀插回鞘中,策马转身,继续向波斯波利斯行去。
阿拉伯强盗并没有放弃,现在他们不再是为了巴提斯的马和弯刀了,而是为了他们身为强盗的荣耀——巴提斯那天的杀人方式,是对所有的阿拉伯强盗的污辱。巴提斯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天,突然加快速度飞奔起来,强盗们发现,从一开始巴提斯就是在戏耍他们,因为以这匹马的速度,要把强盗们摆脱掉显然并非难事,但巴提斯却故意与强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强盗们又不愿放弃,于是因为速度的加快,阿拉伯强盗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这时巴提斯突然掉转马头冲向他们,迅速地杀掉一两个冲在最前头的强盗,然后继续掉转马头向前飞驰。这样的杀人游戏持续到了第二天的黎明,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强盗跟在巴提斯的后面了。这是最瘦弱的一个强盗,而且不像别的强盗那样留着满脸的脏胡子。巴提斯策马慢慢地向他走去,他看到巴提斯骑在马上,浑身都在发抖,他害怕了,但他并不逃跑。巴提斯浑身都被鲜血染红了,眼里全是血丝,他用刀抬起这个瘦小的强盗的下巴,他的牙齿在上下相撞,脸上淌满泪痕。“你害怕了!”巴提斯说。但强盗吐了口唾沫在巴提斯脸上。巴提斯没有任何表情。“你是一个女人?”他伸手抓住强盗的衣领,唰地撕开。她真的是一个女人,年纪不会比巴提斯大多少。巴提斯收刀,转身离去。但女人一直跟着巴提斯,巴提斯并不理会,直到艾贝德派出的仆人们追上了巴提斯,女人才最终消失。
波斯波利斯于一千年前由大流士建造,在它最辉煌的时候,它是世界的中心,从埃及、阿拉伯、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呼罗珊、粟特、吐火罗、印度等国家前来朝拜的王公们在波斯波利斯巍峨的大门前搭起他们华美的帐篷,在波斯波利斯的周围,还有无数的波斯最高贵的贵族们的宫殿。在亚历山大大帝于八百年前毁灭它时,希腊人从波斯波利斯所劫得的财富,相当于希腊全境几百年的岁入。
每个波斯人都知道波斯波利斯——现在它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废墟,大流士建造它,薛西斯守护它,亚历山大毁灭它。同样地,几乎每个波斯人都知道毁灭波斯波利斯的大火是因何而起的——一个雅典的妓女,在亚历山大喝醉的时候,挑唆他燃起了第一支火把,但这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波斯人的王薛西斯,也曾经烧毁雅典的卫城。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波斯都是在希腊人和安息人的统治之下,一直到新的波斯人从法尔斯崛起,如今,新的波斯帝国再一次统治了亚洲,从四季飘雪的北方到经年不雨的南方,都是波斯的属地,但在波斯人的心中,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就像亚历山大梦想着占有并蹂躏波斯波利斯一样,在波斯有无数个像巴提斯这样的少年,梦想着占有并蹂躏东罗马帝国那最辉煌的心脏——拜占庭。
红色的高原,青色的城砖,零星的十几根石柱矗立在广阔的高台上,远处横亘着都拉赫马特山,可以看到牧羊人和商队在高原上行走。在一根石柱的下面,巴提斯捡到一块刻着铭文的石头,他摩挲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那是用古波斯语刻的铭文:“雪松木来自黎巴嫩山区,由亚述人运到巴比伦,再由卡里亚人和爱奥尼亚人运往波斯波利斯;亚卡木来自犍陀罗和卡尔曼尼亚;黄金来自萨迪斯和巴克特里亚;珍贵的天青石和光玉髓来自索格底亚那;另一种名贵的绿松石来自花剌子模;白银和乌木来自埃及;装饰墙面的材料来自爱奥尼亚;石柱产自埃兰的阿比拉杜村;石匠是爱奥尼亚人和萨迪斯人;装修工是米底人和埃及人……”有很多地名,巴提斯都是只能念出它的音而不知究竟所指何方了。
从天色微明,到黄昏降临,巴提斯在波斯波利斯的废墟上徘徊了一整个白天,浑身的血液沸腾着,终于他精疲力竭了,背靠着石柱滑坐在地,抱着双膝,沉沉睡去。
两年后他加入了军队,成为一名普通的重装骑兵,但他自己却是轻骑兵的固执而傲慢的拥护者。当时波斯重装骑兵的标准配备是这样的:护胸甲、头盔、护腿、护臂、马的甲胄、长矛、小圆盾、剑、战斧、三十支箭的箭筒、弓袋和两张弓,以及两根备用的弓弦。这是参加检阅时的标准装备,实战时会有所减少,但差别不会太大。这样的重装骑兵在沙漠地区面对拜占庭的重装步兵时是有优势的,但是一旦进入叙利亚或亚美尼亚的山地,这种优势就会转到拜占庭那一方。而在波斯的东部边界,重装骑兵简直就是波斯人的噩梦。八十年前,当时的众王之王卑路斯——他的名字在波斯语中意为“胜利”,但他却是波斯败得最惨的一个众王之王——率领数万大军进攻嚈哒,其中不仅有重骑兵,还有象兵,最后却落入了嚈哒人挖的陷阱中,不仅全军覆没,连他自己也死在了嚈哒。与此相反的一个战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众王之王白赫兰率一万二千骑兵,沿雷翥海南岸轻装突进,经古尔干、奈沙,在木鹿夜袭匈奴人,并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可汗。即便有如此鲜明的对比,高傲的波斯人仍不愿放弃他们的传统,对他们来说,像草原上的蛮族那样光着身子骑在马背上,靠弓箭来对付敌人,简直比小丑还可笑。
他和另外五千名重装骑兵一起被派往亚美尼亚增援培特拉砦,除了这五千名重装骑兵外,队伍中还有一百名象兵、一千名跟随象兵的重装步兵、一千名由阿拉伯人、粟特人和阿兰人组成的轻骑兵以及两万五千名步兵——这些步兵都是由波斯农民组成,没有什么战斗力,只是负责后勤运输、建造防御工事和收集战利品。
培特拉砦曾经在拜占庭人和波斯人之间几度易手,最后终于落入波斯人手中,波斯人在砦内储藏了足够五年之用的战时物资,还在森林内开辟道路,以便于重装骑兵和象兵前来增援。目前这个地方是帝国内唯一发生战争之处,因此科斯洛埃斯一世可以派出数目达三万之巨的增援部队。在援兵派出的时候,培特拉砦已经被拜占庭人包围了半年,但他们一直无法攻下这个坚固的堡垒。
巴提斯的父亲艾贝德并不希望巴提斯加入这支增援部队中,但高傲的巴提斯独自到王宫去拜见了众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当时已有五十多岁,他统治这个庞大帝国已经有二十年之久,在拜占庭史学家的笔下,科斯洛埃斯一世是波斯最阴险、最狡诈、最虚伪的众王之王,但是正是在他的统治之下,萨珊波斯达到了最强盛;几十年之后,他的孙子——科斯洛埃斯二世——趁着拜占庭人的内乱,攻下了耶路撒冷,夺取了圣十字架,完全占领了叙利亚、亚美尼亚和美索不达米亚,波斯的军队直达拜占庭城墙下,几乎恢复了大流士大帝时波斯的国土,虽然,这样的荣光随着科斯洛埃斯二世的死亡很快就结束了,短暂如夏夜里的流星。
那时候,科斯洛埃斯一世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将率领波斯的大军征服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叙利亚和埃及,将几十年之后的另一个和自己同名的众王之王推上历史的顶峰——他是直接闯入王宫的,众王之王的侍卫队无法将这个没有穿甲胄的赤手空拳的少年拦下,他跪倒在众王之王的宝座前。正在议事的大臣们乱成一团,艾贝德脸如死灰,侍卫们因为不敢造次带着武器闯入大殿中而束手无策。众王之王不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坐在王座上,隔着帷幕,淡漠地看着巴提斯,等着他说话。
“愿陛下万寿无疆,”巴提斯低着头,说出这句每个臣民拜见众王之王时都必须说出的祝福语,“百吏长艾贝德和公主波恩拉的儿子巴提斯拜见陛下!”
巴提斯如愿参加了增援培特拉砦的军队,科斯洛埃斯一世对艾贝德说:“如果连我的侍卫队都无法把他拦住,那么他就决不会死在培特拉砦!”
从泰西封出发,沿幼发拉底河往北,三万人的队伍要穿越半个波斯,才能到达培特拉砦。
西兹位于美索不达米亚与亚美尼亚的交界处,是一座要塞,要塞内有波斯最神圣的三大祆祠之一的居什奈斯波祆祠,里面燃烧着善之火。这个祆祠是属于战士的,另有两个祆祠是属于祭司和农民的,前者在帝国南部的法尔斯,后者在帝国东部的呼罗珊。每一位众王之王在即位之初都要步行到居什奈斯波祆祠来祭拜善之火,并布施丰厚的财物,因此这个祆祠成为整个帝国最庞大最富丽的祆祠。
虽然日夜兼程,到达西兹的时候,也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巴提斯是在一位百夫长的率领下,与几十个刚入伍的少年一起去祭拜善之火的。祆祠位于要塞的中央,旁边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湖水蓝得发黑,许多人在湖岸边打土坯,到处都是垒得高高的刚晒好的土砖。巴提斯意外地在一块土砖里发现了一小块骨头,他把那块土砖敲碎,一个骷髅头掉出来——原来那一小块骨头只是这个骷髅头的一部分。正是在那时巴提斯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怖,以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件事。在祆教的教义中,死亡只是意味着灵魂离开肉体,经过“裁判之桥”,或者升至天堂,或者落入地狱。但是在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位来自希腊的教师对巴提斯提起过另外一种学说,他说在希腊有些哲学家认为,整个世界都是由一种极其微小的、人的肉眼无法看到的微粒组成,除了这种微粒之外,这个世界再无它物,而灵魂自然也就是不存在的了。幼小的巴提斯从未把这种学说放在心上,但是现在他突然想到,假如灵魂真的是不存在的,那么死亡也就意味着永恒的结束,意味着黑暗、终止、空无一物……正是这些想法让他震惊,以至于恐惧。
他开始害怕黑暗。每当黑夜降临大地,他的眼睛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寻找光明,无论是月光、星光还是篝火;同样地,他的耳朵也开始离不开声响:风声、雨声、流水声……尤其离不开人的声音,假如没有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那么至少也要有动物的声音,即便是狼的嗥叫也无所谓。没有人猜想得到,勇敢的、骄傲的巴提斯,在从西兹到培特拉砦的路上一直是在恐惧中度过。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害怕死亡,他就强迫自己去接近死亡,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恐惧,就像他小时候决不容忍自己的泪水一样。他甚至独自担任斥候,骑着马孤独地向荒野中走去,在无垠的黑暗、寂静与寒冷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每一个夜晚他都恐惧得发抖,根本无法入睡。他深切地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死亡最终会把这一切都终止、磨蚀、风化,使它们消失无踪。他甚至害怕自己的影子,因为影子是黑色而无声的,仿佛是来自黑暗之中。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巴提斯的恐惧,因为他始终都是那样地高傲而勇敢,每个夜晚他都故意让自己远离篝火与人群,独自待在黑暗的最深处,或者独自骑着马,挎着弯刀,去探查无垠的荒野,去面对可能的敌人。
有一天晚上,巴提斯独自出去,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第二天的清晨回来,一直到黄昏,他才回来了,带着一处刀伤和四颗拜占庭骑兵的头颅,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杀死这四个骑兵的。他把这四颗头颅的皮肉都剥下来,制成骷髅头,挂在自己的马鞍两侧,别的波斯人以为那是巴提斯在炫耀自己的勇武,而巴提斯却知道,那其实是在向死亡和自己内心深处无法摆脱的对死亡的恐惧宣战。
已经可以看到高加索山,淡绿的山峰,上面横着一道道白的雪线。
开始有乌鸦跟上这支队伍,它们越来越多,在天空上盘旋。新兵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老兵们则对这些乌鸦投以淡漠的眼神,没精打采地说:“它们在等着我们死掉,好落下来啄食我们的肉!”
让人期待而又恐惧的战争并没有降临,拜占庭人在援兵到达之前的一天撤去,他们留下了两千根十字架,每根十字架上都钉着一具波斯人的尸体。培特拉砦厚厚的城墙下堆积着拜占庭人倒塌的攻城塔和折断的云梯,硝烟仍未散尽,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和尸臭,它们和燃烧后的沥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死亡的味道。
两年之后,由西向东,他再一次作为重骑兵穿越了半个波斯,数十万军队在乌浒水的南岸集结——波斯人的、嚈哒人的和突厥人的,这一场不可思议的大战持续了八天八夜,最后以嚈哒人的溃败告终。
在大战开始前一天的晚上,巴提斯忽然想去探询一下自己的命运。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命运”这回事。生命对他而言就是一场盛宴、一场冒险,他从不怀疑自己将完成神赋予他的使命,并在完成了使命之后回到天堂——那永恒的光明之中。但自从他开始惧怕死亡,他对此有些怀疑了,在这大战即将开始前的一夜,在这星空之下、广漠之上,几十万人集结于此,等待一场决定他们生死的战争,他不知道神为什么要如此做。篝火燃烧,战马嘶鸣,战士们有的在磨砺他们的长矛和战斧,有的在绷紧弓弦,有的沉默无言,有的喃喃自语,有的醉酒狂欢,有的低声饮泣……所有这一切让巴提斯深切地感受到,无论自己多么地勇武,在神的面前——或者不如说,在死亡的面前——自己都是渺小的。因此他终于想知道自己的命运,想知道神将如何安排他的一生,但他却不知道他这么做就意味着向死神举起了投降的旗,他在乞求死神与自己谈判,定下一个契约,而主导权却完全在死神的手中,因为无论这个契约是多么地苛刻,巴提斯都将无法拒绝。
他知道在营地中有一个专司占卜之人,一个马兹达克派的信徒,他穿过营地去寻找他,他看到一群人挤在篝火旁,从里面传来了声嘶力竭的祈祷声,于是他拨开人群走进去,看到一个没有眼白的、眼睛黑得像乌鸦一般的老兵坐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羊肝递给他,波斯人总是用羊肝来占卜。老兵把羊肝扔进了火中,篝火“哔哔剥剥”地响着,老兵用一根干枯的树枝翻动着羊肝,专注地看着羊肝慢慢由血红变成焦黑,然后他用树枝把羊肝从火堆里拨拉出来,伸出枯黄的手把羊肝拿起,放入嘴中,咀嚼起来。周围的人安静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老兵把用来占卜的羊肝放入嘴中。这些可怜的人,他们笃信这个衰老的马兹达克派的信徒,如果他从羊肝中看出了生存,那么那个幸运的士兵第二天必会成为最勇敢者,而如果他看出的是死亡,那么那个倒霉的士兵将悲伤地回到自己的篝火旁向阿胡拉·马兹达祈祷,并写下遗嘱,与战友告别。但无论是活或死,还没有哪个人看见过占卜者把用来占卜的羊肝放入嘴中咀嚼。老兵把嚼碎的羊肝吞入肚中,他的喉结在他细而起皱的脖子上上上下下地移动,然后他哭起来,像狗一样地爬到巴提斯的脚边,跪伏在地,亲吻巴提斯的趾尖。
巴提斯没有办法确定占卜者所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但他想这场战争结束之后一切都会明了,因为假如在战争结束之前他死了,那就意味着占卜者是在为他的死而哭泣,如果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仍然活着,那就意味着他是被神所庇佑的,连死亡也无法夺去他的生命。
战争在黎明爆发,第一批一万名波斯重骑兵分成五个方队向嚈哒人进攻。巴提斯留在了隐藏在丘陵后的更多的重骑兵中间。战争是在他全然不觉中开始的,他听到了一阵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逐渐远去,然后重新归于寂静,只是偶尔听到远处传来马嘶和象吼,那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战争已经开始。到中午时第二批一万名波斯重骑兵同样是分成五个方队投入了战场,这一回战争离他要更近一些了,血腥气飘了过来,甚至能听到人的惨叫,一匹受惊的马冲入了正在待命的方队中,很快就被杀死。天黑之后战争没有继续,可以下马,但不能生火更不能把甲胄脱下,伤员被送到稍远一些的树林中。第二天只投入了一万名重骑兵,第三和第四天同样如此,战场一时远,一时近。就在巴提斯以为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传来了科斯洛埃斯一世的命令:所有重骑兵重新集结成五个方队,做最后的攻击。
先是用小步转到丘陵前面,停步,装备小圆盾和战斧。这一刻,时间仿佛是停止了,如此安静,只听到乌鸦落下时扑翅的声音,还有“嘶嘶”的风声。众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立在一辆由四匹白马拉着的装饰着黄金的战车上,他让战车用全速奔驰,然后停下,他在说话,声嘶力竭,但巴提斯什么也听不到,跟着传来波斯人的欢呼声和战斧与小圆盾的撞击声,热血一下涌入了巴提斯的脑门,他跟着欢呼起来,并拼命地用战斧撞击他的小圆盾,这让他忘记一切,甚至忘记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战争,他和他的马都迫不及待地要冲出队伍,向嚈哒人冲去。科斯洛埃斯一世掉转战车的方向,让马头对着嚈哒人,将手一挥,波斯人的重骑兵就如潮水一般向战场上涌去了。
尸体几乎已经把这一片荒漠铺满——人的、马的还有大象的,在更远的地方,嚈哒人的骑兵静静地肃立,如果不是他们的旗帜在随风飘舞,巴提斯简直要把他们误认为石头。巴提斯尽量在马背上挺直腰杆,控住马速,随所有人一起向嚈哒人冲去。当战争真的降临的时候,巴提斯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怕,这时候的他渴望着杀戮和鲜血,渴望着死在战场上,渴望着敌人的剑刺入自己的胸膛。箭矢掠过他的头顶,呼啸着,他伏下身子,让战马全速奔驰,他什么也看不到,眼前是一片沙尘,当第一个嚈哒骑兵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吓了一跳,对方也似乎被吓到了,巴提斯用斧头轻轻地削去他的脑壳,就像削去一片乳酪,战马猛地掠过,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孔。
疯狂的杀戮一直持续到天黑,巴提斯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发现自己的四周除了尸体外再也没有别人。他掉转马头,想寻找自己的伙伴,却来到了河岸边。他再也没有力气,从马上摔下来,呻吟着睡去。
在梦中他回到了亚美尼亚,在通往培特拉砦的路上,他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之中。那天晚上,他独自担任斥候,远离了所有的波斯人,孤独地在旷野之中行走。一小队显然也是担任侦察任务的拜占庭骑兵发现了他,并将他包围起来。那一刻他根本没想过要反抗,他对死亡的恐惧已达到了如此程度——他甚至想快一些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完全地从那种令他绝望的恐惧中逃脱出来。那些拜占庭人把他当成了一个懦夫,一个害怕杀人的胆小鬼,本来一开始是他们害怕这个独自在荒野中行走的波斯骑兵,他们害怕这是一个陷阱,当他们确定他们已经把这个波斯人包围起来之后,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离他不到十步远,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看出这个波斯人的目光是空洞而绝望的,他们才一拥而上,把波斯人摔下马来,狠狠地摁在地上,然而这个波斯人竟然哭了起来,于是拜占庭人确定他是一个懦夫。他们把他的护胸甲和上衣脱下来,让他光着身子跪在地上,往他身上撒尿。波斯人哭喊着什么,向他们伸出双手,似乎是在乞求他们饶他一命。
但实际上巴提斯是在乞求拜占庭人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没有一个拜占庭人听得懂,他们只知道往他身上撒尿、吐口水,用马鞭往他背上抽。巴提斯终于对他们绝望了,他知道他们决不会轻易下手杀了自己,他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拜占庭人的脚踝,把他拖倒在地,跳上去一拳就把他的脸打瘪了。其他人吓了一跳,远远地跳过一边,巴提斯已经抓住了刚才那个被他打死的拜占庭人的长矛,像狮子一样地蹲伏在地,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还活着的拜占庭人。
加上被打瘪了脸的那个人,拜占庭人总共被巴提斯杀死了四个,他自己只是受了一处刀伤。有两个跳上马逃走了。被杀死的四个人中,有一个是被巴提斯扔出的长矛穿透了胸膛,他从马上摔下来,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向没有星星的夜空高举着双手,嘴里高声地念着什么。巴提斯走过去看这个将死之人,他记得这是唯一的一个既没有对着自己撒尿、吐口水,也没有用马鞭抽自己的拜占庭人,巴提斯想他一定是在向他们的神祈祷,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这个拜占庭人把右手收回来,伸入自己的护胸甲中,似乎是想掏什么东西出来,但没等他的手从护胸甲中抽出,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巴提斯把他的手拉出来。他的手中握着一张羊皮纸,纸上似乎画着什么东西,但在这样黑暗的野地里什么也别想看清。巴提斯把这张纸收了起来,穿上衣服和护胸甲,把这四个拜占庭人的头砍下来挂在马上,他骑上马,却并不想回波斯人那里去,他让马自己在野地里乱走,而他则在马上胡乱地睡了一觉。天亮时他醒了,头有些疼,身上全是尿臊味,他看清了方向,就策马向回走。直到已经看到波斯人的旗帜在黄昏的光里低垂了,他才突然想起那张羊皮纸,他把它展开来,看到上面画的是一个小女孩,于是他就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也从来没有去思考过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记得自己当时不再是彻底地绝望了,仿佛在那个绝望的深渊之上,突然有了一缕微弱的亮色。
一个人把他踢了一下,他猛地惊醒,一翻身就把刀卡在了那个人的脖子上,却发现眼前的面孔并不是自己惯常所见的拜占庭人的面孔——细细的眼睛,圆圆的脸,那个人在用拙劣的波斯语叫着:“突厥,我是突厥人!”于是巴提斯把刀放下,呆呆地站着,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从此关于死亡的问题被他抛到了脑后,因为现在他已经深信自己是被神所庇佑的了,但偶尔地,当他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孤独地醒来的时候,他仍会突然地陷入绝望之中,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地摆脱对死亡的恐惧,但这样的时候毕竟是越来越少了。
嚈哒人就这样被打败了,突厥人从背后攻击他们,虽然这攻击来得稍稍有些晚。突厥人获得了乌浒水以北的土地,而波斯人则获得了乌浒水以南的土地,嚈哒人逃到迦毕试一带的几座石城中固守,波斯人继续攻击他们,在攻下了一两座城池之后,就发现代价实在太大而主动放弃了。
回到波斯之后,巴提斯因他的勇猛善战而成为科斯洛埃斯一世的侍卫队中的一员,对任何一个波斯战士而言,这都是无上的荣誉。还在巴提斯很小的时候,他随父亲艾贝德进王宫里去,第一次看到那些高大而勇武的宫廷侍卫,他们披甲、戴盔、佩剑、执盾、持矛,当众王之王经过的时候,他们把盾平着向众王之王伸出,然后低头以前额触盾,这是侍卫队独享的对众王之王的行礼方式,幼小的巴提斯对此羡慕不已。如今,当他也可以向着众王之王平着将盾伸出将头低下的时候,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为此而激动。铁铸的盾冰凉着他的额头,而那个蹂躏拜占庭的梦想却像火一样地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他的灵魂如鹰一般在波斯广阔的大地上掠过,掠过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掠过叙利亚的沙漠和亚美尼亚的山谷,直达拜占庭高耸的城墙之外,在那里,在那城墙之内,无数的尖顶或圆顶的教堂耸立着,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夺目的金色光芒。这时候他总是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忘记了那个被他撕碎了衣服的阿拉伯女人,忘记了战争和杀戮,也忘记了他对死亡的近乎绝望的恐惧。
但巴提斯很快就对宫廷生活感到厌倦了,这里只有矫揉造作的贵族和虚伪的祭司,礼仪繁琐而可笑,乐师们的表演表面看起来很庄重其实却是像死人一样了无生气,王子们为了王位的继承而钩心斗角,几乎没有什么人想到战争仍然在边境地区不断发生,帝国仍处于危险之中。
入夏时,众王之王到札格罗斯山去进行了一次狩猎——其实说成是避暑更恰当,王庭亦随着众王之王而迁移,从泰西封出发的庞大队伍沿着王道走了一个月才到达。那一次狩猎让众王之王真正地注意到了巴提斯,几年前巴提斯闯入王宫的时候还仅仅是一个小孩罢了,而这一次巴提斯却当着众王之王的面射杀了一只野鹿和一头狮子,让众人惊叹的是,巴提斯是将它们同时射杀的——箭穿过了野鹿的身躯,把正在捕食的狮子给钉在了地上。
众王之王问巴提斯想要什么奖赏,巴提斯跪在地上,平静地说:“陛下,我唯一想要的奖赏,便是请陛下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拜占庭烧成灰烬!”
“你会实现这个梦想的!”众王之王挥挥马鞭,打算打马离去。
“陛下!”巴提斯却提高了声音,“我并不如此认为,假如……照目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
众王之王勒住马,一鞭抽在巴提斯的背上。巴提斯把脸抬起来,倔强地注视着众王之王。要知道,这样的举动已足以要了他的命。众王之王脸上并没有怒意,他的脸总是那样地淡漠,如同银的面具。在他的后面不远处,众王之王最钟爱的公主芭奴骑在一匹白马上,她只有十六岁,但是她的脸也是如银的面具一般漠然,即便是最不熟悉波斯宫廷的人也能够一眼认出他们必是父与女。
芭奴,众王之王唯一的女儿,是一个虔诚的祆教徒,她的母亲也是她的姑姑,也就是说,她的母亲和众王之王实际上是兄妹,而与巴提斯的母亲则是姐妹。很多人相信即便是祭司中的祭司也没有芭奴虔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严格按照《阿维斯陀》的要求,每天进行五次祈祷,而她的高傲和沉默更加深了她的虔诚——至少人们是这样认为的。所有人都相信芭奴最后必定要嫁给她的两个哥哥中的一个,不是大哥札罗斯,就是二哥霍米兹,因为在祆教徒中,女人与自己的兄弟结婚是最虔诚的行为。
当时巴提斯决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爱上这个似乎总是戴着银面具的公主,她并不美丽,长长的鼻梁使她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冷漠,目光总是低垂着,秀气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使人无法看清它的颜色。从札格罗斯山回到泰西封之后,芭奴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艾贝德的家里,当巴提斯第一次看到芭奴出现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对自己说:“我决不会娶这个女人!”
表面上芭奴是来看望巴提斯的母亲的,但谁都知道她是为谁而来。她总是突然出现,有时仅仅是喝一口水,有时则留下来用餐。她依旧高傲、冷漠,但现在巴提斯知道她的眼睛是浅灰色的。当芭奴出现在饭桌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拘谨起来,因为她是公主,更因为她的虔诚。芭奴总是像祭司一样穿着雪白的长衣,背脊挺直地坐在饭桌旁,处女的胸脯微微鼓起。她不发一语,只有在艾贝德或者波恩拉对她说话的时候才稍稍点一点头。她从不正眼看一下巴提斯,也从不跟巴提斯说话。巴提斯并不喜欢这个表妹到自己家里来,尤其不喜欢她留下来吃饭,芭奴的到来使他们的进餐时间大大增加了,因为芭奴就餐前和就餐后总是要进行长长的祈祷。像所有的祭司一样,芭奴还有古怪的洁癖,因为不洁是恶魔阿里曼才有的属性,而阿胡拉·马兹达总是无比圣洁的,因此芭奴每次到巴提斯家里来进餐都要让仆人们忙上好一阵来做清洁,而且他们还不得不启用本来是节日做祭祀食物时才用的厨房来为芭奴准备食物。
但有时候巴提斯也会不由自主地被芭奴所吸引,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虽然冷漠,却自有其迷人之处,还有少女那娇美的胸部,在饭桌上巴提斯要用很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使它们不会总是在公主的胸脯上扫过。两个人冷漠而又骄傲地对峙着,爱在他们之间仿佛一场战争。
仲冬节前一天,芭奴突然独自来到巴提斯家,仆人们正在忙着为第二天的祭礼准备食物,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芭奴说:“巴提斯,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过今年的仲冬节?”这是芭奴第一次直接对巴提斯说话,巴提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芭奴的脸仍然像银的面具一样漠然,眼睛也像冬天的湖。她说:“巴提斯,骑上你的马,跟我出去。”巴提斯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或点头,他只是转身到马厩去牵马。
整个泰西封都在为这盛大的节日而忙碌,在明天,波斯人将要感谢伟大的神创造了动物。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骑着马出了泰西封,没有人注意他们,夏季的底格里斯河在城外的荒野上奔流不息,浩大而无声。
后来,巴提斯常常会奇怪地问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芭奴,因为芭奴即便是在最动情的时候也是冷漠的。在那个仲冬节,芭奴把巴提斯带到了一个距离泰西封很远的小村庄里,除了中午的时候停下来做了一次日常的祈祷,他们足足沿着底格里斯河的河岸骑了一天的马,村里的人似乎都认得芭奴,他们亲吻芭奴的脚,把芭奴和巴提斯迎进村庄的小火庙里,仿佛他们是神的使者。但是在他们把芭奴和巴提斯安顿好之后,他们就开始忙他们自己的了:烤面包,宰羊,制作勒克,为明天的斯罗什汤准备材料。孩子们到山上去采来桃金娘枝,女人们干活干累了就拿起铃鼓跳舞唱歌,男人们因为烤面包而用厚厚的布把自己的脸和手都包住,为了抵抗烤炉的温度,他们还拼命地喝水。
正是在这里,巴提斯第一次感受到了节日的快乐。村民们为仲冬节准备的食物根本无法与巴提斯家里所准备的食物相比,更无法与王宫里所准备的食物相比,但从小到大,巴提斯就从来没觉得这些节日是快乐的,对他而言,无论是仲夏节、仲春节、仲冬节或万灵节,总之一年中的所有节日都不是节日,或者说不是属于巴提斯或其他人的节日,而是属于神的节日。他厌烦了为了过节而洗澡,也厌烦了那些千篇一律的祈祷,更厌烦了祭司呆板的面孔和他们做作的念祈祷文的方式。在那些贵族和祭司看来,神是高高在上的,人只能俯伏于下,因此过节并不是一次狂欢,而是一次对神的乞求,乞求神饶恕他们这些罪恶的奴仆,乞求神在他们死后能够网开一面,带他们进入天堂。
而对村民们来说,节日就是一个摆脱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的借口,是一场劳累之后的狂欢,是一次饥饿之后的暴饮暴食,是至高无上的神的恩赐,是神因他们爱护天空、土地、牲畜、庄稼、水和火而给予他们的奖赏,因此他们的节日总是快乐的,即便他们穷困到只能用黑麦的面包作为给神的祭礼和过节的食物,他们也仍然是快乐的。
即使是在战场上,波斯人的节日祈祷也仍然是盛大的,几千甚至几万人同时念起祈祷文,在这低沉的背景音中,祭司的呼唤高亢而嘹亮,那时候巴提斯总能感觉到造物主的伟大与无所不在,但那仍然不是快乐。可是,当那个仲冬节,芭奴作为祭司开始主持村民们的祭礼的时候,巴提斯感觉到了快乐与幸福,他第一次体会到信仰原来是可以让人幸福的,同时也开始理解了芭奴的虔诚。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平的屋顶上,看村民们在院落里疯狂地跳舞唱歌吃东西,院落外有等待施舍的乞丐和狗,一个“不净人”独自坐在角落品尝别人端到他面前的美食。
“巴提斯,”芭奴的声音也总是淡漠的,“你还是想把拜占庭烧成灰烬吗?”
巴提斯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芭奴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问这些话。
“这些农民在农田里辛苦劳作,在战场上也是一样的卑贱,他们运送粮食,挖毁城墙,替骑兵抵挡敌人的箭雨,死了也无人为他们举行葬礼……”芭奴淡淡地说。
“可是拜占庭人和突厥人想着的却是冲入泰西封里来劫掠。”巴提斯转过脸来看着芭奴。但芭奴并没有在看他,芭奴在注视村庄外的田野,脸上闪着圣洁的毫光,于是巴提斯继续说下去:“你说的或许是对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
但巴提斯也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就是对的,如果真的如芭奴所说,战争全都结束,一切全都结束,那么巴提斯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忍受着对死亡的恐惧呢?
在回去的路上,巴提斯突然把芭奴从马上扑下来,压在自己的身下,他吻了芭奴银面具一样的脸——她的嘴唇是那样地冰凉——然后巴提斯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芭奴娇小的乳房上。
隔着薄薄的麻布,芭奴的乳房光滑而温软,小小的乳头在巴提斯的掌心里战栗着。巴提斯身体里的血燃烧起来,他想:我真应该永远地活下去!
泰西封城里的祭司们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芭奴的祭司身份,因为,虽然《阿维斯陀》认为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平等地进入天堂,但同时也认为女人天生就不如男人洁净,因此祭司的工作总是由男人来承担。芭奴永远都记得初潮到来那一天自己的绝望,她被自己体内流出来的血吓得失声痛哭,并因它的脏污而恶心呕吐。在此之前,她总是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并且也下意识地把自己当作一个男孩。她知道女人每个月总是有几天是不洁净的,因为她的母亲如此,她周围的女人也都如此,在月事来临那几天,她们不得不穿上破旧的衣服,把自己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因为她们是如此地不洁净,以至于她们不能被别人看到,更不能出现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出现在阳光之下,她们不能接触水与火,不能跟人说话,更不能与人碰触,包括她们钟爱的孩子。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无论如何,她仍然必须按照一个女人所必须做的那样去做。当她从黑暗的小房间里出来接受沐浴的时候,她已经安于这种绝望,她告诉自己,虽然女人是不洁的,但也正因为这种不洁而使女人获得了更多的战胜邪恶的机会,而这或许正是神所赋予女人的使命。
她安于这个理由,并继续她虔诚而单纯的宫廷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在贫苦的农村里,女人们并没有受到如此之多的限制,她们仍然必须穿上月事那几天才穿的破旧衣服,她们仍然不能接触食物、大地、天空、阳光、水与火,但是她们并不用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而是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甚至可以照顾自己仍在吃奶的孩子,因为在那样贫苦的地方是不可能容许一个女人在好几天里什么事也不做的。
她开始找机会到乡村里去,并逐渐地乐于与农民们接触。几乎所有的农民都不识字,有一些能背诵几段简单的祈祷文,大部分人在祈祷的时候只能保持呆滞的沉默。有许多农民因为没有钱而无法为自己举行“九夜之濯”,他们死亡时不得不忍受对地狱的恐惧,因为没有进行过“九夜之濯”的人都是肮脏的,因此也是不可能升上天堂的;有一些村庄即便是在节日时也无法请到祭司举行祭礼并念诵经文,而所有这些祭礼和经文都是芭奴极为熟悉的,于是,渐渐地,她在泰西封附近的许多贫苦村庄里担当起了祭司的重任,而村民们也并没有因她的女性身份而拒绝她,毕竟,她是帝国高贵的公主。
有一次,她从泰西封到一个自己之前从未去过的村庄里去,路上她遇到了一座早已被废弃的火庙,信徒们为了让这座火庙不被别的人占用或者毁于风雨或地震,把整座火庙都用片石填得满满的。芭奴跳下马,在火庙前做了祈祷,因为劳累,她决定在火庙旁边休息一会儿,可是她竟然睡着了。在梦中,她看到一个长着翅膀戴着金冠的神从天上飞下来,降落在她跟前。芭奴知道这必是阿胡拉·马兹达,她想向他祈祷,并且她明明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睡着,但她却什么也念不出来,更无法动弹,她看到阿胡拉·马兹达把手放在她的头上,用他那双深蓝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眼睛。她浑身颤抖,并且哭起来,她看到神在微笑,然后振动双翼向天上升去,仿佛是一个渐渐缩小的刻在石质天空上的浮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这时候醒来的,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她的马在坎儿井边的一棵橄榄树下悠闲地啃着草,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觉得左脚有些麻,便扶着火庙的土墙站了起来,这时候一只鹰从火庙的圆顶上掠下,擦着她的头顶飞过,然后斜着掠进了田野之中。
长久以来,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做农民们的祭司,更不知道自己为农民们所举行的祭礼或“九夜之濯”是否有效,但如今她确信神是同意她这么做的了。她并不向别人诉说这个梦——而她自己也从来不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梦,她继续到农村里去,并且逐渐发展出自己对祆教的看法:在教给农民们祈祷文的同时,她鼓励农民们摆脱祭司自己举行祭礼和“九夜之濯”,她还尽量地把繁琐的戒律简化,尤其是与女人相关的戒律。她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但是农民们越来越喜欢她,在一些地方,人们情愿相信她说的话,而不愿意相信那些从泰西封城里出来的祭司。
众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卫队长楚宾是当时波斯最有名的勇士,在巴提斯成为侍卫队队员两年之后,众王之王把楚宾调到东方战区任大将军,让他去对付日益强大的突厥人,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把年轻的巴提斯提拔为侍卫队的队长。
也是在那一年,芭奴遇到了那个马兹达克派的信徒。很久以前,在科斯洛埃斯一世成为众王之王的那一年,马兹达克派曾遭到残酷的镇压,在此之前,马兹达克派作为波斯国教祆教中的一派,曾经有极大的势力。众王之王招来祆教正统教派的祭司和景教的祭司一起与马兹达克派的祭司辩论,并在马兹达克派祭司辩论失败之后,将其定为非法,成千上万的祭司和信徒被杀害,之后的几十年间,马兹达克派转入地下,信徒亦趋于绝迹。
芭奴之前并不知道那个衰老得即将死去的农民是马兹达克派的信徒,他在那个村庄无亲无故,人们传说他以前曾当过兵,到过亚美尼亚,也到过嚈哒,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芭奴像往常那样经过这个村庄的时候,一个农民在她面前跪下,说有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即将死去,请求芭奴去给这个老人主持净身和换衣的仪式。老人躺在一间小土屋里,当他看见芭奴的时候,忽然流出泪来,似乎重新获得了生存之勇气。他从床上坐起,并示意房内所有人都出去,只有芭奴留下。他说:“我知道您,您是神之使者、众王之王最钟爱的女儿、波斯的公主、农民们的祭司芭奴。”芭奴并不奇怪这个将死之人认识自己,她点点头,没有答话。老人又说:“是神将您带到我的身边,我知道您在为农民祈祷,但您做得并不够,农民们不仅仅需要祈祷,他们还需要粮食、土地和女人,光有祈祷是养不活人的。”芭奴之前从未想过这些,她除了为农民们做祈祷、举行祭礼和“九夜之濯”外,也常常给他们钱,但是要让所有农民都拥有土地,这是不可思议的。老人说完这些话,再也没有气力,他低下头——“啊!”这个可怜的先知悲伤地想,“我为什么要对这可爱的公主说这些?我在嚈哒的战场上所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将会带着波斯的勇士们征服世界,但是这位公主啊,她只会被命运推入无底的深渊!”他猛地明白自己其实也是命运手中的一个玩偶,然后就斜着倒在床上,停止了呼吸。
这一次偶遇把芭奴之前的很多想法都推翻了,她开始在农民中宣扬一种新的教义:土地与财产均分,每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她忙着这件事情,几乎没有一天是待在宫里的,直到那一年的春天。
那一年春天,巴提斯二十五岁,芭奴十八岁,整个泰西封都已经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人们都在热切地盼望着一场盛大而奢华的婚礼。可是有一天,芭奴突然听别人说起:巴提斯将随众王之王的使者一起到康居去。她有些奇怪,保护使者的任务不需要侍卫队队长亲自去完成,她去找她的父亲。众王之王已经衰老,却依然野心勃勃。宫廷中的礼仪是如此之严厉,以至于即便是众王之王最钟爱的女儿也无法靠近他到一肘之内,他看着这忧伤的公主,多么想拥抱她,可他脸上却只有冷漠。他知道她在爱着巴提斯,也知道她在农民中宣扬马兹达克的教义,但他并不想阻止她,有时候他把这一切归之于命运,有时候他又取笑自己,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他看着芭奴跪在自己脚前,跪了如此之久,这个和他一样冷漠的女儿终于流出了泪水,在众王之王的记忆中,女儿是从未哭过的。
“假如你想做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你就必须嫁给你的哥哥!”众王之王说,“巴提斯也一样,他必须娶粟特的公主,这是帝国赋予他的使命!”
芭奴从王宫里出来的时候泪水已经干透,她记得夜里还要到一个村庄里去主持祭祀密特拉神的仪式,便像往常一样骑上马出城去了。
村民们已经从沙漠里找来大量骆驼刺,堆在火庙前的小溪旁,比火庙的圆顶还高。芭奴赶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村民们早已聚在柴堆旁,等芭奴到来之后,便将火点燃。火燃烧了一整夜,腾起的火苗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仿佛一座火之塔。祭礼结束后,村民们在火堆旁载歌载舞,而芭奴没有留下来,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留下来的,但是对巴提斯的思念让她痛不欲生,她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跳上马连夜赶回泰西封,并正好在太阳初升时遇上了那队往东去的使团。使团的成员看到芭奴都下马行礼,没有人出声。芭奴冷漠地骑在马上,看着人们一个个地过来,行礼,又上马离去,直到巴提斯也过来——他像别人那样行礼,也像别人那样上马离去。终于所有人都上马离去了,芭奴也策马向泰西封缓缓而去,马蹄敲打着王道上的石板,像敲打在她的心上,她没有想到自己与巴提斯的分别会这样地平淡,但是当分别发生了,结束了,她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合情理。
回到王宫之后,她让侍女帮她准备一把锋利的短刀和一大捆白布,然后让她们都等在外面。她脱下白长衫,解开内衣,让双乳袒裎于外,然后她轻轻地用刀把它们割下来。那把短刀是如此地锋利,以至于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巴提斯,或许与巴提斯无关。她试着用白布去包扎伤口,但肮脏的血流出来让她恶心想吐,然后疼痛猛地压下来,她几乎昏厥。“好啊!”她想,“我把自己弄脏了,这样的事情应该让别人帮我做。”于是她喊了一声,虽然声音很低,但惴惴不安地等在外面的侍女们马上就跑进来了,她们尖叫起来,在房子里跑来跑去,然后开始哭泣。
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能够猜测出芭奴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巨大的创伤差点让芭奴死去,幸好当时泰西封城内还有两个从拜占庭来的医生,这两个医生救了芭奴的命。
农民们不断地拥入泰西封,他们聚集在王宫的巨大拱门前和火庙内为芭奴祈祷,而更多的农民则聚集在自己村庄的小火庙里,他们燃起圣火,日夜不停地祈祷,不会念祈祷文的农民则在火庙内绝望地静坐。泰西封城内的火庙能够容纳的人数有限,于是聚集在拱门前的农民越来越多,便是执矛的卫士也无法将他们驱走,贵族和祭司们为此惶惶不安。甚至众王之王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已经得到农民如此的爱戴,他亲自去见聚集在拱门外的农民,有一些农民听从他的旨意离去了,但大多数仍然留在那里,直到芭奴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出,她依旧穿着白长衫,她没有说话,但是农民们站起来,除了低低地压抑着的哭泣声,他们的离去简直可以说是静默的。
由波斯前往康居的使团行走在盐碱地、草原和沙漠上,他们将于祆历的新年到达康居。从泰西封出来大约一个月之后,一头带翼的狮子将巴提斯引到了草原深处的一座巨大的古墓旁。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繁星满天,狮子仿佛是出现在巴提斯的梦中,它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半飞半跑地过来,开始时只是一个小黑点,它的飞翔与奔跑都是无声的,它的双翼纯青而透明,仿佛没有重量。当它来到巴提斯跟前,巴提斯看到它棕色的双眼里带着夜空一般的宁静与神圣。巴提斯与它一同走出帐篷,夜露打湿了巴提斯的双足,他们一同向草原的最深处行去。那些草原不仅是人所未曾到过的,便是野牛和羚羊也从来没有涉足过,这里的草茂盛而高大,简直可以把巴提斯淹没。他梦游一样地随着狮子走着,一直走到黎明到来,地平线上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这就是那座古墓了。当巴提斯来到古墓之旁,他惊叹古墓的巨大——这古墓里足可容纳下数千人。狮子把他引到古墓的入口——一个小小的洞穴,他俯身走入,狮子留在了外面。
天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照亮那个小小的墓穴,墓穴由石头和巨木搭成,平整的泥地上躺着一匹马的骨骸,在这个小墓穴的角落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入口,于是巴提斯继续从那个入口向古墓里走去,仍然是一个小小的墓穴,仍然由石头和巨木搭建而成,但是阳光不再能照进来了,在黑暗里,磷火在一匹马的骨骸上微弱地闪烁着。于是巴提斯追随着一星又一星磷火向古墓的更深处走去。越往里去,墓穴就越小,所有的墓穴都由石头和巨木搭建而成,有些木穴里躺着马的骨骸,有些墓穴里躺着的是人的骨骸,而有些墓穴则什么也没有。巴提斯不知道自己到底经过了多少个墓穴,每个墓穴都只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他只是依着古墓的指引向深处走,终于他来到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三角形的墓穴,这个墓穴是如此地窄小,使巴提斯一进去就无法转身,巴提斯也并不想转身,现在他对这个古墓的主人充满了好奇,他猜测这必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古墓,其间用石头和巨木分隔成许多小的墓穴,而在古墓的正中,必有一个最大的圆形墓穴,其中必埋藏着此墓之主人。
当他从那个窄小的三角形墓穴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然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墓穴里,阳光从墓穴顶部的一个孔洞照射下来,照亮了位于墓穴正中的一具石棺。巴提斯慢慢地向石棺走去,棺盖上刻着巴提斯不认识的文字,他用力把棺盖推过一边,石棺里的骨骸比常人的要高大许多,在骨骸之侧,放着一张巨弓。那似乎是一张用牛角与木材制成的弓,经过了如此之久,弓弦仍奇妙地紧绷着,巴提斯忍不住伸手把弓从石棺中提起,那弓比他所用过的任何一张弓都更沉重,他尝试着把它拉开,弓微响着,仿佛是刚被人从久远的沉睡中唤醒,在活动它的骨节;巴提斯终于把弓拉成了满月形,然后“嘣”的一声,手指般粗的弓弦竟在瞬间断开,“嗡嗡”的回声在墓穴中回响,巴提斯觉得自己的脸被狠狠抽了一下,那张弓在弓弦断开的一瞬间变成了灰尘,消失在巴提斯的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巴提斯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疑惑不解,他继续在古墓里翻找:一个又一个的墓穴,可是里面都只有马或人的骨骸,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他想将棺盖上的字抄下来,可是又找不到纸和笔,最后只能空着双手离去。狮子已经不见了,巴提斯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在那茂盛的草原里徜徉,内心同时充满喜悦与忧伤。
他是如此地想念芭奴,想念她的气息与肌肤,想念她的乌发,想念她冰冷的表情与嗓音,想念她梨一样的乳房……可是有时他又因自己终于摆脱了芭奴而忍不住微笑,每当他发现自己在笑时他便在心中责骂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恨着芭奴还是在爱着芭奴,可是他想他是爱她的,他想他愿意为芭奴献出自己的生命,可他仍然为了自己终于摆脱了芭奴而喜悦,这种喜悦是如此地隐蔽和细微,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他是喜悦的。他终于哭起来,蹲在草的深处,他胡乱地把泪水和鼻涕涂满自己的面颊,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芭奴,再也没有可能回到从前了,再也没有可能回到那个仲冬节,回到他第一次颤抖着把手放在芭奴的乳房上的那一天。
前往康居的使团在草原上等了两天,他们派人四处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到巴提斯。最后还是巴提斯自己回来了,他问使团里的祭司,那座古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古墓的主人又究竟是谁。
祭司沉默了很久,终于对巴提斯说:“大人,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对你解释这件神奇的事。据我所知,在亚洲的草原上,流传着这样的一个传说:在远古的时候,有一位伟大的王,叫阿尔赞,他统一了草原上的所有部族,他死后人们把他埋在草原的最深处,并为他建起了巨大的墓,有一千个奴隶和两千匹马为他殉葬。在阿尔赞王的石棺里,有这样一张巨弓,它用龙的角与海里的木制成,凡是能把这张弓拉开的人,都将立下征服世界的丰功伟绩。曾经有人说,那波斯所有众王之王中之最伟大者居鲁士,曾经拉开过这张弓——但是,大人,据我所知,在波斯所有众王之王中之最伟大者居鲁士将弓拉开之后,那张弓也立刻变成了灰尘。”
“这意味着什么呢?”巴提斯此刻内心突然异常的平静,仿佛他所问询的是别人的命运。
祭司犹豫着道:“我想大人是知道居鲁士的命运的,他死于草原女王托米里斯之手,女王将他的头颅割下,浸在了血泊之中,以惩罚他的嗜血……荣光随风而逝,伟业亦于瞬间化为尘灰,大人的生命将在大人征服世界之后立即结束!”
巴提斯没有再出声,祭司等了一会儿,看巴提斯没有话再问了,悄悄躬身退出。
“是吗?是吗?”巴提斯喃喃地说,“荣光随风而逝,伟业亦于瞬间化为尘灰……这就是神所赐予我的命运吗?”
他想起一个月前,当他得知芭奴即将死去的消息的时候(是农民们告诉他的),他抛开使团,不顾一切地骑着马向泰西封城而去。他直冲进王宫里,就像他小时候曾经做过的那样,没有人敢阻拦他,便是众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也没有阻拦他。那时候的芭奴是如此地弱小而绝望,他疯一样地把医生们赶开,跪在芭奴身边,说:“不,你不要死,我将只为你而活!”而这冷漠的公主睁开她灰色的双眼,抬起了手,轻抚着巴提斯的脸——她的手是那样地冰冷——说:“不,我不会死,你亦不会为我而活!”
那时候巴提斯不知道芭奴为什么要拒绝他,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芭奴为什么是不会死的,因为即便在他随着使团向东行走了一个月之后,也仍然有牧民为了芭奴的生命而祈祷,在那些破旧而低矮的帐篷里,牧民的祈祷是如此地虔诚,仿佛芭奴是他们最亲的人。他知道芭奴从此将不再属于自己——其实她又何尝属于过巴提斯呢?芭奴将永远地为了波斯的农民们——或者不如说,为了波斯的最穷苦的人们而活着,她的生命只属于那些在帝国的最底层挣扎的人们;而巴提斯呢,他的生命既不会属于芭奴,也不会属于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他自己,他将为了草原与沙漠而活着,为了河流与海洋而活着,为了大地与天空而活着,他的疆土将是无限的,他的生命是神亲手播下,亦将由神来亲手收割。
我深信以巴赫曼的佑助,能够保护人的灵魂。因为我知道马兹达·阿胡拉对善行的奖励。
我将引导人们皈依正教,为此而竭尽全力。
——《阿维斯塔》第一篇,《亚斯纳》第二十八章第四节
很多年以前,众王之王科斯洛埃斯·阿努希尔宛率领的军队获得了对叙利亚人的胜利,从安条克带回了大量的大理石和彩色瓷砖,众王之王把这些东西堆放在城外。石头和瓷砖的绚丽色彩令幼小的芭奴迷恋不已,她每天都闹着要到城外去,那石头与瓷砖的堆叠上有彩虹的光。石头与瓷砖的旁边还有二十几棵橄榄树,那是属于一个老农妇的。芭奴常常穿着白长衫,骑着小马,后面跟着几个侍女和侍卫,她在老农妇简朴的家里休息,在大理石上睡觉,那些瓷砖是由石头与玻璃混在一起炼出来的,切口被阳光一照,闪烁出宝石的光。后来众王之王对她说,他之所以从遥远的安条克带回这些沉重的东西,不过是想为他美丽的女儿建一座新的宫殿。
他抱起芭奴,骑在马上,在众侍卫的簇拥下,出宫去了,他要芭奴指定一块地方,他好为她建她的宫殿。
芭奴选了众王之王堆放大理石与瓷砖的那块土地。宫殿的设计图画出来之后,发现老农妇的土地也被圈在了里面,众王之王便派人去,打算把老农妇的土地买下来。
但是老农妇说什么也不愿意出让她的土地,无论众王之王出多高的价。芭奴的其中一个哥哥札罗斯,偷偷派了几个侍卫去,对老农妇说,如果她再不出卖土地,就要把她抓进牢里。札罗斯这么做倒不是因为他对芭奴有多好,而不过是在讨好他的父亲,并借此展示他的所谓的才干。众王之王知道了之后,处罚札罗斯一年之内不得进入宫廷,并决定更改设计图,不再要求老农妇搬走。
宫殿花了两年时间才建成,建成那一日,所有泰西封的居民都跑去观赏,这是整个泰西封最美丽的建筑,以它为波斯最美丽最尊贵的公主的宫殿是再合适不过的,唯一的缺憾是,因为老农妇的那二十几棵橄榄树,宫殿不得不建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但众王之王的这一次退让却令他在农民中获得了无比的威望,而这样的收获也绝非一座完美无缺的宫殿所能比拟。
在宫殿还没有完工的时候,芭奴就常常到工地上去,捡拾和收集瓷砖的碎片,观看工匠们干活,这一切都让她觉得乐趣无穷。到橄榄收获的季节,她还爬到老农妇的橄榄树上帮她收橄榄,以前生长在树的高处的橄榄老农妇是收不到的,芭奴身材轻巧,总是能爬到高处去帮她把橄榄打下来,然后再一起收起树下的毡子,把里面的橄榄倒到筐子里去。
有一天老农妇说,她终于存够了钱,要行她这辈子第一次的“九夜之濯”了,芭奴还没有行“九夜之濯”,她飞奔回王宫里,对众王之王说,她要跟老农妇一起行“九夜之濯”,虽然泰西封里有专用于王族行“九夜之濯”之地,而且芭奴的母亲——她同时也是众王之王的妹妹——也极力地反对,但众王之王仍然让芭奴与老农妇一起去了。
那只是一个简单的院落,聚集了很多女人,有老有少,看得出来都很穷:有一个老妇是把她的破房子卖掉后才凑够钱行“九夜之濯”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去了,害怕会因没有行“九夜之濯”而在死后堕入地狱,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行了“九夜之濯”后又应该到哪里去住;另一个农妇则相反,她不想行“九夜之濯”,因为她的丈夫至死都没有钱行“九夜之濯”,她不想在死后仍然见不到她的丈夫,但是她的儿女们强行把她拖来了;一个女人——后来芭奴想她或许竟是一个妓女——向芭奴讲述人是如何从精液与经血中被创造出来,并在子宫中长大,如同植物的芽在土壤中被孕育出来一样;另一个女人教她唱一首关于月亮的古歌,那首长歌描述了月亮在一个月里的每一夜的细微变化和它对海潮以及女人的影响;更多的时候她们在抱怨她们的丈夫和儿子,但芭奴发现这种抱怨只能限于她们自己,一旦别人有一点言语冒犯到她们的男人,她们就会像野猫一样暴跳起来……芭奴隐瞒了她的公主身份,自称是那位老农妇的孙女。那九夜的牛尿与沙的濯洗不仅仅净化了她的灵魂,还彻底改变了她对穷人的看法,从此之后,她更习惯于与穷人待在一起,而不是与贵族和祭司待在一起。
同样地,她也变得更喜欢与泥土待在一起而不是与石头待在一起,那座用大理石与五彩瓷砖建起来的宫殿不知不觉间被她舍弃了,更多的时候她是待在老农妇的破房子里和橄榄园里,她也很少再去泰西封那座专用于贵族祭祀的火庙,每当她需要到火庙里去的时候,她总是和老农妇一起,去一座又小又破的、只有穷人才去的火庙——这座火庙连祭司都没有,只有一个负责看管圣火的信徒。有一段时间她担心自己这样做——越过了祭司而直接面对神——是不是不虔诚,同时她还担心没有了祭司神是否还能体察得到他们的奉献和祈祷,但最终是玛西雅纳赫大妈——也就是那位老农妇——的一次祈祷让她消除了疑虑。圣火微弱而温暖,在阴暗、破旧但却洁净的火庙里,玛西雅纳赫大妈是这样祈祷的:
我馨香祷祝,
我祈求我的祈祷传到阿胡拉·马兹达的耳中,
祈求他赶走困扰我的数百恶魔,
愿他加强善灵的力量,
让我的病痛一天天一年年退去。
我向他祈求欢喜与祝福,
结束我的噩运,原谅我的罪恶……
芭奴不相信神会听不到这样的祈祷,也不相信神会因为几个祭司而不去佑护这样虔诚、善良而又弱小的信徒。
不久之后的一个仲冬节,穷人们再也找不到祭司来为他们主持祭祀了——原先那个愿意为他们主持祭祀的老祭司已经死了,万般无奈之下,他们突然想到了公主芭奴:虽然祆教不允许女人成为祭司,但是在他们所能找到的人当中,也唯有芭奴是最接近神的了:芭奴是众王之王与其妹所生,即便是在王族当中,芭奴的血统也是最纯正的,而王族的血又是所有血中最神圣的。
芭奴那年刚过十三岁,正为初潮所困扰,穷人们对她的信任与崇拜令她惊讶,同时也不乏兴奋,她戴上口罩,拿起豪摩,在圣火前主持了她这辈子第一次的祭祀仪式。
圣火吞食着被劈得方方正正的木块,在火坛上轻盈而热烈地燃烧,光与热紧拥着豆蔻年华的芭奴,豪摩的香味散发出来,使她有一些晕眩,她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她与众王之王一起乘坐船只,沿底格里斯河(这河就像她黑色的长发般美丽)顺流而下,那是夜晚,在灰烬般的黑暗与寂静中,有渔民在捕鱼,他们在渔船的四周点亮火把,芭奴看到许许多多的鱼向火把扑过来,凶猛地、欢快地、无所畏惧地……仿佛那火就是它们的天堂。
没有任何生命能抗拒火、抗拒光明,对火和光明的信仰让芭奴温暖、安静、幸福,她愿意为这信仰献出血、献出生命、献出灵魂。
十五岁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的名字叫阿德。芭奴第一次见到阿德时,他正从山上下来,那是一个美丽的夏天的早晨,露水仍在橄榄树上闪烁,芭奴骑着小马,独自沿着底格里斯河的河岸缓缓奔驰,要到一个村庄里去。阿德背着高高的、小山一样的桃金娘枝,衣襟里还兜着满满的桃金娘的果实,站在一个高坡上,他远远地看到公主过来了,便把桃金娘枝放下,跪在路边。芭奴停了下来。阿德捧起他采摘的桃金娘的果实,献给芭奴。他的手黝黑,皴裂着,饱满而乌紫的果实在他的手掌中如宝石般美丽。芭奴松开缰绳,轻轻触了触阿德的手掌——粗而温暖:“你是谁?”“大家都叫我阿德。”阿德慢慢把头抬起,芭奴看到一双黑而安静的眼,像马一样。
芭奴觉得自己是爱上了阿德,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到阿德的村庄里去,但是阿德对她永远都是恭恭敬敬的。她去找马西雅纳赫大妈,她正驼着背打理她的橄榄树,额头上沁着一层油汗,身上散发出一阵阵的汗酸味,“您是国王的女儿,他是农民的儿子,鹰怎么可以和斑鸫在一起?”芭奴穿着白长衫,站在马西雅纳赫大妈的身后,“我是国王的女儿,但阿德也绝不是喜欢窃取橄榄的斑鸫呀?您怎么可以这样说他,我觉得……觉得他就像马一样,美丽,健壮!”玛西雅纳赫大妈放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跪下,亲吻着芭奴的脚尖——芭奴总是喜欢赤着脚站在泥土上,“美丽的公主呀!您居然爱上了一个农民的儿子……但请您放过阿德吧!农民的血是绝不可以掺入王族的血中的,您难道不曾听说过,便是拜占庭的王子也不配娶波斯的公主吗?您只能嫁给您的哥哥,或者您的父亲,至少也得嫁给您的堂兄弟或表兄弟。如果阿德的血和您的血混杂了,您知道等待阿德的将是什么吗?”芭奴沉默了,她低下头,轻轻扯着自己的长衫,“是什么呢?”“他会被绑在两匹马中间,他的身体会被扯成碎片!”玛西雅纳赫大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颤巍巍地爬起来,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朝一只正停在橄榄树上的斑鸫扔去,“走吧!小鸟,你不应该到这里来。”
芭奴站在那儿,无声地哭了,并不是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不能爱阿德的,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无论怎样做,也仍然还是一个公主、一个祭司,而不会成为一个像玛西雅纳赫大妈那样的农民。农民们爱她、敬她,但永远也不会把她当作他们当中的一个来接受她。
而她又已经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贵族和祭司中了,虽然她的皮肤依旧如象牙般洁白,虽然她的神情依旧高贵不可侵犯,虽然她浅灰的眼睛依旧保持着王族所特有的冷漠,但无论如何,她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公主了。
她学会用高傲和冷漠来保护自己,这高傲和冷漠就像她的银面具一般,遮蔽着她,使她得以在贵族与祭司中保持着尊严;只有在农民中她才会把这银面具摘下来,并稍稍显露出她健康、热情和娇美的一面,但是在农民们的心中,她首先是公主,是神圣的祭司,然后才是一个少女,而这最后一点,也常常会被他们遗忘。
众王之王科斯洛埃斯·阿努希尔宛的威权在波斯与突厥联手征服了嚈哒之后达到了顶峰。在那之后他娶了突厥的公主法古姆,婚礼之盛大令人觉得恐怖:绵延几古里的迎亲队伍,充斥着丝绸、宝石与香料的嫁妆,还有无以计数的骆驼、马匹和大象,这可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帝国的联姻。
中国和印度都派来祝贺的使臣,四百年后,一位名叫马苏第的阿拉伯学者在他的皇皇巨著《黄金草原》中,是这样描述的:“中国国王曾用这样的措辞致书于他:‘珍珠和宝石宫殿、由两条其香味可扩散到四周两古里的沉香和樟脑之树的江河流经的宫殿的主人,由千名国君的公主奉侍的和在其牲口棚中有千头白象的天子,致其兄科斯洛埃斯·阿努希尔宛。’他作为礼物送给后者一匹完全是用一块块排起来的宝石做成的马,骑士的双眼及其马匹都是用深红色的尖晶石制成的,一块镶了宝石的翡翠形成了其刀柄。这一宝物还伴有一块有黄金烘托的中国丝绸,上面绘有国王坐在其宫殿中的画像,国王身上佩带有他的装饰品和王冠,在他的上面站有手执麈拂的奴婢,这一画面用黄金织在天青石色的蓝底上。这块丝绸放在由一名妙龄女郎手捧的金匣钵中,少女的面部漂亮得鲜艳夺目,由其长长的青丝遮住了面庞。……
“印度国王曾这样致书于阿努希尔宛:‘印度国王、东方首领中的最为伟大者,尖晶石和宝石大门的金殿的占有者,致书其兄波斯国王、王冠和军旗的占有者科斯洛埃斯·阿努希尔宛。’他的礼物是由1000曼可以在火中熔化和获得如同在蜡中一般清楚的指纹的印度沉香、一只有一拃宽和装满珍珠的深红色尖晶石做成的杯子;1000曼有黄连木果实大的和甚至更大的樟脑块;一名有七拃高的女奴婢,其睫毛一直垂到面庞,人们会认为从其眼睑中射出了闪电光一般,其双眼的光芒与其皮肤的纯洁、其相貌的秀丽和身材的完美融为一体,其眉毛互相拧在一起,其发辫一直拖到地上……”
众王之王的女儿、波斯的公主芭奴就是在那场盛大的婚礼上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父亲。祆教崇尚血亲,因此女儿爱上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虚伪、龌龊,像臭水沟般污水横流的波斯宫廷早已令芭奴厌恶,因此她才会到宫廷之外去寻找圣洁,而这宫廷中之最虚伪最脏污者,在芭奴看来,正是她自己的父亲,那波斯的众王之王;但是在婚礼那一天,她突然发现,她的父亲是如此强大,充满力量,蛮不讲理,他虚伪到无需再掩饰自己的虚伪,污秽到无需再擦拭自己的污秽,他是一个强悍的、神一样的男人。
但芭奴没有再向任何人透露这一次的爱,这份爱淡到几近于无,她不动声色地守护着这份爱,不在外表透露出哪怕一星半点,仿佛是在守护着某种最神圣的、最隐秘的、类似于昆虫一般的祭品。直到那一年的夏天,像往年一样,整个宫廷都到札格罗斯山去,狩猎、避暑。在路上,有一幅巨大的阿胡拉·马兹达的浮雕,是用整座山雕成的,在浮雕里阿胡拉·马兹达光芒四射,将恶魔阿里曼踩在脚下。每年众王之王经过这里的时候,都要骑着白马,只带一两个亲信的侍从和一个祭司,到山脚下去,这一去总是要天黑了才会回来。这一年众王之王出人意料地把芭奴也带上了,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这对冷漠的王族来说是正常的事,芭奴也没有在意。
在山脚下,祭司摆上了一个小小的石制的圣火坛,把圣火点燃,开始祭祀仪式。让芭奴惊讶的是,这祭祀与平常的祭祀仪式不同,更像是早已在波斯被禁绝的马兹达克派的祭祀仪式,而禁绝——或者不如说屠杀了马兹达克的,正是众王之王自己。
只有在这隐秘的祭祀中,众王之王才能表现出他弱小的一面。如果追究起来,马兹达克甚至还曾经是他的老师,当众王之王还只是一个王子的时候,他也曾经是一名马兹达克的信徒,笃信在人间建立均富的天堂的教义,可是当他登上众王之王之位以后,却不得不因贵族们的压力而在全国范围内屠杀马兹达克的信徒,当时至少屠杀了八万人,其中自然也包括马兹达克在内。
但他所有的对马兹达克的信仰和爱,也只有在这每年一次的隐秘的祭祀中才能表达出来,这也正是众王之王默许芭奴去参加穷人们的“九夜之濯”的原因。但这也绝不是唯一的原因,众王之王知道自己需要一位能够与贵族们对抗的先知,而这先知如果是他自己的女儿,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芭奴被自己内心的感情所困扰,她不知道自己对父亲的爱究竟是女儿对父亲之爱还是情人间的爱,而现在又加上了信仰相近者之间的完全纯洁的爱,她暗暗地祈祷神佑护自己,还有她的父亲,以及整个的国家。在她看来,如果神真的希望她嫁给自己的父亲,那么甚至连她对自己的父亲的爱都是不被允许的,她应该把这样的一次婚姻看成是对神的奉献,而决不应该看成是一次爱情的实现与酬报,于是,在到札格罗斯山去的漫漫旅途中,她对父亲的爱渐渐地被她淡忘了,直到她见到巴提斯,那时候,父亲就终于仅仅只是父亲了。
对巴提斯的爱与她对阿德以及众王之王的爱完全不同。
当巴提斯如狮子一般,把她从马上扑下来,将他男性的、健壮的身躯覆盖在她柔软的身躯之上,当巴提斯的手带着怜惜与爱意小心翼翼地停留在她的乳房之上,她的情欲之潮便从生命的最深处汹涌而起,仿佛巴提斯是高悬于夜空的满月,而她自己则是无边无垠的暗夜之海。
但奇怪的是,即便是在情欲汹涌的时候,她也仍然是冷静的,她的灵魂仿佛是一个第三者,飘浮于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巴提斯一拃一拃地点燃,既没有喜,也没有怒,那时候她还完全无法理解情欲这件事。
最初,她之爱上巴提斯,就如一朵花爱上了原野,还有原野上的野马群:巴提斯内心深处的野性深深吸引着她,这种野性同时也带给了巴提斯洁净和纯真,而所有这些都是波斯的宫廷所没有的。但是,一旦巴提斯将她的情欲点燃,她便犹豫了。她的身体、或者更直接地说,她的子宫,早已在她幼年时便发誓要献给琐罗亚斯德。她起誓的时候并不知道情欲可以如此地令人迷醉而至疯狂,她之前所有的爱情都仅仅是心灵之爱,而这正是令她痛苦的原因,是巴提斯令她发现爱并不仅止于此,爱并不仅止于灵魂,还触及肉体,触及最原始的欲望,爱让她忘记一切,甚至忘记了神,爱令她渴望着占有和奉献,而这占有和奉献的对象并不是阿胡拉·马兹达,而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最多也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神之选民,而这个人类或者选民,对芭奴的内心却又是一无所知。
巴提斯只根据直觉来行动,从不将感情与欲望条分缕析,对他而言,唯一需要条分缕析的东西,只有战场上的战术、杀人的方法以及在杀人的同时保护自己的方法。
他们的爱以这样一种矛盾的方式向前发展,甜蜜,却又危机四伏,直到巴提斯不得不到康居去向粟特的公主求婚。对巴提斯而言,这虽然痛苦,却有足够的理由让他不得不接受;而对芭奴而言,那唯一的一根让她沉迷于情欲的纽带也被剪断了,虽然他并不想责怪巴提斯,但无疑地,真正地将这根纽带剪断的人正是巴提斯自己。
她割去自己的双乳,从此她将只钟情于自己的信仰,信仰就是她的情欲和她的肉体,同时也是她的灵魂和她的归宿。
从那一刻起,她便称自己为芭德。
先知琐罗亚斯德问阿胡拉·马兹达:在我之后谁将取得教主之位?阿胡拉·马兹达答道:当乌希达尔年满三十岁时,他将蒙受我的启示成为先知。于是琐罗亚斯德与妻子同房三个月,每次房事后,琐罗亚斯德的妻子都要到康弗塞湖中去沐浴,进入湖中的精液由江河之神阿娜希塔保护。后来,每逢新年和梅赫尔甘节(每年的七月十六日到二十一日),女孩子们便到康弗塞湖中去沐浴,并期望能因此而受孕。一千年后,一位名叫芭德的女孩果然受了孕,她生下了先知乌希达尔。两千年后,一位名叫韦赫·芭德的女孩子也受了孕,她生下第二位先知乌希达尔·马赫。三千年后,一位名叫埃蕾达德·芭德的女孩子最后一次受了孕,她生下了最后一位先知苏什扬特,这位先知帮助阿胡拉·马兹达打败了阿里曼,世界重又焕然一新,光明而纯洁。
但康弗塞湖位于塞迦斯坦,在帝国的东部,距离泰西封实在太过遥远了。
芭德鼓动农民们在下一年的梅赫尔甘节到来之前,送她到康弗塞湖去,这一疯狂的举动必然不可能得到她的父亲的赞赏,更不可能得到朝臣们的同意,但芭德一意孤行。
数万农民簇拥着她从泰西封巨大的拱门之下出发,她依旧是身着白衫,骑在马上,神情宁静,仿佛她只是在进行一次惯常的远游,去主持泰西封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里的祭祀仪式,但跟在她身后的沉默的农民们却让泰西封城里的所有人震怖。
出了城之后,芭德只留下几百个农民陪她到康弗塞湖,其余的农民虽然百般不愿,但也不得不在她的严令之下回家了。乍看去,这个小小的队伍就像一个普通的商队,但仔细研究之后,就会发现这商队里的每一个成员都不是商人,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小到货物的捆绑方式,大到前进路线的选择,都显得异常生疏。
行进到一半的时候,这个队伍被阿拉伯劫匪洗劫了,所有人都被杀死,只有芭德一个人活了下来。
当巴提斯遇到芭德的时候,她正独自坐在荒漠里的一棵柽柳树下,瘦削、黝黑,冷漠的眼神里带着狂热和因为长久离开人群而造成的呆滞——她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
巴提斯几乎已经无法将芭德辨认出来了,除了那伤残的胸部,他无法将眼前这个女人与自己曾经爱过的芭奴对应起来,他甚至已经无法相信自己曾经爱过这个女人了。他不敢探问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芭德也从不向他提起,但是在回泰西封的路上,巴提斯慢慢地发现自己仍然还爱着这个女人,但这种爱与先前的爱已完全不同,这种爱更接近于兄妹之爱,甚至有时候巴提斯会觉得芭德是自己的母亲,因为他发现她已经变得像大地一样宽广、深厚和慈祥。
还在路上的时候,芭德就已经被农民们认出来了,她接受农民们的奉献并告诉农民们她已经在康弗塞湖中受孕,怀上了先知乌希达尔,而众王之王的卫队长巴提斯的亲自护送又间接地证明了这一点,同时似乎也表明了众王之王对芭德的支持;虽然巴提斯很怀疑芭德是否真的到过康弗塞湖,但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戳穿芭德的谎言,于是,当他们到达泰西封城的时候,芭德在康弗塞湖怀上先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帝国,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农民们在爱着芭德了,甚至连贵族们都不敢反对——至少是不敢公开地反对她,当巴提斯护送着芭德到达泰西封城的时候,欢乐的人群在城门口迎接他们,如同迎接军队的凯旋。
芭德的目的达到了,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了:她虽然怀着孕,却并不愿意留在王宫里,她四处走动,号召农民们从贵族手中抢回本就属于他们的土地。一开始这行动还是和平的,没有贵族敢与先知的母亲对抗,但是当事情愈演愈烈的时候,流血就不可避免了。
农民们像蝗虫一样在大地上呼啸而过,庄园被焚毁,贵族们被杀死,他们的女儿则被农民们轮奸然后抛尸荒野。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这已经变成一场暴动,甚至连芭德也已无法控制,但她仍不愿意让这暴动停止,当贵族们责问她:“杀戮和强奸也是神所应允的吗?”芭德说:“是的,这是你们所应付出的代价。”
是的,她就是这样想的,“这是你们所应付出的代价”,因为她也曾经在通往康弗塞湖的荒漠中付出了她所应付出的代价——被脏污的、浑身散发着恶臭的阿拉伯人强行进入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恐惧,对害怕失去生命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她都曾经经历过。所有的人都已被杀死,只有她独自留下来,付出了被蹂躏和污辱的代价,她独自留了下来。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只有她自己能理解自己,只有她能明白为什么她居然能够在被如此多的人污辱过之后仍能活下来,她把这一切都看成她所应付出的代价,或者说,是她所应接受的耻辱,只有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样的耻辱之后,她才能真正地成为农民中的一员,与他们再无隔阂,与他们血肉相连。
所以她并不认为她在撒谎,她已经明白康弗塞湖并不仅仅是在塞迦斯坦,实际上,康弗塞湖无处不在,琐罗亚斯德的精液也无处不在,当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那命中注定必须接受的耻辱之后,她同时也就接受了琐罗亚斯德的精液,接受了孕育先知的重任。
众王之王终于派出军队去镇压这场血腥的暴动,成千上万的农民被杀死——他们的武器不过是一些铁的农具,根本无法与帝国的重骑兵对抗。芭德乞求众王之王停止对农民的杀戮,但被众王之王一口回绝,在百般恳求都没有效果的情况下,她决定采取最后的行动。那正是她怀孕已达九月的时候,她的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出生,她做这一切已不再是为了乞求,而是为了责任与奉献。
她带着刀到朝堂上去并不是为了刺杀众王之王或某个大臣,而仅仅是为了杀死自己。她知道即使是众王之王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并不责怪她的父亲。她在众人面前解开自己的衣衫,露出胸前那两块巨大的花一样的伤疤和隆起的肚子,她灰色的眼睛里闪着绝望而热情的光,心里有莫名的兴奋,她的身材纤瘦到令人惊讶,她盘腿坐在地上,侍卫们想阻止她,但被众王之王制止了,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各式各样的目光都有,鄙夷、不解、轻视、怜悯、漠然……但她不会去管这些,她把刀轻轻插入自己的小腹,看着一丝猩红的、金属一样的血滑落到阴毛上,又缓缓地散开,血腥味弥漫开来,冰凉的感觉从小腹处产生,又向上升起,像地狱之雾;然后她把刀横着划开,那把刀是锋利的,她的肠子立刻从那个伤口里滑了出来,她把刀放下,慢慢把肠子从小腹中拉出,堆在一边。已经有人开始呕吐,有几个大臣一见到血就晕倒了,但没有人敢离去。肠子后面接着胃,她在食管处割断了,然后把手伸入腹腔中,掏出了肝、脾和肾,随后她又剖开了自己的胸腔,这有点困难,因为必须把胸骨切断,她耐心地一根一根地切割,王宫里荡漾着尖利而瘆人的声音,然后她掏出了自己的肺和心,她最后掏出的是自己的子宫,她用刀把它割开,露出里面的孩子。做完这些事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她觉得累了,于是向一边歪倒下去,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迅速地石化,天空、大地、河流、泰西封、宫殿、宫殿外那雄伟的拱门……神再一次从石质的天空降临,越来越大,振动的双翼带起坚硬的风,他落在芭德面前,俯视着她,仿佛她是他的祭品,或是猎获物。
“阿胡拉·马兹达,”在芭德倒在地上,眼睛逐渐变得干涸之后,众王之王的声音冷漠地响起,“我把我的女儿献给你,请你饶恕我的罪过,并请你饶恕我们的罪过!”
在热腾腾的血与肉中,新生的孩子并没有哭泣,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一个苍老的死婴,长着一张阿拉伯人的脸。
2006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