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最深处,有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但是它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浮现出来,像一个水中的幽灵般地浮现出来,令我不寒而栗,无法逃避。
我想,或许唯一的法子,是把它写出来,并公之于众。如果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而受到惩罚,那么我也只能坦然地接受和面对,因为我除了面对已无处可去,这早已为我这么多年的生活所证实。
这件事大约发生在十三年前,那时我独自一人,住在成都一个老旧的小区里,靠近玉林,周边很热闹,也很方便,但小区的楼房却破旧、狭窄、肮脏和阴暗。我没有工作,靠写小说为生,我一个人住在一套有四五十平米大的房子里,当我写不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房子里游荡。房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散发着陈旧的木头味道的衣柜、桌子和椅子,什么也没有——不,还有一张床,摆在对着大杂院的那间卧室里,而我则在另一间较大的对着街面的房间的窗前写作。
我没有女人,因为我所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我。当我被生理需求折磨的时候,我会用手解决。带着强烈的罪恶感和堕落的激情,我会获得一个晚上的身体上的松弛,随后我就会唾弃自己,发誓以后决不再放纵自己,从而获得短暂的心灵的平静,然而没过多久,我又会堕入淫邪和妄想之中。
我的一日三餐也几乎全在外面解决,幸好这并不会让我感到罪恶。常常,早上六点多钟,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坐在桌边开始用我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写作,一直写到八九点钟,然后下楼去吃早餐。吃完早餐我会回来继续写作,一直写到中午十二点半,然后下楼去吃午餐,通常是楼下苍蝇馆子里的盖浇饭。吃完午饭我或许会午睡,或许会去菜市场买点肉和菜——如果我下午想自己做饭的话,但其实我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去见见人,以及看看天空,因为我如果一直都见不到人、看不到天空,我想我或许很快就会崩溃。
我是在一个失眠的夜晚遇见她的。我很少失眠,因为我总是尽量按着时间点来吃饭和睡觉,但如果我真的失眠了,就会很绝望。但其实对于我来说,即使绝望也不可怕,因为我也早已经习惯了绝望,因为我早已把我自己也当成了一个他者,一个叙述者,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知道,我完全可以把我的绝望锁在牢笼里,锁在他者的身体里,当我第二天早上走出家门,我将仍会是一个正常(或者也可以说是不正常)的我。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一边忍受着绝望的折磨,一边很高兴绝望终于又一次来到了我的灵魂中,如同一个偷情的少女,忍受着她渴盼已久的痛经的折磨。
她就是在这时候慢慢地出现在我床前的水泥地板上的。像黑色的水泡,或是黑色的蘑菇,她从地板上鼓起,生长,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乳房和其他的一切,她是赤裸的,她的头发黑得像是来自宇宙原初的黑暗,柔软得像是恒河中的长长的荇草。她蹲在地上,双臂抱着并拢的双腿,把头埋在膝盖中,她的肌肤是黑色的,但却又与头发的黑不同,像是最精致最光滑的橡胶,既带着钢铁的气息,却又饱含着生命的弹性。
我把灯关掉,以为她会消失。然而月光却把她黑而光滑的肌肤映得更亮,我听见我沉重的喘息,听见远处汽车呼啸而去,听见滚珠在楼上滚过,发出细小却又震耳欲聋的轰鸣,也听见她急促而微小的呼吸。
她是活着的,是我触手可及的。
我扶起她,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每一处,都是我所日日夜夜在渴盼的。一个比梦中的情人更完美的情人,她的缺点和瑕疵却正足以击中我的灵魂的最柔软处,使我不得不立即紧紧地抱住她,并把头埋在她的双乳间号啕大哭。
我们像情人一样做爱,她的双唇微凉,乳房坚硬,她是被动的,同时却又洋溢着热烈的火,仿佛地底的岩浆。而我则像被烈日炙烤的鱼,情愿在窒息和灼热中死去。我知道她每一丝细微表情和动作背后的含义和渴求,而她也同样如此,因此我们第一次的相爱就如我们的第一千次的相爱一样默契和熟练。我们同时达到高潮,又同时从迷茫中惊醒,又再一次一起坠入疯狂的深渊,如同音乐一般飞翔,在肉体的折磨和放纵中,我们相拥着死去,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将永远也无法离开她——当我在第二天的晨曦中醒来,我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念头。我的生活将会被改变,我无法在白天出门,也不能出现在光明之地,因为我的影子如今正躺在我的床上,我不可能再与他人交谈,更不可能去结识朋友,我将永远失去结婚的一切可能性,失去拥有一个孩子的一切可能性,因为我的影子如今正躺在我的床上,更因为我是如此地爱她;然而这种爱难道是可以存在的吗?难道这不是一种罪恶,一种比男人爱男人和女人爱女人更大的罪恶?因为我爱的是我自己的孑余。在这样痛楚的思虑中,我忍不住再一次进入了她,长久地,残暴地,她仿佛知道了我的一切卑劣和自私,而这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大的污辱,因为我是如此地爱她,同时又是如此地恨她,更可恶的是,在我如此地恨她的时候,我却仍然能够让她在生理上达到高潮,而这对她来说,一定是比强奸更可怕的伤害。
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哭泣,仿佛她从未受到过伤害,或者仿佛她并不需要痛苦来装饰她的生命,又仿佛,她并没有生命,她只是用她乌黑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爱,而这纯粹而又无邪的爱却让我更痛苦和绝望,因为正是这种爱使我无法摆脱她,也因为我不可能在世间、在他者的身上,再找到这种无法被替代的爱。
我们沉默了一整天,我既没有感觉到饥饿,也没有感觉到疲劳,我既狂喜莫名,又忧心忡忡。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却没有想出任何的办法,直到夜晚来临,路灯全都开启,映入仿佛无人的我的房子里,我感觉到了这屋里的荒凉。我在绝望中入睡,她紧紧地抱着我,她知道我所想的一切,她在等待我的判决。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终于感觉到了饥饿,我打电话让人送外卖上来,我不知道她饿不饿,也不知道她需不需要吃东西,当我打电话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如此地黑,如此地大,我不敢看太久,她的长发披散在床上,遮住了她的身体,纤弱的,消瘦的。我知道她的恐惧,她害怕一切外部的东西,她只想和我在一起。
敲门的声音对她而言就如同枪在响,我穿着睡袍,开门接了外卖进来,并付钱让送外卖的人离开。我很害怕他会看出我没有影子,但我相信这种害怕是多余的,因为楼道里很暗,我门口的楼道灯又早已损坏,而我又把家里的灯全都关了,只有一些极微弱的光穿过靠着街面的房间的窗户,衍射在房间里,到了我身上的时候,早已微弱得无法分辨。
然而当我看到食物的时候,我又丧失了食欲,我只想回到床上去和她在一起。我们又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我一寸一寸地抚摸她的肌肤,希望她能够感觉到我对她的爱,我们的激情不再是激烈的爆发,如同喷发的火山,而是沉郁而持久,是海啸,是超新星的光在宇宙的传递,或者就是宇宙本身。
我和她做了最后一次的爱,仿佛是告别,然后我到厨房去,那里有一把刀。那时,天早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我把窗帘全都拉得严丝合缝,我把屋里的灯也全都关了。我一边感觉到可怕的痛苦,一边又忍不住感到喜悦,为自己终于开始去做那件事而感到喜悦,同时我又为自己的喜悦而鄙弃自己。我拿到了那把刀,回到卧室去。看到她躺在黑暗里,她的眼睛闭上了,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两滴黑色的泪,然而这或许也仅仅只是我的幻觉。我把刀插进她的胸膛,在插进去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放声大哭,然而我只停止了片刻,就继续用那把刀切割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是那样地柔软、轻盈,仿佛不曾存在过,她的血与夜一样,也是黑色的,她默不作声,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感觉到疼痛,我想她即便感到了疼痛,也决不会发出声音,因为她知道我害怕她会感到疼痛。她一直都闭着眼睛,直到我把她全都切割成一块块的,散落在床上,她才睁开眼,她依旧能够呼吸。
我哭泣着下床去,踉跄着把灯打开,她终于开始像黑色的油脂一样融化,像黑色的光融入白色的光里,一点点地,变形、缩小、消失。
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为了自己的懦弱和猥琐,为了自己的虚伪和堕落,我一直哭到了天明。然而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即便是在我最痛苦时,我也是喜悦的,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摆脱了她。
然而现在我知道这喜悦毫无意义。因为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我没有爱人,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亲人,我独自生活在一个荒凉的、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的房子里,我不敢出门,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影子的男人;然而她却又是无处不在的,我无法摆脱她,就如同我无法摆脱我自己。我随时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如同空气和大地,如同白天背后的黑夜,我相信她早已成为了一个更大的阴影,这阴影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渺小的我竟无法用肉眼看到。而我在这里把这一切写出来,也并不是为了摆脱她,而仅仅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我应该接受她以不存在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的事实,这就是我的生命,我的过去和未来,我只能接受,并以我的存在去证明她的曾经存在和永远存在。
2014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