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二十六岁,得了一场病,虽不是大病,但因为治疗得不太得力,在医院盘桓了二十余日,中间还经历了一次抢救。
人往往就是这样,不真正面对一次死亡,很多原本简单的事情就看不清楚。
当时的我,想要以写作为职业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却什么也没有写出来,于别的方面,也一事无成。抢救回来,醒过来的时候,看着已经将近九十岁的外公,坐在病床边,拉着我的手,痛哭流涕,我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我除了写作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只是之前我并没有明白这一点,仍然迁延着、浪荡着。然而生命是很短暂的,如果不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那人生终究要被浪费掉。
不过我那时还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只知道一定要好好写。怎么样好好写呢?我想起我玩魔方的事。我曾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研究出魔方的玩法。后来我想,我竟然不曾用三个月的时间——不,甚至连一个月的时间也不曾用过——去写一篇小说。
1999年的10月,我受《太平广记》的启发,开始写《鹤川记》。最初是写在纸上,后来有了电脑,又写在电脑里。中间我跟父亲闹翻了,因为我不愿出去工作。我从家里搬出来,搬到外婆家去住。外婆家是一幢三层的小楼,我一个人独占了三楼,在窗边摆上我的电脑。每天早上起来,吃了早餐,或者还没有吃,我就坐在电脑旁,趁着大脑最清醒的时候,写我的小说。写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因为操作失误,稿子全被删去了,回收站里也没有。我懊恼了几天,重新又开始写,从此养成了写几分钟就保存一次的习惯。
那一段时间我还养成了其他习惯。我写作的时候,喜欢阔大的没有别人的空间,喜欢一边听没有歌词的音乐(或者是我听不懂的歌词)一边写,喜欢坐在沙发上写(因为当时是坐在一个红色的旧人造革沙发上),喜欢靠着窗写(不是正对着窗),喜欢在早上写,还有一天写上一千来字甚至八九百字就会满足……
后来就一直这样写了下去,保持着一个月大约两万字的速度,《归墟》《夜叉》《春之牙》《梦奴珠珠》《逐梦使》《流枫川志》《终南》《快然亭记》《尖之娟》《红姨》《阿稚》等等小说,都是那时候写出来的。我经历了我奶奶的离世,经历了我母亲的病。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我其实并不能浪费哪怕一秒钟的时间,这里的“不能”,并不是说我不想,而是说,我其实并不拥有浪费时间的能力。因为其实所有的时间,都是纯然的存在,无论我如何去“浪费”它,它也仍然属于我。我必须去度过它,它才会消失,并再也不会回来。
人生真是奇妙呀!我就有些迷茫了,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写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如何活下去。后来就去了成都,成了《飞·奇幻世界》的编辑,并在那个小小的出租房里,写出了《花之寺僧》,后来编这本自选集的时候,我就把它放在了第一篇。首先,自然是因为它很轻,我希望在书店里好奇地翻看这本书的人,能够因为这篇小说,而以为这本书很好读,从而把整本书都买下来——这是我一个小小的不能说出的愿望。其次,自然是因为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是我的一个转折点。我隐隐约约地明白,这个世界除了小说之外,还有其他很多美好的东西,而小说本身呢,似乎也不是靠拼了命的努力,就一定能写好的。
然而《花之寺僧》这篇小说,又到底说了一些什么呢?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总有读者问我:这小说你想表达什么?每当这时候,我都很想对他说,其实我也不明白呀,如果我明白了,就不会写这篇小说了。
然后我就一直这样写了下去,不急,也不再求那种极致的完美。我甚至希望我的每篇小说都有自己的缺陷,有时即使放着明显的缺陷也不去改它。我不再要求自己每月要写多少字,也不再因为自己不知道要写什么而心慌。到了今天,坐在这里,写这篇小序的时候,我已经明白,写作不是应该去努力的事情,也不是我人生的唯一退路。写作只是我的生活,我不可能逃离我的生活就如我不可能逃离我的肉体、我的生命。既然我不可能逃离,那我又何必紧紧地攥住它不放呢?
人生真是奇妙呀!
当我才十八九岁,立志要以写作为职业的时候,并不会也不曾更不敢想到,有一天我能写出那样多的小说,而且大部分竟然还是中短篇小说。我没有统计过这三十年来,我究竟写出了多少中短篇,但即便不算那些作废的篇章,我的中短篇也一定已经有百篇以上,字数也应该达到了百万字了吧。
我小心地选择,小心地排列,其中有很久以前就已经完成的,也有刚刚才写完的。我不敢保证每一篇都是完美的,我只希望你们看完这本书之后,不会觉得,我浪费了你们的时间。
2019年1月3日
于卓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