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瑞塔·维曼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忧伤的、充满悲剧之感的眼睛,那么深不可测,与她身穿的黑色天鹅绒长裙十分相配。每天晚上,当她走进卡西诺,默默地挨到一张赌桌前,同样默默地玩起来,这双眼睛,便空落落地,似乎充满着与周围无关的景象,向着不可知之处望去了。此时,萦绕在他心头的愿望非常强烈,希冀这双眼睛能够流露出哪怕一点点默许,接受他对她的爱慕之情。
一个星期来,他每晚都在这所房子里消磨几个钟头,骰子的拖拖拉拉让他烦躁。它像个愚蠢、犹豫不决的女人转啊转啊,直到停在某个不重要的数字上。“faitesvos jeux”“rien nevousplus”收赌注的仆役嗡嗡的声音亦令他心烦不安。
他奇怪她何以不试试巴卡热(一种纸牌赌博。),这种又文雅又紧张的游戏,却要玩毫不刺激的轮盘赌呢?但是她总是在十点钟来到,而且无论输赢,两个小时后必定离去。
每个夜晚他都像个训练有素的仆人,顺从而耐心地等着她的出现。当她沿着长廊走来,如裹在雾里飘动的幻影,他的胸中便油然而生一种陌生的骚动感。是的,陌生。在他四十一年斤斤计较、井井有条的生活中,朱迪森·波特还从未允许过哪个女人踏进他的情海深处。
他出生在新英格兰,他的家族一直是一个著名州府的望族。很早他就为自己制定了两个目标:成为百万富翁和美国参议院的议员,如今这两个愿望都已达到。通过给一家头号报刊的老板提供有价值的法律咨询,他获得了足够的金钱,有了金钱的结果使他实现了第二个目标。
女人作为一个因素在他如此刻板,有规律的生活中是没有地位的。那些蜂拥在他周围的女人像嗡嗡嗡的苍蝇,皆被他漫不经心地拂去。偶尔他也会想想结婚的可能性,但是那必须加诸在他的姓氏之上的东西,又总令他烦恼。在婚姻诗意的旗帜之下,不过掩盖着令人尴尬的不体面的生理欲求罢了。
波特的祖先们向以目光犀利,嗅觉灵敏为荣。参议员朱迪森·波特是他家族最好的范例,他以“沉默的朱迪森”闻名于他华盛顿的同行中。即使在最慷慨激昂的政治演讲中,冷静与无懈可击的外衣也不会从他的肩头滑落,高傲、冷漠,在任何危急关头,他依然能够不失分寸,很有自制。
而现在这种困惑、这种退缩、这种莫名的心跳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到伦敦去会见其兄弟的计划五天前已经定好,他却依然待在比亚瑞兹,流连不去呢?
刚进入九月份,游客们潮水般涌入,比斯开湾聚集着欧洲大陆的旅游者。一时间珠环翠绕,笑靥如花,香槟酒泡沫四溢,人人怡然自得,卡西诺成了星斗满布的天空,笼罩在一片光芒四射的璀璨之中。
就在这繁景中,像盛宴上的幽魂,轻轻飘过那个如此奇怪地搅扰着朱迪森·波特的女人。她常穿的凝重的黑裙似乎令她的纤体不堪其重,浅色的头发从大理石雕像般的前额对称地向后弯曲着,苍白的颈部挂着一串浅玫瑰色的单股珍珠项链。她是一幅云做的画,又如雾般朦胧。不过,从所有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绝望神情中,朱迪森隐隐看到一线跳动着的生机,在死灰下燃烧。她使其他的女人相形失色,像虚弱的木偶一般贫乏、呆板和苍白。
今晚他凑巧占据了她对面的座位。看到她搁在绿色桌面上的雪白的手臂,他禁不住心猿意马,极想伸出手去感知她的肉体是冰冷的,还是温暖的——愚蠢的念头。好在她绝不可能意识到七天来眼前这个衣冠楚楚、镇定自若的美国人一直以这种念头聊以自慰。
他看到筹码从她手中机械地落下,停在七点上。她总是这样,选择一个号码就用它玩上一整晚。今晚她赢了。对一个只冒了五十或一百法郎风险的人来说,这笔赢钱已是个不小的数字,可不管运气好坏,她眼中的忧伤神色却不曾改变过。
窗外大雨滂沱,远远时有雷声滚过,轰隆隆如一串枪声。天空被一道炫目的白光撕成碎片,屋中随即陷入一片漆黑。
寂静笼罩了片刻,跟着响起了笑声,好奇的、神经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飘过长长的、黑漆漆的大厅。屋里一片低语,吓呆的孩子们本能地发出尖叫声。好像有拖拖拉拉的脚步沿着打蜡地板走动,尽管大厅里窗帘都拉着,闪电仍然刺过幕布,把影子可怖地投在墙上。
这只是瞬间发生的,几乎同时灯重新亮了。朱迪森·波特瞥了一眼那个女人。她没有动,脸上却流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她抬手抹了下脸,仿佛要抹去这种表情似的,又往后推了推她的椅子。
朱迪森等她把筹码兑换成现金,才快步走出客厅。他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看她下楼去妇女寄存处。等到她穿过门廊走来,他已站在外面,正竖起大衣领子抵挡着瓢泼急雨。
他暗暗等待着两个机会。首先,这样的夜晚不可能雇到出租车——他知道她自己没车。其次,她也不大可能在这里毫无把握地等下去,看有没有载客到这儿的返程空车。
门房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朱迪森没有动,没去叫醒坐在停车场他的豪华轿车里打瞌睡的司机。
“对不起夫人,”门房歉意地说,“现在雇不到车。”
他扫一眼停车场的排排轿车。她无望地耸了耸肩,朱迪森听到她向门房建议打电话到最近的车库去试试。他久等的时机到了。他走近门房,表示愿用自己的车为夫人服务。
听到这个提议她转过身:“噢,您真是太好了。”她的声音好像低沉的乐声,有着如雾的旋律。她的英语说得很慢,字斟句酌,从外国人的唇中吐出,别有一番风味。
直到朱迪森扶她上车,她也没再多说什么。
“如果您愿把地址给司机,”他说,“他会送您到任何您想去的地方。”这几乎是个暗示。他确信对她一番好意,她不会以她先乘车回家而让他等在卡西诺门口作为回报的。何况从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嘛。
“不过您可以陪着我的,”她很快地说,“当然,如果您愿意。”
他塞给门房一百法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舒适、温暖的轿车驶进暴风雨的茫茫黑暗之中。
朱迪森心满意足地靠在座位上,他的同伴眯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他柔声说道:“非常感谢您让我用您的车,更感激您的护送,先生,因为我特别怕——”
“暴风雨吗?”他插嘴道,回想起她脸上凝固的恐怖表情。
“哦,不,是怕黑。”她更正道,“听起来很愚蠢是吧。可我就是受不了黑暗。它,它让我窒息,你大概已经注意到——灯灭时——在卡西诺。”
“是的,”他承认,“我看到您吓坏了。”
“真是不好意思——。”
“您知道我在注意您吗?”
“是的。”
“这不是第一次。”
“是的——我也知道。”
“您知道我注意您有多久了吗?”
“大约一个星期吧。”
“我得为自己的无礼向您道歉。”
“不必了。美国人看女人的方式和欧洲人不同,他们不会用眼光剥掉你的外衣。”
朱迪森急忙向雨雾迷离的窗外看去。她知道他的心思集中在她洁白的臂膀上吗?她迷人的手臂从天鹅绒披风下伸出,离他的手近在咫尺。
“您不讨厌我对您感兴趣吗?”他冒险问道。
“不,我只是奇怪,那么多明艳照人的女人——您为什么独独选择了我?”
“她们——全都黯淡无色。”
“我呢?”她问。全无狡诈之情。很坦率。
“很真实,”朱迪森回答,然后再次转向她。她扯掉罩在头上的连衣黑色风帽,浅色的长发纷披下来,只留下轮廓鲜明的侧影。
“我对您毫无所知,不知道您是法国人、斯堪的那维亚人,还是——”
“俄国人。”她简短地补充道,“我叫玛丽亚·波利契娃。”
他们绕过自由之宫,沿着海边的林荫大道行驶着。雷声又一次从远方传来。海浪击碎在岩石上发出巨大的咆哮声,好像是溺水者的大合唱。
她微微颤抖着。他弯下腰,把盖膝毛毯拉紧,这个貌似无意的动作使他的手触到了她迷人的手臂,她的肉体摸起来好似阳光辉照下光滑的大理石。
“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她接着讲下去,离朱迪森骚动的思绪十万八千里,“我丈夫叫康特·阿莱克斯塔·波利契夫,家住在现改名为比彻格兰德的圣彼得斯堡,我是个寡妇。”
她的直率让朱迪森感到愉快。他以前曾听说外国女人喜欢把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生活筑起一道神秘的墙。如果她自愿讲述自己的情况,那么,他们的相识自然不会随这次短暂的行车而宣告结束。他希望不是这样。
他们拐上一条边街,在一所古老的,被重新修建成公寓式的旧房子前停下。朱迪森想起身,但她伸出了一只挽留的手。
“噢——请别,您会湿透的。不介意和我共享一次小小的晚餐吧。”
“如果不使您为难和不便的话——”朱迪森热切地回答。
“一点也不,每晚都准备着呢。很高兴能够报答您的好意——即使用一种微不足道的方式。”
他扶她下了车。法国司机看看他们的背影,就钻进车里,继续他的被打断的美梦。
房中弥漫着陈年的霉味,铺着肮脏的碎地毯的楼梯,在朱迪森沉重的脚步下吱嘎作响。但当她打开二楼上她的公寓的门,朱迪森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神秘的,令人们生活在回忆之中的世界。
这种感觉不是因为房间里呈现出什么特别的面貌,不是因为烛光后暗淡的俄罗斯金圣像,不是因为尘灰的墙上悬挂着的一片片金线织锦缎,也不是因为镶在已失去光泽的画框中的几张照片,而是由于一股怀旧的情绪,它模模糊糊,就跟屋角处那张又长又矮的沙发椅上方挂的斑驳的镜子似的。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仆人,穿着灰色制服和黑色丝围裙,走上前接过朱迪森的帽子和大衣。
深紫色帘幕低垂的窗户之间,有一张条桌,仆人在那儿伺候他们用饭。她穿着拖鞋悄声地走来走去,仿佛已化作家具的一部分。朱迪森可以单独和波利契娃夫人待在一起了。
晚餐相当简单:冷肉、乳酪煎蛋卷、深玻璃杯里的俄式茶,没有葡萄酒。
他们泛泛而谈。她旅游过不少地方。像许多大陆女人一样,有一些关于欧洲政局的新闻。他也讲了讲自己的情况,不多,但足以使她不后悔她对他的接纳了。
在他们压低的声音中,除偶尔交换几句意见以外,浮动着一种预想之中的,远离了他们话题的感觉。朱迪森困惑的是如果他做出什么举动,她是否会如他所想的一样做出反应,旧时代男人勾引女人的方式可是与谈话全无关系。
餐具撤下之后,女主人点燃一支长烟卷,那双忧伤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眼睛忽然与朱迪森的视线相遇了,带着他所需要的表情:她意识到他是个男人。
“您是第一个到这儿来的男人,”她说。
“不过您总有朋友吧——。”
“我的朋友都走了,”她的声音慢慢响起,“或者都散去了——在地球的各个角落。”
“噢,上帝,这种生活会使一个女人病态的——孤零零地住着,没有任何交际。”
“病态!”她呼吸急促,迅速站起来走到壁炉前,“也许您想知道我为什么怕黑吧。”她拿起一张照片,把它送给朱迪森,照片上是一个身穿沙皇军队制服的男人。留着小胡子,眉清目秀。“他们把他从床上抢走,拽着他穿过庭院,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我想去救他,可门窗都被他们钉死了……那时天真黑啊——像今夜一样……我只听到他的呻吟——”她语气单调,微弱,却十分刺人,“那个场面总在灯灭的时候浮现出来,一片空虚,我想象着他们是怎样对待他的。”
不必再去问“他们”是谁。前段日子里削弱了俄国专制统治基础的武装暴动尽人皆知。他站着,沉默片刻,打量着照片上那张相当严厉的面孔和洒脱的签名:波利契夫。
“若说您不应当生活在过去可是有点残忍。”他最后说道。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到比亚瑞兹的。来往不断的各色人等应该对我有所帮助,令我最终能摆脱那一切吧。”
“有帮助吗?”
“有点。但那只是些生活表面的东西——从我身边走过,却不能触及我的内心,在卡西诺玩赌也不过是为了置身于欢乐的人群中,我从不曾——也无意和他们真正融为一体。你所看到的一切和这些珍珠,是我昔日生活中的仅存之物了。”她摸摸颈上的珍珠项链,项链的搭钩处饰有值钱的祖母绿宝石,“还指望它度过艰苦岁月呢,”她微微耸了耸肩,“这样的生活我已满足,有时我——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有兴趣活下去。”
“胡说。”朱迪森叫道:“你这么年轻,漂亮——”
“徒有其表——”
“漂亮而且生机勃勃。”他放下照片,走近她。一股盲目的,不顾后果的力量驱使着他,太阳穴怦怦直跳,好像她温暖的手置于其上。窗外雨点轻敲,应和着他的心跳。
她诱人的手指伸到桌上的玛瑙盒中,取出一支香烟,慢慢地夹到唇间,这样慵懒的举止使她更富魅力。
他点燃火机,她弯腰去吸火。他突然低下身,让她那一头成熟的浅色美发贴到他的脸上。它有一种奇特的丝绸的质感。摸起来像紧密的蛛丝。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对一个旁观者而言,她是块大理石,尽管她的皮肤如天鹅绒般柔软。
他仍旧让打火机燃着,好使一层朦朦胧胧的火焰形成一个光圈环绕在她头上,她抬起头,透过这个光圈,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像一阵电流击过,他的四肢都绵软了。房间里,只听得见他砰的一声关上打火机,又把它投进口袋里的声音。
“您把自己锁在这儿,像个修女,”他发觉自己在耳语,“拒绝给自己生活的权力。”
“有什么值得生活下去的吗?”
“很多啊,您会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没有男伴的单身女人。”
“也许您是出于一个男人的爱意才这么说的,我已经六年没有爱了。我们国家的人——令我蔑视。奴隶成了贵族,贵族沦为奴隶,仰仗有钱女人的鼻息过活。”她把香烟按在烟灰缸里揉碎,“罢了——我一点也不需要他们。”
“告诉我,”朱迪森说,“今夜您是真想让我陪您回家呢,还是仅仅出于礼貌?”
“我不会出于礼貌而勉强自己。”
“不过您一定知道我是故意跟您接近的,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次您看到我正在注意您,也许就已经猜到——”
“也许我猜到了。”
“我不是那种见到一张新面孔就陷进去的傻瓜。”
“我知道。”遥远的声音回答道。
“您有着一切,把它们给予一个男人,让他爱慕您,喜欢您。”
她沉默着,手指还在玛瑙盒中摸索,眼睛却没有离开他。
“再这样下去您会发疯的。”他恳切地说。
“我觉得现在我们就有点疯狂,陌生人,被暴风雨赶到了一起,疯狂啊——”
“随它去吧,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帮你脱离所有这些不幸,就一个机会。我能做到的——使你幸福——给你一个女人所应得到的一切——”
“只要我想要我会有情人的。”她粗鲁地插嘴说,“但我不会为了钱——去找一个情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并不是试图买你。你也不是那种男人要买的女人,而我确实想要你——你的声音——你的抚摸。”
她从玛瑙盒中捏出一支香烟,依然懒懒的慢慢举起它。
朱迪森伸出手:“请不要吸烟,现在不要。”
“可你得走了,现在。”尽管刚才远远传来的自鸣钟的三下钟声已告诉他时间,她的柔声的命令还是使他浑身一震。
“你不是在下逐客令吧?”他问。
“我必须这样。现在——你希望留下来的那会儿。”
“你——想让我走?”
她犹豫起来,不过只是片刻:“不,但我们都得有时间考虑一下,以免将来后悔。”
“你不会后悔的。”
“请您——走吧。明天晚上,如果我作出决定——我们再在卡西诺见面吧。”
声音淹没在黑茫茫的风雨之中,灯光突然全部熄灭,朱迪森听到一声急促的喘息,又像是被吓坏的呻吟。他抓住她的两手,感觉到她交叉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颤抖,于是便轻轻地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肩上。
突然,他们仿佛在黑暗中一起浮了起来,她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整个空间。他闭上眼,向她的红唇贴去——朱迪森·波特走下楼梯时,东方隐隐闪烁的微光正预示着一个灿烂的晴天,街道已经干了,空气很温暖,夹杂着早晨清新的甜香。
朱迪森叫醒还做着美梦的司机,钻进车里坐好。啊,他感到自己多么年轻,像大二的学生,而且毫不为此脸红。那种风流少年的乐趣自他离开大学后就再也没有尝过。崭新的感觉——同时又很古老,古老如这个世界。至于冒险的劲头——年轻人鲁莽狂热的激情和浪漫,早已被葬在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旧梦中了。
所有的把朱迪森·波特造就成一个可信的、理智的政治家的素质好像突然间都离他而去了,他置身于一个不知“克制、分寸”为何物的地方,他的同胞们都卸去了假面,像扔掉一堆废物,让祖先们的“精明灵敏”站一边去吧,让伪善随风散去吧。当自由的旗帜在头顶猎猎飘扬,是听从它激动人心的召唤的时候了。
那个魅力十足的女人,玛丽亚·波利契娃,思绪在这个名字上打转转,那看似冰冷实则异常柔软温存的双唇,那如芳香的夜云般笼罩着他们的黑暗,噢,一切都像梦——可它却又那么真实!
从今以后,再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他就会回想起今天的。爱情犹如绿洲,在“理智”这片茫茫沙海中,霎时解除了他的饥渴。想想未来的几天吧,他们会在卡萨诺瓦、在米沙索尔,在瑞瑟·德·西勃瓦举行晚宴,在比利牛斯山谷古老而怪异的乡村酒店长期逗留。
他必须尽快电告他兄弟不要再等他了。他们本来计划这个月底要共同航海出游的。好吧,他可以在瑟堡上船。
汽车在他住的饭店入口处停住了。这个饭店是比亚瑞兹的一大景观。它庄严地坐落在环形草坪的中间,由钢铁大门护卫,具有中世纪宫殿的尊贵与豪华。
朱迪森向值夜的看门人要钥匙,他笑着说:“今天会是个好天,先生。”
“看来是这样。”朱迪森表示同意。
他走进自己的房门,推开窗户。大海看着非常慵懒、沉静,与昨晚上的粗野狂暴全然不同,在短短几小时里,情绪的变化是多么大啊。他脱掉衣服,舒舒服服地钻到毯子里,立刻沉入酣甜的梦乡。
蛮横的电话铃惊醒了他。他坐起身,不大清楚电话是否响过,然后跳下床,向墙上那个小小的话机走去。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闹表,发现已是十点一刻。
“朱迪森·波特先生吗?”
“请讲。”
“噢,”云一般的声音飘了过来,“很抱歉吵醒您。”
“啊——是你——”
“是的。本不想打扰您,所以直等到现在才给您打电话。您能告诉我——您走的时候,有没有碰巧看到我的项链?”
“您的——什么?”
“项链,我的珍珠项链。它不见了,我想也许它,也许它会在您的身上。”
“等等——请等一下。”
朱迪森放下话筒,拿起堆在椅子上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抖了个遍。
“连影也没有。”他告诉她。
“我们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它。”
“再看看吧,肯定在你那里的某个地方——也许在沙发椅下边,或者地毯下边——”
“我们到处都找过了。”她绝望地重复道。
“别紧张,再找找,系统一点。我处理处理事情,一做完就去帮你。”
——她没说一句话就挂上了电话。
朱迪森好容易抑制住重新爬回床上睡觉的欲望,他的眼神仍然由于困倦而有些呆滞。他无意识地穿上外套,心中有些恼火,为什么要打扰他呢?那个东西会找到的,女人就是这样,可怜虫!一点小麻烦就视为不幸。冷水浴使他的情绪好了些,他叫了早餐,希望咖啡喝完之前即能听到电话的叮铃铃声,他的愿望没有落空。
“我不是说过你会找到它的吗?”他愉快地问道。
“可我没有,我只请求您费心在来的时候把我的项链一起带来成么?”
有一刻朱迪森没有说话,她请求的语调很焦急——可她“请求”的后面又隐藏着什么?
“你要——什么?什么鬼——”
“什么地方,我确信,在您的东西中会找到我的项链的,它是我仅有的值钱货而您有许多——”
“看这里——您在暗示——”朱迪森的话哽在了嗓子眼里,他不能再说下去。
“我什么也没暗示。我完全相信过一会儿我的财产就会回到我的手中。”声音有些发抖,语气不是威胁,倒几乎是郑重的恳求,她挂上了电话。
他站着,几乎没有呼吸,直盯着电话机。这个问题不得不面对了,他昨晚拥在怀中的女人确实相信他拿了她颈上的玫瑰红的项链走掉了,无论是故意还是偶然,他已说不清楚。电话线那端传来的疏远的口气无疑要使他相信项链的确在他这里,他必须说服她事实并非如此,就这样。但是长年的法律经验以及随着白昼而来的谨慎使他考虑起一个人空手到她的公寓去的可行性来。
他又检查了一遍衣服,用力抖了每个口袋。荒谬,整个过程都很荒谬。她应该清楚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盗窃她东西的人。不,他当然不会到她那儿去面对这场偶发事件的丑恶场景。
他走向电话。
“我正在等您的信儿。”他听到她说。
“没有用,我什么也没找着。”
“那么我得上您那儿,帮你找找。”
“很好!”朱迪森说,“如此就能使您满意地解决问题了。”
他挂上电话,带着一种做出决定的轻松之感。让她用自己的手把这个地方翻个底朝天吧。那将会比争论更快地说服她。不过不能一个人,他不想没有一个搜寻过程的目击者、证人,而单独接待她。从他的地平线升起的罗曼蒂克的芬芳云朵飘得多快啊!真是奇怪。
他请经理来,讲述了昨晚的事情。可是经理,一个法国人,不需要太多细节。
“您和那位夫人待的时间长吗?”他轻轻地问。
“几个小时,您知道,我请您来不是由于喜欢多事,而是因为我一贯谨慎,又是个外国人——”
“我理解先生。完全理解。您很明智。当然——原谅我问这个——有没有可能您忽略了什么小地方,也许?”
“这是我的衣服,就像我离开他们——”
“可您的帽子——您的大衣。”
“上帝!”
朱迪森匆忙奔向客厅外的大厅,当他过去,发现大衣和帽子都胡乱地挂在衣钩上,它们漠然地悬着,帽子在一边,冒冒失失地暗示着什么。
“太轻率了。”朱迪森暗出一口气。他翻找了所有的口袋,拉出来白色丝领巾、手帕、手套还有一支揉碎的香烟。
“这很可笑,”他困倦地解释道,“即使看看也烦人。那个女人有些歇斯底里。顺便问问——”他转向法国人——“您可认识波利契娃夫人?”
“名字倒没听说过,不过可能我曾见过她。像这样的旅游胜地,她这类的女人很不少。”
朱迪森皱了皱眉,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此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朱迪森打开门,随即后退了几步,好像那只纤弱的带黑手套的手在他的两眼之间猛击了一下似的。和俄国女人一起,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宪兵。
“我亲爱的夫人,绝对没有必要,我向您保证,一个政府官员——”阴郁的眼神与他相遇,一个简洁的手势暗示着法国人。
“那么,这位绅士是谁?”她平静地问。
“我是保罗·杜比瑞斯先生,饭店的经理,波特先生邀我上来一起帮他找您的项链。”
“噢,我明白了,也许您比他收获大些?”
“很不幸,夫人。”
“希望您能谅解我——”那双忧郁的眼睛又停在朱迪森身上——“但是我不习惯——这种事情,进入您的房间使我不安,波特先生,因此我觉得有一个来自官方而且又知道怎么做的人陪我前来是明智的。”
“如您所愿,当然。”
朱迪森领他们到客厅去,饭店经理要求看一着波利契娃夫人同伴的证明,表面上他们无可怀疑。
朱迪森大步走来走去,一边看着宪兵拉出衣箱,手提箱,翻遍了大衣柜、写字柜、桌子、椅子、床、长沙发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掂起枕头抖索抖索。这副情景使他的血都沸腾了。她竟敢带一个警察来搜查他的东西!
为什么?可能是为她自己的期望。但这个期望毫无道理。他停下来,瞟一眼昨夜还给他享受过柔情蜜意的女人,发现自己作茧自缚,自愿上钩。早晨的曙光中她看起来已然褪色,这种差异令人惊奇。
她坐着,等待警察结束两个房间的搜查,而后平静地起身,跟着他来到大厅,看他开始检查朱迪森的大衣,突然,她的手伸到大衣下摆一个不起眼的小鼓包处。警察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刀,只听“嗤”的一声,接线被撕开,那里,像一条白色身躯绿色头颈的蛇,盘蜷着波利契娃夫人的项链。
她惊叫一声双膝着地,仿佛母亲抚爱失而复得的孩子似的抚爱着她的项链。
“想想吧,先生,”她低语道,抬起头来,“想想您是多么残忍地伤害了一个极端信任您的女人。”
朱迪森·波特此时的感觉如同一个刚刚恢复知觉的人却又遭当头一棒。真可悲,精干的政治家、聪明的政府要员陷入困境,而且多多少少是他自己把自己投入到这场烦人的游戏、这种尴尬之中的。
“您像我一样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环顾四周,直视着饭店经理,“项链是在我的大衣里——但不是我放的。”
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在焦虑不安的经理面前,她激昂丰富的语调平缓得多:“先生,我将会请求您为事实作证,这个美国人偷窃并藏匿了我的财产。”
法国人平静下来。他始终带着愉快的耐心关注着整个搜索,当项链被搜出来后他吓了一跳。他的手急剧地抖起来。她不能让波特先生这样显要的绅士被捕,她决不能这样。真是场灾难——不可能。朱迪森感到有点头晕。但是他止住法国经理的发作,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自制。
“等一下,杜比瑞斯先生。在我们进一步讨论此事之前,能否麻烦您去把楼下店里的珠宝商请来?我希望对这些珍珠有个准确的估价。”
波利契娃夫人对他报以轻蔑的一笑:“您肯定知道它们是真的,”她说,“否则您也不会拿走它们了。”
杜比瑞斯先生匆匆奔出去,仍在不安地嘟囔着。
警察站到门口去警卫,朱迪森·波特被留下来单独和俄国女人在一起。
他沉思着走到窗口,在那里站了约五分钟,盯着波光闪烁的懒洋洋的大海。沉闷的——平和的大海。然后他转身,向波利契娃夫人鞠了一躬。他的手心被冷汗温湿了,嘴唇干得要命,在今日的窘境中他是个外国人,可他这一躬却彬彬有礼。
“亲爱的夫人,”他冒险说道,“我能和您谈几句话吗——私下里?”他拉出一把椅子。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上前,不过仍然站着。朱迪森确信那个警察听不见他们谈话——事实上他根本听不懂英语。
“亲爱的夫人,”他重复道,“首先我应当感激您是个讨人喜欢的人。”——黑帽檐下的那双眼睛毫无波动地与他的眼睛相遇了——“而且我——”
“您,先生,作为实际上马上要被捕的人。您的表现令人吃惊的冷静。”
“对不起——实际上没有被捕。您会发现在这场指控中走得再远一点是不切合实际的。当然您绝对无意于这样做。”
“我非常想让您为您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确实——要更正一点,您想让我为您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您把赌注压在一串显然很值钱的项链上,假定我不愿冒险被报界弄得声名狼藉。您指望这类丑闻会使我成为整个美国新闻界嘲讽的对象。”
“我一点也不懂,波特先生,您在说什么?”
“不懂?好,也许有一种更雄辩的方式能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忘掉这个插曲,包括卑贱的本人,值不值您的项链的价钱?”他第一次看到她笑了,短促的模糊的笑容改变了她脸上整个表情,忧郁的眼睛陡然间像石头一样冷硬。
“朋友,您在拿我开心,这类丑闻抵得上您的职业前途的价值呢。”
“也就是说,我出的价钱还不够。那么,亲爱的夫人,我得请您开导我了,多少,在这个地方,能使人保持沉默?”
“对我来说,”她粗鲁地回答,“它值一百万法郎。”
——一百万法郎!四万美元,四万美利坚货币!
“您下的赌注太高了。”他说。
她只是耸耸肩:“我不希望您逍遥法外。”
可他知道她在嘲笑他。如果他让这个故事传出这间屋子,整个世界也会嘲笑他的。他拿过大衣,察看着大衣衬里,把里面的口袋翻了过来。
“噢,”他说,挤出一个笑容,“有人把上面的口袋割了一个洞又把它缝上了。到灯这儿来——您会发现这点是用崭新的丝线缝的——其他地方则是黑线。”
“是吗!”她无动于衷地问道。
“很容易。您瞧,把项链放到洞里,再重新缝住。巧妙的工作——显然出自女人之手。针脚细密匀称。现在让我们看看——哪个女人会是我的同谋?”他白一眼室中的家具,好像那个同谋能如项链似的熟练地藏匿起来,“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您那位像猫一样走路的仆人昨夜必定非常喜爱我,以至于她想送我一件象征尊贵的礼物,对不对?”
“一百万法郎。”波利契娃夫人温柔地说。
“还有几个细节——”他把大衣放到椅子上,扳着指头数开了——“我想弄弄清楚。第一,没有您的帮助她是怎样设法从您脖子上摘下项链的?什么时候?”
波利契娃夫人盯着窗外,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一百万法郎,”她重申。
“不过,我们可以叫她过来问几个问题,也许我们可以说服她解释一下这种‘迷恋’的原因。”
“也许她也学会利用沉默的价值了。”俄国女人说。
朱迪森又鞠了一躬,带着一脸大臣般的神情:“不一定吧,您犯了一个错误,对美国人而言现今没有什么沉默能值一百万法郎,我的国家里,人们依靠狼藉的声名而发达。区区一个参议员若能在暴力犯罪和政府丑闻充斥的新闻中占据头条,这就是他的成功。现在我只需等着被捕,然后向此地我们的领事求助,证明我是个受害者。”
波利契娃夫人黑色的大眼睛怀疑地转向他:“波特先生,您不是在告诉我,您将允许这次逮捕吧?”
“恰恰相反,我越考虑此事,就越欢迎这个机会。您会使我成为全美国最热门的话题的,报上的头版头条,记者的频频采访。当然我将不得不雇佣一个法国最好的律师,虽然我没犯任何罪。等我回到纽约,我会和记者们一起嘲笑这次经历的,它定能让我备受欢迎,深受公众青睐。在美国再没有什么比一则笑闻更令我们欢迎喜爱的了。而今天的丑闻,明天就会成为笑料。”
波利契娃夫人没有答话。
“显然,”他补充说,“您没有遇到过几个美国人。即使您有意帮我的忙,也不能比这件事做得更好了。”
“可为什么?”她顿了一下说道,“为什么您还建议收买我,让我沉默呢?”
“不过是想看看您的把戏究竟是什么,我已经清楚,这会有力地证实我的无辜。”
——她只是注意地看着那串项链,把它在戴着黑手套的手指上缠来缠去。
“顺便说一句,”朱迪森接着说,“我得问问杜比瑞斯先生今天凌晨三点全镇的灯是否都灭了。我记得您的公寓一片漆黑的时候钟敲了三下。嗯,要是两个人串通好了的话,在黑暗中把一个小东西,就是说,一串项链——换换地方,这应该很容易,对不对?不知道在法国,敲诈要受到什么样的刑罚?”
——那只白肚皮的蛇从她手上掉到手提包里,喀哒一声,手提包合上了。
“我觉得,”她说,“我已经改变了关于逮捕的主意了,我是个情绪化的人,您的理由陈述得那么好,我真不忍心让您遭受那样的羞辱。”
朱迪森开口之前先润了润嘴唇:“如您所愿,当然。不过请记住我准备全力应付此事——直到最后。”
“不,”波利契娃夫人说,“我宁可息事宁人。等杜比瑞斯先生回来您愿意向他解释这事吗——随您喜爱采用哪种方式?”
朱迪森从钱包里取出几张支票。她皱了皱眉——向后靠去。
“噢,不是给您的。”他急忙说,“我不会用几千法郎侮辱您这样一个天才的。这是给替我守卫大门的那个警察的补偿。不过,如您不介意,我想给您一些忠告——不是指控,亲爱的夫人。下一次您再把这双不平凡的眼睛投向某个外国人时,请选一个其职业跟法律无关的人。”
那双眼睛带着痛悔的神情停留在他身上:“一个人在生活中学习,先生,即使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人有时也会极端愚蠢,可一旦他认识到这点,他就会成为真正的人。”
“很正确。”朱迪森·波特说,“我不会忘记这个真理的。”
“再会,先生。”
他看着她离开。门关上了,他仍然站着不动,她的话里有些什么东西,使他最终发现了自己,不是多年来他想象的衣服架子,木头傀儡,而是一个人,能够像其他任何人一样,为自己制造一张不败的王牌。
佚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