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
寒冷的夜晚,天青云淡。坎登镇上两条街道的一角,一家糖果点心店亮着灯光。说得更准确点,是燃起一片焰火,烫金多彩的糖纸裹着各色糖果点心,在灯光下闪烁着无数发亮的小镜片。这些色彩缤纷的橱窗是街上一群孩子布置的。对年龄在10岁或12岁的小孩来说,这家店铺有莫大的吸引力,甚至某些成年人也倾心光顾。一位大约24岁年纪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橱窗看。在他看来,这家糖果点心店是令人目眩的奇迹,不过,吸引他的不是巧克力,尽管他也喜欢吃巧克力。
青年身材魁梧,体魄强健,长一头红褐色头发,脸孔表情坚毅而又有点冷漠无情。他腋下夹着一个装了不少画的纸夹,这些画他以合适的价格预售给出版商。尽管他作过报告反对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然而,他那当过海军上将的叔父,依然以同情社会主义为由剥夺了他继承遗产的权利。这位年轻人叫约翰·特利布尔·恩古思。
他走进糖果点心店,朝咖啡室走去,一边轻轻把帽子往上提了提,一边和年轻女堂倌打了个招呼。堂倌身穿黑衣裙,面庞黝黑,身材苗条,动作麻利。这位姑娘双颊绯红,眼睛炯炯有光,她等客人坐好,便走近他请他点食品。
“请您给半便士白面包和一杯不加糖咖啡,”他说。没有等到姑娘走开,他又补充一句,“此外,我向您求婚。”
黑脸蛋美人向他投来傲慢的一瞥,说道:“我可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红褐发青年以少有的郑重其事的神情看了看她:“我向您起誓,这不是在开玩笑,”他说,“这是毫无疑问的,就像半便士白面包一样毫无疑问。这也决不会比面包更便宜,为此得付出代价……”
黑脸蛋美女一双深色眼睛久久注视着他,想尽量听明白他的话。后来,她脸上终于掠过一丝微笑,坐到椅子上。
“您不觉得,”恩古思无拘无束地说,“吃这些只值半便士的面包是一件缺乏情调的事吗?这些面包很快就会涨到一便士,等我们俩一结婚,我就丢掉这毫无情调的劳什子。”
姑娘立起身走向窗边。看得出来,她在沉思,不过,她对这位青年并无恶感。可是,当她终于转过身来时,她十分惊讶地发现,恩古思把橱窗里的东西全都搬到桌上来了,而且重新排列一遍。现在,桌上有堆成三角形包装精美的糖果,有几块夹肉面包,两瓶波尔图葡萄酒和核列斯酒。他把这些东西摆好后,又把橱窗里最主要的摆设——一块雪白奶油大蛋糕端到桌中央。
“您这是在干什么?”她问。
“干该干的事,亲爱的拉乌拉……”他开始说。
“啊,上帝,请等一下!”她大声说,“请您不要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我问您,这是在干嘛?”
“这是在举办隆重的晚宴,霍恩小姐。”
“这又是什么?”她问,指了指雪白的堆成山的点心。
“这是婚礼蛋糕,恩古思太太。”
姑娘走到桌边。端起蛋糕,把它放回橱窗。然后她返回桌旁。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不无赞赏然而又十分遗憾的神情凝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您甚至不给我考虑一下的时间,”她说。
“我并不傻,”他回答,“对宗教我有自己的看法。”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脸带微笑,但她表情越来越严肃了,“恩古思先生,”她平静地说,“在您再一次犯傻之前,我应该简短地跟您谈一下我自己。”
“我很荣幸。”恩古思认真地回答,“不过既然这样,那就顺便也谈谈我吧。”
“别打岔,您听着。”她说,“我没有什么难为情,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不过,要是您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您会改变态度的。这件事虽不令人揪心,但却像噩梦一般伴随着我。”
“果真如此,”他认真地回答,“那么该把蛋糕搬回来。”
“您先听着,”拉乌拉坚持说,“先从头说起,我父亲在拉得贝利开了一家宾馆,宾馆名字叫金鱼,我在酒吧工作,站柜台。”
“我就猜到了,”他插嘴说,“怪不得您这糖果点心店里有一种虔诚的基督教的气氛。”(鱼是早期基督教笃信的神圣标记。)“拉得贝利是一个死气沉沉、长满荒草的东方偏僻小郡。来往金鱼宾馆的大多是外地的商品推销员,要不就是您想都想不到的一些讨厌的旅客。我说的是一些卑鄙小人,只要他们手头有几个钱,就待在酒吧什么正事也不干,要不就是玩蝈蝈。同时,他们一个个穿得很寒酸,装穷,当然,最穷的穷汉也比他们更值得尊敬。不过,即使这些年轻的二流子也难得光顾我们宾馆,然而有两个来得比别人勤的旅客,却在各方面都比他们这些人更差劲。他们俩都有钱,但让我恼怒的是他们那副永远百无聊赖的样子和庸俗的穿着方式。不过,我还是可怜他们,因为我不知怎么会觉得,他们之所以光顾谁也不大来的酒吧,是因为他们每人都有生理缺陷,连乡巴佬都要取笑他们。这些其实算不上是缺陷,而更像是特点。其中的一人个子矮小得出奇,几乎是个侏儒,无论如何也高不过那个马夫。可他和马夫并没有共同之处,他有一个满头黑发的圆脑袋,修剪得整齐的大胡子,有一双发亮的鸟一般敏锐的眼睛,走路时口袋里的钱叮当响,戴一条笨重的金表链,平时尽量穿得像一名真正的绅士。不过,你也不能把这个百无聊赖的人称作笨蛋,因为在玩各种无聊游戏方面,他是少有的行家。一会儿他给你表演魔术,一会儿他又会一根接一根点燃十五根火柴做成一个小焰火表演,要不就是把香蕉雕成一个个跳舞的小人。他的名字叫伊齐朵尔·斯马伊士。就是在刚才,我还看见他那副小个子黑皮肤的丑样子,他来到柜台边,用五支雪茄烟做成一个会跳的袋鼠。
“第二个人不爱说话,穿着也更简单,但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可怜的小人儿斯马伊士来,他更让我担惊受怕。他身材高大,又干又瘦,长一副鹰钩鼻子。尽管他样子有点像幽灵,但我认为他并不丑,只不过他眼睛斜视得很厉害,像他这样的人我真没见过。他常常一边看着什么,一边六神无主的样子,到底他朝哪里张望,你根本无法弄清楚。似乎生理上的丑陋更使他的处境可怜和难堪。和那个随时表演一番游戏的斯马伊士不一样,詹姆士·威尔金(大家都这么叫这位斜眼男子)只不过在我们酒吧呷几口闷酒,然后便独自一人在沉闷的四周踱来踱去。我想斯马伊士也同样为自己身材矮小而苦恼,别看他装出一副很能干的样子。有一次,他们两人让我大吃一惊,也使我十分伤心,因为差不多在同一天,他俩都向我求婚。
“现在我才明白,当时我很蠢。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两个长相难看的人是我的朋友,我当时生怕他们意识到我的拒绝求婚是因为他俩太丑。为了转移视线,我对他们说,我只能嫁一个凭自己本事达到相当地位的人。我说,这就是我的见解,我不会靠别人得到的遗产过日子。我抱着自己最美好的愿望说了这番话,同天后不幸的事情便开始了。最初,我听说他们出发去外地寻找幸福,就像某个荒唐的童话故事一般。
“从那以后,我没有见到他们。我只收到斯马伊士写来的两封信,这些信也挺有意思的。”
“有关另一个人,您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吗?”恩古思问。
“没有,他一封信也没写给我。”姑娘回答时略带迟疑的样子,“在第一封信里,斯马伊士只是告诉我,他和威尔金一道步行去伦敦,但是威尔金很能走路,矮个子斯马伊士怎么也跟不上他,只好在路边小坐休息一下。碰巧,一个到处演出的马戏团收留了他,这也许因为他几乎是个侏儒,也许因为他灵活。过不了多久,他就受到器重,水族馆戏团接受了他,要他表演魔术。这就是第一封信的内容。第二封信是上个星期收到的,内容更令人感到意外。”
恩古思喝完咖啡,温和而耐心地看了看姑娘。她接着往下讲,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您一定看到了篱笆墙上那个十分惹眼的广告吧?广告上写着‘斯马伊士公司的哑巴仆人’。要是您没看到,那么,您一定是唯—一个没见到这个广告的人。这些事我搞不太清楚,大概这也算把他当一台活泼好动的机器吧。您听听:‘请按一下按钮,就会给您送来一位不爱喝酒的管家’,‘请扭动操纵杆,在您面前就会出现品行端正的伺者’。您也许见到了广告。不管这个机器怎么样,可这是一个摇钱树呵!这全是那个我在拉得贝利认识的动作灵活的小个子摇来的钱。我自然高兴,因为这个可怜虫走运了。但同时我又十分不安,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到这里来对我说,他已经凭本事达到相当地位了,这将是无法否认的大实话。”
“那么第二个人呢?”恩古思平静地紧追着问。
拉乌拉·霍恩倏地站起身。
“我的朋友,”她说:“您好像是真正的巫师,能够猜到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有什么办法呢,您是对的。我没有收到第二个人的片纸只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怕的正是他。他的影子一直没有离开我,他令我不安。我觉得他就在身边。我似乎听得见他在说话,虽然这些全不是事实。”
“好了,亲爱的。”恩古思快活地说,“就算他是魔鬼,只要您谈起了他,他也会无言对答。只有一个人独自待着,魔鬼才会威吓人。您到底什么时候仿佛见到了这位斜眼朋友,听到他说话的?”
“我听得见詹姆士·威尔金的笑声,就像现在听您说话一样清楚。”姑娘平静地回答,“那正是他的声音,因为当时旁边并没有别人。我站在糖果店门口,我一下子可以看见两条街的情况。我已经记不起他的笑声了,但是,他的笑声和他的斜眼一样,也是与众不同的。我忘了他差不多有一年了,我向所有神灵保证,只不过过了一会儿,我便收到他情敌寄来的第一封信。”
“您是否听见这个幽灵一般的东西说些什么?”恩古思好奇地问。
拉乌拉浑身一震,接着安定下来,平静地说:“听见了。伊齐朵尔·斯马伊士给我写来第二封信,说他事业有成。我刚读完这封信,耳边就听见威尔金的声音:‘反正您不会落到他手里。’这话听起来这么清晰,好像他就在身旁,在房间里。真可怕!我怕是精神失常了!”
“要是您真的精神失常,”年轻人说,“那么您就是怎么也不会承认了。但话又说回来,这个看不见的人是有点古怪。俗话说,人多智广。如果您答应我这个忠实而又讲实际的人从橱窗取回结婚蛋糕……”
没等他说完,街上便传来金属的轧轧声,一辆微型小汽车以极快速度向糖果点心店开来,到了门边,传来汽车的急刹声。车里出来一个戴着闪光高筒帽的小个子男人,他站在门槛边,心急火燎地左右脚不断交换着。
恩古思直到这时还不想破坏自己的兴致,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而,他此时还是克制不了自己激动的心情,站起身,向门口的不速之客走去。只消看一眼就可以证明自己没猜错:讲究的穿着,矮小的身材,往外翘的难看的胡子,聪明灵活的眼睛,一双保养得很好、激动得发抖的手。不错,跟前这位正是刚才姑娘还提到的那个伊齐朵尔·斯马伊士。这会儿,他靠了一个不爱喝酒的管家和品行端正的伺者发了大财。一会儿的工夫,双方都凭直觉感到了莫大的醋意,他们彼此对视了片刻,但是目光中双方都表现出一种冷淡的宽容。
斯马伊士先生只字未提心中的敌意,相反,他兴致颇高地问道:“霍思小姐看到了橱窗里贴的东西吗?”
“橱窗里?”恩古思不解地重问了一遍。
“回头我再跟您说,这会儿我没空。”小个子富翁不客气地冲他说了句,“这里发生了一件麻烦事,得理出个头绪来。”
他用文明棍指了指刚才被恩古思先生搬空的橱窗,恩古思十分惊讶地看到,临街的橱窗玻璃上贴了一条长长的字条,他从橱窗里拿东西准备庆祝时,还没有字条的。他跟在迈着坚定自信步伐的斯马伊士后面来到街上,便发现橱窗玻璃上非常整齐地贴着一张印花纸,大约有一码半长,笔触奔放地写着一行字:“如果您嫁给斯马伊士,他就活不成。”
“拉乌拉,”恩古思说,把头朝向糖果点心店一边。“您尽管放心,您神智十分清醒。”
“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这是那个坏蛋威尔金干的好事。”斯马伊士嘟囔着说,“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但是他一直想尽办法纠缠我。最近两个星期,他五次来到我住宅,丢下一封封信威胁我。我弄不清楚,除了威尔金本人,谁还会把信带到这里来。门房发誓说,他没看见一个可疑的人。瞧,现在这家伙把祭文一样的东西贴到了橱窗里,可是您却坐在糖果店里什么也没看见……”
“正是这样。”恩古思插话说,“我们坐在店里静静地喝着茶。先生,我钦佩您思维敏捷,很快就抓住了实质问题。别的事我们尽可以回头再谈。这个家伙不可能跑远,我最后一次往橱窗那儿看是一刻钟以前的事,我敢担保,当时什么纸也没有。不过,我们追不到他,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溜到哪儿去了。斯马伊士先生,请您听我的劝,把这桩事立刻委托一个能干的侦探,最好是私人侦探去办。我就认识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坐您的车去他的事务所只要5分钟就可到。他姓弗拉姆博,虽然他年青时生活不安定,可现在他十分诚实而且脑子特别好使。他住在赫姆士特的拉克瑙·孟申斯街。”
“巧极了,”小个子眉毛一扬高兴地说,“我就住在那附近,在拐角的地方吉马来·孟申斯街上。您不会拒绝和我一道去吧?我回家去取威尔金写的那些信,您呢就去请您的侦探朋友。”
“您这样想太好了。”恩古思彬彬有礼地说,“咱们动身吧,越快越好。”
他们为对方的胸襟宽阔而感动,彼此礼貌地互相敬礼,然后飞快地坐进了小汽车。斯马伊士刚加大油门开了不一会儿,恩古思便看到“斯马伊士的哑巴仆人”的大幅横标,上面画了一个无头大铁洋娃娃,手上提着口锅,下面是一行字:“永远不会唠叨的女厨娘。”
“我自己在家里也用它,”黑胡子的小个子笑了笑,“一半是为了做广告,一半也是为自己方便。请相信我,我的活泼好动的洋娃娃会把壁炉点燃,会递酒或者火车时刻表,比任何活的仆人手脚麻利得多。只不过别弄错按钮。当然,我得承认,这机器仆人也有缺点。”
“您说什么?”恩古思说,“它们不是什么都能做吗?”
“不是的,”斯马伊士平静地说,“它们不能告诉我,是谁把这些信塞到我住宅来的。”
和金属仆人一样,这部同小个子相称的又小又快的汽车也是他本人发明的。他们坐在这部袖珍车上,在路又陡两旁白房子又多的街上疾驰。临近夜晚的街上还能看清周围事物。他们转了很多弯,愈发觉到这部车小巧快速,十分可爱。过了一阵,弯路愈来愈陡,令人目眩,他们简直是盘旋着往上攀登。汽车开到伦敦的高峻处,这里街道的陡峭丝毫不逊爱丁堡,建筑的华丽也可与它相媲美。阶梯式的房子一间接一间,他们要去的那栋华厦坐落在其他建筑物的上方,有如晚霞掩映之中的埃及金字塔。当他们拐弯驶进半月形弯曲的吉马来·孟申斯街时,眼前景色为之一变,仿佛在他俩面前敞开一扇大窗户:一幢多层的大厦矗立在伦敦高阜,山下一排排绿色屋顶像海浪起伏依次展开。大厦对面,在铺砾石的半月形路的那一边有一片灌木丛,下方有一片水域在发亮,可能是人工挖掘的水渠,用作大厦四周的防御壕沟。他们沿着弧形道路疾驰,汽车从街角卖栗子的商贩前驶过。在弧形道路的另一头,恩古思依稀辨认出有一位穿蓝制服的警察在来回行走。此外,四周了无人迹。恩古思不知怎么地仿佛觉得这些路人正好体现了充满诗情画意的安详的伦敦景色,他感到这些人是某部小说的主人公。
小个子斯马伊士驾车开近家门,很快跳下车,第一件事就是问衣服上绣金银饰边的大个子门房和穿西服背心的矮个子管院人,是否有人来找过他。门房和管院人告诉他,自他上次仔细查问过之后再也没有人来过。于是,他和多少有点受窘的恩古思一起,快步乘电梯登上顶楼。
“请进来待一会儿,”斯马伊士喘着粗气说,“我把威尔金写来的信给您看看。然后您再转过拐角去找您朋友。”说完,他按了按墙上的秘密按钮,门便自动开了。
门后是又长又宽的前厅,厅里只有一些机器木偶,远看像人,它们分站两旁,如同裁缝铺里的服装木头模特。和木头模特一样,它们也没有脑袋,肩膀很宽,乳房丰满。它们没有手,但都有两个大钩,钩住托盘,为了区分它们,便将它们分别涂上灰黄色、大红色或黑色。别的就和一般的自动装置没有区别了,不值得细看。在两排木头模特之间有比世界上任何机械更有趣的东西,这就是地上放了一张白纸,上面用红墨水潦草地写了几个字。聪明的斯马伊士一进门就看见这张纸,把它送给恩古思。纸上的红墨水还未干,写着这么几个字:“如果您今天和她幽会的话,我就要杀了您。”
一时间大家都没吭声。后来,伊齐朵尔·斯马伊士轻声问道:“您想来点威士忌吗?这会儿我真想喝点。”
“谢谢。不过我宁愿让弗拉姆博快点到这儿来,”恩古思心情不快地回答,“我觉得,现在事态严重,我这就去找他。”
“您说得对。”斯马伊士赞赏地说,“请把他带到这里来。”
关门的时候,恩古思看到斯马伊士接了一下按钮。一个机械人动了起来,顺着地板上的槽沟慢慢移动脚步,手中托盘里装了一个长颈玻璃瓶和一个虹吸瓶。恩古思想到他把小个子一人留在这些木偶之中,心里有点不自在。
在离斯马伊士住所下六级阶梯处,管院人正忙着用桶装水。恩古思收住脚,给了他不少小费,让他保证在恩古思和侦探未到之前不要离开屋子,并随时注意任何一个上楼梯的陌生人。然后,他快步跑下楼梯,吩咐守门人守好大门。看门人告诉他,这里没有店门,因此事情好办。不仅如此,他还找到一名警察,让他注意大门边的动静。最后,他又耽搁了一阵,花一便士买了一些栗子,并问小摊主他要在这里待多久。穿高领大衣的这位尊贵的商贩告诉他说很快就要走了,因为眼看要下雪。天气确实越来越冷,天也更暗了,恩古思费了不少口舌终于劝说他同意再待在原地一段时间。
“请您在炒栗子的火炉边取暖,”他说,“您可以把没有卖完的栗子吃光,钱由我来付。请收下这个金镑,等我回来,然后告诉我,是不是有人进了那栋有门房看守的房子,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有人就告诉我。”说完他拔腿飞跑,一边朝那栋碉堡式的房子扫了一眼。
“这下好了,他住宅四周都布置了人,”他想:“不可能四个人都会是威尔金先生的同谋。”
拉克瑙·孟申斯街在山脚。弗拉姆博的私人事务所设在一楼。就摆设的豪华而言,事务所和斯马伊士那并不舒服的住宅形成鲜明的对比。恩古思在事务所后面的接待室里找到弗拉姆博。接待室布置得很豪华,家具是流行的洛克式,室内有军刀、火绳枪、各种东方瑰宝、意大利酒、原始时代的陶罐、毛茸茸的波斯猫,还有一位其貌不扬、满身尘土的基督教神父。此时此地的神父看起来有点滑稽。
“这是我朋友布朗神父。”弗拉姆博说,“我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了。今天天气挺好,不过对我这个南方人来说,略嫌冷了点。”
“是呀,近几天天空将会万里无云。”恩古思赞同说,一边坐到饰有浅紫色条纹的土耳其沙发上。
“不,”神父小声反驳说,“这会儿已经下起雪来了。”
正如卖栗小贩所预言,窗外已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
“好了,”恩古思心事重重地说,“很抱歉,我来是有事,而且是一桩很糟糕的事。是这样的,弗拉姆博,离您这儿不远住着一位先生,他非常需要您的帮助。有一个任何肉眼都看不见的隐身人,这个坏蛋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不断恐吓他。”
于是,恩古思详详细细地把斯马伊士和威尔金的事讲给他们听,他开始从拉乌拉的担心说起,最后说到在无人的两条大街上见到的发笑的幽灵和空房间里奇怪的声音。他越往下讲,弗拉姆博便听得越认真,神父却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当恩古思说到橱窗里贴了一张古怪字条时,弗拉姆博站起身,他那宽阔的肩膀使房间也显得窄小了。
“我觉得,”他说,“最好在路上您再把发生的怪事说完。事不宜迟,我们得快。”
“好极了。”恩古思说,也站了起来,“眼下他还相对安全,他的屋子唯一的进口有四个人在注视。”
他们一道来到街上,神父像一只驯顺的小狗在他们身后碎步紧跟。他只是兴致勃勃地说了句:“雪下得真大。”
恩古思走在玉琢银妆的陡峭大街上,讲完了刚发生的怪事。当他们走近弯弯的半月形街道时,他已经问过几个接受委托关注那栋房子的人。卖栗小贩对神灵起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房子,但谁也没见着。警察说得更肯定,他说他和各种各样的骗子打过交道,无论他戴着丝织圆筒帽,还是穿得邋遢破烂。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并非所有形迹可疑的人都会有一副令人生疑的样子,如果有什么人从他面前经过,他一定看得到。他瞪着眼睛注意看,可是上帝知道,谁也没有来过。三人走近衣服上绣金银边饰的守门人时,他依然微笑站在大门边,他的话说得更清楚:“我有权盘问所有想进这所房子的人,不管他是公爵还是垃圾工。”这位性情宽厚的高个子说,身上的金银饰边闪闪发亮。“我敢起誓,自这位先生离开后,我就无人可问了。”
这时,站在后面的老实巴交的布朗神父拘谨地耷拉着眼睛,鼓起勇气问道:“这么说,下雪以后谁也没有上过这楼梯?我们大家在弗拉姆博家的时候,雪就开始下了。”
“先生,谁也没有进出过,你们请放心吧。”守门人非常肯定地回答。
“既然这样,那么,这是从哪儿来的?”神父问,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瞪着地面。
大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弗拉姆博挥动双手,狠狠地骂了一句,像一名真正的法国人。事情明摆着:在身强力壮的守门人看守的台阶正中央,就在他神气十足叉开的双脚之间,雪地里有一行踩脏的灰色脚印。
“真见鬼!”恩古思脱口而出,“隐身人!”他说完便转身朝楼上走,弗拉姆博跟在他身后也往上走。布朗神父则留在下面的雪地里。他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别人对他问题的回答,他已不感兴趣了。
弗拉姆博本想用他的宽肩膀把门撞开,但是,苏格兰人恩古思以他独具的智慧用目光仔细打量门边的墙,他摸到了秘密按钮,门便慢慢开了。
出现在面前的是外厅,两边排着服装木制模特,虽然晚霞照到一角,但模特更暗,一些无头模特不知什么原因被挪开。室内半明半暗,模特身上的红颜色和金黄色已分不太清楚,它们昏暗的身躯更像人了。在模特中间,就是前不久发现写有红字纸条的地方,有一种从小药瓶倒出来的类似红墨水的东西,不过那并不是墨水。
弗拉姆博以法国人特有的敏捷和讲求实际的精神,只说了一声:“谋杀!”接着便冲进住宅,在不到5分钟的时间内,把室内所有角落和贮藏室都仔细看了一遍。但是,他没有找到尸体。住宅里没有伊齐朵尔·斯马伊士,他死活不明。恩古思和弗拉姆博把室内的一切翻了个遍,彼此面面相觑,不住地擦着头上的汗。
“我的朋友,”弗拉姆博说,由于着急改说法语,“杀人犯不光自己是隐身人,他还有本事把被杀死的人也变成隐身人。”
恩古思打量着摆满服装木头模特的半明半暗的前室,这个苏格兰人心底掠过一丝惊恐。有一个大模特脚下是一摊血迹,也许,斯马伊士在死前的一刻还想摆弄他。高高的肩上耸起的铁钩略微在上翘,恩古思突然恐惧地想,这位可怜的斯马伊士是死在他自己设计的钢铁小儿手下。即使是这样,那么它们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它们把他吞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想象着无头模特撕扯、磨碎和吞食尸体的情景,顿时头脑膨胀。恩古思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平静下来:“真是的,”他对弗拉姆博说,“我们可怜的朋友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地上的一摊血迹。这可是超自然的力量干的事。”
“不管怎么样,”弗拉姆博说,“自然也好,超自然也好,这会儿我可得下去,找我朋友谈谈。”
他们下了楼梯,从手上提着桶的管院人身边走过。管院人再次向他们发誓说,没有一个生人从他身边溜过。守门人和仍然未走的小贩也再次担保,说他们一直注视着大门。当恩古思在寻找第四位监视人并且没见到他时,便不安地问:“警察上哪儿去了?”
“请原谅,”布朗神父说,“这是我的过错。刚才我请他到街上去办点事,我有了某种猜想。”
“行了,只不过希望他快点回来。”恩古思急急地说,“楼上不仅打死了人,而且可怜的死者也无影无踪了。”
“怎么了?”神父问。
“尊敬的神父,”弗拉姆博沉吟一会说,“我要是说错,就让我下地狱,不过我敢肯定,这件事不归我管,而归您管。朋友也好,仇敌也好,没有一个人进过这所房子,斯马伊士却失踪了,就像被鬼偷走了。如果这里没有超自然的力量参与的话……”
这时,他们的谈话被打断了,穿浅蓝制服的大高个子警察从一旁冒了出来。他快步走近布朗神父:“先生,您说对了,”他压低嗓门说,“斯马伊士先生的尸体刚从路旁水渠里找到。”
恩古思惊恐地抓住自己的头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跑到那里失足落水了?”
“我可以起誓,他并没有离开屋子。”警察说,“无论如何他都不是淹死的,而是被人用针刺中心脏死去的。”
“您不是说,您站在这里,谁也没有进屋去吗?”弗拉姆博厉声问道。
“我们到水渠那儿去吧。”神父说。
他们来到转弯处,这时神父突然叫起来:“我真笨!我忘了问警察一个重要问题。我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找到了一个浅褐色的袋子?”
“什么浅褐色袋子?”恩古思奇怪地问。
“要是袋子是别的颜色,那么一切得从头来过。”布朗神父说,“不过,要是袋子是浅褐色。那么事情就了结了。”
“这听起来多么令人高兴。”恩古思低声说,话中明显带着讽刺,“可是我以为事情还刚开头哩。”
“您得把一切都给我们讲清楚。”弗拉姆博脸上带着一种小孩般天真好奇的神情问道。
他们三人不由加快脚步沿着长长的弓形街道往下走。布朗神父走在前头,一言不发。
最后,他以几分羞涩的神情说:“我担心我说的一切在你们看来都缺乏诗意。我们总爱从抽象推理出发开始思考问题。在这件事上,我们也只能从推理开始。
“你们也许注意到这样一种情况,就是人们对别人提的问题从不正面回答。他们回答的是他们听来的或打算听到的东西。比方说,一位女士在另一位女士的庄园作客,她会问:‘有谁住在这里吗?’女主人从不会回答说:‘是的,住有一位管家、三位仆人和一位侍女’诸如此类的话,尽管侍女这会儿可能正在房间里忙着干活,管家也可能正站在她的椅子后面。女主人肯定会说:‘没有住别人。’她指的是您希望了解的人。可是,要是在流行病传播期间,医生问她:‘您屋里还住了谁?’她一定不会忘了说还住了管家、女仆和别的什么人。人们往往就是这么交谈的。他们不会回答你的实质问题。这四位诚实的人刚才都肯定说,没有一个人进了屋里,但他们绝不是说,真的没有一个人进去。他们想说的是,你们想打听的人中没有一个人过去。事实上,有一个人进出过屋子,不过他们没有在意。”
“那么说来,他真是隐身人了?”恩古思扬了扬眉毛问道。
“不错,在心理上他巧妙地打扮成一个隐身人。”布朗神父说。
过了一阵,他又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说:“自然,当您对一个人没有进行认真思考的时候,您是从来不会对他生疑的。他期望于您的正是这点。恩古思先生讲的话中有两三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思考。第一点就是,威尔金具有不知疲倦连续步行的本事。其次,就是橱窗玻璃上那个长长的印花纸带。但最主要的还是糖果点心店那位姑娘提到的两件事,那不可能是真实情况。请您别生气。”他看到苏格兰人嗔怪地摇头,便急忙补充说,“她自己倒满以为说的是真实情况。可是,在收到信件前的瞬间,谁也不可能单独一人待在街上。当她开始读刚收到的信的时候,街上也不可能没有别人。肯定有人站在一旁,只不过心理上他扮成一个隐身人罢了。”
“为什么非得有人站在一旁?”恩古思问。
“因为这信不可能是信鸽送来的。”布朗神父回答。
“您是不是想说,”弗拉姆博加入了谈话,“威尔金把自己情敌的信带给了姑娘?”
“不错,”布朗神父说,“威尔金把自己情敌的信带给了姑娘,他非这么做不可。”
“我看,够了!”弗拉姆博生气地说,“这个人是谁?他是什么样子?这些心理上的隐身人穿什么衣服?”
“他穿得很漂亮,穿红的和浅蓝色的衣服,绣有金边。”神父既快又准地回答,“他穿这身鲜艳的引人注目的衣服在四个人眼皮底下大摇大摆来到这里,残忍地杀了斯马伊士,然后又扛着他的尸体走到了大街上……”
“布朗神父!”恩古思大声叫起来,愣在一旁,“我们俩谁神经不正常了,您还是我?”
“没有,您没有精神失常。”布朗神父说,“只不过您的观察力欠佳。比方说,您没有发觉像他这一类的人物。”说完,他快步朝前迈了三步,将一只手搭在树荫下正准备从他们身旁溜走的一个普通邮差的肩上。
“为什么谁也不注意邮差。”他沉思地说,“他们也同别的人一样有七情六欲,而且,他们送邮件的袋子很肥大,很轻易地就可装下一个矮人的尸体。”
邮差没有转过身来,他闪到一旁,不想一头撞在花园的篱笆上。这是个相貌平常、形象枯瘦、留一口浅色胡子的男子,他朝他们转过惊恐的脸,于是,三个人吃惊地看清了他的斜眼。
弗拉姆博回到他那挂有马刀、铺紫红色地毯和养了一只波斯猫的事务所,他还有不少事要处理。约翰·特利布尔·恩古思又到糖果点心店去会那位姑娘,这位无忧无虑的小伙子和她在一起过得挺愉快。布朗神父在星光照耀的陡峭的雪地里和那个杀人犯久久地转悠,他们两人谈些什么,谁也无从知道。
佚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