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居伊·德·莫泊桑
天气真好!我一上午都躺在屋前的草地上,躺在那棵遮阴着整座屋子的高大的梧桐树下。我爱乡间这个地方,我爱住在这儿,这些又深又细的根把人牢牢系在他祖先生与死的土地上,而这种联系,就是由人们的思想方式、所吃的食物、他们的习惯、本地菜肴和本地方言、泥土的气味、村庄的气息和空气本身芳香形成的。
我爱这所我在里面长大的屋子。朝窗外望,我可以看到塞纳河从我位于大路对面的花园边流过,几乎是我的一部分家产。这条又深又宽的河从鲁昂流向勒阿弗尔,河上满是来往的船只。
左边方向是鲁昂,一座有许多蓝色屋顶的城市,它匍匐在一大群哥特式教堂的铁塔下;所有的教堂都敲钟,钟声在清明的晨光中荡漾,随着风强和风弱,我们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柔和的青铜钟声时而响亮,时而低沉。
今天上午天气晴朗。
大约十一点,一长串船从我花园大门前驶过,由一只比苍蝇大不了多少的拖轮拖着,很吃力地“噗噗”响,还大团大团吐出浓烟。
两只英国双桅船上的红色商船旗在微风中飘扬,跟在它们后面的是一艘漂亮的巴西三桅船,全白色,又整洁又耀眼。我向它脱帽致意,因为不知为什么,它看上去那么高雅而华贵。
最近几天我一直有些发烧。我感觉一直不好,或者说我一直有点抑郁。
使我们的快乐变成抑郁以及使我们的喜悦变成焦虑的那些神秘影响,到底来自何处?好像是大气中充满了看不见又不可知的力量在直接影响我们。我醒来时还精神十足,想放声歌唱;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到河边去溜达一圈,回来时就心里想着家里一定有什么坏消息等着我。对此我无法理解。是不是我着了凉,使我神经紊乱而引起了这种抑郁感?是不是那些云的形状或者光线的变化使我情绪恶劣?我不知道。我们周围的一切,不可见地从我们眼前闪过,不可知地影响我们,只有我们的潜意识和它们有接触,我们视而不见的东西对我们、对我们的器官、对我们的思想,甚至对我们的心灵,具有直接的、惊人的、不可估量的影响。
这种无形的神秘现象是完全不可解释的;我们无法用自己可怜的感觉去探测它——我们的眼睛既看不见极小的东西,也看不清极大的东西;既不能看得太多,也不能看得太近;既看不到星球上的事物,也看不到一滴水里的微生物——我们的耳朵也欺骗我们,会把声波听成音符。我们的耳朵就像魔术师,会奇妙地把这些空气波动变成音响,从而使音乐得以诞生,从自然界本来无意义的波动中创造出和谐。我们的嗅觉远没有狗的灵敏,而我们的味觉要尝出酒的陈度也很难。
唉!假如我们还有另外一些器官能赋予我们神奇的感知力,那我们就能在周围世界中发现多少新事物啊!
我病了,肯定是的,上个月我还很好!我有热度,或者说是一种发热性神经衰弱,这不仅影响我的身体,也影响我的精神。我摆脱不了这种可怕的感觉,总觉得要大难临头了。这种对灾难或者死亡的预感,是一种征兆,表明体内和血液里有某种尚未知晓的疾病。
我刚去看了医生,因为我根本无法入睡。他发现我的脉搏加快,眼眶增大,神经紧张,但不必担忧。他要我洗淋浴和服用溴化钾。
毫无变化!我的情况确实很糟糕。随着夜晚来临,我就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忧虑,好像黑夜里隐藏着某种可怕的威胁。我赶紧吃完晚饭,想读读书,但我读不懂字句,连字母也难以分辨。于是我就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直感到一种隐约而不可抗拒的恐惧。我害怕上床,更害怕睡着。
大约到了凌晨两点,我才到卧室去。一走进卧室我就栓上门,还加了两道锁……我总觉得很恐惧,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过去我是从不神经过敏的。我打开衣柜,还查看床底下——我听了又听——听什么?一点点不舒服,也许是血液循环稍有不佳,神经系统有点紊乱,消化系统不太正常,只要我们脆弱的生理功能稍有故障,就会使一个最快活的人变成一个抑郁的人,使一个最勇敢的人变成一个懦夫,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在床上躺下,像等待刽子手似的等待睡眠的来临。我惊恐万分地等着,心惊肉跳,四肢麻木。尽管被子里很暖和,可我还是不寒而栗,直到像一个自杀者一头跳进深渊似的一下子睡着。我像往常一样并没有意识到睡眠的来临;睡眠现在像一个狡猾的敌人躲在我身旁,随时准备扑到我身上,阖上我的眼睛,毁灭我。
我睡了一段时间,大约两三个小时;然后,一场梦,一场噩梦,抓住了我。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明明白白而且还能看见自己;但是,我又意识到有个人向我走来,看着我,碰碰我;随后他爬上床,趴在我胸口上,按住我脖子死命地掐,想掐死我。
我拼命挣扎,却无力抵抗这梦中陷害人的鬼魂;我竭力想喊叫,却喊不出声;我使出浑身的劲想翻过身来,把那压在我身上想掐死我的人甩掉——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猛地,我在极度的恐惧中醒来,浑身是汗。我点燃蜡烛,可房间除了我并没有人。
经过这种每夜都要重复出现的挣扎之后,我终于睡着了,而且一直平安地睡到天明。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我到底怎么啦?溴化钾和沐浴毫无效果。今天,虽然我也很疲惫,我还是到鲁玛森林里去走得筋疲力尽。我起初想,那么柔和清新的空气,还飘荡着青草和树叶的芳香,是有益于增强我的血液和心脏的活力的。我选择了一条宽阔的猎道,随即又拐到一条两边有参天大树的小路上朝勒布伊方向走,那些大树在我头顶上搭起了一顶墨绿色的帐篷。
忽然,我浑身发抖;这不是因受凉而发抖,而是因恐惧而战栗。
我加快步伐,因孤身一人在树林里感到紧张,为周围一片静寂而无端地、愚蠢地感到害怕。我觉得有人跟着我,就在我的身后走着,还碰到了我。
我猛地转过身来,但只有我一个人。我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笔直的路,空空荡荡得使人心寒。
我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用一只脚跟像陀螺似的旋转;我差一点摔倒。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树木都在跳舞,大地在浮动;我只好坐下。后来,我忘了自己是从哪条路上来的——我完全糊涂了,什么也记不得。我就朝右边走,终于发现我又回到了刚才把我引进树林深处的那条路上。
我过了可怕的一夜。我要离开几个星期。一次小小的旅行肯定对我有好处。
我回家了,病好了!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我去了圣米歇尔山,那里我过去从未去过。
像我这样在黄昏时到达阿弗朗锡山的人会发现,那里的景色多美啊!那小城建在一座小山上,我下到城边的公园:真叫人赞叹不绝。在我眼前,展现着一望无际的海湾;被远远隔开的两岸互不能见,只见一片茫茫白雾。在这浩瀚的海湾中央,在金黄色的晴空之下,耸起一座奇妙的礁石岛,周围还有沙滩。夕阳西下,这座犹如海市蜃楼般的礁石岛在霞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清晰。
第二天一早,我就朝它走去。海潮像昨晚一样已经退去,当我走近时,我不胜惊讶地看见一所修道院矗立在我眼前。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登上那巨大的礁石岛,那所大修道院就建在岛上的最高处,下面是一片小小的市镇。我沿着陡窄的路往上爬,不久便走进了这座世上最令人赞叹的、为上帝建造的哥特式建筑。它大得简直像一座城市,到处是有拱顶的大厅和有圆柱的回廊。我在这座巨大而精细的花岗岩建筑里信步走着,这里塔楼成群,塔上还有盘旋而上的楼梯。这些塔无论在明亮的白天还是在漆黑的夜晚都笔直地指向苍天,塔顶上雕刻着奇禽异兽和妖魔鬼怪,相互之间还以精巧的弧线连接着。
当我登上最高处时,我对那个为我做向导的修士说:“神父,你们在这儿一定很幸福。”
他回答:“就是风大,先生。”我们开始交谈,一边看着大海涨潮;潮水涌上沙滩,像一大块钢护胸似的把沙滩盖住了。那修士给我讲了许许多多有关这个地方的故事和传说。
我对其中的一个印象很深:住在这礁石岛上的当地人说,一到夜里沙滩上会发出一种声音,接着是两只山羊的叫声,一只响,一只轻。不信的人认为,这不过是海鸟叫,有时像羊叫,有时像人的叹息。但是,深夜回家的渔夫却振振有词地说,他们曾看见过一个老牧羊人出没在这孤寂的山镇附近,而且总是在两次涨潮的间歇时涉水走过浅滩;他的头蒙在衣衫里,后面跟着两只羊,一只是长着男人头的公羊,另一只是长着女人头的母羊,这两只羊都披头散发,边走边说着话,但它们的话谁也听不懂;随后,它们便突然停下来,竭尽全力咩咩地叫。
我问修士:“你相信吗?”
他低声回答:“不知道。”
我又说:“如果世上除了我们还有幽灵,那么我们早该发现他们了;您和我一定都见到过。”
他回答说:“世上所存在的,我们大概连百分之十都没有看到,不是吗?譬如,就拿风来说吧,它是自然界最有威力的;它把人吹倒,把房屋吹垮,把树连根拔起,把海浪高高举起,把悬崖吹得倒塌,把船吹到礁石上摔得粉碎;它杀戮,它呼啸,它呻吟,它吼叫;可是,您见过它吗?您能看见风吗?而风是存在的。”
对他说的这番话,我无言以答;这个人是个哲学家——要不,就是头脑简单?我吃不准他属哪一种人,反正我沉默不语了;我自己时常也有同样的想法。
我睡得很不好。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使我发烧,因为我的车夫也犯了和我一样的毛病。昨天回家时我见他脸色发白,就问他:“你怎么啦,儒安?”
“我睡不着觉,先生;晚上睡不好,我就不行了。自从您走后,先生,我好像中了邪似的。”
可是,其他仆人却是好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害怕再犯病。
我肯定又犯病了。那噩梦又来了。昨天夜里,我觉得好像有人趴在我身上,用嘴对着我的嘴,从我的嘴唇上把我的元气吸走。是的,他像吸血鬼一样从我的嘴里吸我的元气。他吸饱了就爬起来,我醒来时那样困乏,浑身无力,软绵绵得连动也不能动。要是过几天再这样,我就得再次离开这里。
是我失去理智了吗?昨夜发生的事情真是莫名其妙,我想起来头脑都发晕。
当时我像每天夜里一样锁上卧室的门;后来,我觉得口渴,就喝了半杯水,我偶尔注意到水瓶里的水很满,几乎要溢出来了。
这之后我便上床,又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从噩梦中醒来,感觉比噩梦还要可怕。
想想看,一个人在睡梦中被人杀死,醒来时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刀,喉咙里咯咯响,浑身是血,呼吸困难,马上就要咽气了,可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唉,我就是这个样子。
当我终于清醒过来后,又觉得口渴;我于是点燃蜡烛,走到那张放着水瓶的桌子旁,提起水瓶往杯子里倒水;可一滴水也没有,水瓶是空的,完全空的!起初我还稀里糊涂;随即,我一下子明白了,身体一阵战栗,坐了下来,或者毋宁说瘫倒在一张椅子上!一分钟后,我站起身向四处张望,但马上又坐下,震惊地、恐惧地对着空水瓶发呆。我呆呆地看着水瓶,想找到某种解释。我的手在发抖。有人把水喝了!谁?当然是我,这里不可能有其他人!这么说,我一定患了梦游症;真没想到,我过的是这种神秘的双重生活,它使我们怀疑自己是否有双重人格,或者是否有某种未知的、无形的外来者进入了我们的体内而我们自己却一无所知。这外来者控制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听从他,就如听从我们一样,甚至更恭顺。
噢!没有人能理解我内心的焦虑;没有人能想象,一个神志清醒、四肢健全的人一觉醒来,发现水瓶里的水不翼而飞,只能惊恐万状地对着空水瓶发呆时的感受如何。我就这样待着直到天亮,再也不敢上床去睡了。
我快疯了!今天夜里又有人喝干了我的水瓶——或者说,是我自己喝的。但真是我吗?还有谁呢?我的上帝!我快疯了——没人能救我!
我刚刚做过一些试验,结果惊人。我肯定是疯了——是不是?
我在7月6日上床前,在桌子上放了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有人——大概就是我自己——把水全喝了,还喝了一些牛奶;酒和草莓却碰也没碰。
我在7月7日做了同样的试验,结果一样。
7月8日那天,我没有放水和牛奶,结果没有人动过东西。
后来,在7月9日,我在桌上只放了牛奶和水,还小心翼翼地用白纱布把瓶口扎紧,在我自己的嘴唇上、胡髭上和手上涂了黑铅粉,然后才上床。
我睡得很熟,后来又很难受地醒了过来。我没有在睡梦中爬起来过,因为被子上一点铅粉的黑污迹也没有。我冲到桌子旁边。包住瓶口的白纱布上也没有污迹。我解开瓶口上的绳子。天哪!水和牛奶全都被喝掉了!
我得马上动身到巴黎去。
巴黎。最近一些日子我一直昏头昏脑!如果不是梦游或者受了那种不可解释的“心理暗示”的影响,那我一定是个神经质的幻想狂。但是,尽管我的极度恐惧已近于疯狂,来巴黎二十四小时后却又恢复正常了。昨天,我到商店买了些东西,还逛了一圈,这使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晚上我是在法兰西剧院度过的,那里正在上演小仲马的剧本,轻快而感人的剧情使我的心灵完全恢复了正常。确实,一个人在孤寂中苦思冥想是很危险的;我们需要和善思健谈的人交往。长时期离群索居会使我们陷入幻想。我沿着林荫道回旅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想起自己上个星期的恐惧和幻觉就感到好笑,那时我还真的相信我的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暗中作祟。我们这些人也真可怜,遇到一点自己解释不了的琐碎小事就惊恐不安,甚至神经错乱。我们不愿明明白白地承认:“我不理解这件事,因为我不知道它的原因。”相反,我会马上想到这一定是某种可怕的、神秘的超自然的力量在作怪。
共和国节。我一直在街上散步,鞭炮和彩旗使我像孩子般高兴,虽然我总觉得由政府指定某一天为节日并要在这一天里大肆欢庆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老百姓就像一群低能的牛,有时恭顺得几近愚昧,有时又暴躁得几近造反。接到命令说:“你们欢庆!”他们服从;接着又接到命令说:“去和你们的邻国打仗!”他们也服从。命令他们拥戴皇帝,他们便磕头;接着又命令他们:“拥护共和国!”他们便欢呼。
那些控制着老百姓的人也同样愚蠢;只是,他们服从的不是某个主人,而是某些原则。这些原则正因为是原则,必然是荒唐的、虚假的,因为他们想确立某些永恒不变的观念,而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我们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些幻象而已。
昨天我碰到一件事,使我颇为困惑。我在我表姐萨布莱夫人家里吃晚饭,她丈夫是驻扎在利蒙日的七十六轻骑兵部队司令。餐桌上还有两位年轻的夫人,其中一位的丈夫是个叫巴朗的医生,神经科专家,对时下非常流行的催眠术和暗示术颇有研究。
他谈到了许多有关南锡学院的英国专家和医生所取得的惊人成就。他宣称的那些事实,在我看来都很荒唐,于是我就大声说我不相信。
“要知道,”他坚持说,“我们马上就要发现自然界的一个最重要的秘密,一个对我们这个世界具有极大重要性的秘密;毫无疑问,这对宇宙中其他星球来说也是同样重要的,因为它们将由我们来主宰。自从人类具有思维能力并能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思想之后,人类一直感觉到某种神秘现象,但仅凭人粗糙的感观又无法知悉它,于是就力图用智慧来弥补感官能力的不足。由于人的智慧也很粗浅,对这些不可见的神秘现象仅仅是感到普遍的恐惧。这就是人们普遍相信超自然现象,相信神灵、亡魂和妖孽的原因所在。然而,一个多世纪以来,这方面有了新的进展。梅斯美(梅斯美(1734—1815),德国医生,生物磁场理论奠基人,曾行医于巴黎并表演催眠术。)和其他一些人已开辟了一条前人未想到的途径。这样,尤其是在最近四五十年间,我们在这方面已取得许多惊人的成果。”
我表姐和我一样不相信他的话,只是笑了笑。巴朗医生于是便对她说:“夫人,您愿不愿意让我施行一下催眠术?”
“当然愿意。”
她在一张靠椅上坐下,巴朗医生便开始用一种令人着迷的目光盯着她看。我突然有一种模糊的不安感觉;我的心怦怦跳,喉咙有点梗塞。我看到我表姐闭上了眼睛;她的嘴一动一动,胸脯上下起伏。
十分钟后,她睡着了。
“到她背后去。”巴朗医生对我说。
我在她背后坐下。巴朗医生把一张名片塞在她的手里,同时说:“这是一面镜子,您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我表姐回答说:“看见我表弟。”
“他在做什么?”
“在捏胡髭。”
“好,现在又在做什么?”
“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谁的照片?”
“他自己的。”
一点不错!这张照片是我傍晚在旅馆里刚刚收到的。
“在照片里他是什么样子?”
“他站着,手里拿着帽子。”
她真的从那张名片,那张白纸片上看到了我的照片,就像从一面镜子里看到的一样!
两位年轻的夫人害怕了,大声叫起来:“好了,好了,停止吧!”
但是巴朗医生还在对她发出指令:“明天上午八点,您起床后到旅馆去找您的表弟;您向他借五千法郎,这是您丈夫要您借的,他明天回来时会向您要这笔钱。”
然后,他把她弄醒。在回旅馆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场古怪的表演。我开始有点怀疑,倒不是怀疑我表姐的真诚,她对我从小就像亲姐姐一样,我绝对没有理由怀疑她——我是怀疑那个医生可能设了一场骗局。他手里会不会偷偷地拿着一面镜子?当他把名片给我表姐看的时候很快把名片换成了一面镜子?我表姐那时昏昏欲睡,是很容易蒙骗的,而这种掉包的伎俩则是任何一个魔术师都能轻易施展的。我回到旅馆就上床了。
今天上午,大约八点半,我被仆人叫醒了。他对我说:“萨布莱夫人来了,先生,急着要见您。”我赶紧穿好衣服,让她进来。
她焦急不安地坐下,眼睛老看着地板;随后,没撩起面纱就对我说:“亲爱的表弟,我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事,表姐?”
“我很难开口,但又没办法。我,我想向你借五千法郎。”
“你是开开玩笑吧!”
“不,不,真的,我丈夫真的要我弄到这笔钱。”
我大吃一惊,说话也有点结巴了。我简直怀疑她是不是和巴朗医生合谋来骗我,是不是事先就安排好一场阴谋诡计,然后又有声有色地去表演给我看。可是,当我仔细看了她一阵之后,我的种种怀疑便烟消云散了。她急得浑身发抖,因为丈夫的要求使她万分痛苦;我还看出,她强忍着才没流出眼泪来。我知道她并非真的缺钱,就接着问:“你是说,他真的缺这五千法郎吗?想一想,你能肯定他是要你来向我借钱?”
她踌躇了一阵,好像在尽力回想什么事情似的,随后回答说:“是……是的!我能肯定。”
“是他写信给你的吗?”
她又踌躇了,思考着。我猜得出她在苦苦思考。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要为她丈夫向我借五千法郎。她自欺欺人地说了谎:“是的,我收到了他的信。”
“什么时候?你昨天还没说起有信。”
“今天一早刚收到。”
“能让我看看吗?”
“噢,不行……里面有些私事……再说,我……我已经把信烧了。”
“那你丈夫一定是欠了债了。”
她又踌躇了,随后声音低沉地说:“我不知道。”
我坦率地说:“亲爱的表姐,说实话,我现在也拿不出五千法郎。”
她很沉痛地叫了起来:“啊!帮我个忙吧,你得想想办法。”
她变得万分激动,像做祈祷似的握着双手。她的语调也变了;她抽泣着,因为她所受到指令暗示而痛苦不已。
“哦!求求你……要是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今天必须拿到这笔钱!”
我可怜起她来了。“那好,我去想办法,一弄到钱就给你。”
“哦!谢谢你!你真好!”
我接着说:“你还记得昨晚在你家里的事吗?”
“记得。”
“你记得巴朗医生曾对你施行过催眠术?”
“记得!”
“他要你今天上午来问我借五千法郎,现在你是在按他的暗示行事。”
她想了想,回答说:“可这是我丈夫要啊!”
整整一个小时,我想说服她,但没有成功。她走后,我就马上到巴朗医生家去。他脸带微笑听我说过之后说:“现在您相信了吧?”
“不得不信。”
“我们到您表姐家去吧。”
表姐正瞌睡朦胧地倚在长榻上,好像非常困乏。巴朗医生按按她的脉搏,对她凝视了好几分钟,举起一只手放到她眼前,她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自动闭上了。
她入睡之后,巴朗医生就对她说:“您丈夫根本不需要五千法郎。所以,您要忘记您曾向您表弟借过钱,即使他提起这件事,您也不会明白他在说什么。”
说完,他把她弄醒。我掏出钱包对她说:“亲爱的表姐,这就是你一早来向我借的钱,现在给你。”
她连忙拒绝,而且是那样坚决,以至我也不敢坚持了。我想使她回想起来,她确实一早来向我借过钱,可是她矢口否认。她以为我是在和她开玩笑,最后几近认真,似乎要发火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现在已回到旅馆,心里非常困惑,连午饭也不想吃了。
我把这件事讲给一些人听,他们听了都哈哈大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看来,有一句话是很有道理的,那就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我在布其瓦吃过晚饭后又到划船俱乐部的舞会上消磨了一个晚上。显然,环境决定人的一切。在噪蛙岛上,一个人若相信超自然事物会显得愚不可及,可是在圣米歇尔山顶上或者在印度人中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之大简直令人可怕。我下星期就要回家了。
我昨天回到家。平安无事。
仍然无事。天气很好。我望着塞纳河消磨时光。
仆人们争吵不休。他们说,柜子里的杯子老被人打碎。男仆怪厨娘;厨娘怪洗衣妇;洗衣妇又怪另外两个女仆。到底是谁打碎的呢?天知道!
这次我没有疯。我亲眼看见了……我看见……是的,我看见了……不再有什么疑问了。我看见了!
下午两点,我在花园散步,阳光明媚,秋玫瑰刚刚开花。
当我停下来欣赏一丛正开着三朵花的巨型玫瑰时,我分明看到,就在近旁,一朵玫瑰花的枝条自己弯了下来,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折断了,那朵花腾空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情形就像有人把它拿到鼻前闻了闻。它就这样像一捆可怕的火花悬在半空中,离我的眼睛只有三码远。
我奋身一跳想抓住它,但什么也没有;它消失不见了。这使我很恼火;一个理智清醒的人是不应该有这种幻觉的。
但是,这真是幻觉吗?我回过身去找那根枝条,毫不费力就在另外两朵花依然留在枝条上的花中间找到了——刚刚被折断!
我神志恍惚地回到屋里;因为我现在可以肯定,就如黑夜跟着白昼一样确定无疑,在我身边有一种不可见的、幽灵般的东西,他以牛奶和水为生,他能触摸、提携和移动物体;这就是说,他有一种物质形体,但又是我们的感官感知不到的;他就住在我的屋子里。
我平安地度过了一夜。他喝了水瓶里的水,但没有骚扰我睡觉。我怀疑我是否疯了。当我在阳光下沿着河岸散步时,我便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智是否健全;这已不是像前些日子的那种恍恍惚惚,而是一种绝对的怀疑。我见过一些疯子;我知道他们中间有不少人除了在某一方面神志不清,对生活中其他方面的事物仍然是明智的,甚至是很有见识的。他们的谈话明确、机灵而精辟,但只要一触及某一方面的事物,他们就会变得混乱不堪了。一切都崩溃了,倒塌了;他们的理智会在浓雾弥漫、波涛汹涌的癫狂之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是我没有清醒的头脑,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状况,要是我不能再继续用理智分析和探测它,那我就可以肯定自己是疯了。事实上,我很可能是某种狂乱因素的受害者,而我的头脑原本是理智的。在我的头脑中,一定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某种生理学家正试图加以探知和解释的东西在起干扰作用。由于这种干扰,我的心灵和我的思维逻辑出现了裂痕。这一现象就出现在梦中,对于梦中出现的最混乱的幻觉我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因为这时我们的意识和理智能力减弱了,而我们的想象能力却活跃起来。可以肯定,我头脑的键盘上有一个隐秘的按键出了毛病。有些人由于意外事故失去记忆能力,会忘记人名、数字或者日期。毋庸置疑的事实是,思维的各种功能都是由大脑中不同的细胞承担的;所以,如果说我的头脑中对幻觉的控制能力出现了故障,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当我在河边散步时,我脑子里想到的就是这些事情。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地好像在微笑。我看着这美好的景色,心里充满了对一切有生之物的热爱,那急速飞翔的燕子让人赏心悦目,那河岸上的芦苇在风中瑟瑟作响,又是那样美妙动听。
然而,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情绪又慢慢爬上我心头。一种不可解释的邪气好像正在侵蚀我的精力和意志;我只觉得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必须回去。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催促我,很痛苦地在催促我回去。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刚离开挚友的病床,突然又马上想回去,生怕挚友的病情恶化。
就这样,我身不由己地转身回去,心里想着,一到家一定有什么坏消息等着,一封信或者一份电报;但是,什么也没有。我于是更为困惑,更为诧异了,因为我怕自己又产生了某种新的幻觉。
昨天,我过了一个可怕的晚上。虽然他没有出现,但我总觉得他就在近处,在窥视我,影响着我,控制着我。他这样隐而不见,使我更加害怕,还不如他显现出来,那也不过是一种虽看不见但却是恒常存在的超自然现象。尽管如此,我还是睡了,而且没有受到骚扰。
平安无事,但我很害怕。
还是无事;但我受不了这种惊恐和内心折磨。我无法待在家里;我要出去。
晚上10点。一整天我都打算出去,但又不能。我要证明我的行动是自由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那就是出去一坐上马车,到鲁昂去。但我就是做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某些疾病看来会摧毁人的生理机制,会使人筋疲力尽,肌肉松弛,骨头像肉一样软绵绵的,而肉像水一样溃不成形。我现在的精神状况就是这样,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溃败状态。我浑身无力,萎靡不振;我连自己也控制不了,毫无意志力;我甚至都无法作决定,因为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决定着我,我只有服从而已。
我完了!某种外力控制着我、占据了我;这是真的,确实如此。好像有人在支配着我的每一个举动,每一种思想。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一个浑身颤抖的奴隶一样唯命是从。我要出去,可就是不行——他不允许;所以我只能可怜巴巴地待着,待在他要我待的地方——摇摇晃晃地坐在圈椅上。我想站起身,想证明自己还有能力,但是办不到——我被固定在这张椅子上,椅子又被固定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拉起我和这张椅子。忽然,我觉得我一定要到花园里去采些草莓吃。啊,我的上帝!上帝在哪儿?要是真有上帝,快来救救我,让我逃脱这种折磨!啊,上帝,宽恕我,怜悯我吧!可怜可怜我,救救我吧!我在受着地狱的煎熬——啊!实在太可怕了!
我敢肯定,我可怜的表姐来问我借五千法郎时,她也是受到了这种控制和外来的支配。她为某种已进入她体内的外力、某个冷酷的暴君所驱使。这是不是预示着世界的末日?这无形的、不可名状的控制力量,这主宰着我的超自然的入侵者,究竟是什么呢?
看来,不可见之物是存在的!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自有世界以来,他们从未以现在这种方式显现过呢?我从书本上还从未读到过像我遇到的这种事。要是我能离开这屋子,走得远远的,而且再也不回来,那我就得救了!但是,我却做不到。
今天,我设法出逃了两个小时,就像囚犯发现牢房的门偶然没锁。我一下子感到自由了,感到他已经走了。我马上命令仆人备车,而且驶到了鲁昂。能命令仆人“去鲁昂!”而且仆人服从了我的命令,那真是莫大的快乐。
我在市立图书馆前停下,要求借阅赫尔曼·海勒斯托斯博士有关古代和现代隐秘人的大作。随后,当我钻进马车后,我本想说“去火车站!”但不知怎么了,我竟用根本不是我平时的嗓音大声喊:“回家去!”嗓音之大,使过路人都惊奇地回过头来,而我既恐惧又痛苦地瘫倒在座位上。他已发现了我,而且又开始控制我了。
我过了一个阴沉沉的夜晚,但我真应该感到高兴。我读书一直读到一点钟。赫尔曼·海勒斯托斯,哲学和宇宙学博士,记述了所有在人间游荡或者在梦中显现的不可见的存在物。他讲到他们的起源、影响范围和能力。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像现在纠缠着我的这个怪物。看来,自人类具有思维能力以来,一直万分恐惧地预感到有某种新的存在物,这种存在物胜过人类,必然要取代人类主宰世界;人类感觉到这种存在物就在自己身旁而又无法预知这位强者的性质,于是就在恐惧中幻想出种种虚幻而神秘的东西,种种出自人类恐惧的魑魅魍魉。
唉,读到凌晨一点之后,我走到窗户边坐下,在柔和的夜风中清醒清醒头脑。天气很好,很暖和。在过去,像这样的静夜该是多么可爱啊!
没有月亮,星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闪烁。在那些星球上有生命吗?那里存在着怎样的形体、怎样的东西、怎样的动物和怎样的植物?也许,在那些遥远的星球上存在着比我们更聪明、更有能力的思想者。他们能看到我们一无所知的事物?他们中的某一个会不会在某一天穿越浩瀚的宇宙空间来到我们这个世界,并征服这个世界,就像诺曼底人过去曾跨越海洋以奴役弱小的民族那样?
我们这些住在这个带着水旋转的泥团星球上的人类,是多么虚弱,多么无能,多么愚蠢而渺小啊!
这样的思想在我头脑里盘旋着,我在清凉的夜风中瞌睡了。大约睡了四十分钟,我被一阵朦胧的焦躁不安弄醒,睁开眼睛,一动不动。我最初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但是,忽然间,我看到桌上放着的那本打开的书在自己翻动书页。窗户里并没有一丝风吹进来。我惊呆了。大约四分钟后,我看见——是的,我亲眼看见的——又一页书自己翻了过去,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翻着。我坐的那张椅子是空的——或者说看上去是空的——但我知道他在那儿,正坐在我的椅子上,在看我的书。我猛地蹦起来,像一只狂怒的畜生似的扑过去,要把它的主人撕得粉碎;我冲过去,发疯似的想抓住他,把他掐死。但是,没等我冲到椅子旁边,椅子就翻倒了,好像有人猛地站起来要逃跑;桌子晃动了一下,台灯落在地上熄了,接着窗户砰地一响,好像有一个窃贼受了惊,从窗户跳了出去,随手还把窗帘带动了一下。
他跑了!他其实很怕我!既然如此……明天或者后天……我就会抓住他,把他按倒在地。即使是狗,有时也能胜过它的主人,咬住主人的脖子。
我一整天都在思考。是啊!我会服从他,按他的意愿行事,执行他的命令,就像一个卑微的、恭顺的懦夫。他比我强,但有朝一日……
现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刚刚在《科学周报》上读到这样的消息:“从里约热内卢传来一则惊人的新闻,一种流行性疯病,就如中世纪在欧洲流行的那种严重的疯狂症,现在圣保罗省肆虐。患者抛弃他们的村庄和土地离家出走;他们说,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逼迫他们,控制他们,并像驱赶牛群一样驱赶他们。这东西就像吸血鬼一样在他们睡熟时吸走他们的元气,还喝水和牛奶,但显然不碰其他任何食物。
“堂·彼得罗·亨里奎兹教授已带领一些医学专家前往圣保罗省对这种奇怪的流行病的起因与症状进行实地研究,从而向皇帝陛下提出治愈此病的最佳方案。”
现在我清楚地想起那条漂亮的巴西三桅船了,它曾在5月8日沿着塞纳河驶过我屋前。我当时还以为它是一艘那么漂亮,那么洁白而令人赏心悦目的船!现在我知道,这怪物就是乘这艘船从南美洲来的,那里是他的故乡。他一定注意到了我的屋子,因为它和那艘船一样白!于是他就跳上了岸。哦!我的天哪!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人类的统治已经结束!他来了,这东西是原始人类所惧怕的,是忧心忡忡的教士想驱除的,是巫婆术士在夜间招来而又无法看到的,是激发人类想象力从而创作出种种神怪传说的源头。史前社会的人类出于恐惧对此只有模糊的概念,后来的科学研究却勾勒出了人类预感的大致轮廓。梅斯美猜测到了这东西的存在;近十年来,医生们又发现了这东西所具有的能力。他们借用这种能力来做试验,使人的灵魂服从于一个神秘的意志,服从于这个世界的新主宰,成为它的奴隶。他们把这种能力称之为磁感应、催眠、暗示,诸如此类。现在我知道了,他们就像孩子玩火一样在做一种危险的游戏。这东西是敌视我们的!是敌视人类的!他来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好像正在大声呼叫,但我又听不清他在叫什么……哦,对了,他在叫,我听到了……再来一遍!……终于听清了,是“霍拉——”……“霍拉”……这就是他的名字……“霍拉”来了!
老鹰杀死鸽子,狼吃掉羊,狮子吞食水牛;人类又用弓箭、刀剑或者用火药屠杀狮子。但是,“霍拉”只用他的意志力就能使人变成他的牛羊,变成他的仆人,变成他的食物。我们倒霉啦!
然而,牲口有时也会反抗,也会杀死主人……这就是我要做的。我会成功的,但首先我得认识他,接触他,了解他!专家们说,动物的眼睛和我们不同;我们分辨得出的东西,它们未必分辨得出;同样,我们的视力也分辨不出这个正驾驭着我的新东西。
这为什么呢?啊!我想起来了,圣米歇尔山上的那个修士说过:“世上所存在的,我们大概连百分之十都没有看到,不是吗?譬如,就拿风来说吧,它是自然界最有威力的;它把人吹倒,把房屋吹垮,把树连根拔起,把海浪高高举起,把悬崖吹得倒塌,把船吹到礁石上摔得粉碎;它杀戮,它呼啸,它呻吟,它吼叫;可是,您看见过它吗?您能看见风吗?而风是存在的。”
于是我想到,我的眼睛是那样有缺陷,那样不健全,即使是固体,若像玻璃那样是透明的,我就看不见了。如果有一长块透明的玻璃挡在路上,我就会看不到它而撞上去,就像关在房间里的鸟撞上窗玻璃一样;此外,还有许多事物会欺骗我们的眼睛,使我们误入歧途。这么说来,我们没能觉察出某个我们不熟悉的透明躯体,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一种新的存在!为什么不是?这种东西是肯定要出现的。有什么理由说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存在?我们无法看到这一存在,因为它不属于和我们同时进化而来的东西。确实如此,因为它的性质更高级,它的躯体比我们更精妙、更完善。我们是那样脆弱,那样拙劣;我们的器官容易老化,而且像过于拉长的弹簧那样常常会崩断。人类的躯体就像植物或动物一样必须依赖空气,依赖蔬菜和肉类提供的营养,而且会生病、会伤残、会腐烂,难以操纵,易于出错,很不可靠;它是费力而拙劣地组合起来的,是一件既精巧又粗糙的产品,是一种为产生更优越、更精致的存在物而预制的坯件。
世上的存在物为数不多,即使把从蚝类到人类全部有形体加在一起,也寥寥无几。如果说进化的某一阶段已经完成,为什么就不应该有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呢?
为什么不能再有一种呢?为什么不能有一种新型的、开出的花巨大无比、颜色鲜艳夺目、香味弥漫全国的树呢?为什么除了金、木、水、火、土,就不能有另一种元素呢?它们只有五种,人类就是依赖这五种元素而生的。这太可怜了!为什么不能有五十种、五百种、五千种呢?这个世界实在太可怜、太贫穷、太简陋了!那么单调、那么寒酸、那么粗劣!还有什么东西比大象或者河马更笨拙,或者比骆驼更丑陋?
但是,你会说,看看蝴蝶,真像一朵长着翅膀的花!是啊,可我能设想一只比地球大一百倍的蝴蝶,它的翅膀具有难以想象的形状、美色、光泽和动作。我能把它构想出来,并能看着它从一个星球飞向另一个星球;它的翅膀扇出的风,为宇宙万物带来清新和芬芳。我能透过稠密的宇宙空间看着它喜悦地、欢畅地飞翔。
我怎么啦?一定是“霍拉”在我身上作祟,把这些疯狂的想法放进了我的头脑。他在我里面,占据了我的灵魂。我必须杀死他!
我会杀死他的。我已经看到他了!昨天晚上,我坐在桌前,装着专心写东西。我知道他会出来游荡,会靠我很近,到时我就能摸到他,说不定还能抓住他。我要使出全身的劲,用我的手、膝、头、牙齿,抓他、蹬他、挤他、撞他、咬他,把他撕得粉碎。
我等着他,浑身紧张。
我把两盏灯都开着,还在烛台上点了八支蜡烛,好像光亮会有助于我觉察到他似的。
在我对面是我的床,一张老式的四柱橡木床;在我右边是壁炉,左边是门,已小心翼翼地关好了——我曾开过一会儿,目的是让他进来。在我背后是一只带镜子的高柜,是我每天对着它梳理和穿衣的;我每次走到它面前,总要从头到脚打量一下自己。
为了欺骗他,我假装写东西,因为他正注视着我。忽然,我感到,我敢肯定,他正站在我背后,俯身看我在写什么。我几乎碰到他了。
我跳起来,张开双手猛地转过身去,速度快得差点跌倒。房间里像白天一样明亮,但我却连镜子里的我自己也没看到!镜子里一片空白,亮晶晶的,就像一片反射着白光的水面。我虽然就站在它前面,可里面根本没有我的影子。我只看到一面空空荡荡的大镜子。我惊恐地瞪着眼,不敢往前走,甚至不敢动一动;我知道他就在那儿,但他又会从我身边溜掉;这怪物,他那隐匿的躯体吸掉了我的映象。
我害怕之极。不一会儿,我忽然模模糊糊地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就像从水中看到的某件隐隐约约的东西;那水好像从左边慢慢地流向右边;我的映象一秒钟一秒钟地开始清晰起来,就像月食快要结束时那样,而使我的映象变得模糊不清的那东西,好像没有明显的轮廓,但不管怎样,是一种半透明体,是逐渐变得透明的。
终于,我像往常一样从镜子里完全看到自己了。
我已经看到了他!恐惧依然占据着我的心,使我浑身颤抖不止。
我无法抓住他,怎么才能杀死他呢?下毒?但他会看到我往水里放毒。再说,我们的毒药对他无形的躯体会起作用吗?不,肯定不会起作用。那我怎么办呢?
我已派人到鲁昂去请个修锁匠来,还为我的卧室定购了一扇铁窗,就是巴黎某些公寓里装在底层用来防盗的那种铁窗。我还要修锁匠为我安装一扇铁门。我这样做,好像患了恐惧症,但我已顾不上锁匠会怎么想了……
鲁昂,大陆旅馆。我已经干完了……我已经干完了……但他会死吗?那情形真可怕!
昨天,锁匠为我装好了铁窗和铁门;就这样,我把门窗都开着,直到半夜,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冷。
忽然,我怀着一阵欣喜意识到他在屋里。
我慢慢地爬起来,来回踱了几圈,因为这样不会引起他的怀疑。随后,我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穿上拖鞋;接着,我就关上窗,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在门上加了两道锁。这之后,我又回到窗边,把窗也锁上,并轻轻地把钥匙放进了口袋。
我随即感觉到,他正在我四周活动,因为他害怕了,希望我打开卧室的门。我只能服从他,但没有完全服从;我回到门边,把门拉开一道缝,宽度只够我一个人侧身挤出。我长得很高,头顶可碰到门楣。所以我知道,他是不可能出去的——我把他单独关在房间里了。我成功了!我终于抓住他了!我随即跑下楼到了客厅,抓起两盏油灯,把油撒在地毯上、家具上,撒得到处都是。接着,我点着火,逃出屋子,用两把锁把沉甸甸的后门锁得严严实实。
我飞跑到花园旁边,远远地躲在桂树丛里。我等着,时间过得真慢啊!周围一片漆黑,一片沉寂,毫无动静,既没有一丝风,也不见一颗星星;头顶上是大块的乌云,我虽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哦!是那么沉重。
我眼睛直盯着屋子,等着。时间真慢啊!我开始想到,火一定自己熄灭了,或者被他扑灭了,但就在这时,只见底层的一扇窗户被热浪“哗”的一声冲开,一道火焰——金红色的火焰——顺着白色的外墙向屋顶升起,不一会儿就把屋顶吞没了。树丛和灌木丛一下子被火光照亮,好像在惊恐地发抖。鸟被惊醒,狗开始汪汪地叫;我觉得好像天亮了!又有两扇窗被热浪冲开,我看见整个底楼已成一片火海。但是,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女人发出一声恐怖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叫声在夜空里震颤;与此同时,顶楼上的两扇小窗砰地打开。天哪!我把仆人们全忘了;我好像看到了他们痛苦万状的脸和拼命摆动着的手臂。这时,我恐惧得发疯了,拔腿就向附近的村庄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救命啊!着火啦!”我在半路遇到了已匆匆赶来的村民,便和他们一起往回跑。
现在,整幢房子已经成了一堆熊熊的篝火,四周被照得通亮,令人心惊胆战。在这堆硕大无比的篝火中,人正被活活地烧成灰烬;还有他,被我关在屋子里的那个新的生物,那个世界的新主宰,那个“霍拉”,也正被烧成灰烬。
忽然,整个房顶“哗啦啦”崩塌了,火焰冲天而起。
从这个大火炉的窗口望进去,我看到炉膛里烈火焰焰,我想他就在这炉膛里,死了。
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他那看不见的、透明的躯体也许并不像我们的躯体一样会被火烧死?
要是他没死,又怎么样?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最后摧毁他那可怕的、不可见的存在。但是,如果他也害怕疾病、伤残、衰弱和夭折,那他幽灵般的躯体为什么会是透明的、看不见的呢?
夭折?这只有人类才会害怕。“霍拉”却是继人类之后的进化物。人也许在任何一天、任何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会意外死去,而继人类之后出现的一种生物,则只有到了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分钟,只有当生存极限到来时,才会死去。
是的!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的是,他没有死!现在,除了自杀,我已别无他路。
(“霍拉”原文为le horla,可能是莫泊桑杜撰的一个词,来源可能是诺曼底人使用的horzain一词,意为“陌生人”。)
刘文荣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