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罗伯特·阿瑟
达夫·丹尼斯的声音叫道:“劳拉,你换好衣服了吗?”
门上的叩击声惊醒了劳拉,她猛然坐起。她坐在梳妆台前面,依旧衣冠不整。劳拉之所以被吓了一跳,是因为适才她正在做梦。梦中她站在一架照相机前面,照相机的镜头渐渐幻化成乔治的眼睛,而且不断朝她眨眼——就是乔治在杂耍时时常表演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眨眼。
好在乔治已经死了,感谢上帝。乔治已经死了五年,而她总是在很累很累的时候梦见他,比如现在——她是如此的累,在楼下的聚会进行到一半时,她竟然打起了瞌睡。
“稍微等一下,达夫。”她答道,可是门已被推开,福摩斯特影视公司公关部头目的矫捷的身影走了进来,达夫的小圆脸怒气冲冲,两手叉腰,对她怒目而视。
“喂,劳拉!”他说,“你大概忘了自己正在举办一个与新闻界拉关系的聚会吧,干吗什么也不做,却躲在这儿生闷气。斯塔克罗斯·拉芙答应今晚唱主角儿,而且干得还不错,可是如果你不露面,你怎么能与那些写文章的人交朋友呢,我的意思是快点。”
“我就来,达夫。”她努力克制自己。她讨厌达夫·丹尼斯,就像他讨厌她一样。“我有点累,就这么回事。”
“明星没有累的权利。明星属于大家——也就是说属于报界。”达夫一副油腔滑调。
“你最好离开这儿,”劳拉·雷娜对他说,声音里流露出危险的甜蜜,“否则我就用这个砸你。”在她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座镀银雕像的时候,达夫连忙退了一步。那座雕像是她的私人代理人哈利·劳伦斯送给她的礼物。
“等等,劳拉!”他忙说,“如果今晚见不到大名鼎鼎的劳拉·雷娜的风采,你就会名声扫地。”
“别慌,”她扭身掷给他个背影,“我会对所有的混蛋都露出微笑,装出一副好像我并不想往他们脸上吐唾沫的样子。海勒·法兰奇和比利·彼尔斯是不是也在?”
“正在咬指甲等你呢。”
“我就猜到他们会来。这两个家伙整天盘问玛丽,我的个头,还有彼得罗,那个男仆,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刷牙。”她撅了撅嘴,“玛丽被海勒收买了,知道吗,把她知道的什么鸡毛蒜皮都告诉他。彼得罗用同样的方法收买了比利。我晚上一说梦话,那些畜生第二天就会知道。”
“这些鸟事对明星的声誉至关重要。”达夫·丹尼斯说,“你自然心里有数。我等你十分钟,呃——对了,新来了一位记者,从东部报业集团来的。他想私下采访你,问你作为一个被所有男人都渴望弄到手的女人感觉如何。”
“滚他妈的蛋。给哈利·劳伦斯送一杯酒去,我马上下来。”
“听你的吩咐。”小男人说着关上了门。
劳拉探过身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今年三十五岁,通常看起来只有二十九岁。可是今儿晚上她看上去简直像有四十岁。因为她累了——天哪,太累了。不胜其烦的客套话啊,聚会上的女主角啊,等等,等等——好在这一切都已过去。接连不断的轰动之后,她解除了与公司的契约。现在她终于可以与哈利一道组建自己的公司,拍自己想拍的片子了。他已经与联合公司商谈过三部片子的事宜,这意味着他们每人可以赚到好几百万。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因此逃到海外去,逃离所有那些用明星的血做墨水写文章的无聊文人和畜生。过去五年里,那些家伙一直在吸她的血,企图将她的背景和她的过去公之于众——而这正是她和哈利竭力想藏匿的。
她在好莱坞引起轰动之前的那七年生活居然在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七年中她在全国各地的廉价杂耍班子里表演过,跟丈夫乔治一起跳脱衣舞,像个小丑,乔治,在她生病后拿走了她挣来的一切,然后一脚把她踹了。乔治,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不算自私的事情,是在纽瓦克的一桩抢劫案中被人谋杀了。当她在报上读到他的死讯时,她感到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快活过。
可是海勒·法兰奇和比利·彼尔斯是多么想把这件事情捅出来,捅给全国的三百家报刊和几千万读者啊!
幸亏有了哈利·劳伦斯——噢,感谢上帝派来了哈利!
此时她仿佛看见了他,个高肩宽,声音平缓,正在楼底下与那些记者和小明星从容周旋,逗得人人发笑,甚至连海勒·法兰奇也被逗弄得神魂颠倒。现在她和哈利可以双飞双宿啦——现在他俩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公司。当然,首先得收拾海勒!她许诺过给海勒提供一条独家新闻,那个掌管好莱坞流言栏的长舌瘦女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又有人敲门。她快活地转过身。
“进来,哈利!”
门开了,可是进来的却不是哈利·劳伦斯,而是一个个头很小的男人,留一头黑发,戴一副很大的塑胶架眼镜,几乎把整个脸都罩了起来。劳拉在一瞬间似乎感到来者似曾相识,可是这点感觉马上就被恼怒冲掉了。
“你是谁?”她喝问,“跑到我房间里来干吗?”
“东方报业集团,”来人小声回答,“就想跟你谈一小会儿。”他掩上门,缓缓地环视了一遍舒适的梳妆室。
“我跟达夫说过在楼下见你!”
“我想你还是更愿意私下谈谈吧,格罗丽娅。”
“怎么,你——”她说不出话来。用手捂住胸口。“你叫我什么?”
他取下巨大的塑胶眼镜,弄散油亮的黑发之后慢慢地闭上右眼,半睁着眨动起来。
“现在认出我了吧?”
“不!哦,不!”在她内心一个声音在叫,乔治!没有死!没有死!“这不可能!见你的鬼,你死了,报上说的,纽瓦克的抢劫案。”
“是个误会,故意弄出来的。总之我蹲了大牢,用别人的名字,六个月前才被放出来。你可让我好找啊,小宝贝。新名字,新鼻梁,新牙齿,新事业,以前那个乔治和格罗丽娅喜剧演唱团里的老格罗丽娅·戈登可是一点影子也见不着啦。你现在这地方不赖,比我俩以前混饭吃的那些耗子窝强多啦。”
绝望和愤怒几乎让她发抖。这就是乔治,就是他,从死神的手里溜了回来,又来糟蹋她的生活。
“你要什么?”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如果要钱,我付你两万五千元了断一切,然后离婚。”
“离婚?”乔治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大牙。“我可不干。我是你亲爱的丈夫,在经过一段很不情愿也很无奈的离别之后,又回来看你来啦。”
“我情愿死,”她厌恶地说,“你过去是一头猪,你现在还是一头猪。五万。我上哪儿去借来就是,用五万块去填你那个洞。别忘了,我可知道在克利夫兰发生的事,你仍旧可能因为那件事情坐牢。”
“可是假如人人都知道杂耍团的脱衣舞娘格罗丽娅·戈登现在成了好莱坞最卖座的性感肉弹劳拉·雷娜,事情又会怎样呢?碰巧得很,我手头正有几张你的脱衣舞玉照,那些专登丑闻的破杂志对它们可是挺感兴趣的啰。”
劳拉闭上了眼。
“乔治,”她说,“你可要小心。我现在把价码提高到十万,你最好拿了就走远点。我可不是孩子,你甭想再敲诈我。”
乔治将两手往皮带里一插,露出一脸的狞笑。
“小宝贝,这里可是加利福尼亚,别忘了公共财产法。(按美国一些州的法律规定,男女结婚后,夫妻双方共同享有家庭的所有财产。)我的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你在银行里存了几百万块钱,还是别来跟我计较这几个小零头吧。现在先过来亲亲你的失踪已久的丈夫,他得了健忘症,还需要你好好温存一番呢。”
她跳了起来,乔治朝她大步走过去。他一把抱住她,迫使她头向后仰。
“放开我!”她气喘吁吁。
“你要我对你好点,你就对我好点。过来,亲亲孤独的老乔治。”他捉住她左手的手腕,拧到她的背后,疼得她咬紧嘴唇才没叫喊出来。
“这就对了,”他以一种残忍的幽默口吻说道,“好了,现在像个女人那样过来亲亲你丈夫。”
疼痛和厌恶在她脑海里燃起了一片白色的火焰。她感到自己的右手碰到了那座镀银雕像,随后用尽了全力便向下砸去。接下去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就像另外几次使她声名狼藉的歇斯底里大发作那样,整个身心都燃烧起愤怒的火焰。等到一切都告结束,她发现自己手持雕像,上气不接下气,正弯腰看着乔治。乔治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眼睛睁得老大,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脑袋的一侧有个窟窿,鲜血正缓缓往外流。
这时劳拉意识到有谁走了进来。
她转过身,只见哈利·劳伦斯背朝门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只高脚玻璃杯。
“天哪!”他惊叫,“劳拉,怎么回事?”
她双手发抖,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在他去锁门的时候喝下去大半。然后她摸到梳妆台旁边的椅子坐下,向他叙述了整个过程。
“我明白了,”待她说完后,他说,“是你丈夫,天哪,劳拉。”
“我觉得他死了!”
“他是死了。老天,他现在确实死了。当然这属于防卫,可是你非得打破他脑袋不可吗?”
“他不放我走。我失去理智,就不停地打他打他,直到他倒下去。”
“当然,这我知道。可是那些写文章的家伙们呢?他们是不是要弄个头条新闻,说你又大发脾气——把他打死了?”
“他是只跳蚤,”她低声说,“他来这里敲诈我。”
“我知道。可是如果你先抵抗一下子等我来——”他掏出一块手绢儿擦擦额头。“天哪,劳拉,就比如说海勒·法兰奇吧,她一旦知道你对她隐蔽了自己的过去,她就会渲染出一桩血案攻击你。她会站在乔治一边,为这个可怜的家伙编造出悲惨的经历,说他如何坐牢,如何被你抛弃,又如何爬回来向你求救,而你干了些什么呢?你把他揍得脑浆四溅。她什么写不出来?而其他的人只会跟着她瞎起哄。”
“我的上帝,哈利!”她抓住他的手。“那就是说——一切都毁了,是不是?我们的公司——跟联合公司的合作——我的前程……”
“还可能以谋杀罪判处你在圣奎汀监狱坐大牢,甚至终身监禁。这都取决于海勒和比利还有其他家伙写得有多恶毒。即便我们能逃过这一关,我们的公司、计划,还有你的事业也都彻底完蛋了。”
“不,哈利,不!”她用自己的脸庞贴紧他的手,发疯似的在上面摩擦。“我们肯定可以做些什么。谁也不认识他,他是化名到这儿来的,而且他并不真是个记者,也许我们可以摆脱掉他——为了公司的声誉,达夫·丹尼斯可能会帮我们。”
“他也许会。”哈利思考了一会儿,“不行,我们不能信任他。公司一旦解散,他就会把整个事情全兜出去。为了一个故事,达夫连掐死他奶奶都愿干。”
“那我们怎么办?”她哭了起来。“能把他弄出去就好了——可这办不到。你知道我正被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玛丽和彼得罗都从不放过。我去到哪儿,哪儿就有记者和拍照的人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我不可能偷偷提一个大箱子出这幢房子私下打开,比摆脱乔治还难。”
“我知道,但我们至少要把他藏起来才行啊,而且你也必须到楼下去。你有没有大皮箱?”
“有,在里屋,是个很旧的大衣箱。我一直带在身边,因为是妈妈留给我的。现在空着。”
“好。你现在赶紧打扮,我来处理乔治。”
她转身面向镜子,发疯似的往脸上抹粉,尽量凑近镜子,免得从镜子里看见哈利在干什么。她听见搬动大衣箱的声响,听见哈利叽里咕噜地发出抱怨,听见大衣箱砰的一声合上了箱盖,这时她正好梳妆完毕掉过身。大衣箱靠墙立着,已经锁上。乔治和那块他躺过的地毯不见了,染血的小雕像也没了踪影。哈利仔细检查了自己一遍,没看到身上的血迹,便朝大衣箱点了点头。
“乔治安安静静地睡着呢,”他说,“让他睡着吧,我来想想该怎么办。先应付应付楼下的事,然后叫警察。我们当然可以证明这纯属自卫。拖得越久,事情对我们就越不利。”
“不!”她叫道,“不哈利!我好不容易才爬到好莱坞的巅峰,绝不能就这样轻易毁了。乔治毁不掉这一切。他曾经毁了我——他别想再这样做。我们一定得想想办法,一定得想想!”
“那好吧,先到楼下去跟新闻界见了面。要笑,劳拉,笑。”
她笑了。她喃喃自语了几句下流的笑话,接着发出了女人的咯咯笑声。
“东部报业集团的那名记者呢?”达夫·丹尼斯问她。她甜甜一笑:“我跟他谈过了,他一定跑回去编他的故事去了。”
海勒·法兰奇把她拉到角落里。“你今晚脸色不大好,亲爱的,”那个又高又丑的女人说,“大概是劳累过度了吧。”
“我喜欢我这一行,亲爱的海勒,”她轻声说,“否则就不会这样玩命了。”
“你那位经理呢?”海勒问,“你们俩准备什么时候偷吃禁果?”
“到那一天,你会头一个知道。”劳拉笑笑,继续与众人周旋。所有的脸都变成了一张脸——乔治的脸,所有的眼睛都变成了乔治的眼睛,朝她邪恶地眨动。她好像拥有x光的透视能力,可以透过天花板,看见自己的梳妆室,再透过上锁的大衣箱,看见乔治蜷缩在里面,一生当中第二次死去——死去了还在企图毁掉她的一切。
可是他办不到,见他妈的鬼,他办不到,办不到——她的思绪忽然被打断了,哈利挽住了她的胳膊。
“放松些,劳拉,放松些!”他在她耳畔低声说,“你的样子好像碰到鬼了。我已经决定了,跟我来——跟着我走。达夫正像捅了黄蜂窝似的四处乱窜,海勒会更疯。但我们只有这样做。”
她跟着他,不再吭声。他俩站在扶梯上,俯视屋内,哈利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达夫·丹尼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站在他俩身边,敲响了一面进餐用的中国铜锣,于是满屋子兴高采烈的记者和初露头角的影星纷纷聚拢过来。
“诸位,”达夫·丹尼斯笑了笑说,“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惊人的消息。老实说,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因为劳拉和哈利刚刚才作出决定。因此,请诸位原谅他俩用这种方式公布这条消息。他俩——还是让哈利来说吧。”
哈利搂紧她,向她传送自己的力量。
“朋友们,”他开口说,“因为你们都是我俩的朋友,劳拉的和我的,所以这个消息就很简单了。劳拉和我——呃,我们已经相爱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劳拉的电影已经拍完,我们觉得是时候了。我们准备结婚。今天晚上就出发,飞往玉玛结婚。只要我包的飞机装得下,任何人都将受到欢迎与我们同往,剩下的欢迎留在这里继续跳舞,明天我们还要回来收拾行装,为蜜月做些准备。衷心希望得到各位的祝福!”
下面立刻响起了嘈杂的喧闹声。劳拉一眼看见海勒·法兰奇憋紫了脸,气呼呼地拨开他人朝她挤过来,便赶紧努力振作起来。
“可是为什么,哈利,为什么?”她悄声问,“哦,我真高兴,可是为什么?”
“因为,劳拉,”他同样悄声地告诉她,“这是我们摆脱乔治的唯一办法。即使是好莱坞的明星,也可以躲起来度度蜜月,对不对?”
她再次见到梳妆室是在过了一个白天和半个夜晚之后,她悄悄推开门进去,里面只有一只小灯泡熠熠闪亮。她放心地笑了,哈利紧跟在后面,关上门并上了锁。他们已经结婚十二小时,两人一直形影不离。
“我们就下来,”他高声叫道,“给我们留一杯。”
门外的摄影记者散开,纷纷走到楼下。劳拉的笑容不见了,脸上一副绝望的表情。“哈利——”
“放松些,劳拉。”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
“如果再要我对那些记者笑……”
“我知道。你从来就没表现得这么好。”
“他们要我——再笑一点,可我老想着乔治——躺在这个衣箱里——我就笑了,哈利,笑了!”
他抱着她,让她心里的难过慢慢退下去。
“谢谢,亲爱的,”她说,“我很快就会好的,我们现在怎么办?”
哈利环顾屋内。
“不要紧,”他说,“让玛丽去收拾你的东西,我的已经让佣人收拾好了,大衣、地图、手套、相机、还有墨镜,我想都收拾好了。叫玛丽带上彼得罗和你的司机往车上装行李,我们去跟楼下的记者们道别,然后告诉达夫别让任何人进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摆脱乔治了。”
有人叩门。“喂,是达夫·丹尼斯。”
“进来吧,达夫。”哈利拧开锁,把门拉开。
“怎么样,两只小情鸟,度蜜月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亲爱的达夫。”劳拉的声音充满柔情。“谢谢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你都快变成一只小绵羊啦。”
“没事。”文雅驯从的外表掩饰了他内心燃烧的怒火。“不过你们最好还是给我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这个月所有的大报都会为我们发头条新闻的。”
“爱情和战争不等人,达夫,”哈利·劳伦斯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好吧,”公关部头头显出很宽容的样子,“反正这下新闻界可有事干了,你们度蜜月的这两个星期肯定热闹非凡——采访啦,拍照啦,事情可多呢。对了,你们还没说起过准备去哪里。”
“墨西哥。”哈利·劳伦斯冷冷地说,“不过我可要告诉你——我们想保密。不想碰见谁,不想碰见什么记者。”
“等等!”达夫·丹尼斯和善的面罩忽然不见了,“你们用宣布结婚的方式耍了我,别想就这样跟外界断绝所有的联系。”
“我们想,而且准备这样做。”劳拉板着面孔说,“即使在好莱坞,度蜜月也可以自个儿过。”
“我答应过海勒·法兰奇,你结婚时给她提供独家新闻!”达夫·丹尼斯说,“如果你想要她永远对你怀有敌意——包括你们准备组建的新公司……”
“好吧,”哈利插话说,“两天怎么样?就给我们四十八小时。两天后向海勒提供独家消息。”
“行啊,”——达夫摊了摊他那女人气十足的小手——“两天。是墨西哥,嗯?”
“对。我们计划到山里去拜访一位老朋友,顺便打打猎。两天内给你挂电话,告诉你确切的位置。告诉海勒,她可以电话采访,单独采访。”
“好吧。”达夫文雅地耸耸双肩,“男男女女都在楼下等着给你敬酒,劳拉,你最好还是跟他们说几句话吧。”
“她会说的,达夫。我们先告诉玛丽,让她交代佣人去装车,然后就下去。”
“行。”达夫出去了。
劳拉闭上双眼,哆哆嗦嗦地抽了一口气。
“不要紧,哈利,我可以再跟他们见见面。”她说,“我知道该说什么。”她站起来,快活地笑笑,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祈祷的手势。
“谢谢,谢谢,谢谢各位。我无法表达现在有多么幸福,你们的美好祝愿对我俩意味什么。你们是这么友善而富于理解力。现在我俩有个小小的请求。我俩准备躲起来——亲爱的朋友们,请别打听我俩准备去哪里。我们只想要一个小小的结婚礼物——给我俩四十八小时单独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
她的脸色马上变了,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
“就我们两个人,”她想,“这样我们就可以摆脱乔治,我的前夫,一个恶棍。”
道路伸向漫漫黑暗中,唯有旅行车的前灯在暗夜中闪烁。哈利·劳伦斯坐在方向盘前,脸上布满了疲惫的皱纹。劳拉靠着他,从他的体温和亲近感中获取安慰,脸蛋因为极度困乏而凹陷下去。
“现在总算自由了,”哈利注视着空旷的道路,平静地说。“虽然你装出很热情的样子,但我敢打赌没有谁会跟踪而来,我们把他们给甩了。幸好没告诉那个两面派丹尼斯。”
“不管怎么说,我们好歹结婚了。”她提高嗓门,好像要垮下去了一样。“确有其事,是不是,哈利?我们的婚姻会一直保持下去,因为没办法,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是结婚了,我真高兴!”他轻快地说,“我们的婚姻会一直保持下去,因为我们就想这样。多亏了乔治,是他成全了我们。”
“乔治!亲爱的乔治!是他让我们结了婚。现在快乐的新娘子正用大衣箱装着他的前夫,像带着一件嫁妆似的带着他去度蜜月哩。”
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哈利让她抽泣了几分钟,然后腾出一只手拍拍她。
“劳拉!后面有车灯跟踪我们,追上来了!”
她倒抽一口气。“记者?”
“不是——你听。”两人都听见了尖厉的警笛声。“是警车。”
“哈利,他们发现了!哦,天哪,他们发现了!”
“不可能。除了你和我——只有乔治知道这件事——而我们对谁都没说起过。我们的旅行车跑不过警车。不管怎么样,好样的劳拉·雷娜——要尽量沉住气。”
他一踩刹车板将车停在路旁,警车呼啸着随即在他们身后刹住。劳拉神经兮兮地掏出化妆盒猛往脸上打粉。哈利则摸出一支烟,正待点着,一位矮壮的警官大步走到车旁,将一张气势汹汹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
“看看驾车执照,”他高声说,“先生你今晚急着想去哪里呀?”
“当然啦!”哈利装出一副很幽默的样子回答道,“我正是这样。我们刚刚结婚——”
“哎,警官。”劳拉伸手摸到顶灯,将它拧亮。她探过身子笑了笑。“我想你会明白的,我是劳拉·雷娜,这位是我丈夫,我们今天早上才结婚。”
“劳拉·雷娜,哦?”那张气呼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我在电视上看过你的婚礼。新闻片,今天下午。所有的报纸都登了。”
“是啊,闹哄哄的。”她叹了一口气,又可爱又可怜的模样,恋爱中的女人只想寻求隐蔽。“现在我俩想躲起来安安静静度蜜月,如果超速了,这就是原因啦。”
“哦,当然。”警官说话的当儿,哈利悄悄地将手伸到车窗外,塞给警官几张钞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瞧,如果我老婆得知我在劳拉·雷娜去度蜜月的路上把她抓了起来,她不把我踢出门才怪呢。”
“你很通情达理。”劳拉轻声说,用微笑表达了亲切的谢意。“什么时候带你太太到电影公司来,我很乐意让她看看拍电影的过程。”
“你说话当真?她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好了,祝你们走运,雷娜先生和雷娜夫人。”
“非常感谢。”劳拉娇声说。旅行车重新又发动起来,这时警车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她一直等到警车的车灯从视野里消失,才开口说话。
“哈利,我再也受不了了。受不了。”
“差不多了,心肝宝贝儿。再走一里往北拐,就到我的山间小屋了。我们一直往南跑,就担心达夫跟踪,现在好了,可以加速往回赶。到凌晨三点就可以住进小屋,这个时节那地方绝对不会有人,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摆脱乔治,永远摆脱他。”
“快,”她放低声音,“快。每时每刻我都感觉到他在背后,在大衣箱里,朝我们眨眼,好像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他点点头,加快了车速。她盯着白色的路面疾驰而来,直到两眼发酸,最后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在车子经过一段凹凸不平的路面时,背后装着乔治的大衣箱翻动了一下,汽车的后盖几乎被撞开。
后盖仍旧闭着,大衣箱躺回原处。
在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汽车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连小虫子的叫声都听不见,只有夜风穿过松林时发出阵阵低语。哈利关了车灯,他那栋摇摇欲坠的破旧屋子,像一个无言的鬼影耸立在群星闪烁的天空下,背后是一个孤零零的湖。
“到了。”他说。她吓了一跳。“万事如意。我有一个小时没看见任何车灯。我们把乔治藏进小屋,然后把这儿锁了,让它烂掉。他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会活得好好的。”
“感谢上帝,”她说,“我一直相信乔治会以某种方式毁了一切的。”
“别担心乔治了,”哈利钻出汽车,打开后盖。“其实,我对自己能在那么多记者的鼻子底下把乔治弄出来还是很满意的,有一天我要拍一部有关乔治的电影。”
“别!别那样说,哈利!”
“好吧,好吧,我忘了这念头。这是小屋的钥匙——这种破屋子你翻窗户都可以爬进去。我来扛乔治——你走前面,把灯打开。”
他打开大衣箱。她听见他骂了一句什么,但是没敢回头看。她顺着凹凸不整的小路往上走,他的缓慢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她登上石阶来到木条搭成的门廊,摸索着将钥匙插进了锁孔,把门推开。她摸着陌生的墙壁在前面引路,想找到电灯的开关。
“我找不到灯在哪儿。”她说。
“是顶灯,一拉线就行了。乔治越来越重了,我想把乔治放到床上去。”
她在漆黑中摸找电线,刚刚摸到就听见忽然从隔壁房传来嘈杂的哄笑声和脚步声。
“墨西哥,那个人说,”达夫·丹尼斯的嘲笑声把她的手指冻结在拉线上。“我一看到他外衣口袋里的那张路线图,又见他没去办墨西哥的旅游卡,心里就明白了。好了,伙计们,让我们正式欢迎快乐的一对儿。我猜想他正抱着他的新娘儿走进门来呢,准备拍照拍照,彼特。”
立刻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叫声。“新娘来了,新娘来了——”闪光灯将屋内照得耀眼明亮。劳拉的手猛一痉挛,拉亮了电灯。
随着电灯亮起和闪光灯造成的炫目感逝去,喧闹声刹那间凝固了。
“天哪!”有人喊了一声,随后一名女记者尖叫起来。
哈利站在劳拉身边,乔治横在他的肩膀上,乔治的脸距她只有几寸远。她没看见达夫·丹尼斯,没看见那群记者,也没看见那个尖声乱叫的女人,她只看见乔治那双死去的眼睛,那么近,因为严寒而略微睁开,随后邪恶地眨动了一下,又合上了。
沈东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