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祐背着双手,不无得意地大笑了几声,道:“裴廷龙,你到齐州这么些天了,也没来跟本王打声招呼,未免太不懂规矩了吧?”
裴廷龙和薛安对视一眼,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果然掉进了萧君默所做的局中,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萧君默怎么会跟齐王李祐搞到了一起。
“殿下,卑职奉圣上之命,暗中调查长史权万纪和您之间的矛盾纠纷,为此不便与您公开见面,还望殿下见谅。”裴廷龙俯首,躬身一揖道。
此时齐王尚未公然造反,他也只能以尊卑之礼相见。
“哦?那你都调查出什么结果了?”李祐斜着眼问。
“回殿下,卑职经过一番细致调查,发现权万纪对您的指控多属子虚乌有,故而已经暗中派人将他押解回京,由圣上和朝廷发落。”
“是吗?”李祐呵呵一笑,“这么说,本王还得感谢你帮我洗清冤屈了?”
“这是卑职职责所在,殿下不必言谢。”
“既然你已经查出权万纪在诬告我,那你就更应该来向本王禀明实情,可你却偷偷把他送回了长安,这不合规矩吧?你眼里还有我这个齐王吗?”
“回殿下,玄甲卫行事,向来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卑职也只是按照本卫的惯例办事,并非有意欺瞒殿下。”
“呵呵,裴廷龙,你的口才还真不错,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从三品的将军,看来也不全是凭你那个姨丈的裙带关系嘛!”
听着齐王的冷嘲热讽,裴廷龙心中自然极为愤懑,可眼下受制于人,也不敢发作,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谬赞了,卑职只是实话实说,谈不上什么口才。”
“好了,闲言少叙。既然你现在跟本王见面了,那就随本王回府吧,也让本王尽一尽地主之谊。”
裴廷龙面露难色:“多谢殿下好意,但是卑职现在刚刚抓捕到一名逃亡已久的朝廷钦犯,必须立刻将他押解回京,所以……”
“钦犯?你指的是萧君默吗?”
“正是。”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萧郎现在是本王的座上宾,岂能随你回京?至于他钦犯的身份嘛,本王自会向父皇上奏,请父皇赦免他。”
裴廷龙一愣,越发想不通齐王为何要护着萧君默:“对不起殿下,赦不赦免是将来的事,至少目前萧君默还是钦犯,卑职必须将他绳之以法。”
“这么说,你是不想给本王面子了?”李祐脸色一沉,“既如此,那就别怪本王不客气了!”
此言一出,正在紧张对峙的双方人马顿时躁动了起来,有三名站在最外围的玄甲卫甚至跟齐王府兵交上了手,转眼便砍倒了六七名府兵。正在这时,从庭院四周的高处竟然同时射来数十支利箭,顷刻便将那三名甲士射成了刺猬。
裴廷龙等人大惊失色,定睛一看,无论是大成殿、戟门还是东西两庑的房顶上,居然全都埋伏着弓箭手。
“裴廷龙,我劝你还是放弃抵抗,跟齐王殿下合作吧。”萧君默开口道,“现在,不仅是这庙里的数百名府兵和近百个弓箭手围着你们,孔庙之外,至少还有三千名士兵封锁了四面八方的所有街道。你若是顽抗,只能害弟兄们白白丢掉性命,这又是何苦呢?”
裴廷龙未及答言,桓蝶衣忽然一脸义愤地抢着道:“萧君默,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奸计,都怪我瞎了眼!”说着竟拔刀出鞘,抢上前去急攻萧君默。裴廷龙原以为她是和萧君默串通好了,见状不禁又有些迷惑。可此刻情势危急,已不容细想。他迅速给了薛安一个眼色,然后同时出招,三人一起对萧君默展开了围攻。
既然眼下萧君默已经与齐王联手,那就只有挟持他才机会突出重围。
与此同时,罗彪、红玉等人也纷纷与府兵打了起来,双方展开了一场混战。
萧君默以一敌三,却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他一边接招一边道:“裴廷龙,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你现在投降,说不定齐王还能赏你个一官半职。”
裴廷龙恼羞成怒,挥刀急刺,也不知桓蝶衣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在眼前晃了一下。裴廷龙怕误伤她,赶紧收刀。就在这个间隙,萧君默突然出招,将他手上的刀撞飞了出去,旋即把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薛安和桓蝶衣大吃一惊,同时愣在当场。
李祐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
“裴廷龙,还不叫弟兄们收手?”萧君默微笑道。
裴廷龙怒目圆睁,梗着脖子不说话。
“薛安、蝶衣,都把刀扔掉。”萧君默看着他们,“叫弟兄们照做。”
薛安和桓蝶衣无奈地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把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薛安依言喊了几声,罗彪等人回头一看,无不惊愕,旋即纷纷放下兵器。府兵们一拥而上,用刀逼住了他们。
李祐哈哈大笑,一边拊掌一边走下台阶:“萧郎,你真不愧是本王的诸葛先生啊,略施小计便铲除了本王的心腹大患,本王一定要重重赏你!”
跟在一旁的曹节闻言,忍不住撇了撇嘴。
“李祐,你身为皇子,竟然罔顾君亲,带头造反!”裴廷龙扯着嗓子大喊,“你一定不得好死!”
李祐闻言,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突然抽刀,冲着裴廷龙直刺过来。萧君默立刻把裴廷龙往旁边一拉,挺身挡在他面前:“殿下不可!”
李祐生生顿住,怒道:“为何不可?”
“殿下息怒。”萧君默忙道,“留着他们还有用。”
李祐盯着他,目光狐疑:“萧君默,你不会是还顾念着同僚之情吧?”
“哪能呢?”萧君默一笑,“我的意思是,咱们一旦起事,朝廷必定发兵,到时候,这些人就是咱们手上最重要的筹码。”
李祐眉头微蹙,慢慢把刀放了下来。
“请殿下冷静想想,这帮人都是什么身份?”萧君默接着道,“裴廷龙是长孙无忌的妻甥,桓蝶衣是李世勣的外甥女,薛安是大理寺少卿薛正义的侄子,还有其他那些人,几乎个个都跟朝中大臣扯得上关系。您想想,一旦两军对垒,他们是不是咱们的挡箭牌?只要他们的小命在咱们手上,朝廷岂能不投鼠忌器?”
李祐听罢,沉默了一会儿,旋即收刀入鞘,拍了拍萧君默的肩膀:“萧郎,从现在起,你就是本王的长史了。在这齐州城里,除了本王之外,你可以号令所有人!”
“多谢殿下!”
萧君默把裴廷龙交给了几名府兵,旋即大声宣布了他就任长史后的第一道命令:“弟兄们辛苦了,把这些人都押起来,咱们打道回府,今晚殿下要犒劳大伙!”
众府兵发出欢呼。
李祐哈哈大笑,大步朝外走去。曹节既羡且妒地盯了萧君默一眼,赶紧打着灯笼跟了上去。
萧君默和桓蝶衣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
在齐州的这盘大棋上,萧君默已经成功地落下了第二子。接下来,只要再稳稳落下一子,这盘棋他就赢定了。
“先生,萧君默也到齐州来了!”
庾士奇府中,韦老六严刑拷打袁公望及其手下,终于从其中一人嘴里掏出了有价值的情报,急忙禀报王弘义。
王弘义和庾士奇正坐在堂上说话,闻言同时一怔。
“萧君默?”庾士奇一脸迷惑,“他是何人?”
“怎么可能?”王弘义顾不上理会庾士奇,盯着韦老六道,“他为何会来齐州?”
“听那家伙说,萧君默是跟袁公望一块来的,而且还说……”韦老六欲言又止。
“说什么?!”王弘义不耐烦了。
“他说,萧君默现在已经是……是本盟的盟主了。”
王弘义顿时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韦老六,然后和庾士奇对视了一眼,旋即哑然失笑:“萧君默居然成了咱们的盟主?!”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庾士奇一头雾水。他连萧君默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什么盟主了。
王弘义简要介绍了一下萧君默的情况,庾士奇恍然:“既然救了左使,那他对本盟也算是有功之人了。”
“虚舟!”王弘义不悦,“你怎么也糊涂了?辩才跟智永那个老糊涂是一路货色,救他对本盟有什么好处?他们一心想要解散天刑盟,萧君默就是他们的帮凶,哪来什么功劳?!”
庾士奇知道失言,连连点头称是。
“萧君默现在何处?”王弘义赶紧问韦老六。
“那家伙说他们一进城,萧君默就跟他们分手了,去了哪里只有袁公望知道。”
“那就让袁公望开口!”
“先生,袁公望又臭又硬,已经被弟兄们打得昏死过去了……”
“把他弄醒,接着给我打!”
“先生……”庾士奇心里早已对袁公望充满了愧疚,此时更是不忍,忙道,“恕我直言,老袁已经一把年纪了,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再说了,这个萧君默跟咱们要做的大事并无直接关系,何必为此人耽误工夫?”
王弘义想了想,终于缓下脸色,又问韦老六:“那家伙还说了什么?”
“他说,跟他们从扬州出来的还有一些人。”
“谁?”
“东谷分舵的郗岩,还有辩才之女,哦不,还有……还有大小姐。”
王弘义一听,腾地从坐榻上跳了起来,又惊又喜道:“你怎么不早说?她现在何处?也在齐州吗?”
“不,听说跟郗岩一起住在泰山脚下的吟风客栈,没到齐州来。”
王弘义眉头深锁,激动地在堂上走来走去。庾士奇看着他,再度困惑不已:他们说的这个女子一会儿是“辩才之女”,一会儿又是“大小姐”,到底是何人?而且据他所知,王弘义膝下并无子女,只有一个养女苏锦瑟,那他们现在说的这个“大小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老六!”王弘义站定了,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带上弟兄们,连夜赶过去,务必把桑儿给我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是。”韦老六立刻转身走出了正堂。
“先生,这位桑儿小姐是……”庾士奇实在止不住好奇。
“说来话长……”王弘义心不在焉地应着,似乎在焦灼地思考什么,紧接着忽然喊了一声,“老六,等等!”
韦老六已经走出了正堂门口,闻言又折返回来。
王弘义又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然对庾士奇道:“虚舟,对不住了,我恐怕得先走一步。”
庾士奇大为惊诧,站起身来:“这……这是为何?”
“方才提到的桑儿,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绝不能再让她从我身边离开。所以,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可,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庾士奇仍然反应不过来。
“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比找回我女儿更重要!”王弘义决然道,“齐州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就不掺和了。”说完便带着韦老六大步朝外走去。
庾士奇满脸愕然,紧追了上去:“先生,先生,请留步,听我说两句……”
快步走到庭院中时,王弘义才生生停住脚步,回过身道:“虚舟,实话告诉你吧,那个萧君默是个厉害角色,如今他既已来到齐州,你和齐王想干的事情恐怕会横生波折,搞不好大伙都得玩完!所以,你干脆跟我一道走,去长安,咱们要干就干大的!至于齐州这个烂摊子,就让齐王自个收拾去吧!”
庾士奇先是一怔,继而苦笑,最后反倒平静了下来,深长一揖:“既然先生另有要事,那庾某就不耽误先生了。先生请便,恕庾某不能远送。”
王弘义看着他,轻声一叹,然后拱了拱手,转身走进了夜色之中。
庾士奇定定地站在月光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像王弘义这样来去自如、说走就走,因为他已经陷得太深了。无论是与齐王通谋造反,还是派儿子去刺杀权万纪,都是族诛的大罪,就算现在罢手,终究是罪责难逃。所以,即使明知道这场谋反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放手一搏总还有一线生机,临阵退缩就只能坐以待毙!
沉思良久,庾士奇凄然一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后院。
他准备去看望一下袁公望,赶紧找医师给他治伤,然后还要连夜去一趟齐王府,跟齐王最后商定一下起事的时间和具体步骤。
齐王府的正堂上,灯火通明。
适才,李祐接受了萧君默的提议,对王府和齐州府廨的文武官员发出了召集令,打算以聚宴为名,对他们进行起事前的最后一次动员。
此时,官员们正陆续前来,尚未全部到齐,一旁的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着端菜上酒。李祐和萧君默坐在上首,正在对酌,有说有笑。萧君默已换上一身威严的长史官服,看上去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与之前那个栖栖惶惶、席不暇暖的“逃犯”判若两人。
“殿下,”萧君默扫了一眼堂上的情况,“趁客人还没到齐,属下想先去提审一下裴廷龙,尽快挖出潜伏在府中的玄甲卫细作。”
李祐赞赏地点点头:“萧郎做事,果然雷厉风行,本王有你这么一个左膀右臂,何愁大事不成!”
萧君默客气了几句,又道:“另外,属下初来乍到,对本府情况还不熟悉,想四处走走,顺便检视一下本府的门禁、武库等重要关节,加强防范,以策万全,不知殿下能否允准?”
李祐大手一挥:“本王说了,现如今的齐州城,除了本王,所有人全都听你号令,你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不必事事都跟本王禀报了。”
“多谢殿下信任,那属下就去了。”
“嗯,快去快回。”
萧君默躬身一揖,快步朝门口走去。此时有七八个官员已经入座,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见萧君默过来,纷纷起身见礼,免不了一番阿谀奉承。萧君默敷衍了一下,瞥见一名年轻武官正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食案边,双目微闭,旁若无人,便走上前去,微微咳了一声。武官睁眼一看,慌忙起身行礼:“卑职见过萧长史。”
萧君默打量了一下他的装束:“你是参军?”
“是,卑职是兵曹参军,杜行敏。”
“正好!”萧君默微微一笑,“我正打算到府里四处走走,杜参军既然分管军防门禁等务,不妨给我当个向导?”
“卑职遵命。”杜行敏恭敬道。
王府后院有一座地牢,二十几名玄甲卫都被关在此处。
裴廷龙被单独关押在走道尽头的最后一间牢房中。他披头散发,身体和四肢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正歪躺在角落里打盹。牢门铁链叮叮当当响起来时,裴廷龙眼睛微睁,看见萧君默和另一人走了进来,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然后把眼睛又闭上了。
“裴将军还在生我的气?”萧君默走过来,蹲在他面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裴廷龙一言不发。
“得了得了,男子汉大丈夫,别遇见个事就垂头丧气,要心存希望嘛!”萧君默索性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上,“我被你追杀了那么久,好几次命悬一线,不也都咬牙挺过来了?做人得有韧性,哪能输了一次就认栽?”
裴廷龙闻言,蓦然想起了长孙无忌的教诲,便慢慢睁开眼睛:“萧君默,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小人!一时得志有什么好猖狂的?等到朝廷大兵压境,你和齐王瞬间就会被碾为齑粉!”
萧君默笑了笑,头也不回道:“杜参军,这家伙口出狂言,诅咒咱们殿下呢。你说,要不要把他舌头割下来,拿去给殿下下酒吃?”
杜行敏一怔,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裴廷龙闻言,眼中立刻露出惊恐之色。
“怎么,才要你一条舌头就怕了?”萧君默呵呵一笑,“我还以为你会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呢!”
裴廷龙又惊又怒,想说什么,却不敢再开口了。
“行了,时间紧迫,不跟你闲扯了。”萧君默忽然正色道,“裴廷龙,圣上当时下诏让你来齐州监视齐王,有没有告知你玄甲卫埋在齐王府的暗桩?”
裴廷龙听出他的口气有点不对,心中狐疑,却仍绷着脸不说话。
此时,站在萧君默身后的杜行敏一听,脸色骤变,暗暗从袖中摸出一条牛皮绳,两头一拽,把绳子绷得笔直,慢慢举到了萧君默的头上。
杜行敏手法娴熟,整个过程毫无声息,显然没少用这条绳子勒人。
裴廷龙不知道这个姓杜的是哪一路的,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心中不由得大为庆幸,遂不动声色地盯着萧君默,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上移,以免被他察觉。
“孤狼,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萧君默淡淡一笑,仿佛脑后长了眼睛,“首先,你不是我的对手;其次,就算侥幸杀了我,你也逃不出齐王府;最后,万一真的杀了我,就没人可以阻止齐王的叛乱了。”
杜行敏和裴廷龙同时一惊,都被萧君默的这番话弄迷糊了。
最惊骇的是杜行敏,因为“孤狼”正是他的代号——这是只有玄甲卫大将军李世勣才知道的代号,萧君默如何得知?!
“狼跋其胡,载疐其尾。”萧君默缓缓吟道。
这是接头暗号,语出《诗经》。
杜行敏又是一震,脱口而出:“封狼居胥,禅于姑衍。”
这句对应的暗号出自西汉名将霍去病的典故:汉武帝元狩四年春,霍去病率部深入漠北两千余里,大破匈奴左贤王部,歼敌七万余人,随后分别在狼居胥山举行祭天的封礼,在姑衍山举行祭地的禅礼,后人遂以“封狼居胥”代指赫赫战功。
萧君默居然知道他的代号,且能说出如此绝密的接头暗号,不由得让杜行敏大为震惊,也令他对萧君默的真实身份和意图产生了极大的困惑。
同样困惑的还有裴廷龙,他已经完全看不懂萧君默的路数了。
萧君默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二人道:“二位,眼下情势危急,我就长话短说了。我昨天经过泰山,恰好遇见齐州长史权万纪被人刺杀,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我推断齐王有谋反意图,于是决定深入虎穴,一探究竟,而今日一早进入齐王府后,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猜测。所以,我就想了一个计策,一边取得齐王的信任,一边让裴兄你和弟兄们趁机潜入王府……”
“你等等!”裴廷龙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是说,权万纪已经死了?”
“对,尸体就躺在我面前,还有段队正那帮兄弟。”
“是齐王干的?”裴廷龙又惊又怒。
“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萧君默暂时不想提及庾士奇,因为那会把事情搞得太复杂,而且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你说你想取得齐王信任,然后你就设计把我和弟兄们抓了?”
“我话还没说完。”萧君默一笑,“你到齐州这么些日子了,一直处于被动状态,时时躲避齐王的搜捕,尚且自顾不暇,如何制止齐王?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表面上是把你们抓进来,实际上是让你和弟兄们名正言顺地进入齐王府,以便咱们展开行动……”
“我去你的萧君默!”裴廷龙气急败坏,“你用这么损的办法,是想借齐王的刀来杀我吧?”
萧君默目光凌厉地盯着他:“裴廷龙,你现在多说一句废话,咱们就多一分危险。万一被齐王发现,我大不了一走了之,可你走得了吗?!”
裴廷龙语塞,只好悻悻闭上了嘴。
“萧……萧将军。”杜行敏本来想叫“萧长史”,一想又觉不妥,只好用他原来的“郎将”职务称呼他,“我不太明白,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这你就不必问了,日后有机会再跟你解释。”萧君默道,“其实我白天就可以跟你接头了,但是以我目前逃犯的身份,我担心无法取得你的信任,这样对咱俩都很危险,所以便决定在行动前的最后一刻再跟你接头。”
“你是咱们的人,我怎么不知道?”裴廷龙盯着杜行敏。
杜行敏微微苦笑:“我的身份在本卫属于最高机密,通常只有大将军一人知晓。”
裴廷龙恍然,旋即冷笑:“我懂了,李世勣根本不信任我,所以虽然派我来齐州执行任务,却连这里埋着一名暗桩都不告诉我。”
“裴廷龙,大将军也有他的苦衷。”萧君默道,“万一孤狼提前暴露,日后想要平定齐王,朝廷手中就没有任何筹码了。”
杜行敏闻言,顿觉有理,遂连连点头。
裴廷龙却依旧冷笑:“萧君默,既然孤狼的身份属于最高机密,那李世勣怎么又透露给你了呢?”
萧君默突然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裴廷龙,现在咱们三个,还有蝶衣、罗彪他们几十号人,可都是站在悬崖边上了!你要是再像个娘们一样尽扯这些没用的,信不信我让孤狼先把你收拾了,省得你耽误大事?!”
裴廷龙嗫嚅了一下,终于没再开口。
“萧将军,你赶紧下令吧,咱们该怎么做?”杜行敏焦急道。
萧君默把裴廷龙扔回角落,反问道:“你手底下有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将军放心,我手下起码有近百个兄弟都跟我一条心,而且向来对齐王不满,绝不想跟着他造反,这些人都可用。”
“这就好办了。”萧君默道,“你回头带上他们,首要任务是占领府中武库,记住要智取,别闹出太大动静,尽量避免双方伤亡。控制武库后,万一齐王的人反扑,你便一把火把它烧了,给齐王来个釜底抽薪!另外,分兵去控制各处门禁,封锁内外,严禁任何人员出入。”
“是。那齐王那边呢?”
“齐王就交给我了。”萧君默说着,瞥了地上的裴廷龙一眼,“把他解开吧。”
杜行敏随即解开了裴廷龙身上的绳索。裴廷龙活动着筋骨,看向萧君默的目光依然还有几分敌意。
“裴廷龙,咱们所有人能不能活着走出齐州城,就看今晚这一搏了。”萧君默看着他,“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咱们联手拿下齐王。至于你我之间的恩怨,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算。你说呢?”
裴廷龙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成交。”
两匹骏马在黑夜的驿道上疾驰。
骑者是楚离桑和绿袖。
后面有十几骑紧紧追赶,他们便是郗岩及其手下。
从昨天傍晚萧君默不告而别之后,楚离桑在客栈里就坐不住了。她找了郗岩多次,想说服他一起到齐州与萧君默会合,却无一例外地遭到了郗岩的拒绝。楚离桑知道,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萧君默绝对不会抛下她。她也知道,萧君默之所以给郗岩下了死令,不许她离开客栈,目的也是保护她,不让她卷入危险之中。
可楚离桑却绝不愿当一个处处被人保护的小女人,她更希望能与萧君默共同面对危难,哪怕是共同面对死亡!
昨晚她彻夜未眠,一直在回忆这一路上和萧君默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一幕幕,也一直在担心他的安危。今天一早,忍无可忍的楚离桑就跟郗岩翻脸了,试图以武力摆脱他的控制。不料郗岩早有防备,竟然暗中在她和绿袖吃的早饭里下了药,把她们迷倒了,然后将二人反锁在了房间内,并派人严加看守。
两人被迷晕,居然一觉睡到了傍晚。楚离桑醒来后,假装腹痛难忍,故意让绿袖大喊大叫,吸引看守进来,然后将其打倒,抢了两匹马逃出客栈,往齐州方向飞奔。郗岩发觉,慌忙带上手下在后面拼命追赶。
此刻,两人估摸着才跑出二十多里地,便渐渐被郗岩等人追上了,前后相距已不过六七丈远。楚离桑正寻思着该如何脱身,忽见夜色中迎面驰来一彪人马,遂灵机一动,大喊救命。绿袖会意,也跟她一起扯着嗓子大喊。
楚离桑想,不管前方来人是官是民,听见两名女子在旷野中奔驰着大喊救命,一般都会伸出援手。只要他们把郗岩拦下来,她们就有机会脱身了。
转瞬间,对方人马已到眼前。令楚离桑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数十骑竟然在驿道上一字排开,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楚离桑和绿袖勒住缰绳,面面相觑。
尽管黑灯瞎火,难以辨清对方身份,可如此架势已足以证明来者不善,楚离桑不禁对自己的大意深感懊悔。
就在这时,前方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桑儿,是你吗?”
楚离桑的脑子嗡地一声,一下子便僵住了。
来人分明是王弘义!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郗岩也已带人赶了上来,策马挡在她身前,沉声道:“楚姑娘,你快回客栈,这里让我来对付。”
话音刚落,对方数十骑便已冲了过来,只听王弘义大喊:“桑儿别怕,爹来救你了!”
郗岩和绿袖同时惊愕地看着楚离桑,不明白她什么时候又冒出了一个爹。楚离桑苦笑,对郗岩道:“让郗先生见笑了。他是冥藏,一直误认为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
“冥藏?”郗岩一惊,“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楚离桑依旧苦笑:“也许,这就叫冤家路窄吧!”
说话间,对方已经杀到。郗岩和楚离桑同时抽刀,迎了上去……
萧君默回到正堂的时候,所有大小官员均已到齐。齐王李祐隆重地向众人正式介绍这位新任的齐州长史,官员们纷纷上前敬酒道贺,免不了又是一番阿谀奉承。
热闹了一阵后,李祐低声问萧君默:“裴廷龙那小子招了吗?”
萧君默摇摇头:“还没有。我是打算先礼后兵,如若他明天还是抵死不招,咱们就每隔一个时辰杀他一个手下,看他能挺多久。”
李祐微微一怔,咧嘴笑道:“那些人可都是你过去的同僚,你就下得了手?”
萧君默冷冷一笑:“过去是同僚没错,可前一阵他们追杀我的时候,可一点也没手软。”
李祐点点头,似乎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忽然,李祐注意到杜行敏没跟萧君默一块回来,便跟他问起。萧君默道:“属下担心武库防范不严,便让杜参军过去再检视一下,以防万一。”李祐显得挺满意:“不错,还是你想得周到。”
武库是典军的职责范围。曹节在旁一听,顿时有些不悦,哂笑道:“萧长史的确是周到,才来不到一天,就把分内的分外的、该想的不该想的全都想到了,卑职真是佩服。”
萧君默笑而不语。
他知道,曹节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根本无须自己出言反驳,齐王自会修理他。果不其然,曹节话音刚落,李祐便斜着眼道:“曹节,你这话就不对了!萧郎现在是本王的长史,本王的事就是他的事,什么叫分内分外?什么叫该想不该想?你说话怎么就不过过脑子?来,跟萧长史敬酒赔罪!”
曹节拉长了脸,不情不愿地举起酒盅。
萧君默淡淡一笑,抬手止住他:“曹典军,我让杜参军去检视武库,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并非针对任何人,请你不要误会。再说了,咱们都是为殿下做事,理应同心同德,岂能强分彼此呢?这杯酒,还是让我敬你吧。来,我先干为敬!”说完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对曹节亮出了杯底。
“痛快!”李祐一拍食案,大笑道,“还是萧郎有度量,本王就喜欢你这种人!”
曹节无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把酒喝了。
在场众官员看到齐王心情大好,也就放开肚皮吃喝,大堂上一时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萧君默一边跟李祐及众官员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边暗暗留意着堂外的动静。
之前在地牢里,他跟裴廷龙、杜行敏一起制订了行动计划:
一、由杜行敏带人夺取武库,同时控制各处门禁、隔绝内外;
二、由裴廷龙率桓蝶衣、罗彪等玄甲卫摸到正堂外,悄悄解决掉周围的岗哨和守卫,包围正堂;
三、由萧君默在堂上稳住齐王及众官员,一旦接到裴廷龙得手的暗号,立刻出手挟持齐王;
四、萧君默与裴廷龙等人里应外合,迫使所有官员倒戈,放弃齐王,重新归顺朝廷。
确定行动方案后,他们三人合力放倒了几个牢房看守,然后将桓蝶衣、罗彪等二十多人解救了出来,随即按计划分头展开行动……
此刻,萧君默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裴廷龙他们应该已经得手了,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听到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斑鸠叫声。
堂上,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微醺。李祐见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便示意萧君默讲话,对众人进行起事前的最后一次动员。
萧君默清了清嗓子,准备说些套话敷衍一下,可就在这时,正堂门口忽然出现一名满身鲜血的府兵,他跌跌撞撞想跑进来,却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住了。见此情景,堂上众人无不大吃一惊。萧君默也是神色一凛,意识到行动可能出岔子了,只不过到底是杜行敏还是裴廷龙出了问题,现在还无从判断。
李祐圆睁双眼,厉声道:“让他进来!”
两名侍卫立刻架着那个伤兵走上堂来。那人伤得极重,跑到这里似乎已经耗光了最后一点元气,脑袋耷拉着,一双脚几乎是在地面拖行,在身后留下两道长长的血迹。曹节认出他是驻守武库的队正邱三,慌忙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邱三嚅动着嘴唇,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头往下一勾,显然是咽气了。
曹节猛然转身,唰地抽出佩刀指着萧君默,大喊道:“把他拿下!”
此时李祐两侧站着四名带刀侍卫,闻声一愣,想动又不敢动,只好齐齐望向李祐。在场众官员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李祐眉头紧锁,看了看一脸从容的萧君默,又看了看气急败坏的曹节,沉声道:“曹节,你到底听见了什么?”
曹节上前几步,大声道:“殿下,此人是驻守武库的队正邱三,他刚才说,杜行敏带人占领了武库,他的人都被杜行敏杀了。”
李祐浑身一震,立刻给了侍卫一个眼色。四名侍卫当即抽刀,同时架到了萧君默的脖子上。李祐死盯着他:“萧君默,对此你做何解释?”
萧君默淡然一笑:“殿下,为何杜行敏杀了邱三,就要由我来解释?”
如今事态不明,裴廷龙他们又迟迟没有就位,萧君默也只能先设法自保并尽力拖延时间了。而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只能是把水搅浑。
“萧君默!你到现在还敢狡辩?”曹节抢过话头,“邱三是我安排的人,一直负责防守武库;杜行敏是你派过去的,结果却把我的人杀了,你和杜行敏难道不是想造殿下的反吗?”
“为什么杜行敏杀邱三,就等于是我要造殿下的反?”萧君默仍旧微笑道,“如果邱三该杀呢?如果杜行敏检视武库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严重问题,邱三情急之下想杀人灭口,却反被杜行敏所杀呢?或者杜行敏刚要检视武库,邱三担心事情败露就狗急跳墙呢?假如是类似情况,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怀疑你和邱三想造殿下的反?”
李祐一听,眉头蹙得更深了,不由得转脸看着曹节。
曹节一下就蒙了:“你、你血口喷人!好好的武库能有什么问题?”
“可能存在的问题多了。比如军资器械以次充好,比如监守自盗造成亏空,甚至不排除里面的金银、铜钱、绢帛被人挪用侵吞!实话告诉你曹节,你之前长年担任分管武库的旅帅,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而我根本就信不过你,所以才会让杜参军去检视武库。”
萧君默下午在城里随便走了走,跟几个父老聊了聊天,便听说曹节在城里至少有五处房产,在城外也有几千亩良田。萧君默一想,这些事情齐王不可能不知情,既然放任不管,就说明齐王要的只是听话的奴才,而不是德才兼备的手下,至于说这个奴才贪不贪,他可能根本就无所谓。
“萧君默,你别欺人太甚!”曹节暴跳如雷,“你才来不到一天,凭什么就怀疑到我头上?你有什么证据?”
“曹典军,你是什么人,殿下心里清楚,我就不在这里揭你的老底了。”萧君默冷笑,转向李祐,“可我想提醒殿下的是,一个人贪墨成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故意用贪墨来掩藏他的真实身份,然后在关键时刻,对殿下发起致命一击!”
此言一出,不光是李祐,在场众人皆变了脸色。
李祐满腹狐疑:“你这话什么意思?”
“殿下别忘了,潜伏在您身边的玄甲卫细作至今尚未暴露。现在的齐王府里,除了我是刚来的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有嫌疑,其中自然也包括曹典军。”
“既然任何人都有嫌疑,你凭什么光揪着他不放?”
“我有三点怀疑他的理由。其一,方才我去地牢提审裴廷龙,居然在他身子底下发现了一枚小小的刀片,而我随后问了看守,得知今晚把裴廷龙押回来时,最后一个离开地牢的,便是曹节;其二,就是刚才大家都看到的,我派杜行敏去检查武库,结果邱三却跟他打了起来,此事在我看来,分明是武库存在问题,邱三狗急跳墙;其三,大家可以好好看看,在这大堂之上,除了殿下身边的侍卫,有谁随身携带兵器的?不管是我还是诸位同人,都按规矩把兵器留在了堂外,唯独曹节一个人没有解下佩刀,我不禁想问曹典军,你这么做意欲何为?”
这三条理由,第一条当然是萧君默随口编的,不过现在谁也无法戳穿;第二点其实略为牵强,因为杜行敏与邱三刀兵相见,疑点至少一人一半;不过他紧接着抛出的第三条理由,却足以把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当时官员聚宴,通常都不能携带兵器,萧君默和其他官员也的确在进门时都把随身武器解下来了,然而此刻,曹节手上却分明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横刀。
李祐闻言,这才注意到在场众人中,的确只有曹节一人携带武器,不禁脸色一沉,给了侍卫一个眼色。四名侍卫立刻丢下萧君默,冲上去卸了曹节的刀,其中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按住了他。
“殿下,殿下,您听我解释!”曹节急得脸红脖子粗,“卑职是怀疑萧君默来者不善,所以才不敢解下兵器,为的是万一他有不轨企图好保护您啊!”
“曹节,”萧君默呵呵一笑,“殿下身边足足有四位带刀侍卫,怎么也轮不到你来保护吧?你这理由是不是太蹩脚了?”
至此,萧君默已经成功把水搅浑,暂时解除了自身的危险,但他却迟迟没有听见裴廷龙的暗号,也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遭遇了什么;还有,杜行敏那边既然跟邱三明刀明枪干上了,那即便占领了武库,也肯定会遭到其他府兵的强力反扑;而在此大堂之上,自己虽然栽赃给了曹节,但危险并未彻底解除,在一人面对这么多敌人的情况下,就更谈不上要按计划挟持齐王了。
看来,今晚的行动凶多吉少,恐怕随时可能失败。萧君默暗暗打定主意,如果过一会儿裴廷龙他们还不出现,他或许只能走最后一步——拼尽全力杀死齐王,即便跟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因为一旦干掉齐王,齐州这些官员便会群龙无首,这场叛乱自然会胎死腹中,那么即使赔上自己这条性命,也是值得的。
此刻,唯一让萧君默感到遗憾的,是不能与楚离桑见上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