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才听完欢娘的转述,心中一紧,絮絮叨叨把昨日刘成来自己这里喝酒的事情道了出来。
欢娘眉头一皱:“情信?他要这个干吗?”她的表情有些怪异。
张生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还不就是寻花问柳。”
欢娘站起身给张生倒了杯茶:“你先喝着,我进去取新作的词来。”说着颠着小脚进了屋去。
正当欢娘在里屋翻箱倒柜折腾着的时候,张秀才却撩帘而入,一只手晃晃:“你是不是在寻这个。”
欢娘定在那里,眼睛盯着他手上的那张薄纸,本来紧的地面色突然更加暗淡下来,什么也没说,突然,铺子的门呼地关上了,张生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张生手里紧攥着那封情信,虽然害怕,但并不打算退缩。
欢娘慢慢靠过来:“拿给我吧。放你一条生路。”语气中竟尽是哀叹和无奈。
张秀才摇摇头:“刘成昨夜喝醉来过你这里。这上面分明有你的脂粉,对不对?你一介女子,他一个纨绔,大不了他调戏你一番,你拒绝罢了,何苦害人性命?”
欢娘停在原地,双手伸向脑后,哗的一声抽出几把发簪,云发瞬间悉数落下,披披洒洒搭在肩膀上,直至腰际。姿态美绝。但颜面如盖冰霜,冷淡异常。隐隐透着一股子伤心。
张生以为她要上前拿发簪插自己,下意识地绕开来跑到角落。浑身瑟瑟发抖。
欢娘的一蔓秀发遮住俏丽颜容,浅浅地竟传出一阵抽泣:“我并不想加害于你。你能否靠近一点?”
张生疑是什么诡计,不敢靠前,只见欢娘渐渐转过身去背对自己,秀发从中间披了个缝,慢慢散开,竟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庞!那张脸的嘴里还在股股做动,不一会儿便噗噗吐出一串串人骨。
张秀才哪里见过这般妖孽,呆在原地吓得尿了裤子,屋子里一股子臊气。
欢娘又转回头来,依旧美艳绝伦,面带梨花:“我本是双面獾妖,幻化不彻底,只得这般容颜,幸得有长发掩盖。好不容易修得半身正果,只想着沾染人气儿净化妖身,从来也没想着害人。若不是他们百般纠缠,意图不轨。我何以至此?”
张生哆哆嗦嗦舌头打结:“那那那那你也……不不能这样……你,你,是不是也对我早有此打打算?”此刻,他的裤子下面湿答答的,颇感黏腻,表情更加不自然起来。
欢娘步步靠近着:“你?不同。我本未想能与你互生情愫,那知情何以堪,不得自拔。”说着便伸出手去扶坐在地上的张生,不知是怎的,裸露出来的腕和手掌突然生出丛丛茂密的毛来,指甲也变得锐利起来。
张秀才一个寒战打起来,腾地闪到一边去,一边爬一边把手伸进领口里掏出个东西来,那是死去的老和尚赠与他的金身佛像,一直穿了绳子贴身挂着,这佛像本是佛缘之宝,能屏蔽妖气。
霎时阵阵焦煳味道传来,只见欢娘双手冒烟,刷刷刷毛发脱落一片,净被焦灼,她厉声哀号几声,泪水丛丛滑下:“我只是在你面前现了真身……并……无恶意。”
此时的张生已无分寸,浑身只剩一根筋绷得紧紧的,只管手持金佛向前伸去,而欢娘却还在靠近,趴在地上一寸寸爬向前去,泪水渐渐变得血红,面目双面都变得狰狞起来,面上的肉尽被焦灼,开始块块剥落,血肉模糊,终究还是蜷在原地,翻腾了两下不动了。
袅袅的一股青烟腾起,欢娘即刻幻作一只残败不堪的死獾。
张生抖抖地靠过去踢了踢趴在地上的死獾,确定它不动了才松了口气,把金佛塞回去,另一只手里的情信早已被汗水湿透,这时他隐隐地看见纸的背面渗出些字来。
心中一震,念想,自己并不曾替刘成在背面也作诗啊。他惊异地翻过去。正是欢娘那娟秀无骨有媚的字迹。
一首流离边缘的爱恋跃然纸上。她要呈给他的便是这首词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簌簌掉下的泪把信纸打湿。整个人瘫作一团。一片狼藉的丝铺,没有了往日那种含蓄的情调。
邱暧暧觉得好笑:“你没发觉,你的故事里都是这种又蠢又笨外加负心的男人?可见,男人罕有好的。”
仇慕名不以为然:“只是男人笨吗?女人更笨。一层一层把心思藏得慎之又慎。男人猜来猜去都不见得正确,索性不猜,按照自己的意思想怎样来就怎样来。误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总要有一方先埋下误会的根基。女人往往乐于充当这个角色。”
邱暧暧一巴掌打过去,落在他的背上:“你怎么不说是你们男人懒不肯花心思?!”
“不是男人懒,是男人要说就会直接,不说就含蓄到底,不会欲拒还迎,欲言又止。”仇慕名揉着自己背,火辣辣。嗬,力道真大。
“啊呸,最后那两个成语分明不是一个意思好不好?”邱暧暧啐了一口,忽然转过头:“什么时候你给我讲一个关于你自己的负心故事?”她在挖掘他的底线。
仇慕名当然不可能让她得逞:“那什么时候你又会给我讲一个关于你自己被负了心的故事呢?”
邱暧暧的睫毛委靡下来,不再扑朔。她真真憎恨他的残酷。她不能像他一样,总是一副昨日事都不作数的样子,她的心被揪扯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
她渴望倾泻,又惧怕倾泻。如果他有心爱恋,那么倾泻是一种妥帖的安放。如果他心有不轨,那么倾泻只是一种被他利用的资源。
她还是看不透他的,一如看不透明灭可见的爱情。
爱得如此心有不甘,却又如此想随时抛弃自我,邱暧暧并不是独一个纠结的人。你我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