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了。
从在选曹搜出帛书,到缉拿暨艳归案,投入解烦营大牢,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天色还未大亮。
撼动了整个朝野,权势遮天的选曹尚书,仅仅凭几份帛书就被虞青弄到如此下场,好像有些匪夷所思。就连一贯跋扈的解烦营,也有些同僚私下议论,觉得虞青做得太过火了。即便有江东系、淮泗系和大部分官员士族支持,如此对待主持新政的暨艳,会不会触怒他背后的太子,还有至尊?要知道解烦营是至尊的解烦营,不请示至尊就拿下他身前宠臣,于情于理于法都是不妥。
直到又过了一天,上千官员士族静坐吴王府前请愿,虞青去了趟大牢审问暨艳,至尊均没有任何表示,解烦营众人才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拿下暨艳,恐怕就是至尊的授意,虞青又抢得了大功一件。右部督吕壹那里发了好大的脾气,一上午呵斥了几名都尉,就连案头心爱的云雾砚台都给摔了。
然而下午虞青回到解烦营,却也没什么好脸色,似乎是暨艳那里进展得颇为不顺。十八样刑法用完,暨艳几经昏死过去,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皮肤,变成了个血人,竟然还不肯改口。虞青不懂,世间为何还有这种蠢人,仅仅为了所谓的不愧本心一说,能挨得下这么多痛楚。眼看再审下去,暨艳就要命殒牢中,虞青才悻悻作罢。虽说拿暨艳顶罪是至尊的暗示,但也得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如果不明不白死在牢中,又算是什么说法?她回到曹署之内,越想越气,命人将宁陌速速唤来。
还未等宁陌进门站好,虞青就劈头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宁陌拱手道:“从朱治被毒杀,一直到孙敖被烧死,虽然好几处都出现了寒蝉令牌,但属下以为都是有人故弄玄虚。这一系列案子,寒蝉涉入的可能性很小,嫁祸手段比较粗陋,不像是寒蝉所为。”
虞青狠狠剜了他一眼,道:“我问的是贾逸,你不是派人在公安城和武昌城中对他进行了查索吗?为什么查到的东西并未向我禀告?”
“属下惭愧,虽然查到了蛛丝马迹,但都是半途而废,并没有什么值得归纳禀告的事项。”
“也就是说,你查了半年,还对贾逸无可奈何?”虞青冷笑道。
宁陌苍白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虞部督,贾逸此人狡黠奸诈,着实不好对付。他来到吴境,想要对付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却都没能伤他分毫。”
虞青盯着宁陌,道:“你是我最看重的人,别人查不到就算了,你呢?是查不到,还是不想查?”
宁陌拱手道:“请部督再给属下一点时间。”
虞青未置可否,突然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贾逸来找过你?”
“是。他宣称这一系列案子与他无关,属下也是这么认为。”宁陌道,“但不代表他跟寒蝉无关。”
“你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查寒蝉。”虞青道,“只是因为你的妻子死于寒蝉之手,这是私事。”
宁陌没有回答。
“可你要明白,你是解烦营的都尉,理应先以公事为重,然后才是私事。”虞青道,“现在解烦营的公事,就是要贾逸死。”
宁陌低头道:“属下遵命。”
“你把这一系列案子中发现的跟寒蝉有关的线索都梳理一下,我不管再牵强,再生硬,也要联系到贾逸身上,明白吗?”
“明白,但是部督,仅凭那些东西无法给贾逸定罪。”宁陌抬起头,“不知道在暨艳那里,部督有什么进展?”
虞青道:“我自有安排,你不用多问。”
宁陌躬身告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将几块寒蝉令牌都拿出来,摆在面前长案上,细细端详着。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墙边书架上,取出了一卷帛书。将帛书缓缓展开,另一块光泽有些黯淡的寒蝉令牌显露了出来。宁陌攥着这块寒蝉令牌,又回到长案边,轻轻叹了口气。
这块寒蝉令牌,是在妻子林悦死后,他翻遍家中,最后在一块地砖下找到的。与后来案子中发现的几块寒蝉令牌相比,简直一模一样,就是重量差了些。手上的这块寒蝉令牌要稍稍轻了一些,也正因为如此,他一开始就怀疑寒蝉是否真参与了这些案子。
宁陌将手上的寒蝉令牌揣入怀中,打开房门向家中走去。对于虞青的吩咐,他并不着急,他得尽量给贾逸争取一些时间。眼下已经可以断定,虞青听令于公子彻,但公子彻的身份依旧隐藏在迷雾之中,没有一丁点头绪。
暨艳失势这种朝堂上的钩心斗角,宁陌一向不怎么关心。对于虞青想要借机构陷,宁陌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贾逸,但用什么方法还得好好斟酌一下。经过周伯儿子那件事,他已经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从刚才虞青所问来看,她在宁陌身边伏下了暗桩,监视着宁陌的一举一动。
陈奇是不能用了,曹铭呢?不知不觉间,宁陌已经走到了家门口,远远看到一个胖胖的商人站在那里。他知道这名商人,是隔街金盈当铺的老板,平时也算是点头之交。看到宁陌,商人立刻喜笑颜开,迎了上来。宁陌放慢脚步,右手垂下,在腰间长剑剑柄处摩挲着手指。
“陌哥儿,刚回来吗?今天找你两趟都没人,我寻思着要是你还不在,只能去解烦营找你了。”
“刘兄,有什么事?”
刘淼嘿嘿干笑道:“是有点事,不知能否进到贵府再说?”
宁陌点了点头。早在三年前,附近的邻居他都摸了一遍底,都是些平民百姓。这个刘淼是土生土长的武昌人,当铺也是父亲的产业,家中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妒妻,平日里精打细算,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宁陌带着刘淼走进院中,打开房门,进入屋内。屋内陈设极为简单,除去一张长案、一张木榻,以及几样零散家具外,竟然再没有什么东西。刘淼摇了摇头,似乎是对宁陌如此清苦而感到不可思议。
宁陌将他让到长案草席处,自己也坐了下来,道:“刘兄有事吗?”
“弟妹故去后,你就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
宁陌摇了摇头,心生厌倦。林悦死后那一年,有几名冰人相继上门提亲,都被他婉拒了。眼前这位怕老婆的当铺掌柜登门拜访,该不会也要说媒吧。
“你看你这家徒四壁的,根本就不像在曹署里做官的人呢。”刘淼笑道,“弟妹贤惠不假,可是已经过世四年了。你四年未娶,可真算是深情了。不过这男人呢,还是要找个女人的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是不是?”
宁陌眼中,一道寒光一闪而逝。这姓刘的说得没错,到今天刚好是林悦死去的第四年。但是一个当铺掌柜,为何会记得这么清?这个时候上门,又是为了什么?
“刘兄莫非是来给在下说媒的?”宁陌淡淡道,放在长案下的右手已经青筋暴起。
刘淼嘿嘿干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四年前受人所托,今日来叨扰了。”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精致密匣,递给宁陌。宁陌看着密匣,却没有接过来的意思。
“这是四年前,弟妹托我转交给你的。”刘淼道,“说你收了后,会再给我一千钱。”
宁陌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了密匣。密匣是熟铁打造,有一尺长,两寸宽,两指高,做工精细,表面打磨得很是光滑。宁陌反转密匣,看不到有什么缝隙机关,但摇晃起来却有轻微的声响,里面应该放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宁陌问道,声音有些嘶哑。
“我也不知道。四年前的那天早上,弟妹去了我的铺子里,把这个铁盒给了我。我本以为她要当这个铁盒,谁知道她却说,等她死后四年如果你还未娶妻,也未搬走,要我把这个铁盒交给你。我当时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弟妹给了我一锭黄金作为定金。”刘淼干笑道,“都是街坊邻居的,能帮就帮不是?”
“然后呢?”宁陌的情绪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拿了铁盒回家,按照弟妹说的,跟谁都没说这事儿。但过了几天,我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以为你们两口子拌了嘴,弟妹跟你赌气。于是就拿了铁盒去你家,想劝劝你。”刘淼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我这辈子没见过啥金锭,但咱们也不能为了钱,耽误了你们两口子。我家那婆娘,整天看我不上眼,闹别扭来着,但这夫妻呢……”
“刘兄,接着说。”
“对,对。你看我这又说两岔了。”刘淼看了宁陌一眼,低下了头,“我到了你家附近,发现站了好多官差,一打听才知道弟妹被人杀了。我胆小,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带着铁盒匆匆回到家里。那时候,我才晓得,弟妹一定是被卷入什么事了。那几天,我一直都坐卧不安,怕被牵连其中,什么都不敢干。又过了一段时间,看始终没有什么事,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我觉得,弟妹那么嘱托,一定有她的道理,于是就把铁盒放了起来。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就是第四年了,你未婚配也未搬走,我就拿这个铁盒来了。”
“如果……”
“如果你搬走了,或者又娶妻了,弟妹交代我,将铁盒送到前街铁匠处,熔为一枚铁锁赠予你。”
宁陌停了片刻,才问道:“刘兄,我妻子给你这个密匣时,还说了什么?表情如何?”
刘淼努力回忆道:“就跟平时差不多。不过她当时拿出那锭黄金,吓了我一跳,就随口问了句金锭哪里来的,但她只是笑笑。铁盒里装的什么,我也没问,这是规矩来着。”
宁陌苍白的脸上没有波动,他将密匣放在了长案上,道:“刘兄,一千钱我拿不出来,这样好了,我还有块玉佩,给你可好?”
刘淼连连摆手:“那怎么成,没有就算啦,都是街坊邻居,就当帮弟妹传个信儿好了。”
话虽这样说,但他却没有起身,只是干笑着看着宁陌。
宁陌从身上拽下玉佩,递给刘淼。刘淼推让一番,接过去后在手中把玩几下,这玉佩质地温软,雕工精细,远远不止一千钱。他赶忙揣进了怀中,起身拜别,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宁陌并未起身相送,默默地坐在长案前,看着密匣发愣。凭空出世的密匣,给宁陌带来了莫大的震撼。本来已经觉得很难再查出林悦被寒蝉所杀的真相,只得寄希望于贾逸,现在几乎可以说是绝处逢生。刘淼这人,从言谈举止上来看,似乎既没有什么身手,心机也不算深。虽然是个市井小民,倒是有点重信守诺的模样,当然是对他有利的前提下。
宁陌叹了口气,双眼盯着密匣,心绪却又回到了四年前,想起那个自己提着四色酥糖回家,推开门却是一片刺目血红的早上。他的头又剧烈地痛起来,伴着一阵一阵眩晕,似乎处于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之上,颠沛流离。他浑身燥热不堪,细汗如浆渗出,将亵衣全部浸湿,被风一吹又如跌入冰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宁陌才恍过神来,只见窗外寒星悬空,浓重的夜色吞噬了一切光亮。他打着火折,点亮长案上的油灯,看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孱弱地跳动,映出一团惨淡的光。他拾起精致的铁盒,手指在铁盒表面掠过三四次,也未探出有任何暗纹或者缝隙。若不是摇晃时里面有声音传来,宁陌几乎要以为这就是浑然浇筑的铁块。
从刘淼的话中,可以推断出妻子林悦早就知道自身必有一劫,才留下了这个密匣。四年后,尚未婚配,也无搬走,这三个条件可谓用心良苦,确实像她的行事风格。如果这三个条件不符合,他就不会见到这个密匣。既然已经忘了林悦,又何必再勾起旧事?
宁陌叹了口气,手掌放在铁盒的表面轻轻抚摸。这个密匣里,会不会有解开困扰宁陌四年的真相?林悦留下这个密匣,设置了这么多条件,大概是为了帮自己解开心结。密匣上没有机关缝隙,是避免外人打开。即便已经故去四年,对于四年之后的安排,还是如此滴水不漏。宁陌闭上了眼,那张秀气狡黠的笑脸一闪而逝。有些人,是不能随着时间而慢慢被淡忘的,铭心刻骨,无非如此。
窗外乌云退去,一轮圆月高悬空中,皎洁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宁陌身上。他站起了身,躬身向密匣端端正正地行礼,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温暖的笑容。
然后,拔剑。
如水剑光斩开月色,力劈而下。
“叮”的一声脆响,炸出一捧璀璨火花,撞碎所有黑暗。
飞仙髻,鎏金钗,双绕三重广袖曲裾,孙梦沐浴在月色之下,犹如白衣仙子,绝世独立。
贾逸的目光却越过她,迷离地涣散在遥远的虚无。暨艳被抓之后,太子孙登上书辩解,被孙权留中不发。而面对千余名官员士族在府前静坐,要求处斩暨艳,孙权也未置可否。听解烦营中议论,虞青已经连续拷问暨艳三日,将其折磨得不成人形,依旧未拿到一句口供。先前以为暨艳不过是个夸夸其谈、冒进鲁莽之徒,想不到竟然一身傲骨。
上午诸葛恪去找过贾逸,说孙鲁班给孙登捎了口信,暨艳必死无疑,让孙登不要再轻举妄动。然后,诸葛恪狠狠挖苦了贾逸一通,把他贬为无用之辈,贾逸也没有在意。公子彻步步先机,这是事实。入仕以来,这是他最为艰难的时段,比在许都追查寒蝉更甚。
“又在想案子?”孙梦不知何时到了身边,香气怡人。
贾逸点了点头。孙梦掂起曲裾下摆,挨着贾逸坐了下来。
“先前你不是说过,公子彻最主要的目标是太子孙登吗?”孙梦道,“如果案子太难,跟自己又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不如不查。”
“不查……”贾逸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公子彻第一次出手,可是安排了潘婕杀我。不查的话,我怕会坐以待毙。”
“就算查了,你能斗得过公子彻吗?”孙梦皱了皱鼻子,“这都小半年时间了,还没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总要试一试,我的运气一向很好。”贾逸道,“我总有预感,这一系列案子快要完结了。或许再过几天,我就能把公子彻揪出来了。”
孙梦哼了一声:“又是过几天。说起来,暨艳虽然被公子彻陷害,但新政却并没有停,太子也没有受到牵连,公子彻处心积虑布置的计策岂不是完全失败了?”
“不见得,像公子彻这种人,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他肯定还有安排。”贾逸道,“现在不动,或许是仅仅在等待时机。”
“时机啊……”孙梦道,“听说至尊这两天就会率军北上,抵御曹丕,留下太子监国。大概是要太子亲自处斩暨艳,把太子从暨艳案中摘出来。”
贾逸沉吟起来,没有说话。眼下暨艳虽然被抓却没有处置,江东系和淮泗系群情激愤,正是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候。孙权却选择此时北上,把烂摊子交给孙登。孙登不论从性格和理念上来说,都不是平息此事的合适人选。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孙权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既然现在已经确定虞青在为公子彻做事,我们不如禀告至尊,彻查虞青如何?”
“至尊疑心那么大,没有证据他会信么?”贾逸道,“暨艳都是虞青抓的,起码她现在在至尊心中的分量,要远重过我。而且,虞青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了她,我还想从她那里入手,看能不能引公子彻出来。”
“可是,虞青的手下宁陌,不是怀疑你是寒蝉,正在追查你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早先已经见过他了,承诺帮他调查他妻子的死。他怀疑虞青跟公子彻有关,会协助我一起调查。”
孙梦抿了下薄薄的嘴唇:“那还不错,宁陌算是这几年解烦营中的后起之秀,有他协助的话,你还是有希望破了这案子的,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案子破了后,我就去向孙郡主提亲。”贾逸道。
“呸,我又没答应要嫁给你。”孙梦脸色微微发红。
贾逸忽然笑道:“万一案子没破,我先死了,那你也不用再难为情了。”
孙梦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死了好了,死了少个讨厌鬼整天聒噪,我也不用再掺和那些破烂案子了,可以好好休息下。”
贾逸道:“说起来,这几年虽然活得艰难,我却从未想过去死。”
“活着不容易,死也很难。”孙梦道,“有些人,不是死了就能一了百了的。”
孙梦拉过长案上的食盒,打开了盖子。里面摆满了芙蓉糕、香芋角、酥皮饼这些五颜六色的点心,都是姑娘家喜欢吃的东西。她纤长的手指在各色点心上迟疑了一下,捏起了一小块红糍,放在贾逸嘴边。
贾逸有些尴尬地用手去接。
孙梦嗔怒道:“张嘴!”
贾逸只好张开嘴,孙梦却嘻嘻一笑,手腕一抖,将红糍丢进了自己嘴里。
贾逸摇了摇头,自己也拈起了一块红糍。
“你第一次吃红糍,就是在公安城吗?”孙梦问道。
“是。我在公安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被婆家赶出的母女,顺手救了。后来我受伤的时候,她们又好心救了我,但最后两人却都被杀了。”贾逸自嘲地笑笑,“这世道,好人没有好报。”
“别有什么负罪感,”孙梦道,“这世道就是这样,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大家都是在努力活下去。只要她们不是你杀的,你就不用想太多。”
“可她们毕竟是因我而死。”
“就是因为你有这种心态,才对田川姑娘念念不忘。”孙梦拢了下头发,“你和她共处的时间好像并不长,对她到底是愧疚多些,还是喜欢多些?”
“这个问题,这几年我问了自己无数次。”贾逸道。
“没有答案?”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贾逸道。
“你这么犹疑的人,是怎么下决心提亲的?”孙梦道,“我很好奇,秦风那个黑胖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故事?”
贾逸道:“等到提亲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孙梦撇嘴道:“我还不乐意听呢,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贾逸觉得雾气已经上来了,只好起身道:“不早了,我回去吧。”
孙梦翻了个白眼:“又回镜花水榭?有姑娘等着你呢?”
“我这个人整天死气沉沉的,哪会有什么女人缘?”贾逸道,“如果孙郡主应允了提亲的话,你说我们是住在镜花水榭,还是住在郡主府?”
“想什么呢?”孙梦笑道,“萧闲那里,你不是存了好多钱吗?都提出来,让秦风当向导,我们先出去游历几年再说。”
贾逸道:“这么说,你愿意嫁给我了?”
孙梦怔了一下,道:“滚!前段时间还像根木头一样,现在怎么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贾逸微笑着转身离去,孙梦起身依着廊柱,看他越走越远,逐渐消逝在了黑暗中。她就这样盯着黑暗,又看了良久之后,才向亭外招了下手。黑暗中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一只浑身漆黑的鸽子落在了她的手上。孙梦动作娴熟地探到鸽子腹下,解下一根细长的竹管,振臂让鸽子飞走。她借着亮光,拗断竹管管口,从里面倒出来一卷白帛。展开之后,见上面写满了奇怪的符号。孙梦看罢,将白帛凑到长案的油灯上点燃,扬到半空中看它迅速化为灰烬。
然后,她又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贾逸离去的方向。
暨艳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也肿胀得只剩下一条缝,勉强能够看见点东西。十指指甲已被拔掉,手筋脚筋全被挑断,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暨艳除了能听能说之外,已经形同废人。然而就算如此,虞青仍未拿到她想要的口供。
听狱卒闲谈,徐彪由于忍受不了酷刑,已经在前几天咬舌自尽了。孙权知道后,训斥了虞青一通。孙权要的是处斩暨艳,平息士族官员们的不满,对于虞青要陷害孙登的事情,并不知情。虞青也不敢做得太过火,这几天已经没有再动刑。
暨艳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昨晚已经吃过了断头饭,知道处斩的日子就在今天,他心中也没有多少波澜,只是对徐彪还有一些愧意。与徐彪相交多年,在推行新政时也多有倚仗,但直到最后暨艳也没有告诉徐彪真相。可以说,是他把徐彪骗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虽然觉得对不住徐彪,但暨艳也没有后悔,如果徐彪一早知道他的打算,能不能一起慷慨赴死?这世上,像他这样不计名利,不留后路的疯子又能有几个呢?成大事者必有牺牲,如果徐彪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原谅自己吧。
暨艳自我安慰着,听得牢房甬道尽头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努力挺直了腰。为首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解烦营都尉,带着几个解烦卫走了进来。看到微笑着的暨艳,这都尉愣了下神,脚步也停滞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走到了暨艳身边,命令解烦卫们架起暨艳,向牢房外拖去。
“你是叫宁陌吧。”暨艳嘶哑着喉咙问道。
“先生认得我?”宁陌奇道。
“曹署里俸禄五百石以上的官员,我哪个不认得?”暨艳笑道,“尤其像你这种后起之秀,我印象更深。”
“先生过奖。”
“虞青呢,等在外面?没有进来?”暨艳道。
“虞部督在刑场,这段路由我陪先生走过。”宁陌虽不想跟他多说,但还是有问必答。
“还想跟她牢骚几句,昨晚断头饭的酒太少,喝得不能尽兴。”暨艳道,“监斩的是谁?”
“原本至尊有令,命太子殿下监斩。但太子殿下偶感恶疾,不能前来刑场,由诸葛恪代劳了。”
“太子还是这般糊涂,他来监斩,以示跟我一刀两断岂不挺好?借口染病,还是对至尊的钧令有所抵触吧,这就太书生意气了。”暨艳叹了口气,“现在至尊膝下子嗣尚少,若以后再得几子,这储君的位置还能不能保住?”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到了监牢之外。秋日阳光迎头洒下,刺得暨艳睁不开眼,也将他身上的阴寒潮湿之气尽数驱散,精神竟然为之一振。他满意地长吁一口气,被解烦卫解开木枷脚镣,架上了囚车。随着一声号令,囚车在解烦卫的簇拥下缓缓而动,向东市法场驶去。一阵秋风骤起,卷起枯黄落叶在囚车前打了几个转,转眼间又消逝而去,落叶全都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被一行人脚踏车碾,化为尘土。
“人生浮沉,不过如此。”暨艳坐在囚车中,喃喃自语道。
长街两边的人越聚越多,不少人都对着暨艳指指点点。老百姓们对于文武百官都了解不多,但暨艳这位选曹尚书,倒是不少人都认得。毕竟前段时间,裁减官员、整顿吏治,致使耀武扬威的士族子弟纷纷罢官归家的惊世之举,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当时这位官爷威风凛凛,骑着高头大马驰骋穿行在武昌城内大小街道,可谓意气风发。想不到此时披头散发,浑身污浊地坐在囚车内,就要被押解到东市处斩,可真是天壤之别。
一个商人笑道:“真是畅快,畅快,听说暨艳不但搞什么整顿吏治,平准、均输、酒榷之策也是他的手笔,把官场弄得乌烟瘴气,市井也是民不聊生,眼看东吴都要毁在他手里,还是咱们至尊英明,将他拿了下来。”
一个书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天作孽,犹可容;自作孽,不可活。听说这人借助新政,暗中搜刮了不少钱财,纳了不少美妾,好多世家望族都给他搞得家破人亡。他能有今日,也算是老天开眼了。多少人未当官前满嘴经世济民,当了官就作奸犯科,实在可叹可憎。”
旁边一位美丽女子看着书生,满眼都是崇拜:“公子啊,你满腹经世济民,心性纯良,以后肯定是位好官。”
那书生拍了拍女子腰肢,一脸傲然自得的神情。
有个挎着菜篮看热闹的老妪被身后之人用力推搡,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长街当中,她回身正欲开口大骂,见是几个十多岁的少年,讪讪地闭了嘴。那几个少年看到囚车中的暨艳,不住地比画手势,出声挑衅。但暨艳却一直仰头看着天空,并未回应。
领头少年怒道:“平时处斩的犯人多少还会喊几声冤,要么就骂上几句,也算是个乐子,这狗官怎么不声不响?”
另一个少年嘬唇吹了个口哨,笑道:“该不会是吓破胆了吧。”
领头少年抓起老妪菜篮中的一把菜蔬,向暨艳丢去,刚好砸中他的鬓角。暨艳只是转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老妪护起菜篮正欲离开,却被领头少年劈手夺来,又是一把菜蔬掷向暨艳。
“来,一起砸这只死狗!”他嘿嘿大笑。周边少年齐声哄笑附和,纷纷伸手从菜篮里抓出菜蔬掷向暨艳。仅仅过了一会儿,周边有更多的人效仿起来,拾起石子、杂物掷了过去,暨艳本来就伤痕累累的脸上又流下血来。
对于朝堂上的争斗,寻常百姓哪里会懂,他们只是简单地把官员分为清官和贪官而已。其实就算所谓的清官和贪官,他们也辨别不出,都是人云亦云。有人说贪官,就捧腹笑骂报应不爽;有人说清官,就挤出几滴眼泪以示同情惋惜。甚至在很多人的心中,贪官清官都无所谓,只要杀的人比他们有钱,比他们有权,都是值得围观感叹的一出好戏。没有人去深究囚车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身后到底有哪些故事,他们要的只是一场情绪的宣泄,一顿饭后的谈资,给他们灰暗衰败的人生增添一点乐趣罢了。
这条长街上走过很多囚车,对他们而言,这辆囚车太过无味,远比不上那些怒喝“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江洋大盗来得有趣,于是投掷杂物就越发的起劲。宁陌微微皱起眉头,提起剑柄拨开一块砸偏了的石块,喝令麾下解烦卫出手弹压。他回头看了眼暨艳,策马跟囚车并肩而行。
“宁都尉,连累你一起受辱,对不住了。”暨艳淡笑道。
宁陌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暨尚书,你的事我略知一二。拼上性命为寒门百姓谋划,但他们却如此是非不分,蠢笨鲁莽,值得吗?”
“不错,世人大多蠢笨鲁莽,”暨艳正色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谋取生路。当年三闾大夫屈原投身汨罗江,又岂是为了自己?”
“不介意被他们如此对待?不介意留下污名?”
“当然介意。”暨艳笑道,“可我一个将死之人,介意又有什么用?只好退而求其次,新政没有因我之死而被废除,这就可安我心了。”
宁陌摇了摇头。他一向不懂儒生这些杀身成仁的心态,说什么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天地广袤无垠,何曾在乎谁死谁生;万民汲汲营营,何曾分清谁忠谁奸?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但人心却是最容易被蒙蔽蛊惑的。
他沉默片刻,道:“临行前,贾校尉托我向先生问句话。虞部督在审讯期间,可曾逼迫先生,诬陷攀附过什么人?”
“没有。”暨艳干脆利索地回答。
宁陌道:“没有的话,虞部督也有句话要我捎给你,说你和她都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那是自然。”
宁陌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策马向前和解烦卫一起驱散围观百姓。
暨艳又抬起头,看着清澈澄净的天空,只觉得苦涩不堪。虞青之所以没有将他弄哑,之所以敢派宁陌前来押解,完全是揣摩透了他的心思。暨艳所求,是寒门参议,新政推行,打破世家门阀对朝局的把持。至于太子安危,并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虞青想要陷害太子这件事,从暨艳的嘴里说出来,无凭无据的能有什么人相信?就算有人相信,又能如何?江东系和淮泗系因为反对新政,想要暨艳死;至尊孙权为了平息众怒,也想要暨艳死。至于暨艳到底是不是公子彻,能有几个人在乎?暨艳是虞青捉拿归案的,如果彻查虞青,岂不是要证明暨艳无罪?
太子仁厚纯良,或许会挺身而出,坚持查清真相。但此举不但会忤逆了至尊,还要跟世家豪门都撕破了脸皮,他未必有这份果敢决绝。而且,公子彻的手段,暨艳早已经领教到了。至尊命解烦营校尉贾逸彻查公子彻,却想不到连解烦营左部督都是公子彻的人,还有什么查清真相的希望?只怕是到了最后,太子成为众矢之的,案子不了了之。而且拖久了,矛盾积得更深,远不是杀一个暨艳就能简单了事的,只怕整个新政都会被废止,寒门入仕之途就此阻断。
自己死不要紧,甚至太子死也不要紧,只要新政推行,百姓受益,那就是死得其所。
囚车颠簸了一下,越过路上石阶。暨艳低下头,看到了东市法场。虞青负手站在辕门之处,昂首挺胸,满脸得意之色。再往后,是诸葛恪身着朝服,面无表情地坐在首席。宁陌回身,命解烦卫打开囚车,将暨艳架到高台之上。早有刽子手手持鬼头刀,站在木桩旁等着。虞青望向诸葛恪,道:“还不行刑?”
诸葛恪看了眼日晷,道:“慌什么,时间还没到。”
诸葛恪的心情很糟。至尊孙权提兵北上之后,授意孙登监斩,本来是给了一个与淮泗系、江东系士族缓和的余地。但孙登却想重新处置暨艳,将其贬为白身,发配充军。惊得诸葛恪、陈表、张休一起上阵,跟孙登争执许久,最后直到顾谭都说暨艳非杀不可,孙登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不再坚持要放了暨艳,孙登却也不愿来法场监斩,只说虽然暨艳急功近利,但也一心为公,杀了他实在于心有愧。情急之下,诸葛恪也不管是否逾规,对外谎称孙登得了急病,自己前来法场代为监斩。
他看着跪在行刑台前的暨艳,脸上轻浮之色早已一扫而去。犹豫再三之后,才拎着一个银壶走到暨艳身边,蹲下道:“暨尚书,太子赠酒一壶,与你送行。”
暨艳也不谦让,用两臂夹过银壶,仰头只喝了一口:“酒真是不错,比断头饭那顿好多了。”
诸葛恪道:“太子让我问句话。公子彻设局将你构陷,为的就是牵连攀附太子,但自从你入狱到今日处斩,太子却分毫未损。你为太子承担了所有污名,可曾心中怨恨?”
“你回去告诉太子殿下,我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是为天下而不为君,为万民不为一姓,让他不必愧疚。”暨艳道,“只希望有朝一日太子登基,能继续新政,暨艳就含笑九泉了。”
诸葛恪还想说什么,虞青在他身后喝道:“诸葛公子,时辰已到!”
诸葛恪只得起身返回,将一枚火签丢到地上,然后背过身去。
暨艳侧头,依旧看着天空,轻笑道:“秋高气爽,真是去死的好日子。”
鬼头刀呼啸而下,斩断一身傲骨,喷溅一腔热血。虞青正欲上前查看,却不防平地里骤起一股狂风,刮得众人睁不开眼。随即,乌云翻滚,天雷震震,骤雨从万丈高空倾盆砸下,荡起一股土腥气。诸葛恪向前弓着身子,看着那片赤红被雨水浸染,正犹如瘟疫般向周围蔓延。他一改往日的惫懒神色,上前拾起暨艳的头颅,轻轻用朝服下摆裹起,转身在笼罩天地之间的雨幕里渐行渐远。
镜花水榭。
秦风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脸色已经微微发红,拈起一条煎鱼丢进嘴里,连骨带刺嚼得咔嚓咔嚓响。萧闲则是愣愣地看着手中已经空掉的酒樽,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贾逸起身,拎着一坛金露酒,给二人斟满之后,又举起酒樽,想要再度碰杯。
萧闲却笑笑,道:“先别忙。今天这顿酒宴喝得稀里糊涂,我心里不怎么踏实。”
秦风有些不耐烦道:“老萧,别磨叽,先把酒喝了再问。”
萧闲喝尽樽中酒,向贾逸问道:“先前我们设计,想要引出公子彻,结果却被他识破,反而将计就计杀了暨艳。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贾逸道:“其实那是条连环计,只被公子彻识破第一层,第二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客栈木简是一次,黑衣人是一次,公子彻的两次安排,都是为了陷害暨艳。原本我以为,他是要以暨艳为线索,对太子孙登不利。但如今暨艳被杀,却未牵连太子,倒让我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牵连太子只是公子彻其中一个目的,对于公子彻来说,暨艳非杀不可。”
“为什么非杀暨艳不可?”秦风问道,“难道这公子彻其实是江东系或者淮泗系的,要杀暨艳,废止新政?”
“暨艳被斩之后,士族们着实高兴了好几天,以为新政也会废止。”萧闲道,“但至尊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暨艳为什么非杀不可?”秦风又将一尾煎鱼丢进嘴里。
萧闲看向贾逸,贾逸没有解释,反而道:“还有,先前对虞青跟公子彻的从属关系只是推测,经过此事倒可以看出,虞青已将全部身家押在公子彻身上。能让解烦营左部督如此死心塌地,公子彻的身份我已经猜得一二了,不会是普通的王室宗亲那么简单。”
“可是至尊膝下,也没有能与太子孙登夺嫡的子嗣了。二子孙虑十二岁,三子孙和才刚刚出生。至于孙登的那几位叔伯,更没可能染指王位。”萧闲道,“这案子确实棘手,前年太平道那案子,虽然诡异凶险,至少还有迹可循。这案子却让人犹如面对一潭浑水,既看不清深浅,也摸不到痕迹。”
“其实痕迹倒也不是没有。”贾逸道,“前几日,解烦营的宁陌都尉,从毒死朱治等人的牵机药中发现了崔嵬草,应该是产自蜀中剑阁。”
“军议司有份?”秦风道,“他娘的,这公子彻身为王室宗亲,跟蜀汉都勾结上了啊。”
“崔嵬草虽然是奇毒,却是遍布天下。宁陌如何断定牵机药中的崔嵬草产自蜀中剑阁?”萧闲举起酒樽,抿了一口。
“只有剑阁中的崔嵬草碾压成粉后,呈现粉红色,其余地方的都是紫色。”贾逸道,“本来宁陌想要安排人手前往剑阁探查。但现在既然知道虞青跟公子彻的关系,我实在是对解烦营中的人不放心。”
“我去!”秦风囫囵咽下一块蒸羊肉,抢道:“自从前年去了趟巨鹿,我都没有再游历过了,这两脚都快沉得抬不起来了。”
贾逸看向萧闲:“此次比巨鹿之行还要凶险,公子彻诡计多端,秦风虽然身手很好,但钩心斗角恐怕不行。”
萧闲看着贾逸的眼睛,沉吟良久,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嗐!老萧你是放心不下城里的这些产业吗?要我说,老贾的事儿是大事儿,少赚点钱又怎么了?”秦风道。
萧闲皱眉道:“蜀中剑阁,路途遥远不说,更是崎岖难行。就算一路顺利,再加上探查之事,往返也需要三个月,你等得到吗?”
“剑阁那边我已经有了安排,你们快马加鞭赶到之后,去剑阁关隘旁的梁稷茶社,找一位名叫姜维的年轻人,他会协助你们进行探查。至于探查出来的结果,他也会安排快马六百里加急星夜传来。”贾逸拍了拍身边一个扁平木箱,“前提是,你们要将这个木箱原封不动地交给他。”
秦风起身,拎了拎木箱:“好沉,这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那是我与姜维约定的东西,是该还给他了。切记不要弄丢或者擅自打开,不然会功亏一篑。”贾逸不厌其烦地交代道。
“那个姜维,靠得住?”萧闲低眉问道。
“靠得住,在荆州公安城中,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贾逸道,似乎又想起了几年前的旧事。
“我们两个一走,如果公子彻骤然发难,你自己扛得住吗?”不知为何,今天萧闲特别啰唆。
“还有孙梦姑娘呢,我身后是郡主府,公子彻总会有点顾忌。放心吧,我死不了。”贾逸再度将三人酒樽斟满。
“什么时候动身?”秦风拍了拍木箱。
“越快越好。”
“老萧?”秦风看向萧闲,“你要是不去,那就不够意思了。”
萧闲看着贾逸,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去,必须要去,明天就走。”
贾逸起身,举起酒樽:“道阻且长,行则将至,拜托了!”
三人仰头,将樽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相顾而笑。
宁陌将密匣献上之后,就端端正正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待着。
虞青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密匣,切口光滑平整,像是被利器斩断的。密匣中放着一张有些发黄的白帛,展开后映入眼中的是娟秀的小字。虞青拨亮油灯,匆匆读了一遍,然后又将白帛折好,放入密匣之中,递给了宁陌。
她闭眼思索片刻,问道:“这个密匣,可以确定是你妻子留给你的?”
宁陌点头道:“白帛上的字迹的确像是我妻子的笔迹。”
“笔迹可以临摹,有些高手甚至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所以,下官才恳请部督查阅暗桩名册,看有没有我妻子的名字。”宁陌道。
虞青点了点头,唤过一名解烦卫,令其前去后室将一个铜盒取来。那个铜盒已经有了好些年头,绿色铜锈斑斑点点,就剩鬼头锁还算光亮,应该是经常开启的缘故。虞青起身,没有避讳宁陌,在书橱暗格里取出一串钥匙,连用了三把钥匙才打开了鬼头锁。宁陌微微有些动容,一把锁要数把钥匙才能打开,这种锁他只是听说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虞青将铜盒推给宁陌,道:“解烦营暗桩由左右部督分设,每安插一名暗桩,就会开启铜盒,由部督亲自将名字刻在铜版之上。我接手左部督不过两年,你妻子若是暗桩,那至少应该是四年前就安插下去的,我并不清楚。你自己查吧。”
宁陌点头称谢,俯身从铜盒中拿起了一张铜版,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那天斩开密匣之后,宁陌就已经通读帛书数次。帛书之上写的事情,虽然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但让他无法接受。
帛书上写着林悦在嫁给宁陌之前,就已经是解烦营的暗桩,受命混迹于市井之间,刺探各种人等。四年前,林悦在一次追查中,偶然发现解烦营新任校尉贾逸的行踪有些诡异。经过她多日小心探查,截下贾逸传递消息的信鸽之后,才发现贾逸竟与名动天下的寒蝉有所牵连。但正当她要进一步调查清楚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泄漏了行踪,被寒蝉盯上。她思虑再三,为免牵涉宁陌,选择了隐忍不发。在帛书中,她叮嘱宁陌,如果她莫名身亡,宁陌在四年之后仍不肯放弃追查,见到这张帛书之后,千万不要再执迷不悟。寒蝉的可怕程度,不是他应付得了的。
尽管宁陌在这四年中,早对妻子身份有所怀疑,但看到帛书之后,还是沉默了许久。天亮之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照常去解烦营当值。直到昨日押解暨艳去过法场之后,才将密匣与帛书向虞青和盘托出,然后请求查阅暗桩名册。
转眼间,宁陌已经看过八张铜版,都没有发现林悦的名字,只剩下最下面的一张铜版了。他迟疑片刻,将颤抖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铜版之上,缓慢地移动着。
“不必太过担心,如果在咱们这里没有查出来,我可以折些面子,帮你向吕壹那个混蛋申请查阅右部督暗桩名册。事关重大,谅他也不好拒绝。”
“找到了。”宁陌轻声道,手指停留在一行小字上。林悦,字秀清,建安二十三年初。
“看来,你妻子的确是解烦营的暗桩。”虞青摇了摇头,“如果她当初不是担心你的安危,选择将情报上报,贾逸或许早已身首异处。”
宁陌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铜版上的这行小字。
“既然你拿来了密匣帛书,这件事也就不容再拖延下去。贾逸这只老鼠,必须尽快诛杀。”虞青道。
宁陌却摇了摇头:“只怕以现在的这些东西,难以将贾逸定罪。”
“不错。名册只能证明林悦的解烦营暗桩身份,但帛书上所记之事,都是林悦的一面之词。林悦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诬陷贾逸;也可能是犯错,误会贾逸。若是贾逸如此申辩,我们还是拿他没有办法。”虞青冷笑道,“我们既然识破了他的身份,那么设局引他入彀,也不算有违法理了。你觉得呢,宁都尉?”
宁陌拱手道:“只有将贾逸定罪,才能进而查出寒蝉,为我妻子报仇。但不知部督如何安排,可有十足把握?”
“毒杀孙公主这罪名如何?”虞青道。
宁陌神情一震,没有应声。
“当然不会真的杀了孙公主。至尊认为咱们解烦营左部督擒拿暨艳,破了朱治被杀那一系列案子是大功一件,便派了孙公主明晚前来嘉奖犒劳。到时候,解烦营都尉以上官员均要出席。我们可在孙公主的酒食中掺入牵机药,分量不会致命,却可引起不适。”虞青拿出一块金灿灿的圆牌,“我已命人按照前些年发现的寒蝉令牌,进行了仿制,提前和牵机药一起藏到贾逸座席之处,孙公主一旦出现不妥,你我立刻将贾逸拿下。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在,再加上这铁盒中的帛书,足可以办成铁案,至尊那里也没什么话说。”
“虞部督谋划得当,令属下佩服。只不过下毒的话,时机如何把握……”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虞青得意道,“贾逸在东吴五年,我每天都在谋划如何让他身败名裂,之所以拖到今天,无非是时机未到。可笑他一直以为我奈何不了他,殊不知早已身处绝境!”
宁陌却还有犹豫之色:“虞部督,即便坐实了贾逸的罪名,如果他像暨艳一般嘴硬,如何能问出寒蝉的线索?”
虞青冷冷笑道:“还有孙梦啊。你也知道,孙梦与贾逸的亡妻田川长得十分相似,最近还有风声说贾逸要上门提亲。只要坐实了贾逸的罪名,我们就可以拿孙梦为质,逼他招供。孙梦和寒蝉哪个更重要,我想贾逸比你我都要清楚。”
宁陌这才微微点头,躬身道:“一切听从虞部督安排。”
虞青仍在笑,笑着笑着,眼角却泛出了亮光,笑声也变得呜咽起来。宁陌知趣地退出,他知道虞青和贾逸怨结所在。当年贾逸还在进奏曹担任石阳都尉之时,曾破获一起盗取铠甲图的案子,借势杀死解烦营江夏郡主官姜哲以下七十四人。有传言称,姜哲正是虞青的情夫。隐忍五年,日日与仇人同署为官,是何等焦灼;五年之后,亲手为心爱之人复仇,又是何等痛快?难怪虞青会喜极而泣了。
宁陌看着月光下自己稀薄的影子,轻轻道:“可怜,可叹。”
只是这四个字,不知道是说虞青,还是在说他自己。
虽然在解烦营,贾逸只是一个被边缘化了的校尉,但今晚这场宴会也是非去不可。朱治那几桩案子,本来孙权交代了他去查,结果到最后却被虞青给破了。孙鲁班前来犒劳,如果贾逸不去,免不得被人在孙权那里搬弄是非,说他心有怨气。以贾逸现在的处境,多一事实在不如少一事。
解烦营官署并不算大,院中勉强放下十多张长案后,已经没有什么空地了。贾逸本来以为虞青肯定会将他安排在末席,想不到却离孙鲁班的席位很近。
对面坐着右部督吕壹,他一直在把玩手中一枚玉珠,瘦长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他身后,是从属右部督的五六位校尉、都尉,都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而贾逸这边,虞青穿了身浆洗得十分笔挺的官服,眉眼间都是压抑不住的得意之色。宁陌则是按照官秩,坐在两三名都尉之后,低头想着什么。
外面传来孙鲁班驾到的恭迎之声,座中众人纷纷起身出门相迎,孙鲁班却已经走到了院中。她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径直走上了首席。
吕壹拱手,沉声道:“不知殿下此时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孙鲁班笑道:“我轻车简从,就是想省去迎来送往那些麻烦,想不到还是被你们的解烦卫早早看到。看来解烦营被父王信赖,不是没有原因的。”
虞青笑道:“还是靠孙公主在至尊身边多有美言,解烦营才会受到至尊如此信赖。”
“虞部督就不用谦虚了,你们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跟我可没什么关系。这次暨艳授首,江东系和淮泗系也安分了一些,父王能安心率军北上抵御曹丕,你可是功不可没。”
虞青笑意更浓:“多谢殿下谬赞,下官定当殚精竭虑,再立新功。”
吕壹道:“虞部督这次也算是沾了至尊的福气,虽然暨艳并未认罪,也未供出幕后主使,但好歹压下了江东系和淮泗系的怨气,真算是大功一件。”
虞青反讽道:“吕部督说得对,至尊的福气可不是谁都能沾的。”
孙鲁班打趣道:“解烦营左右部督这些年都立下了不少功劳,也多亏了两位部督彼此争功,等下行酒之时,可不要退缩。”
她拍了拍手,已有仆从端着酒菜上来,虞青和吕壹也不再争辩,起身离席向孙鲁班敬酒。贾逸看着这个笑靥如花的女人,默然不语。孙鲁班比起太子孙登,对驭人之术更加熟稔。席间还有校尉都尉,大着胆子上前敬酒,孙鲁班都应对自如,酒没怎么喝却把气氛烘托得很热闹。而那些校尉都尉,也一个个笑逐颜开,显是觉得自己很受器重。贾逸没打算凑这个热闹,独酌一杯后,又看向了宁陌。宁陌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碰,不约而同地点头示意。
朱治等案虽然明面上已经了结,但这一系列事件显然没有结束。接下来,公子彻必然还有动作,而贾逸却犹如涸泽之鱼,没有多大闪转腾挪的余地。即便动用了寒蝉势力,依旧没能查出公子彻的身份,贾逸决定孤注一掷,从虞青下手,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正思虑间,忽然听到虞青道:“贾逸,你怎么不给殿下敬酒?”
贾逸抬起头,发现孙鲁班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怎么,还在意我关押萧闲那件事?”孙鲁班道。
贾逸起身:“下官不敢。萧闲能被开释,多亏了公主宽宏大度。”
“既然如此,还不向公主敬酒赔罪?”虞青冷笑道。
贾逸走到了孙鲁班席前,拎起长案上的酒壶,为孙鲁班斟满耳杯,双手奉上。孙鲁班一手接过,将耳杯凑到唇边,却被贾逸突然抬手打翻。耳杯中的酒溅出,洒了孙鲁班一身。她抬头,又惊又怒地看着贾逸。
“惊扰到了殿下,是下官之错,只是这杯酒不能喝。”贾逸从腰带中取出一根银针,浸入酒渍之中,不消一会儿,银针已经变黑。
“有毒?”孙鲁班皱眉道。
“贾逸!你竟敢下毒,谋害殿下!”虞青霍然起身,喝道,“来人!将贾逸拿下!”
十几名解烦卫已闯入院中,就要对贾逸动手,孙鲁班还在犹豫,却见吕壹离席,挡在了贾逸身前。
“虞部督。”吕壹道,“如果是贾逸下毒,为何要打翻耳杯?”
“吕壹!你竟敢包庇贾逸?”虞青冷笑道,“莫非你和他有什么勾结不成?”
“虞部督,你我都在解烦营入仕多年,总得知道,办案得让人说话才成。”吕壹回身,冲孙鲁班笑道,“您说呢,殿下?”
孙鲁班点了点头,看着贾逸。
“刚才是虞部督让我向殿下敬酒的。”贾逸道。
“笑话,我让你敬酒,可没让你下毒。”
“在这之前,殿下长案上的酒壶已空,仆从上前换过了酒壶。”贾逸道,“换过之后,他向你递了个眼色。”
席间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看向了虞青。虞青冷笑道:“原来你打翻耳杯,是为了污蔑我?你说的那名仆从是谁?可敢唤他出来对质?”
“虞部督反应真的很快。喊那名仆从出来对质,按照你们先前的安排,他肯定说是我指使换壶下毒的,对不对?”贾逸道。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虞青喝道,“拿下!”
解烦卫向前迈步,吕壹身后几名都尉一齐起身,拦在了前面。
虞青拔出长剑,怒道:“吕壹,你什么意思?”
“那名仆从向你使眼色,我也看到了。”吕壹佝偻着身子,笑得像一匹狼,“而且,我还看到贾逸上前敬酒之时,有个仆从在他席位旁丢了包东西。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一块寒蝉令牌,还有一小包牵机药粉。”
一名都尉快步上前,拾起一个小布包,拿到了吕壹面前。吕壹将布包呈给孙鲁班,孙鲁班并没有打开,而是放在长案上,平静问道:“虞部督,怎么回事?”
虞青脸色铁青:“启禀殿下,下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贾逸想要毒杀殿下,吕壹部督却在袒护他,并构陷下官。”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明明谋划得精巧之极,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宁陌放着杀妻之仇不报,会将你的计划泄露给我?”贾逸神色平静,“密匣帛书确实算一着妙棋,只是你太低估了宁陌。”
宁陌远远地起身:“虞部督,密匣帛书是假的,我看第一遍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虞青没有说话,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她已经将宁陌挫骨扬灰。
宁陌低着头:“帛书上的字迹语气,简直以假乱真,可我却非常清楚,我妻子绝对不可能是什么解烦营暗桩。说她是解烦营暗桩,因追查贾逸被杀,就更站不住脚。意识到帛书是假的,只剩下一个问题,是谁伪造了这些东西,要做什么。于是,我前去试探你,你马上就给我看了所谓的暗桩名册,告诉我要陷害贾逸。
“你太心急了。不但立刻将陷害贾逸的计谋和盘托出,还拿出了一块寒蝉令牌。如果不是料到我会去找你,提前做了这些谋划安排,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拜访了当年担任解烦营左部督的胡综,以查案为名侧面问了下。结果,他很直白地告诉我,在他任职期间,我妻子并不是解烦营暗桩。于是,我只好将这一切通知给贾逸校尉,然后禀告了吕部督。”
吕壹负手道:“虞部督,原先我以为咱们两个虽然彼此看不顺眼,但归根到底都是为至尊效力。你为何会投效公子彻,我倒是很想听听。”
“什么公子彻?有什么证据?”虞青强笑道。
贾逸道:“潘婕、陈松、吴祺、孙敖四人与你均有交集,这能说只是巧合吗?黄鹤楼被烧当天,你能说清楚自己去干什么了吗?还有,在你将暨艳拿下顶罪之时,我借助郡主府枭卫,从发现的寒蝉令牌入手,查到了扬州名匠薛海。他现在正被关在郡主府内。虽然委托他打造令牌的人蒙着面,但想必他还是能辨别出声音的。怎么样,虞部督,可要提他前来对质?”
虞青的手垂了下来,青筋暴起,眼神闪烁。
贾逸怜悯地看着她:“这五年里,你一直在暗地里监视我,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向我出手。荆州公安城那次你没有害死我,隐忍五年盼到了今天,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我置于死地,然后全身而退。可惜,不管从心智、性格和身手上来说,你都不是我的对手。复仇这种事,不是付出多少心血,忍受多少煎熬之后,就能如愿以偿的。”
虞青刻薄笑道:“总好过你。我的仇人就在身边,起码还有希望复仇,可你的仇人却在千里之外,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位极人臣。你又能如何?”
贾逸叹了口气:“所以我才可怜你,明明有希望复仇,隐忍五年却还是功亏一篑。”
虞青反倒平静下来,吐纳渐渐平淡,手上青筋隐去,有意无意地搭到了腰间的缳首刀柄上。
贾逸道:“你也是解烦营中的老人了,如果能说出谁是公子彻,或许至尊会留你一条活路。”
孙鲁班微微颦眉,贾逸这句话极有诱惑力。人最怕濒临绝境之时,又看到了一线生机,一旦没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心智溃散是转眼之间的事。她看向贾逸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意味。
“你说了不算,”虞青眼神落在孙鲁班身上,“供出公子彻,至尊可以饶我不死?”
孙鲁班道:“至少我可以替你求情。”
虞青弯腰:“多谢公主。”话音未落,腰间一道雪亮刀光骤出,挟裹不可阻挡之势,向贾逸劈脸斩来。这是虞青凝聚了所有心神的一刀,先以言语松懈众人防备,然后借弯腰之势蓄力出刀。虞青自认这一生中,再也挥不出这刀,也确信贾逸此时此刻,绝躲不过这刀。就算不能当场将贾逸斩杀,也至少留下他一只手臂。
刀光已经斩到贾逸面前,刀风甚至吹起了他的鬓角,再等一刹那就可以看到血花溅起,听到骨骼断裂。然而贾逸却忽然变得很远,虞青腹部和背部同时传来钻心剧痛,耳边响起一阵木头断裂的声音。虞青挣扎着从一片狼藉中起身,顾不得拔出刺入后背的长案碎片,凝神看着贾逸。贾逸几乎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右手提着的剑柄往前送出了两寸。
虞青拭去嘴角的鲜血,双手握刀,遥遥指向贾逸。
贾逸轻声道:“何必如此执着?说出公子彻,留得一条生路,以后未必没有杀我的机会。”
“你不是公子彻的对手,早晚都是一个死,”虞青道,“只恨我不能亲手杀你。”
“潘婕和你,都是自视甚高的女子,为什么会对公子彻如此死心塌地?想来他风采绝伦、玉树临风,引得你们女子倾心?”
虞青冷笑:“我没有潘婕那么傻,你套不出我的话。”
贾逸正要答话,猛然心念一动,向后直跃而去,将孙鲁班撞得连退数步。与此同时,席间众人纷纷拔剑,平地响起一片金属相撞之声,耀眼火花此起彼伏。还未等孙鲁班回过神来,吕壹已经纵身掠出院子,几名都尉跟着冲了出去,剩下几名围到孙鲁班身前,筑起一道人墙。宁陌提剑走到院子中间,俯身看着虞青,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刚才院外的箭雨,射向孙鲁班和其他人的都是饵,只有射向虞青的才是真正杀着。这位解烦营左部督背上插着至少六七支羽箭,箭箭透骨而出,一看便知是强弓所为。孙鲁班拨开众人,走到虞青面前,蹲下去将手指放在了虞青颈间。脉象微弱,气息散乱,虞青必死无疑。
孙鲁班叹了口气,声音苦涩:“何必呢?”
虞青忽然展颜,莫名其妙地一笑,眼神慢慢涣散,最终变得黯淡无光。孙鲁班伸手,将她双眼阖上,起身看着黑暗的院门之外。未几,吕壹提剑返回,扑倒在孙鲁班面前:“下官无能,只是带队搏杀了五六个弓手,没有追上指挥之人。”
“解烦营?”孙鲁班轻声笑了起来,“我吴境最为隐秘可怕的曹署,不但出了个勾结贼人的左部督,还被人带队杀到了门口。算不算个天大的笑话?”
“今日辕门轮值,虞青安排的是个名叫陈奇的都伯。对于他下官早有防备,特意安排了一队人盯梢。但刚才得报,那队人已经全数被杀,想必是公子彻的布置。”
“所以呢?这件事就算完结了?解烦营办案,也未免太轻松了吧。”孙鲁班的声音不重,听在吕壹耳中却犹如雷殛。
“下官这就命人连夜全城搜捕,将陈奇缉拿归案!”吕壹咬牙道,“如果三日之内,未有进展,下官就向太子殿下请辞解烦营右部督一职!”
“解烦营左部督虞青,今夜死于暨艳余党刺杀,”孙鲁班道,“你们追捕的,也是暨艳的余党,我想大家应该都明白。”
院中众人轰然应诺,没有人提出异议。对于解烦营内,事后自然会有几次详细梳查,将可疑之人完全剔除出去。但虞青与公子彻的关系,是绝对不可以摆到台面上的。掌握着监察刺探职责的解烦营出了内奸,还是一位部督,并栽赃嫁祸选曹尚书。这种事若是流传出去,朝堂之上还不是互相猜疑,人人自危?再者,如果为暨艳翻案,江东系和淮泗系岂不是群情激愤,再掀波澜?在事关人心国运面前,真相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
孙鲁班走到贾逸面前:“贾逸,你未免太慢了。”
贾逸低头道:“是下官胆子小了。”
孙鲁班怔了一下,没料到贾逸会这样回答。她有些玩味地笑起来:“有些时候,或许胆子小,也有胆子小的好处。”
贾逸拱手行礼,不再说话。
孙鲁班走过他身边,似乎不经意斜了宁陌一眼,然后在数十名解烦卫护送下离去。看方向,应该是太子府,想必要连夜向孙登禀告。
吕壹站在院中,一个又一个命令下达出去,不消一会儿右部督已经倾巢出动,最后就连吕壹都带人走出了院子。而左部督的校尉都尉都站在院中,讪讪地等了一会儿,才接连离开。等到院中人已经走完,宁陌将虞青尸体背起,向左部督房间走去。贾逸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进房之后,宁陌将虞青的尸体放在木榻之上,逐一拔去羽箭,用麻布拭去血迹,将遗容整理得勉强说得过去。贾逸一直靠着门,默默地看着他做完一切,才怅然道:“也不知道,我们死的时候,有没有人给我们收尸。”
“我无所谓。”宁陌脸上依旧阴冷,“死后万事皆空,收不收尸有什么区别。”
“那你为什么给虞青收尸?”
“在她麾下为官,并没有难为我太多。如果不是想利用我对付你,其实她也勉强算得上个好上司。”宁陌道。
“我小的时候,在茶社听说书,每个故事里都有好人坏人,不管如何争斗,最后赢的一定是好人。”贾逸道,“后来年纪大了一些,明白了其实好人也跟好人斗,坏人也跟坏人斗,最后赢的多半是最强的那个,倒跟好坏无关。直到最后在进奏曹入仕,才明白所谓的人之好坏,都是对于自己来说的。一个在敌国百姓中口碑很好的人,如果……”
“查清我妻子是如何死的了吗?”宁陌打断了贾逸的话。
“没有。”贾逸道,“我不是来废话的,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说发现密匣帛书时,就知道是假的,何以如此肯定?”
“我告诉过你,虞青声称她用来嫁祸你的令牌,是根据前几年找到的寒蝉令牌所仿制。但我细看之后,却发现和我在家中找到的那块不太相同,倒是跟陈松案中的一模一样。公子彻仿制的寒蝉令牌,跟虞青所仿制的出现了同样的纰漏,这说明,两人用的仿制令牌,其实是出自同一批,足以说明所谓密匣帛书只是个陷阱。”
“不对,我问的是你为何断定林悦不会是解烦营暗桩。”贾逸盯着宁陌的眼睛。
狭长的眼睛泛起失望之色,黯淡下去:“我不想说。”
贾逸沉吟片刻,道:“宁都尉,听我一句劝,随便找个借口出城去吧。”
“你怕公子彻出手对付我?”宁陌道,“你呢,为什么不逃?”
“若是逃得了,我早就逃了。”贾逸苦笑道。
“你知道公子彻是谁了?”
“也不能说可以断定,不过起码有了七八分把握。这案子其实不难,只是我胆子太小,一直没敢那么想。”
“如果真如你推想的一般,我能逃得了吗?”宁陌冷冰冰问道,“贾校尉,在公子彻出手之前,你能查清我妻子为什么被杀吗?”
“只能尽力。”贾逸语气复杂,“宁都尉,多谢了。”
宁陌只是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贾逸点了点头,干脆利索地转身就走。院中已经有仆从开始打扫,不到一个时辰,羽箭、长案、鲜血、酒食都会被从院子中抹去。一个故事即将默默湮灭,一个故事即将悄悄流传,故事中的人是好是坏,与真相无关,只由利益决定。
贾逸走出了解烦营的大门,站在长街之上,感觉到一丝难以忍受的凉意。如果真是他怀疑的那个人,接下来到底要如何才能自保?
虽然挫败了虞青的谋划,宁陌却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回家途中,宁陌去了趟金盈当铺,发现尽管已经安排了人手暗中监视,老板刘淼仍旧被灭口了,就连监视的两名解烦卫也未能幸免。公子彻的手段,当真是一环套着一环,宁陌甚至怀疑虞青的死,会不会也是公子彻早已安排好的,为了斩断最后一根线索。
回到家中,默默坐了一会儿,宁陌走到靠墙木架旁,从暗格里将那块四年前的寒蝉令牌拿了出来。正因为有这块令牌,他才笃定林悦不会是解烦营的暗桩。但个中原因,即便是贾逸问起,即便说出有利于查清林悦之死的真相,他也无法开口。
这块令牌,在他手上捻弄了两年多的时间,火烤、水浸、透光试了无数次,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直到有次凝视令牌久了,他才霍然发现,令牌上那只蝉尾花纹,似乎是一个极小的篆字。他找来白麻布,将花纹拓印下来。然后花了三天时间,一笔一画将那极为复杂的花纹放大写下,这才认清了那个篆字:悦。他怔怔地看着那个悦字,想不到追寻了两年多,一直以为妻子死于寒蝉之手,到头来却是这个样子。
自己的妻子很有可能是寒蝉的人,这是宁陌思索推断了将近一个月之后,留下来的唯一猜测。不管再怎么假设,那个隐藏于花纹中的“悦”字,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他没有将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依旧保持着妻子被寒蝉所杀的说法。在怀疑贾逸跟寒蝉有关之后,宁陌几次在话语中暗示,都说要查清妻子为何被杀,没有说查清妻子为何被寒蝉所杀,就是想看出一点端倪。但贾逸不知道是掩饰太好,还是每次都并未在意,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在虞青被杀之后,他又跑来问为何宁陌能断定林悦不是解烦营暗桩,这让宁陌大为失望。贾逸显然并不清楚林悦的身份,更遑论知道林悦被杀的真相。也许只有等到公子彻被缉拿之后,顺着贾逸这条线找出寒蝉,才能查到宁陌想要的真相。
他正思虑间,听到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宁都尉”。宁陌抬头,看到曹铭带着四名解烦卫站在门口,满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宁陌起身问道。
“有兄弟看到了陈奇,属下就过来喊您了。”曹铭道,“昨晚识破虞青,明明都尉您大功一件,吕部督却把您晾到一旁。我觉得,他是想对咱们左部督的人秋后算账,谁都免不了罢官问罪。现在这个状况,只有抓到陈奇,送到孙公主那边才能避免吕部督借机弄出假口供,构陷大家。”
宁陌沉默了一会儿:“这件事,你们可以去找贾校尉办。”
曹铭急道:“咱们兄弟以前跟着虞青,可没少排挤他。现在去找他,他能站出来吗?宁都尉,您就别推辞了,抓到陈奇后,孙公主最起码会看在您昨晚指证虞青的份上,拉咱们兄弟一把。”
宁陌点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陈奇现在什么地方?”
“西城一栋废弃的旧宅里,咱们得快点,别被吕部督抢先发现了。”曹铭道。
宁陌提起长剑,跟着他们走出了房间。曹铭和四名解烦卫在前面带路,走了两步后,却发现宁陌没有跟上来。
曹铭道:“宁都尉,赶紧啊,您怎么不走?”
宁陌却莫名其妙道:“除了陈奇之外,虞部督在左部督里的人,就你们五个吗?比我预想的要少得多。”
曹铭愣了下:“您说什么?”
“你一向脑子转得不快,刚才的几条却说得有理有据,不是你能想出来的。”宁陌淡淡地看着他。
曹铭迟疑了一下:“对,对,您看事情太急,我忘了禀报。这是我们兄弟几个在一起商讨出来的想法。”
“就算如此,可西城离这里这么远,事情又这么急,为何你们五人都是步行?”
“我们……怕回去牵马,会引起吕部督的怀疑。”
“是吗,右部督的人全部都出去了,谁会怀疑你们?还有,你说有兄弟在西城发现了陈奇,谁发现的?”
曹铭带着四名解烦卫走了回来,胡乱指向其中一人:“就是他。”
“这位兄弟好身手,从西城跑那么远回来报信,竟然脸不红气不喘,连汗都没有一滴。”宁陌拔出了长剑,“你们想将我引到何处,再趁我不备动手?”
曹铭的眼神阴冷下来,关上院门,四名解烦卫将宁陌围在中间:“你要是不这么聪明,被一刀结果了,岂不是没什么痛苦?”
宁陌道:“周伯的儿子,是不是你们杀的?”
“不错,那小子去找你,撞见了陈奇。他对陈奇说,虽然你老婆死的那天,没有看到你描述的女人。却在前几天,看到那个女人去找过金盈当铺的老板。虽然他不知道那女人就是虞部督,去找刘淼是交代密匣帛书,但如果给你听到这些,难免还是会让你起疑。没办法,只能由陈奇杀了他了事。”曹铭道,“如果虞部督听我的,那时候把你也给一刀砍了,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了。”
“她那时不动手杀我,是想留着我,用密匣帛书之计构陷贾逸。”宁陌道,“可惜了,一着失手,满盘皆输。”
曹铭往地下啐了一口:“小子,当初虞部督将我关到牢里,让你再救我出来,不过是条苦肉计。我今天杀你,可不算什么忘恩负义,你别不服气。”
宁陌点了点头。
四名解烦卫一同跃起,四柄丹阳铁剑泛着寒光,犹如毒蛇一般分别刺向宁陌的额头、颈间、心口、小腹。宁陌弯腰躬身,奋力向后跃起。刚要落地之时,曹铭一柄长剑斜拉拉地刺了过来。这五人想必经常配合,招式衔接非常毒辣。宁陌招式用老,另一口气还没提上来,无法闪避,只得出剑相格。才荡开曹铭的长剑,两道剑光又已刺到,还是卡在换气之时,将宁陌逼得又是后退几步。
院子本来就不大,这样再退几步,被逼到墙角之后必死无疑。宁陌眉头紧锁,在下两柄长剑刺来之时,横起剑鞘格去。只听“当啷”一声,两名解烦卫齐步后退,另外两名则侧身前冲,两道剑光刺向宁陌双肩。宁陌已经躲无可躲,眼看就要被长剑刺中,却双手齐扬,剑鞘和长剑脱手而出,砸向两名解烦卫的面门。这两人侧身躲避,其中一人却被宁陌抓住胳膊,往怀中一扯,推向挺剑而来的曹铭。
一捧鲜血喷溅而出,曹铭长剑洞穿这名解烦卫,自己也被撞得后退数步。宁陌已借势纵身侧踢,勾起另一名解烦卫的头颅,狠狠砸在地上。另外两名解烦卫交换眼色,一起冲来。宁陌吐出一口浊气,脚尖勾起地上一柄长剑,踢向一名解烦卫,纵身欺近。那名解烦卫脚下一滞,挥剑格飞长剑。而宁陌已出手擒住另一名解烦卫的手腕,又是往怀中一扯,借势运剑洞穿那名解烦卫胸口。然后他旋身一转,剑刃在这名解烦卫颈间抹过,肩膀一耸,将其撞向奔来的曹铭。
曹铭往后一跃,堪堪避开,脸色难堪之极。在宁陌手下当差数年,他自然清楚宁陌的身手,所以才想设计偷袭。被识破之后,曹铭虽然有些拿不准,但也侥幸觉得,以五敌一总有很大的胜算。然而想不到,出剑一炷香之后,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曹铭舔了舔发涩的嘴唇,提着长剑,却没有了上前的勇气。
宁陌看着他,道:“虞青不愿说公子彻是谁,你呢?”
“我不知道。”曹铭道,“只知道虞部督对他非常敬畏。”
话音刚落,只见院外凌空飞来一人,重重落在地上。是陈奇,只是咽喉上已经多了一个血洞,显然已经断气多时。曹铭惊恐地抬头,看到院门缓缓打开,走进来一个手握折扇的文士,还有一个拎着酒葫芦的胖子。两人走进院中,那名文士关上了门,就站在门口。胖子仰头喝了口酒,将葫芦系在腰间,大摇大摆地走到陈奇的尸体前。
宁陌低声问道:“两位也是公子彻的手下?”
文士皱眉道:“我们可是杀了陈奇,为何你会这么想?”
“你们杀了陈奇,却将他的尸体带到这里。如果再杀死我,恰巧可以造成陈奇带人找我寻仇,同归于尽的假象。”
文士笑道:“不错。你比虞青通透太多,她败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太冤。”
胖子叉腰道:“奶奶的,原本以为派咱们哥俩来这儿是大材小用,想不到这小子也是个棘手的茬子。”
宁陌抬头,脸色阴冷苍白:“杨素,徐渭?”
杨素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转瞬间就能想到是我们,假以时日再熬些资历,解烦营新部督非你莫属。”
“能调动解烦营秘不见人的两位首席刺客,公子彻到底是何人?”宁陌皱眉道。
这边曹铭早已悄悄绕了过来,听得宁陌说这两人也是公子彻手下,马上挺起了胸膛。他嘿嘿笑道:“两位上官,在下……”
话未说完,曹铭眼前一花,发现徐渭已到身前。徐渭冲曹铭咧嘴一笑,手掌猛然钳在他的额头之上,推着他犹如一道离弦之箭,轰然撞到院墙之上。然后徐渭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掌,看也不看嵌入土墙中的曹铭,转身走了回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敢啰啰唆唆,真是该死。”
“动手前,我多问一句。既然虞部督已死,公子彻为什么还要杀我?”宁陌问道。
“虞青虽然死了,可是主公的大事才刚刚开始。”杨素打开折扇,“放心吧,黄泉路上你并不孤单,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与你为伴。”
宁陌轻轻叹道:“可惜了,就算有再多人为伴,我还是死不瞑目。”
“还在纠结林悦被何人所杀?”杨素道。
“你们知道?”宁陌眯起了眼睛。
杨素轻摇折扇:“如果不是因为一直执着于此,或许你今天也不会死。”
“那又如何。”宁陌提剑胸前。
徐渭嘿嘿笑道:“像你这种后起之秀,杀起来最痛快。尤其是将死未死之时,脸上那种不甘、愤怒和痛苦,真是让人怎么都看不够。”
徐渭纵身而起,转眼间距离宁陌已不到三尺,拳风呼啸扑面。宁陌振臂,一道剑气如虹,横空出世。徐渭的眼睛亮了起来,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如此凛冽的剑意了。
此战,必定畅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