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拉扯着四周的认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将一个个斗大的“魏”字舒展在空中。
曹丕站在江边望楼之上,放眼看去,只见江面辽阔无垠,数不尽的白浪迎风横江而起,错落槎牙,犹如怪石嶙峋的冰原一般。岸边的楼船,本已属庞然大物,却也随着波浪来回起伏。船上的水兵正在都伯的弹压下来回奔走,降下船帆,加固缆绳。带着新练水师到了广陵几日,一直是大风袭港,连坐着楼船在水面巡弋的机会都没有。
曹丕甚觉无趣,探出身子,向对岸望去。只见百里江防,立着数不清的木栅木楼,上面还有蚂蚁般的兵士来回巡逻,千百面旗帜正在迎风招展,颇为壮观。驻守对岸的是东吴名将徐盛,江表虎臣之一,以善守闻名天下。
曹丕摇了摇头,道:“你们进奏曹的情报不怎么准吧,上个月还说江防一般,有诸多疏漏之处,怎么一个月之间就变得固若金汤?”
蒋济迈前一步,道:“陛下,听闻是徐盛知道大军开来,就在对岸多布锦旗,设下假楼,作疑兵之计。只怕这百里江防,有六七成都当不得真。”
“那我们可以趁夜派出几条艨艟,试探一下?”
“江风太大,只怕不可。”蒋济道,“陛下有所不知,长江实乃天堑,尤其是像如今狂风大作之时,更是不可泅渡。建安二十一年,董袭率领五艘楼船想要渡江,结果遇到狂风,全都倾没在江中。五艘楼船上的士兵,包括董袭本人,无一幸免于难。”
“好吧,我们也不用着急,在这里多等些时日好了。”曹丕笑道,“孙权正在推行什么新政,闹得朝中人心惶惶。如今我率大军压境,已将他逼入两难之地。坐镇武昌的话,虽然可以安抚人心,但定会担心军中效命不力,被我突破江防;率军前来抵御,又会怕朝中不稳,后院起火。说实话,我现在很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如果孙权留下太子孙登监国,自己率大军前来呢?”
“孙登不行,儒家道德文章读得太多了,性格宽厚,温仁谦和,凡事都想要做足圣人训诫模样。他根本不明白,所谓圣人著作,是给臣下读的,是为了笼络教化人心的。身为一国之君,若是事事遵循圣人所训,则是自取灭亡。春秋年间,宋襄公与楚人决战泓水之畔,非要履行仁义,等到楚兵渡河列阵后再战,结果大败受伤,次年就不治而亡。这世上,只有拳头够硬,才能去讲仁义,否则都是自寻死路。”曹丕笑道,“以孙登的迂腐性格,根本压不住江东系和淮泗系那些世家豪门。他如果生在平常的士族之家,就是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惜生在了帝王之家。如果孙权真让他接任王位,以目前东吴的局势,只怕会是位亡国之君。”
“也就是说孙权如果率军前来迎战,后方必定不稳。”蒋济道。
“不但不稳,他推行新政,淮泗系和江东系中已经有很多人表示不满。进奏曹早就做足了文章,只要他敢带兵北上,武昌以后还属不属于东吴,就难说了。”曹丕双目微闭,得意道,“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如此。孙权以为可以趁天下三分之势初具雏形之际,腾出手来整顿吏治,推行新政,收拢权力,以增强国力军力,我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做了四年多皇帝,曹丕韬光养晦、隐忍沉郁的性格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自矜功伐,心胸狭隘。这两年,连国之名将夏侯尚、曹洪等人,都因为一些小事受到曹丕的斥责甚至罢黜。如今的魏朝,敢于忤逆曹丕的人,已经不多了。
蒋济拱手赞道:“陛下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实乃我朝之大幸。”
曹丕笑着点点头,话锋一转:“那个以前在你麾下的贾逸,现在东吴的解烦营中?”
“是的,投了孙尚香门下,官拜翊云校尉,这几年破了几宗要案,算是有些名气。”蒋济道,“有件事臣下一直未曾参透。陛下原先要将他杀死,为何后来又改了主意?”
“是司马懿提醒了我,眼光要放得长远一些。”曹丕道,“这些年诸侯之间,屡有臣下叛逃,大多都能得到善待。眼下三足鼎立之势已成,虽然进奏曹、军议司、解烦营在对方都安插了暗桩细作,但能够登上高位的却寥寥无几。所以,我觉得对叛逃出去的人不必赶尽杀绝,等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可以择机派出一些人诈降,潜伏在对方朝中,或传递机密情报,或刺杀肱骨重臣。不能因为一个贾逸,而断了这条谋划。”
蒋济低头道:“怪不得陛下命臣挑选才俊,着力培养,原来是有这个打算。”
“不错。我看现在已经有了不少好苗子,像郭修、隐藩这些,就可以等两年外放做官,再找个机会让他们诈降。”
“只是……这些人就算出去,恐怕短时间内也难以获得信任吧。”
“所以说,眼光要放远一些。我们可以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帮他们走到该到的位置。”曹丕望着波澜壮阔的江面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想若是十几年之后,他们掌握了兵权,或者进入了议政核心,甚至刺杀了刘禅或者孙权,岂不是一桩惊世传奇?里应外合,摧枯拉朽,天下将尽在我大魏手中。”
“陛下高瞻远瞩,臣下钦佩不已。”蒋济拱手赞道,心中却对司马懿多了几分忌惮。最为顶尖的谋士,并不在于献上多少惊世骇俗的计谋,而在于能否通过旁敲侧击的暗示,将上位者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曹丕已属上人之资,还是不知不觉中被司马懿所影响。司马懿的驭龙之术可谓炉火纯青。
还好,彼此不是敌人。蒋济心中莫名泛起了这个念头,随着曹丕的视线望向对岸。
孙鲁班将一张帛书呈给孙权,落座侧席,默默地等待着。
孙权摊开帛书,一字一句地读着,十分认真。读到一半,就已经连连点头,不住地捋须赞叹。第二轮裁撤官员,在一片怨声载道之中,已经进行到了末尾。孙权要选曹、孙登和孙鲁班三方各上一份方略,讨论如何开展下一步的官员稽考,选拔有识之士。在选曹和孙登呈上方略之后,孙鲁班却晚了一天才呈上来。
看孙权似有认同之意,孙鲁班轻声道:“父王觉得女儿写得可行么?”
“可行,可行。”孙权边读边道,“比选曹和登儿的写得都好。选曹暨艳那里太偏重于法家论述,登儿的太偏重于儒家经典,只有你这个方略,问的都是屯田、治民、刑讼等事。”
“暨尚书偏重法家,大概是为了重塑上行下效之制;登哥哥偏重儒家,可能是为了端正官员的品德。”孙鲁班笑道,“唯有女儿没有站那么高,想那么远,只注重了为官的基本之道,恐怕会被他们两人笑话。”
“我朝最不缺的就是满嘴大道理,却不会做事的官员,所以才搞了两次裁撤。”孙权道,“以你的方略为主,将他们二人的方略糅合进去,马上就可以开始稽考了。这事要快,耽误不得。”
孙鲁班道:“父王是要等这边安排妥当,再率军北上,抵御曹丕吗?”
孙权叹了口气:“不知道还是否来得及。虽说徐盛擅守,又调了周围的兵将前去支援,但毕竟对岸是天子亲征,我这个做吴王的若不前往,在军心士气上就输了一截。曹丕不愧是虎狼之君,御驾亲征的时间拿捏得这么准,让我这几日一直寝食难安。”
孙鲁班微笑道:“父王不必忧虑,在开展官员稽考的同时,也可筹备粮秣,调动军力,待到两者都妥当了,把朝中诸事交代给登哥哥,您再北上也不耽误。”
孙权未置可否,反而问道:“你准备把贾逸的那个二弟萧闲,放出去?”
“是的。”孙鲁班道,“女儿想了想,萧闲虽然有错,但又不是故意的,一直关押着他只怕会让那些为朝廷做事的人心寒。”
“我听说,是登儿去你府上求的情?”孙权问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孙鲁班顿了顿:“确实是登哥哥上门求情,我也觉得很意外。不过在我看来,登哥哥和贾逸很可能也是泛泛之交,他这个人啊,就是耳根子软,喜欢帮人而已。”
“不用你替他辩解。”孙权道,“登儿的性格我还是了解的,不至于把手伸到独臣那里。只是这个贾逸去结交储君,到底是他跟萧闲兄弟情深,甘愿以身犯忌;还是心有旁骛,想成为从龙之臣?”
“女儿跟贾逸接触过几次,感觉他是个淡泊名利之人,不至于动了那些心思。再说父王乃松柏之质,贾逸就算想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也不至于下手这么早。”
孙权沉默半晌,却摇了摇头:“难说。”
孙鲁班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孙权心里有个极重的阴影,是三言两语间无法解开的。早在朱治中毒身亡之前,孙权在自己的吴王府内,就被人下过毒。那晚他刚刚吃过饭,就觉心腹绞痛,头晕目眩,四肢逆冷。急召御医,被诊为砒霜中毒,他迅速服下石青、防风,大量呕吐之后方才无恙。事后孙权严令封锁消息,甚至将当天服侍左右的太监宫女全部斩杀,只有孙鲁班等当晚在场的寥寥几人知晓。
孙权密令解烦营右部督吕壹彻查此事,查到砒霜是后厨一个管事所下,此人自称是进奏曹暗桩,得了曹丕密令要毒杀孙权。审讯途中,由于熬不过酷刑拷打,嚼舌自尽了。吕壹上奏,称管事供述疑点重重,是进奏曹暗桩的可能性很小。倒是可能和江东系与淮泗系有些牵连,但由于没有线索,无法再进一步查索。
孙权是偏向于吕壹的推断的,早在施行平准、均输、酒榷等策时,解烦营已经收到风声,江东系和淮泗系中都有那么一些不知好歹的人,觉得自身利益受损太多,密谋要除掉孙权,推孙登上位。他们认为孙登孱弱,可以将其逼为傀儡,实现豪门世家与孙家共治江东的美梦。人的想法总是很奇怪,当年荆州士族也这么认为,结果被杀得片甲不留,这些人却还不知死活。孙权已经密令吕壹,利用这两次裁撤官员的机会,暗中记录那些反对最激烈、牢骚最多的士族,只待机会到了一并处置。
孙鲁班欠了欠身:“最近贾逸查案的进度变快了,前些日子还到我府上询问,据说已经确认了孙敖有为公子彻做事的嫌疑。”
孙权皱眉道:“论起查案,贾逸的确有一手,但在朝政方面就相当幼稚了。他是尚香推荐的人,这几年表现还不错,算是个难得的人才。静观其变吧。”
孙鲁班应了一声,问道:“父王,官员稽考的事,您准备交给暨艳还是登哥哥?”
“自然是由我来亲自主持。”孙权不容置辩道。
“明白,这几日女儿就按父王的要求,把方略拿出来。”孙鲁班躬身道。
孙权难得宽慰道:“辛苦你了。这件事过后,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整日熬夜累坏了身体。”
孙鲁班点了点头,退出了大殿。她默默一路穿过甬道月门,走到停在吴王府外的自家马车旁,撩开竹帘坐进了车厢。当竹帘放下,遮挡了外面大部分阳光之后,孙鲁班疲惫地靠在车厢上,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麾下解烦卫正在房中翻箱倒柜,宁陌却端坐在院中,没有进去。来孙敖家中搜查,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他并没有期望能查出什么东西。让他在意的,是自己暗中查索虞青这段时间,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蹊跷之处。
刺杀贾逸的潘婕,跟虞青熟识,而且两人关系还不错。每次潘婕跟随朱治来到武昌,潘婕都会去拜访虞青。然而在潘婕刺杀贾逸事败之后,虞青却对她不管不问,甚至连葬礼都没有参加。陈三莫名其妙在都尉府牢中病死之前,虞青曾经调阅过都尉府案卷。而孙敖被烧死的那天,虞青的行踪则没有人知道。再加上宁陌曾经看到她几乎和吴祺同时出现在秋意阁,他对虞青的怀疑越来越重。
宁陌一度觉得虞青可能就是公子彻,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从潘婕、陈松、孙敖等人的情况来推断,已经大致确定了公子彻是王室宗亲,与虞青的身份不符。而且,以宁陌对虞青的了解,她也没有能力布下这么一个环环相扣的局。虞青更可能跟潘婕她们一样,效力于公子彻。什么样的王室宗亲,可以让解烦营左部督投靠麾下?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太子孙登了。但公子彻所做的这些事,明显对孙登不利,难以自圆其说。
其实查清谁是公子彻,对宁陌来说意义并不大。虞青、公子彻这些人,本就不是他该查、能查的。他本来的目的,以及至尊给他的职责,都仅仅是查清楚寒蝉而已。本以为对贾逸放手去查,应该会找到寒蝉的蛛丝马迹。但是几番查索下来,虽然疑点重重,却条条线索俱断,几乎已经走进了死局。寒蝉的手段,比起公子彻更加隐秘而低调。或许,跟进奏曹明争暗斗了十多年都未显露真身的寒蝉,不是以宁陌一己之力对付得了的。
现如今,只好接受贾逸的提议,分别对公子彻和虞青进行查索。细细想来,若从潘婕开始,虞青就已经涉入其中,那这一系列案子,寒蝉应该根本就没有参与,仅仅是公子彻布下的障眼法而已。陈松身下以及镜花水榭中的寒蝉令牌,与他手上的那块有些细微差别。由此,宁陌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并在暗地里进行了查索,可惜目前并无收获。
房中传出一声呼喊,打断了宁陌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曹铭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块黄灿灿的令牌。凑近一看,果然又是一块寒蝉令牌。宁陌摆了摆手,示意将令牌收起,继续搜查。
曹铭有些不解,问道:“都尉,这不是证明孙敖也是被寒蝉的人杀死的吗?”
前些时候,曹铭因为疏忽跟丢了进奏曹的细作,被虞青下令打入牢中。后来因为宁陌将许昌城内进奏曹的暗桩全部拔出,才被放了出来。自此以后,曹铭认为宁陌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处处显得忠心耿耿。
宁陌耐心解释道:“一块令牌,觅得能工巧匠谁都可以仿制。从陈松开始,已经发现了三块寒蝉令牌了。三次行动,寒蝉的人都遗落了令牌,那该蠢笨到了何种程度?如果寒蝉的人都是这种乌合之众,进奏曹早就把他们连根拔起了。”
曹铭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在用寒蝉令牌转移视线!”
宁陌点了点头。相比另一个他信任的解烦卫都伯陈奇来说,曹铭虽然身手还算可以,脑子却转得比较慢。陈奇在吴祺案中,就提醒宁陌可能是嫁祸之计,曹铭到现在还没看透。
“对了,都尉,你家邻居周伯的儿子前天来曹署里找过你,你当时不在,后来找到你了么?”曹铭问道。
宁陌警觉起来。前几天他去了趟周伯家,旁敲侧击地问起三年前,他妻子被杀那晚的情形。这几年他已经问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却问得很是隐晦,他将虞青的外貌和惯穿的常服细细描绘了一番,问周伯当天是否看到。周伯努力回想了好久,还是记不得了。当时已经叮嘱了周伯,这件事绝对不要向别人提起,后来周伯儿子去曹署找他,又是为了什么?莫非周伯想起了什么新的线索?
宁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没有见到他。怎么了?他说找我有什么事了吗?”
“我看那小子行色匆匆的,没顾得上问他。当时是陈奇接待的他,怎么没向都尉你报告吗?”曹铭搔了搔头,“会不会是忙着最近的案子,给忘记了。”
“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宁陌道,“说起来,陈奇呢?怎么没见他?”
“都尉你都忙晕了吧,今天他不轮值啊。”曹铭道。
“喔,对。”宁陌起身走进房中。房内已经被翻得七七八八,看来除了那块寒蝉令牌,没有再找到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对曹铭道:“你们再搜搜看吧,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了,就直接回曹署好了。”
曹铭领命,问道:“都尉你要先回曹署吗?”
“不,我去拜见一位旧人。”宁陌踱步慢慢离开。刚出院门就翻身上马,策马飞驰起来。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周伯有没有想起什么,而是周伯儿子会不会跟陈奇多说了几句。虽然陈奇跟了他几年,交情还算可以,但遇上这种事,只要有一点自保之心,都不会瞒下去。如果给他上报了虞青,后果可想而知。
一刻钟之后,宁陌已经赶到了家门前的那条街,隐隐听到有哭声从里面传来。他滚鞍落马,走进街口,发现周伯家门口立着一杆哀杖。宁陌有些狐疑,缓步走到周伯家门口,向里面望去。只见院中摆了一具黑色棺木,几个身穿孝服的人正低头哭泣。有帮忙的邻居迎了上来,递给他一块白布,宁陌缠在了右臂上。
“怎么回事?谁不在了?”宁陌向这名邻居问道。
“唉,周伯的儿子呗。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
“周伯的儿子死了?”宁陌疑道,“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会死了?”
“听说是昨晚回家,在路上被一辆马车给撞了。”
“谁家马车撞的?”
“天色太黑,谁能看得清楚。”邻居道,“宁都尉,大家都是街坊,不进去上根香吗?”
宁陌点了点头,走进院中。周伯起身迎了上来,递给宁陌三支线香。宁陌规规矩矩地上完香,行完礼,又摸出一把铜钱递给了他。
“来得匆忙,这点心意权当赙仪了。”宁陌道。
周伯叹了口气,眼眶红红的,满面愁容。
“虽然现在问不是太合适,但我听同僚说,前天令郎去曹署找过我,不知道有什么事?”
周公神色迷惘:“前天?前天他只说要出去一下,不知道是去找您。”
“令郎是前天回来的?”
“是的,在家待了半天,就闲不住说要出去走走。”
“他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
“那有没有什么异样?”
“也不曾觉得……”周伯觉察到了什么,有些慌张,“宁都尉,您这么问,是不是我儿子牵涉了什么案子?”
“没有,您尽管放心。我只是有点事想问问令郎,想不到他已经不在了。”宁陌道,“周伯,要保重身体,请节哀顺变。”
周伯用袖角揩了下眼泪,正欲说话,却见另一拨宾客走进了院中。他只好跟宁陌说了句怠慢,迎了上去。宁陌悄悄地退出门去,走进自己家中,坐在了院中石凳上。很难相信周伯儿子的死是个意外,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周伯儿子回到家中,听他父亲说起宁陌问到的事,便前去解烦营曹署找宁陌,却碰到了陈奇。
这有些不合情理,如果陈奇知道宁陌在查虞青,决定上报虞青的话,就要留着周伯儿子当人证。如果陈奇不知道的话,就没有杀死周伯儿子的必要。就算是陈奇决定不向虞青告发,也应该会告诉宁陌,不会自作主张去灭口,之后还一言不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宁陌陡然生出一丝心悸,他似乎已经从追捕寒蝉的猎人,变成了某人的猎物。
贾逸倚在回廊廊柱之上,拎起装满金露酒的酒壶抿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沁入五脏六腑,一股热意从丹田之处升了起来。这是萧闲特意花大价钱从北面买回来的,因为贾逸喝不太习惯江东的酒。
太子孙登派人捎信过来,说已经去孙鲁班府中替萧闲求过了情,跟孙鲁班讲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答应最近会放萧闲出来。事情总算有了着落,贾逸心中却一点也没有轻松起来,孙权那里应该已经对他生了疑心。
他淡淡地笑了笑,举起酒壶冲悬挂在半空中的月亮晃了一下,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后闭起眼睛,任那股火辣辣的热意在周身游走。自潜伏东吴解烦营,担任寒蝉客卿以来,他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说这五年间还有什么眷恋与乐趣,就是孙梦、萧闲和秦风这些人了,虽然前去求孙登说情与他的立场不符,但他也觉得无所谓了。无意于仕途,又不求荣华富贵,对寒蝉更没有什么归属感,所谓的立场也只是束缚而已。
耳边传来一阵轻微风声,贾逸回过头,看到回廊中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这个人距离贾逸并不远,身子微微佝偻着,面容隐藏在头罩中,看不清楚。时值半夜,镜花水榭中已经没了什么人,这人宛如一个鬼魂般静静站在那里,似乎是为了贾逸而来。贾逸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举起酒壶,又灌下了一口酒。
黑影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犹如寒风刮过结冰的水面,然后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有忍乃有济。”
这是寒蝉的切口,下一句是什么,贾逸自然知道。但是他却没有应和,而是微微笑着,看着黑影道:“坐,找我什么事?”
“有忍乃有济。”黑影没有动,声音冰冷彻骨。
“无爱亦无忧。”贾逸回应道,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贾校尉,有些事,就比如这句切口,明明看起来很蠢,但还是要做下去的。”黑影道,“但是有些事,却是你们这些客卿不能做的。”
贾逸依旧倚着廊柱,没有说话。
“你为了搭救萧闲,已经引起了孙权的猜疑。为了抹平他的猜疑,接下来我们要做多少事,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但我觉得值得。”贾逸道。
“你觉得值得。”黑影重复了一遍。
“我记得当初将我纳为客卿之时,并没有规定我不能去救自己的朋友。”
“寒蝉的客卿本来就不该有朋友。”
“其实有些时候,有了朋友事情反而好办一些。比如上次太平道那案子,如果没有萧闲和秦风……”
“你可以利用他们,不必与之交心。他们如果知道你的真面目,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朋友?所谓的友情,不过是懦弱之人互相取暖、互相慰藉的借口而已,你只不过是害怕孤独。”黑影冷笑道,“真正的强者,永远不需要朋友。”
贾逸没有回话,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下不为例,如果你再因为什么朋友做出愚蠢的举动,”黑影顿了顿,“那我们将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打算。”
“明白。”贾逸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动。
“还有一件事,为何要向孙郡主提亲?你是真心喜欢孙梦,还是仅仅因为她跟田川长得很像?”
“神通广大,这件事你也知道了?”贾逸自嘲道,“看来什么事都脱离不了你们的掌控。”
“回答我的问题。”
“找太子孙登求情,会引起孙权疑虑。那么去向孙尚香郡主提亲,迎娶孙梦,会打消他的疑虑。郡主府的女婿,这个身份无论何时都要听令于孙郡主,也就是孙权。”贾逸道,“和孙梦的婚事,不过是补救向孙登求情的后手。”
“这么说来,你对孙梦,一点私情都没有?”
“有,我喜欢她,不是作为田川的替身,而是作为孙梦。”
“你是寒蝉客卿,你觉得和她成亲,会带给她幸福?”黑影讥讽道,“你忘了田川是怎么死的?”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只想把握当前。”贾逸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因为害怕吃饭噎死,就不去吃饭的故事?”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也好,夫妻总比朋友要牢靠一些。不过孙尚香一直以为你是丹阳豪族推举的人,即便你与孙梦成亲,也不能泄露半点自己的身份。如果被孙梦知道,我们只有杀她灭口。”
贾逸疲倦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强烈反对,想不到这么干脆就接受了。”
“客卿有个伴儿也好。这么多年来,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崩溃的客卿,有好几个。”黑影道,“你如果能一直保守秘密,或许在五年、十年之后,可以带着孙梦归隐。只要不涉世事,没有人会去找你麻烦。”
“那就多谢了。”贾逸淡淡道。
“虞青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黑影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她跟潘婕、陈松、吴祺、孙敖等人全都认识,而且在这四人出事的时候,她都是孤身一人不知去向。她肯定是公子彻的人,你要小心。”
“我可以杀了她?”
“那也要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先坐实她的罪名,不然的话就会有暴露寒蝉的危险。”黑影道,“破案是其次,自保是首要。”
“明白。”
“你要调查的选曹,结果也出来了。选曹目前一共九十六人,其中官员五名,书吏三十一名,剩下的都是守卫兵丁。能接触并拿走索引木简而不被怀疑的,只有二十二人。”黑影扬手,抛过一块帛书,“最有嫌疑的,就是暨艳和徐彪两人。但到底是不是公子彻在故布疑阵,还得你自己去查。”
“好,我这几天就会下手。”贾逸道。
“那块在镜花水榭发现的寒蝉令牌,从做工和质地来推断,是扬州名匠薛海打造。这人对自己的手艺特别自负,在令牌表面打上了暗纹,将自己的姓氏融入其中,只有在红光照射下才能发觉。若不是有工客知道他这个习惯,还真是查不出到底是何人所仿。”
贾逸摇头道:“看来就算是聪明人,也有犯蠢的时候。”
“线索提供给你,你用拿得上台面的手段去追查出来。能不能问出来指使他打造令牌的是什么人,就看你的手段了。”
“放心,对付自负的人,我一向很在行。”贾逸道。
黑影点头转身,贾逸却冷不丁问道:“宁陌的妻子林悦,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
“宁陌说,他妻子被杀后,他将那间屋子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一块地砖下发现了一块油布包裹的寒蝉令牌。”贾逸道,“我与他做了笔交易,帮他查清他的妻子到底为何而死,他就不再对我咄咄紧逼。”
“你觉得他的妻子是怎么死的?”
“杀死他妻子林悦的人,与这次的公子彻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又一次嫁祸寒蝉之举?还是说,林悦因为什么事与寒蝉利益起了冲突,因而被杀?”贾逸反问道。
“这与你的任务有关,还是与你个人有关?为什么要去查?”
“我既然和宁陌承诺过,至少要做点什么。”贾逸道,“不然解决了公子彻这个麻烦后,他发现我没有守诺,还是会对我纠缠不休。”
“杀死一个解烦营都尉没那么难,我们可以让他死得跟意外没什么两样。”黑影转过身,冰冷杀气骤然而起。
贾逸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神渐渐凉了下来。
回廊那头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大呼小叫的声音,像是秦风。贾逸转头望了一眼,只见一盏灯笼飘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黑影,发现黑影已经消失不见,像是从未来过一样。
“老贾,老贾!看看谁回来了。”秦风拎着灯笼,从回廊那头跑了过来,兴高采烈。
灯笼的光亮模模糊糊,将后面那个人的轮廓映了出来。一袭灰色深衣上布满污渍,头发乱蓬蓬的,发冠也有些歪,衬着瘦削的脸庞,明明应该很狼狈,这人却满脸自得的笑容。
萧闲从贾逸手中拽过酒壶,对着壶嘴一阵畅饮。然后他昂起头,对着月亮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像是把胸中郁结全部吐了出来。
贾逸拍了拍萧闲肩膀:“回来就好。”
“谢了。”萧闲笑道。
贾逸没有问萧闲在孙鲁班府中受了多少苦,萧闲也没问贾逸为了捞他出来作了多少难。所谓的兄弟,这些根本不需要说明白。
秦风跳上回廊的栏杆:“喝酒去,喝酒去!老萧,我去把厨子喊起来,给你弄几个好菜。看看你在那个娘们儿家里,给瘦成什么样子了,这几天得好好给你补补!”
萧闲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道:“还是先烧点水洗澡吧。我怕坐一起,熏晕了你们。”
“对!对!我去弄点香栾叶,撒在木桶里给你去去晦气!”秦风转身就走开了。
回廊里只剩下了萧闲和贾逸,两人都没有说话,靠着廊柱沉默了好一会儿。月亮在云层中缓慢穿行,回廊中忽而光亮,忽而阴暗,竟有种时光如梭的感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闲打破了沉默,问道:“准备好了?”
贾逸仰头看着夜空:“面对这样的敌手,怎么敢说准备好了。”
萧闲笑道:“这次心里就这么没底?”
“没底。”贾逸道,“不过就算玉石俱焚,也好过坐以待毙。”
“那就好,孙公主牢里的饭可真难吃。”萧闲道,“等下我洗过澡,咱们一坛金露酒,一碟卤蚕豆,说说怎么跟公子彻拼个玉石俱焚。”
“或许会绝处逢生也说不定。”贾逸忽然道。
萧闲轻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调调。你虽然老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但每次被逼入绝境之时,都绝不肯放弃挣扎。”
“就算希望渺茫,还是要全力以赴。”贾逸道,“我们虽然只是小人物,但不代表可以任人宰杀。”
官员稽考的模式有些出乎暨艳的预料,本来他以为自己就算不是主考也会是陪考,但最后连考场都没有进去。所有参加稽考的人员,都在吴王府内的偏殿等候,暨艳和徐彪的职责,就是组织好这些人,等着羽林卫报名通传。
稽考的主考是孙权,陪考是太子孙登和公主孙鲁班,选曹、江东系、淮泗系和文臣武将均没有参与。稽考进行了七天,选拔官员五百三十六名,其中寒门子弟二百九十八人。稽考结束之后,孙权将所有人都召集在大殿之上,从为何要重新选拔官员、为官之道等方面,进行了一个半时辰的训诫。暨艳注意到,比起那些通过稽考的江东系和淮泗系子弟来说,寒门子弟的神情更为严肃认真,更为热切期盼。尤其是到末尾,孙权讲到经历此次稽考的官员,人人都有直接上奏禀事的资格,他们更是欢声雷动。
经此一举,那些通过稽考的寒门子弟,都会认为自己是由至尊亲自选拔,又赋予特权的,进入各曹署之后会迅速形成一个新的团体。就算短时期内不能与原先的江东系和淮泗系抗衡,但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如果说前几年通过平准、均输、酒榷等策,是在土地、财物等方面削弱江东系和淮泗系的影响,那么这次官员稽考,就是削弱了他们对朝政的掌控。
下一步会是什么?兵权?应该不是。目前手握重兵的当属大都督陆逊,此人虽然出身江东系,却隐忍内敛,就算长子陆延卷入谋反阴谋被诛杀,仍是忠心耿耿,未曾有一句怨言。而其他诸如全琮、徐盛、贺齐等边陲重将,也深得孙权信任。正是有了这些实力将领的支持,孙权才会放手进行吏治整顿。既然治国强兵两步都已走完,那下一步自然是要推行富民之政了。终于等到了新政的重头戏,待到提倡农桑、减轻劳役、严格法令等条目颁布下去,在吴境推广实行,老百姓的日子很快就会变好。到时候,世家豪族们把持地方的局面会被彻底打破,财权、人权、物权全都会集中在孙家手中,内耗会被压在最低的程度,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国力就会大幅提升,足以抗衡魏蜀两国。
“随我一起,出去走走。”孙权路过束手待立的暨艳,低声道。
暨艳立刻跟在身后,昂着头走过寒门子弟,微笑着接受那些羡慕崇敬的目光。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吴王府,早有马车等在外面。孙权踩着车辕上去,转身看着暨艳。
暨艳惶恐地低下头:“臣下不敢造次。”
“有什么不敢的,同坐一辆马车,说话方便一些。”孙权笑笑,向暨艳伸出了手。
暨艳只得握住孙权的手,脚下踩着车辕登了上去。孙权的手干燥有力,还透着股温暖,给人一股信赖。暨艳上车后,跪坐在车厢边上,小心地与孙权保持距离。
孙权端坐在车厢之中,将几卷木简递给了暨艳:“这是我那女儿筹划的盐铁专营之策,你看看如何?”
暨艳双手接过,翻开匆匆看了几眼:“孙公主果然当世奇才,如果能施展开来,在三年内即可充实国库,加强军备。”
“你可以拿回去,跟徐彪商讨一下,看细节实施之处,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孙权道,“眼光放长远一些,不要仅仅局限于选曹的角度。”
“臣下尊令。”暨艳收起了木简。
“你之前说过,还有提倡农桑、减轻劳役、严格法令等新政,酝酿成熟了没?”
“已经差不多了,至尊要看的话,这几天我和徐彪再核对一下,无误的话立刻上报。”暨艳道。
马车轻微颠簸着,孙权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暨艳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得略显尴尬地沉默着。终于,马车停了下来,孙权率先掀起竹帘,跳了下去。暨艳也跟着跳下去,才发现是在驿馆外面。
“朱治就是死在这里的。本来想让他担任太子太傅一职,和张温一起作为新政的支持者,可惜未能遂人愿。”孙权道。
“若是朱老将军现在活着,肯定会满意于新政的推进力度。”暨艳没有提及张温,张温在第一轮裁撤官员之时,就与暨艳发生了矛盾,在之后的新政推行中已不再表态。
孙权忽然换了个话题,“你觉得新政推行至今,受到的阻力大吗?”
“承蒙至尊天威,虽然有不满者,但并未能阻挡新政推行。”
“其实,朱治的死也算有些作用。”孙权道,“新政推行在即,他作为支持者被人毒死,那么反对新政的人自然脱不了嫌疑。一方面贾逸在进行彻查,另一方面吕壹在搜集对新政不满之人的名单,双管齐下。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不会态度激烈地反对新政。”
暨艳怔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些。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满腹牢骚,他们在朝野中散布流言,不敢对我有所非议,都把矛头指向了你。”孙权道,“我听说,你在一家茶社还被打过?”
暨艳不在乎地笑道:“承蒙至尊关心,臣下并未放在心上。”
“我已经命吕壹将那些人捉拿归案,本想严加处置,但碍于多名重臣求情,只得稍加惩罚后放了回去。”孙权道,“暨艳啊,这新政推行到现在,你承担了绝大部分的骂名,不少人恨你入骨,甚至有人筹谋着想要杀掉你,你可曾后悔过?”
暨艳拱手,沉声道:“臣下不后悔,君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新政也是暨艳平生夙愿,只求削弱豪强世家,富足平民百姓,报效国家社稷,虽万死不辞!”
“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孙权温暖地笑着,“我还要靠你们去做事,你们都死了,难道什么事都由我亲自动手?”
暨艳嘿嘿干笑着,他好像已经看到寒门子弟在各个曹署励精图治、推行新政,民众欢欣富足的前景。他的目光落在了驿馆的大门上,不禁又有些惋惜。如果朱治老将军还未亡故,或许可以劝劝太子不要那么迂腐固执,那些所谓的文雅风骨对于富国强兵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身为储君,首先要认清的就是自己的位置!
来怡楼死了掌柜,据说还跟什么阴谋有关,一直在闭门谢客。城中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这酒楼开不下去了。死人倒还不算怎么可怕,最怕的就是背景不清不楚,天知道还会招来什么祸事。
又过了几日,来怡楼开始重新装修了,说是被另一家酒楼老板出资买了下来。但装修刚开始,工匠们就在原先掌柜房间的墙壁里发现了暗格,里面有几张画满了奇怪符号的帛书,不晓得是咒书还是密信。老板只觉得摊上了个烫手山芋,知道解烦营的贾逸正在查这件案子,赶忙兜了这些帛书,送到镜花水榭。不巧的是,为了庆祝萧闲出狱,贾逸、萧闲和秦风三人一起出了城,前去东湖泛舟游玩了。那酒楼老板不想惹麻烦,便将一包帛书丢到了镜花水榭的柜台,说等他们回来转交就行,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很快到了晚上,贾逸等人还没有回来,掌柜就把那包帛书丢在了柜上,自顾自回家了。
入夜之后,路上车马逐渐稀少,三更梆子敲过,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了。一个黑衣人从小巷中蹿出,鬼鬼祟祟地在镜花水榭停下。他贴在门前,摸出一根细细的铁钎,不消一会儿工夫就捅开了门锁。然后四处看了看,闪身进去了。
里面很暗,黑衣人也没有打亮火折,而是蹲在门口让眼睛慢慢适应。待到能模模糊糊看到东西,他才起身摸到柜台,搜索一番,取出了一个包裹。拿到门口,借着光亮打开,发现里面的确是一些画满了符号的白帛。黑衣人将包袱系在背后,轻轻推开了门。
外面依旧没人,他溜进了墙角的黑影中。
黑衣人刚刚离开不远,镜花水榭对面的房顶上就有了动静。秦风跳到地上,远远地跟着黑衣人;贾逸则顺着房脊,把握着黑衣人的方向。他们显然是精于跟踪之术,那个黑衣人在路上数次回头探查,都没有发现两人。大概一刻钟之后,黑衣人顺着长街在一处曹署外停下,见四下无人就翻过了院墙。贾逸和秦风在曹署对面的巷口停了下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贾逸觉得,在来怡楼发现的木简,是公子彻在嫁祸选曹,想要将太子孙登拉进浑水之中。于是他便布下了一个局,让萧闲用另一家酒楼的名义买下来怡楼,伪造了画满阴符的帛书。虽然木简是公子彻故意留下的,但来怡楼的确是个传达消息的据点,难保掌柜没有留下点机密之物。贾逸赌的就是公子彻放心不下,以为掌柜没有清理干净,派人前来镜花水榭善后。赌是赌对了,的确有人来偷那些帛书,但没想到偷东西的人最后却来到了选曹曹署。
秦风压低声音道:“老贾,怎么回事?是不是你给弄错了,公子彻的人真是潜伏在选曹里的?”
贾逸摇摇头,低声道:“可能被公子彻识破了这个局。”
秦风懊恼道:“他娘的,这个公子彻怎么这么大能耐,明明我们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贾逸叹道:“虽然没什么破绽,但这个局也设得不算太高明。他偷出帛书之后,就算没起疑心,也不会直接返回公子彻那里,定会东绕西绕,以防被人尾随。”
“但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就算他为了稳妥起见,没有回老巢,可他为什么要藏进选曹?”
贾逸盯着选曹曹署的大门,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喃喃道:“该不会……”
话音刚落,就见长街街口亮起几十簇火把,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踏破夜色,大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之人正是解烦营左部督虞青。
“怎么回事?”秦风张大了嘴,“这娘们儿怎么来了?”
贾逸低声道:“别出声。”
片刻之间,骑队已经到了选曹曹署门口。一名解烦营都伯跳下马,上前攥起拳头将门砸得“咚咚”响。还没等有人开门,虞青“啪”的一声甩响了马鞭。麾下解烦卫会意,一起上前将选曹大门撞开。虞青翻身下马,接过一根火把,背对着选曹大门看向四周,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秦风想要迎上去,却被贾逸一把拉住。
“贾校尉,你设下奇计,找到了公子彻的栖身之地,为何又藏身黑暗之中?莫非想将这份功劳拱手让给我?”虞青大声道,“本官与你素来不和,着实受之有愧啊。”
贾逸将秦风推到身后,从黑暗中步出:“虞部督为何会前来?”
“我听说有人把那些画满了阴符的帛书送到了镜花水榭,觉得公子彻很可能会派人前去窃取,索性就埋伏了人暗地监视,半路却发现贾校尉也在尾随,才想到这可能是你的引蛇出洞之计。”虞青道,“若不是你这条妙计,我怎么也想不到,公子彻竟然会藏身在选曹曹署。”
“下官一路跟踪前来,并未发现部督所伏下的监视之人。”贾逸平静道。
“是吗?看来贾校尉只顾着跟踪别人,没料到会被别人跟踪吧。”虞青刻薄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你好像不懂啊。”
周围的解烦卫附和着,一起哄笑起来。贾逸站在火把的光亮中,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宠辱不惊。虞青并没有提到秦风,看样子不知道贾逸和秦风同行。虞青是带着大队人马前来的,所谓的暗地监视不过是信口雌黄。以贾逸和秦风的敏锐,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如此多的人尾随自己?这么说来,虞青早就知道那个黑衣人的目的地是选曹,也料到了贾逸会在后面跟踪。
看贾逸没有说话,虞青冷笑一声,负手向选曹曹署内走去,身后解烦卫们蜂拥跟上。贾逸向黑暗中的秦风使了个眼色,跟在队后进了选曹。
解烦卫们高举火把,直奔后院而去。两侧厢房中早有书吏惊醒,披着亵衣从窗中探出身,不解地看着院中。虞青拔出长剑,大步跟在解烦卫身后,走到后院一间房前。这间房是选曹尚书暨艳的住所,彻夜处理公务时,暨艳常常会住在这里。但是今晚,房间里却黑漆漆的,好像没有人。
解烦卫上前推开门,在房内搜索一番,拎出来了一个包袱。正是黑衣人从镜花水榭中出来时背的那个包袱。虞青上前两步,用长剑将包袱挑开,里面果然是画满奇怪符号的帛书。
“果然不出我所料,暨艳跟公子彻有关!”虞青喝道。
贾逸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贾校尉还有异议?”虞青大声道。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却道:“没有异议。”
虞青进了选曹曹署,没有搜查其他房间,径直奔着暨艳住所前来,并且顺利地搜出了帛书包袱,很明显又是一个嫁祸之局。设局之人应该就是公子彻,将计就计的反制之策运用得很是巧妙熟练。可惜实施之人是虞青,有些操之过急,留下了这些一眼就被识破的漏洞。
如果为暨艳辩解,有很多理由。比如暨艳并不在房内,极有可能是黑衣人将帛书放进他的房中的。比如没有抓到黑衣人只有帛书,相当于没有人证只有物证,无法证明暨艳与帛书有关。但贾逸明白,在这种场合下面对虞青,一切为暨艳的辩解都是徒劳。说得太多,反而会引火烧身。
“全城搜捕暨艳,将他缉拿归案,押入解烦营大牢连夜审讯!”虞青喝道,“还有选曹郎徐彪,也要速速缉拿!”
话音未落,虞青已带着解烦卫们扬长而去。贾逸走进暨艳的房间,发现里面的家具摆设还算整齐,并没有被乱翻的迹象。也就是说,搜查的解烦卫进屋之后,在非常显眼的地方就发现了那个装满帛书的包袱。如果暨艳真的跟被偷包袱有关,这么紧要的东西,会选在他不在的时候让人随随便便放在房中?贾逸摇了摇头,走出了选曹曹署,站在门口若有所思。
秦风持刀从阴影中跑出来,道:“他娘的,我们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贾逸抬头,忽然问道:“我们本来是要做什么的?”
“老贾,你该不会是迷糊了吧。”秦风道,“我们不是设局,要引出跟公子彻有关的人吗?”
“虞青跟潘婕、陈松、吴祺、孙敖四人全都认识,再加上她今晚的举动,我们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虞青听令于公子彻。陈松、吴祺和孙敖的死,虞青应该都是策划之人。”
秦风张大了嘴:“你别说,还真是这样。怎么办,要不把虞青给绑了,送到孙权那里?”
“她是解烦营左部督,没有人证、物证,怎么能轻易坐实她的罪名?”贾逸道,“而且,我现在有些弄不清楚公子彻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以前不是说过,公子彻的最终目的是对太子孙登不利么?”
“从今晚的状况来看,公子彻下一步要对付的是选曹尚书暨艳。由暨艳牵出孙登,确实是步好棋。但在来怡楼发现木简的时候,我就有些不解,这么做在时机上晚了太久。明明之前有很多机会,为何要一直拖到这个时候才动手?尤其是今晚才缉拿暨艳,现在官员都裁撤完了,也重新进行了稽考,大局已定。”贾逸道,“如果要对孙登不利,应该是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就对暨艳下手。那时对孙登的人望和威信的打击,要比现在大得多。”
秦风道:“对,对。现在公子彻搞这么一出,倒像是替那些被裁撤的官员出气一样。气虽然出了,但孙登的新政却推行完了,没什么用嘛。”
贾逸心中一动,直勾勾地看着秦风:“出气?”
“你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还不知道。咱们镜花水榭里,这段时间很多被裁撤的官员和那些世家公子啥的,会聚在一起发牢骚。我听那些姑娘们闲话过,说这些人都是大骂暨艳,恨不得弄死他来着。”
贾逸皱眉问道:“还有没有骂其他人的?”
“哦,还有骂推荐暨艳的那个中郎将,叫什么来着,张温!再剩下的就是孙登了。说要不是他们起头搞什么新政,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暨艳能蒙蔽孙权,作威作福,他俩是罪魁祸首。”秦风挠了挠头,“公子彻现在陷害暨艳,不是替这些人出了口气吗?”
贾逸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张温……孙登……莫非,公子彻除了对付孙登之外,还有其他目的?”
“他不是派潘婕杀你吗?对付你也算一个目的吧。”
贾逸道:“不对,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更重要的目的,不然不会拖到现在才对暨艳下手。”
“你给我绕糊涂了。”秦风愣愣道,“难不成他还要对付孙权,搞垮吴国?这公子彻该有多大能耐啊?是进奏曹的,还是军议司的?”
“一石三鸟?”贾逸面色凝重,低声喃喃道。夜风将他的衣袂吹起来,凉意犹如毒蛇般缠绕全身。门口的两盏灯笼在冷风中挣扎了一阵子,终于还是熄灭了。
陆逊拈起三支线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长案上的香炉中,然后打起火折将线香点燃。豆大的火苗一口一口吞噬着线香,很快就变为了血红色的暗火,袅袅的檀香味由淡转浓。香炉后的高台上,摆着一块灵牌,上面写着“汉寿亭侯关羽之位”的字样。
当年关羽被斩之后,陆逊在麦城城郊为关羽修建了一处衣冠冢,并在冢前建了座祠堂。每年这个时候,不管风吹雨打,陆逊都要前来麦城祭拜关羽。此举不但让周围百姓交口称赞,还赢得了蜀汉朝野的一致好感,以至于后来吴蜀交好,蜀汉使臣邓芝出使武昌,回途中特意赶到这座祠堂进行祭奠。孙权也专程来信,称陆逊此举乃大丈夫所为,实为忠义两全、光明磊落的典范。而后,又刻了自己的玉玺送给陆逊,赐给他直接与蜀汉诸葛亮通信的权力。甚至连孙权自己与蜀汉的文书,也会草拟一份先给陆逊过目,如果陆逊认为不对,可以修改后再盖上孙权的玉玺,直接发出。恩宠信任如此,就好像陆延谋反从未发生过一般。
陆安走进祠堂,站在一旁束手不语。
“武昌那边又有什么消息?”陆逊问道。
“整顿吏治已经接近尾声,官员稽考也进行完毕了,二爷问,有没有必要到相熟的曹署走动一下。”
“不用。你告诉陆瑁,要他按捺住心性,这或许仅仅是个开始,后面很可能还有一连串的变故。”陆逊道。
陆安又道:“二爷还说,主持整顿吏治的暨艳被解烦营的左部督虞青抓了起来,朝中似乎有人在起头,想联络一些人上书要求对暨艳彻查。我们在暨艳整顿吏治之前,曾经去过书信劝他慎重,现在是否继续观望?”
“暨艳被抓?”陆逊眉头拧在了一起,“什么罪名?”
“听说是解烦营设了个局,顺藤摸瓜挖出了暨艳。虞青认为暨艳就是毒杀朱治、吴祺,火烧黄鹤楼,害死孙敖的幕后主使,为的是推行整顿吏治新政,借机铲除异己,大权独揽。”陆安道,“朝中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个扳倒暨艳的机会,前后往府中去了好几拨人,劝咱们陆家一起上奏,弹劾暨艳。不过二爷觉得暨艳恩宠正盛,不想附议。”
“虞青追查到的暨艳……”陆逊看着关羽的灵牌道,“解烦营左右部督,都是至尊的人,如果暨艳恩宠正盛,虞青为何会抓他?”
陆安恍然大悟:“这么说,暨艳是失势了吗?没有了至尊作为倚仗,他这个选曹尚书也到头了。那我禀告二爷,也参与附议?”
“不,我们陆家不要掺和这些事。”陆逊道,“告诉陆瑁,如今我手握重兵,驻守边防,朝中纷争他不必涉足,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陆安有些疑惑不解,却只得点了点头。
陆逊知道自己说的话并不清楚,但却无意解释。眼看面前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焚烧完毕,他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之后,转身出了祠堂。手握重兵,本来就是怀璧之罪,必定会引起上位者的猜忌。去年,他曾经和丞相孙邵一起上书,劝孙权称帝,也是在委婉地表达忠心。前有祖父陆康与孙策之仇,后有儿子陆延谋反之事,让陆逊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忠履职的同时,处处谨慎行事。
自古以来,君臣猜忌都是免不了的。当年王翦统帅秦国六十万大军攻伐楚国,临行前一再请求秦王赐予田宅园池,为时人所不齿。但在陆逊看来,王翦这么做,是在向生性多疑的秦王表示,自己除了家产钱财之外别无所求,试图削弱自己会拥兵自立的嫌疑而已。天下名将良臣如过江之鲫,能善终的却寥寥无几。陆逊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陆家能够继续延续香火。对于朝堂之争,只要不涉及陆家根本,他一向很少参与。毕竟,手握重兵之人,如果再积极参与朝政,终归会成为至尊心中的一根刺。
陆安在身边干咳了一声,引得陆逊回头道:“怎么,还有事?”
陆安低头道:“二爷说……他前几日去大公子的墓上看了看,已经长满了荒草,是不是要派人去修葺一下?”
陆逊抬头看了看天空,那里满是波浪一般的白云,宛如被风吹皱的丝绸。
“老爷您都给关羽修祠堂了,他可是敌将。二爷的意思是,即便不让大公子入咱们陆家祠堂,修下墓也不为过吧。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既然至尊一直未再提起,咱们不能让大公子的墓慢慢平了吧。”陆安看陆逊一直没有反对,大着胆子道,“再怎么说,大公子也是为了咱们陆家。”
“不能,墓慢慢平了最好。”陆逊疲倦地挥了挥手,“告诉陆瑁,如果不想陆家有抄家之祸,这事以后就别再提起了。”
说完之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早先一直传言,暨艳的靠山是太子孙登。暨艳被抓之后,太子有什么反应?”
“听说太子上书至尊,说暨艳肯定是被陷害冤枉的,请求由解烦营的贾逸彻查此案。”陆安道。
“糊涂。”陆逊幽幽地叹了口气。太子身边怎么没有一个明白人,出了这么一手昏着?
“二爷也这么说。太子太过意气用事了,这摊浑水他不该蹚的。”陆安道。
陆逊微微点头。还有一层不妥之处,先前贾逸请孙登向孙公主说情,放出了他的二弟萧闲。现在孙登又请求由贾逸彻查此案,或许太子认为贾逸可以相信,但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不啻贾逸已经成为孙登心腹的铁证。
陆逊遥遥地看着武昌方向,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郁郁寡欢的年轻人。虽然是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儿子,陆逊对他却并没有恨意。或许是他明白,就算贾逸没有出现,陆延的奇策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又或许是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那股气质,像极了年轻时的陆逊。身上背负太多,顾忌太多,所谓的忠义谦逊,所谓的茕茕孑立,大多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就连活着,都只是一种责任。
孙鲁班的车驾缓缓驶过长街,在离吴王府门口还有半里多路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面已经过不去了,有近千人静静坐在那里,只留出了一条可供人出入的通道。孙鲁班只得掀起车帘,走下了马车。出乎她的意料,并没有人向她搭话,都仍旧静静地坐着,目视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吴王府的大门。这些人衣着华丽,看起来不是曹署官员就是出身士族,其间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早在来吴王府之前,孙鲁班就知道这些人已经坐了一天两夜,他们都是来请愿的,要求孙权处斩暨艳。原先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毕竟暨艳推行新政,是太子在背后主导,而且得到了至尊的准许。但前几天解烦营将暨艳捉拿归案,许多人嗅到了不同的味道。他们多方打听,终于弄清楚在暨艳房间发现的罪证,可能与毒杀朱治等案有关。
不过区区一个时辰之后,已经有官员士族前往吴王府,要求面见孙权。在被回绝之后,他们索性在吴王府门口席地而坐。随着消息越传越广,更多的官员士族结队前往,在吴王府外越聚越多。直到夜色完全暗下去,人潮才渐渐停止,但已经聚集了近千人。他们不吵不闹,每人都端坐在地上,脸色平静地看着紧闭的吴王府大门。一天两夜过去,未有一人离去。
“逼宫吗?”孙鲁班轻启朱唇,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了这三个字。
她轻颦眉头,从这千人之中缓缓穿行,一直到了门口。守门的羽林卫将宫门推开一道缝隙,孙鲁班却回身,看着这静静坐着的近千人,在那一刻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压力。不管是平准、均输、酒榷等策,还是暨艳裁撤官员等策,在推行之时都受到过不小的阻力。有些地方豪强,甚至派出死士将推行新政的官吏刺杀。但从没有人敢对孙权施加压力,更别说聚集近千人前来逼宫了。
这个中缘由,说起来倒也简单。一是手握重兵的陆逊、朱桓、徐盛等人,在这些新政推行下利益受损很小,而且对孙权忠心耿耿,不愿出面反对新政施行。张昭等人又老谋深算,根本无意表态。就算大多数官员士族对新政满腹怨言,却是群龙无首。二是朝野之间都知道,新政的幕后主使者是太子孙登,台面上的主持者是暨艳。这两人一个温仁宽厚,一个清廉朴素,在私德人品之上均无可以攻击之处。想要攻击新政,却是师出无名。
但现在,暨艳被牵涉进了毒杀朱治的案子,就好比一块完整的铁板,忽然出现了裂痕。这个机会,当然不会被那些有心人放过,所谓的千人静坐请愿,肯定是他们在私下串联发起的。
孙鲁班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大殿中。她抬起头,看到孙权仍在伏案写着什么,于是识趣地坐到了侧席。
过了片刻,孙权才抬头问道:“府外那些人还在静坐?”
孙鲁班道:“还在,看起来不得到答复,他们是不会散去的。父王,可曾想到了什么应对之策?”
这些静坐之人,几乎牵连吴国士族阶层中的大半。处理这件静坐请愿之事,只能慎之又慎。
孙权搁笔,笑道:“忙到现在,腹中竟然有些饥饿,想起你府中的炙羊肉了。”
孙鲁班道:“父王既然想吃,何不命后厨现在去做?如果担心做不出女儿府中的味道,我这就命人将厨子喊来。”
孙权摆了摆手:“算了。现在又不是用饭之时,不太恰当。”
孙鲁班笑道:“瞧父王说的。您贵为一国之君,什么时候想吃,想吃什么还有恰当不恰当的?”
孙权正色道:“正是因为我乃一国之君,才更要约束自身。为尊者的所谓小事,在身边人看来都是天大之事。就拿这炙羊肉来说,如果我今天开了这个头,那后厨众人看在眼里,还不得天天备好羊肉,以防不时之需?因我一时口腹之欲,倘若形成了惯例,岂不是铺张奢侈之源?”
孙鲁班若有所思,俯身道:“父王教诲得是。”
孙权淡淡道:“暨艳经常自比晁错,你可知道晁错之事?”
“知道。前朝司马迁曾著有《史记》一书,女儿闲暇之余多有研读,对晁错略知一二。当年晁错献策汉景帝,施行变法,推广新政,导致了刘濞为首的七国反叛。景帝采用袁盎之计,腰斩晁错于东市,致使刘濞等人师出无名,并派周亚夫率大军平息了叛乱。”孙鲁班忽然醒悟道,“父王要杀了暨艳?”
“这些人提出的要求就是处斩暨艳。”孙权脸上很平静,“这几年大部分新政,都是以暨艳为名向下推广的,他们以为杀了暨艳,就能让新政半途而废。”
“父王,新政刚刚实行,女儿觉得不可因此而废。”
“你可知新政用意到底为何?”孙权问道。
孙鲁班轻声道:“表面上裁撤官员,整顿吏治,实际上是在削弱江东系、淮泗系的权势,防止他们架空我们孙家。”
“不错,你明白这个就好,可笑登儿还劝我要体恤士族。他不明白,从古至今只要帝王孱弱无能,臣下就会欺上瞒下将其变为傀儡,甚至取而代之。远的不说,近的就有曹魏代汉。”孙权叹道,“可惜,我朝中没有一个像诸葛亮那样的股肱之臣。”
孙鲁班默然不语。刘备死后托孤诸葛亮,诸葛亮以刘备旧部为基础,治蜀则多用流寓士人担任要职,其刻意培养的后辈中,蒋琬、费祎、马谡等人都非世家豪族,蜀地豪门均难以进入朝政轴心。这样小心翼翼地抑制豪族参政,就算诸葛亮百年之后,刘禅虽为庸主也可避免被篡权夺位。
“他们既然以斩杀暨艳为借口,那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吧。”孙权忽然笑了起来,“杀了暨艳后,新政也不会变。谁再站出来反对,本王倒要他说清楚理由了。”
孙鲁班咬了咬嘴唇:“父王,暨艳他……”
“他是个能臣,若没有他,新政也不可能这么顺利推行下去。”孙权顿了顿,“但是你要记得,为王者要将每个臣子都视为棋子,棋子在棋盘上的去留,与棋子以前做了什么无关,而在于以后有用与否。”
“父王教诲得是,女儿受教了。”孙鲁班拜谢,道,“女儿担心的是,这次所谓的暨艳涉罪,实在经不起推敲,匆匆处斩恐怕难以服众。”
“现在要他死的不是我,而是跪在府外的那些人。”孙权冷笑道,“暨艳对于那些静坐请愿的官员士族来说,只是个报复宣泄的对象。对于我来说,就是个平息怒火、疏导怨气的棋子。至于暨艳是否涉罪,有谁真正关心?”
孙鲁班默然不语。
“不错,我很清楚暨艳与毒杀朱治等案无关的,可是他不能不死。不过是曹阿瞒杀王垕的旧事罢了,曹操做得,我做不得?”孙权道,“不只我明白其中微妙,老于世故的臣子们也都明白。你看看坐在外面的一千多人里面,有张昭吗?有孙邵吗?有顾雍吗?大家都心照不宣,既然明白新政已不可逆,那杀一个暨艳,散散官员士族们的怨气,然后再从长计议,不是很好吗?”
孙鲁班道:“但登哥哥那里昨天才上了奏章,为暨艳辩解。父王这些肺腑之言,如有不便,可否由女儿暗中点醒?”
“不必。登儿为人太过仁厚,接受不了这种方法。”孙权有些怅然,“他不忍暨艳被冤杀,愤愤不平才上了那份奏章。真是愚笨之极,如果被他保下暨艳,那文武百官、世家大族的怨气不都转向了他?
“身为储君,连朝局大势都看不清,拘泥于对错小节怎么可以?登儿是个好人,只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孙鲁班睫毛微微抖了一下,俯身深深拜了下去。
十名解烦卫高举火把走在前面,将潮湿阴暗的大牢甬道照得如同白昼。虞青负手跟在后面,走得并不快。甬道尽头那间牢房里关着的,正是选曹尚书暨艳。这位前几天还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现在已经变成了阶下囚,而且还是虞青亲手抓进来的。
这种操纵别人人生的感觉,虞青非常受用,她故意走得慢一点,就是想要牢中的人多受煎熬,哪怕只有这微不足道的片刻时间。甬道终于到了尽头,虞青却看到暨艳气定神闲地站在木栅后,仿佛他才是那个探监的人。
虞青呵斥道:“大胆!见了本官还不行礼?”
“谁大胆?我乃选曹尚书,官秩二千石,你不过是进奏曹左部督,官秩一千石。你应该向我行礼才对!”暨艳不屑道,“虞青,别人怕你们解烦营,我可不怕!”
虞青冷笑道:“你已是戴罪之身,还敢大言不惭?”
“未经三审定论,你就说我是戴罪之身?谁给你的权力?我看你才是大言不惭!”
“在你房中发现了罪证,证明你就是烧毁黄鹤楼、毒死朱治……”
“放屁!”暨艳骂道,“仅凭几张来历不明、真伪不辨的帛书能证明什么?你们解烦营就是这么断案的?那我要是让人往你官署里放上几封伪造的曹丕书信,是不是就能证明你是魏朝潜伏的暗桩?”
虞青一时语塞,竟然答不上话来。她本想带足了人手,给暨艳一个下马威,想不到却碰了一鼻子灰。她只得挥了挥手,解烦卫们都退出了甬道,只留下暨艳和她。
虞青道:“暨艳,就算你再巧言善辩,这次的牢狱之灾也是躲不过去了。你只有好好跟我合作,才能留一条生路。”
暨艳抱起双臂,挑衅地看着她:“合作?”
“供出这一系列案子背后,主使你的人。”
“什么案子?你刚才提到毒死朱治,朱治太傅是支持裁撤官员新政的,我毒死他,说得过去?”
“朱治支持新政,毒死他的人最可能的就是反对新政的人,你们利用这点,让反对新政的官员人人自危,不敢……”
“放屁!照你这个推断,那一开始我自杀不就更好了,那样就没有人敢反对我了。”暨艳道,“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是怎么当上解烦营左部督的?”
虞青脸色铁青,忍住怒气道:“从毒杀朱治到烧死孙敖,这一系列案子谋划缜密,布局庞大,不是你自己一个人能操纵的。我已经得知,这些案子中都留下了寒蝉的线索,你是受了寒蝉指示。现在你要做的是,供出寒蝉是谁,为你减轻罪责。”
“寒蝉?”暨艳哈哈笑道,“我听说了,就凭那块寒蝉令牌,你就断定这些案子都是寒蝉所为?真是的,你怎么可以蠢到如此地步?当初裁撤官员时,我怎么就没把你给裁了呢?”
虞青拔出腰间长剑,色厉内荏地喝道:“暨艳!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
暨艳将头探出木栅外:“来,来,来,你有能耐就这么砍下去。”
虞青握着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但还是强忍着怒气,平复下来:“暨艳,我再说最后一遍,这是你唯一一次活命的机会……”
“我要是怕死,怎么可能还会推行新政?”暨艳嘲讽道,“虞青,多说无益。”
“即便不怕死,你心中又何尝没有怨气?”虞青耐心道,“有些人怂恿鼓动你推行新政,却在关键时刻退缩,使得你独自承受整个官场和世家门阀的怒火,对于这些人你就任其安居其位吗?”
“你是说张温中郎将?”暨艳笑道,“这不怪他,他的本意大概只是借助新政,整顿一下官场风气,裁减少数冗官庸官。本来他就出自‘顾陆朱张’四大豪族,新政损害的是他们张家的利益,他能舍小利而见大义,已是难得。只是他想做到二三,暨某做到了七八,超过了他所能容忍的程度而已。我们是君子之争,不当紧。”
虞青抬了下眉毛:“张温区区一个中郎将,不值得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让你去攀附诬陷。”
“搞出这么大阵仗?”暨艳眼神一凛,“听你话中意思,那些案子你都知情?虞青,你真是活腻了,你身后是江东系,还是淮泗系?”
“话不能乱说,这些案子明明是你假借寒蝉之名,为铲除反对新政之人所犯下的,张温与你是同谋不假,但你们背后还有筹谋之人才对。”虞青道。
暨艳摇头,道:“弄了半天,原来你要我诬陷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如果他被确定为这系列案子的幕后主使之人,储君之位就保不住了。”虞青眼中满是热切之意,“一个废太子,有什么好怕的?”
“你真是疯了。”
“暨艳,其实我家主公一直对你青眼有加,觉得你是经天纬地之才。此次因为形势所迫,群情汹汹,可能会让你暂时跌入谷底,但你若是一口咬定孙登,不但可免去死罪,日后我家主公还可借机让你东山再起。”虞青道,“其实说起来,孙登才是你落难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优柔寡断,临阵退缩,让你失去了靠山,解烦营又怎么敢动你?”
暨艳问道:“你家主公是谁?”
“天机不可泄露。”
“我要是诬陷了太子,至尊会相信吗?”
“他相不相信都无妨,现在淮泗系和江东系之所以没有大动作反对新政,是因为于理于情于法都没有借口。若是坐实了至尊的儿子为推行新政,滥杀无辜,迫于内外压力,至尊也不得不妥协,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就算孙登勉强不被废,他积累数年的温仁宽厚的清名和人望,都会毁于一旦。”
“听起来,确实不错。”暨艳点了点头,“若是我按你说的做了,太子殿下的前景确实不妙。扳倒他,倒也不是痴人说梦。”
虞青暗喜,暨艳终于要上钩了。她干咳一声:“暨尚书明白这点就好,早日写好供书,画押对质,就可以早日出狱。”
“恕难从命。”暨艳哈哈一笑。
“为何?”虞青下意识问道。
“且不说不相信你。我自幼熟读圣贤之书,行君子之道,不会为一己性命去颠倒黑白,污了太子清白。”
“就因为这个?”虞青气急反笑。
暨艳道:“先前我以为你只是蠢,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恶毒之人,赶快给我滚开,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虞青牙齿咬得咯咯响:“暨艳!你以为落在我手里,还能出得去吗?告诉你,这是解烦营左部督大牢,没有我的允许就连吕壹他也进不来!你别妄想着能传递出什么消息!我跟你说的一切,只会烂在这里,至尊也救不了你!”
“至尊?至尊怎么会救我?解烦营是至尊直辖,你敢抓我,自然是得到了至尊的首肯。”暨艳大笑道,“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的老故事罢了,至尊要拿我的人头去平息官员士族的怒火。你敢跟我摊牌,要我诬陷太子,自然算定了至尊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枚弃子。”
虞青没想到暨艳什么都清楚,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自从推行新政开始,我就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才行事毫无顾忌,手段激进猛烈。因为我知道时间越长,你们这些人越难弹压,至尊就越容易将我这个弃子提前抛出,新政就越容易半路夭折。”暨艳长出了一口气,“好在我速度够快,不但裁撤官员完成了,官员稽考也完成了,就连提倡农桑、减轻劳役、严格法令等新政的议案都呈交给了至尊,估计很快就要以那些寒门子弟为依托,在全境推行开了。我经常自比晁错,但他新政尚未推行,就被腰斩于市。而我暨艳,则顺利推行了新政,致使世家豪族得以削弱,黎民百姓得以富足,人死政存,虽死无憾!”
虞青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暨艳:“你早就知道至尊会杀了你?”
“不错。至尊装得挺像,前段时间还做足了戏,说什么以后还要仰仗我来着,害得我当时还以为会多活几年。”暨艳哈哈笑道。
“你甘愿赴死,仅仅是为了推行新政?”虞青讥讽道,“你不觉得自己很蠢吗?”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这种人,是永远也不会了解我的。”暨艳斜眼看着虞青,“在我看来,新政得以推行,百姓得以受益与苟全性命、碌碌一世两者孰轻孰重,很是明显。就算被你认为很蠢,那又何妨?”
“死到临头,还在大言不惭,”虞青怒道,“你可真是无药可医。”
暨艳喃喃道:“可惜连累了徐彪,不然的话,我到死也是问心无愧了。”
虞青拍了拍手掌,几个狱卒从甬道尽头趋步走了出来。
“解烦营大牢中的拷问逼供之术,暨尚书想必已有耳闻。”虞青道,“同朝为官,何必走到这一步?”
暨艳大笑道:“在咱们吴境,就连三岁孩童也知道你们解烦营大牢的花样。坊间传闻共有剥皮、断脊、剁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刑法,今日得有机会,还请不要吝啬,一一施来才好。”
虞青脸色铁青,道:“好,那就看暨尚书能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