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在乡间碎石大道上如风如电般疾驰着。
车厢内,黎天成和韦定坤并排而坐,有说有笑。原来,他俩是应邀赶赴县城,向前来取经的涪陵、丰都、梁平、垫江等市县的国民党有关负责人传授抗日捕谍的先进经验的。
“哎呀,黎老弟,还有一个多钟头才赶得到城关镇哪!”韦定坤笑眯眯地朝黎天成讲道,“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咱们谈一谈天吧。”
“好的。”黎天成含笑回应道,“韦副站长,你见多识广,给我讲一些趣事琐谈听一听呗。”
“你知道的:今年年初以来,《中央日报》《扫荡报》连续大篇幅报道了四个抗日捕谍英杰的先进事迹,一个个出生入死、卓越非凡!他们的名字分别叫江汉清、汪涛、洪淼、涂清波是吧?”
“嗯,我记得报道上写,那位江汉清同志在淞沪会战期间,每天晚上都会冒着枪林弹雨往返于上海和南京之间传送绝密军事情报,有一次在半途中竟被日机炸得车翻人伤,他还紧紧抱着文件匣不放。”
“不错,江汉清也好,汪涛也罢,这四个英杰,其实都是我们军统局这条线上的。”韦定坤甚是自豪地讲道。
“那你们军统局真是人才济济,黎某叹服。”黎天成急忙恭维道。
韦定坤含笑看着他,忽地语气一振:“黎老弟,你绝对想不到,他们四个英杰,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什么?都是同一个人?”黎天成佯装吃惊。
“是的,这个人只是分别使用江汉清、汪涛、洪淼、涂清波四个不同的化名做了不少大事业。”
“谁?谁竟然这么厉害?”黎天成追问而道。
“当然是我们军统局的常务副局长戴老板啦!”韦定坤嘻嘻笑道,“我们戴老板是认真研究过《三命通会》《渊海子平》等易学典籍的,测算出他自己的先天八字是五行缺水,于是给自己取的都是含有‘水’字偏旁的化名。你看,‘汪涛’‘洪淼’,这些化名的水灵之气多充足啊!难怪戴老板是连战连捷、风生水起、显赫一时、威震四方呀。”
“不错,不错。戴老板真乃高人、奇人、神人!黎某佩服、佩服。”黎天成双手一拱,含笑问来,“近来《中央日报》上又有一个‘沈沛霖’的名字如雷贯耳,莫非它又是你们戴老板的一个化名‘分身’?”
韦定坤长笑而答:“你说呢?”
黎天成微微颔首,以笑示悟。
韦定坤面色渐敛,又道:“不瞒黎老弟,韦某我先前的名字是叫‘韦不凡’的。后来遇上戴老板有心给我推算了一下生辰八字,算出我‘五行缺土’,于是替我改名为‘韦定坤’,以‘坤’之厚土补救了我先天五行之残缺,所以我才做到了今日这般风光。”
黎天成点头而言:“看来,你们戴老板对你确实是格外垂青—若非你韦君身负过人之才,他又何苦如此用心地为你改名转运?他还不是想长长久久地得到你的臂力之助?”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会立誓肝脑涂地以报戴老板的知遇之恩。”韦定坤向他深深一笑,“换成是你黎天成,你不该是这同样的心思吗?”
“当然,当然。我与韦副站长你是‘心同此理,情同此意’。”黎天成连忙点头。
“戴老板常说:军统局人员向他报恩,只有两条途径,”韦定坤缓缓说着,“一条是抗日捕谍,另一条则是……”他语气忽然顿住,不往下面说了。
“是什么?”黎天成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韦定坤也不回答,而是突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部线装本的《战国策注解》来,递向黎天成:“你看,看这书有何异样?”
黎天成拿在手里,翻开几页,不禁笑了出来:原来里面的内容竟是毛泽东的《论持久战》。
“还有这本《国民政府建国大纲》,你也看看?”韦定坤又递过一本书来。
黎天成一翻:除了封面之外,里边全是《新华日报》的社论和时评。
黎天成暗暗窃笑,佩服自己这方面的同志们为了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真的是别出心裁、妙招无穷!
韦定坤这时才肃颜讲道:“黎书记长,你看到没有?共产党无孔不入的渗透实在是太厉害了!现在,我们不能光抓日谍分子,更应该把共党分子当作头号大敌来对待!这就是戴老板要我们向他报恩的第二条途径。”
黎天成微微浅笑:“韦副站长,现在谈反共防共,是不是稍稍有些遥远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办。咱们先顺着欧野禾这条线索摸下去,摸到一个‘大瓜’再说,如何?”
“黎老弟,你莫要把话题扯偏了。”韦定坤紧盯着黎天成一眨不眨,“‘方远照事件’我帮你压下了。当时是为了斗垮汪家店的走狗,我顾全了大局。但方远照当时的供词我是备了份的—我相信石柱县的中共地下组织,甚至中共的川东特委确实渗透到石宝镇、涂井乡这一带来了。所以,只要咱们布好大网,不怕鱼儿不落网!”
黎天成心想:鬼知道你这张“大网”究竟要布到何年何月才会“捞”到一条“鱼”。于是他淡然一笑,不接话,也不表态。
韦定坤也知道不拿出一点儿“干货”不可能让黎天成服气,就翻开公文包,取出一个信封,慢声慢气地说道:“最近,我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里面装着一些相片,是反映那位共产党的齐宏阳代表进几家私井老板家里购买私盐时的情形……共产党竟敢‘囤积私盐、哄抬盐价、扰乱盐市’,这算不算是‘授我以柄’呢?”
“真的吗?共产党会这么愚蠢?”黎天成暗吃一惊,拿过那些相片一看,上面全是穿着齐宏阳同款衣服的中年人的背影,身材似乎也差不多。他马上指了出来:“这些相片都是拍到了他的背影,没有一张是齐宏阳的正面照—这不能算是过硬的证据吧!”
“过硬的证据?”韦定坤笑得极冷极冷,“单凭这些背面照,我是不能拿齐宏阳怎么样。如果,再加上这几家私井老板的明言指证呢?我把涉及的几个私井老板关到警察局一问,什么样的‘证据’不就都有了吗?那时候,你说过硬不过硬?”
“韦副站长,目前‘国共联合抗日’的这面大旗还没被公开撕破吧?依黎某的愚见,你不可以为了抓共产党异己分子就颠倒黑白、屈打成招吧?不然,你到时候肯定收不了场的。”黎天成郑重而言,“一旦你收不了场,上边追究下来,你去当这个替罪羊?说实话,你军统局可以无‘毒’不沾,我中统局还不想受你们的波及呢?你若不相信,可以打电话请示你们戴老板,看他敢不敢答应让你们像当年那样‘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人’!”
“哦?原来黎老弟你竟有这样一些顾虑?”韦定坤往座背上一靠,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样吧,我给你说一个事儿。你知道近来有一条爆炸性新闻在全国各地传得是沸沸扬扬吗?”
“哪一条新闻?”黎天成佯装不知。
“就是传说共产党的军队在陕北到处开荒垦地种鸦片,并把鸦片到处贩卖,流毒天下,祸国殃民。”
黎天成暗暗皱了皱双眉:国民党的这条谣言可真够阴损的!他笑了一下:“是有这样一条新闻,听说共产党驻重庆办事处的人都出来公开辟谣了嘛。”
“他辟谣顶个屁用?咱们党国上下照样把它炒得热火燎天的,就是要让共产党抬不起头来见人。”
黎天成心中隐隐一动:“难道,这其中另有故事?”
“你知道什么?咱们军统局西安站皮站长因为炮制这条新闻成功,被蒋委员长亲笔嘉奖并连升两级。所以,黎老弟你看,反共防共才是咱们升官领赏的最佳捷径啊!”韦定坤干硬地笑着,腮边那条伤疤也一抽一动的,“黎老弟,这可是我回报给你的一个立功邀赏的大好机会!没想到你在别的方面那么聪明,竟在反共防共上这样畏首畏尾!这样下去,是会误党误国的。”
“韦副站长,你言重了。黎某只是度‘势’而动罢了。”黎天成可不想让韦定坤猝然发难,打乱自己在忠县盐厂的精心布局,更不想让他在忠县掀起反共恶浪,只得用话语对他进行柔性弹压:“蒋总裁肯定是想对共产党人下手的。但目前武汉大会战正面临着紧要关头,他此刻仰仗苏联的太多了,所以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刺激共产党和苏联,从而给自己制造无形的障碍。君子顺‘势’而动、度‘势’而为,这就是眼下的这个‘势’。韦副站长,你可不能逆‘势’而行啊!因为你的一时冲动和急迫,会给蒋总裁造成麻烦的。这恐怕也是你戴局长所不愿看到的吧?”
说到这儿,黎天成加重语气又点明道:“黎某奉劝你一句:真要对共党动手,还是等到党内五届五中全会召开之后也不迟。”
韦定坤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蹙眉言道:“党内同人个个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牵牵绊绊的,反共救国大业何年何月才能底定功成啊?我再说一次,你这是误党误国……”
就在这一瞬间,碎石路旁一辆马车猝然横冲过来,一头撞上了他们乘坐的吉普车车身!
“轰”的一响,巨大的冲击力将吉普车撞得原地转了一个大大的半圆,险些翻倒过去!
黎天成和韦定坤都在后座上摔成了一团,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前面的司机倒是脱口喊了一声:“有杀手!”
当黎天成抬起头时,却见韦定坤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面门—但他并未惊慌过度,因为他从韦定坤大大睁着的瞳眸中看到了身后车窗外的一个蒙面人正握枪瞄准自己的后背!
同样,在韦定坤脑后的车窗外,他也瞥到了另一个蒙面人正欲举枪射来!
黎天成毫不迟滞,甩手朝韦定坤背后就是飞快一枪。
“砰”的一声,他俩的手枪几乎是同时同速开枪!两颗子弹分别擦着他俩的发梢疾射而过。而他俩各自身后的蒙面杀手也几乎同时被对方的子弹击中而倒地气绝!
不过,杀手们在临死之前还是用最后一丝力气扣动了扳机:黎天成的左肩头被子弹擦破了一道血痕,韦定坤的右颊也被刮破了一块皮,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