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县政府大门口前的街道上,民众一堆一堆地聚拢着,高高低低地议论着,个个前胸贴后背,场中越来越挤。
他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是惊疑、焦虑、畏惧的,语调都是粗莽、慌乱、迷离的。他们绕着“盐里有毒”这个话题越围越密、越挤越紧,仿佛一簇又一簇的浪头扑向县政府。
牟宝权被围在人群中间,拿着喇叭筒慌不择言地和他们交谈着,显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每一个人都向他严厉讯问着,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向他吐口水,每一个人都挤拢推搡着他。他恨不能浑身都长出嘴来发话解释,却又似乎无济于事。疲惫至极的他,最后只反反复复地呼叫着:“这些都是谣言!忠县城里从来没有毒盐!”
民众朝他反唇相讥:“你说没有毒盐就没有毒盐?井祖公祭大会上我们都看见了—连‘井祖圣水’都把人毒翻了!”
吵吵嚷嚷中,牟宝权的秘书叶兴发禁不住嘀咕着说道:“盐厂不是有党分部管着吗?你们不去找他们,来找我们县政府干什么?我们县政府又不管盐厂……”
民众叫喊起来:“原来你们只会‘踢皮球’!遇到问题只往别人身上乱推!”
牟宝权在昏头昏脑之中,突然发现人群中挤进来几个熟悉的身影,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指着黎天成、马望龙等人喊道:“大家莫闹。现在,国民政府驻忠县盐务代表和涂井盐厂党分部负责人都来了。他俩会告诉你们:这市面上的食盐究竟有没有毒?”
但他的话声很快就被民众的呼喊声淹没了:
“‘刮民党’的官员我们信不过!”
“他们和你们是穿一条裤子的!”
“‘刮民党’的官儿满嘴都是鬼话,专门哄老百姓跳崖跳坑的!”
在沸沸扬扬的吵闹声中,黎天成和马望龙面面相觑,只剩一脸的苦笑。只见齐宏阳握着喇叭筒站到了高处,大声说道:“我是共产党人,也是驻忠县的盐务代表,大家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
“共产党人”四个字果然很有镇定局面的力道,全场随即静了下来。
齐宏阳朗朗讲道:“我们共产党是最讲信誉的,也是最关心民众切身利益的。大家对毒盐有恐慌心理,我很理解。但‘井祖公祭大会毒盐水’事件发生后,涂井盐厂马上组织人手对所有店铺的食盐进行了排查,都是没有毒素的‘安全盐’,我自己每天都在吃!所以,请大家不要再相信谣言了,我们忠县全境没有一粒‘毒盐’!”
场中静默了一阵儿,忽然有人叫了起来:“罗四海,你站出来向共产党的代表说一说,你不是吃了盐巴中毒了吗?”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农民抖抖索索地站出列来:“我罗四海从‘瑞雪号’盐店买了盐巴,回去吃后,一连好几天都上吐下泻……”
叶兴发笑了起来:“你不是吃了油腻的东西拉肚子了吧?”
罗四海瞪了他一眼:“我没有那样的好命—我家的饭菜一点儿油水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拉得起肚子来?”
黎天成、马望龙都是满眼瞋怒地瞪向了叶兴发,心想:你这家伙口无遮拦、就惹乱子!
叶兴发看了黎天成、马望龙一眼,垂下了头,不敢乱说了。
齐宏阳举起喇叭大声问道:“‘瑞雪号’盐店的老板在现场吗?”
“我在,我在。”只见一个戴瓜皮帽的中年商人被几个农民扭了过来,“长官,我就是‘瑞雪号’的老板周冲岩……”
齐宏阳向他和颜悦色地问道:“周老板,你不要怕:那天和罗四海一同来你店里买盐巴回去的,还有哪几个人?你记得吗?”
周冲岩稳住了心神:“让我好好想一想,对了,下街口的王阿婆和罗四海一齐来买的……”
罗四海也道:“对对对,王阿婆和我一齐去买盐巴,她称了三两,我只称了二两……”
齐宏阳又举起喇叭高喊起来:“下街口的王阿婆在哪里?”
“莫喊,莫喊。”人群分开一条道来,一个头上绾着大团发髻的灰衣老媪慢慢走了过来,“我家里买来的盐巴吃了没什么毒啊!一家人现在身体都是好好的……”
众人一听,都“哦”地呼出了声。
齐宏阳抹了抹额门上的大汗,对罗四海讲道:“罗大伯,看来盐铺里确实没有卖什么‘毒盐’。你先进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
罗四海看了看王阿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满脸说不出的惊疑:“是哟!王阿婆,你怎么没遭拉肚子?这……这真是怪了……”
觑准这个时机,黎天成拿过喇叭筒正声道:“刚才大家都看到了:这只不过是虚惊一场!没有谁买到毒盐!城里店铺里的盐都是干净的!大家没事就散了吧,散了吧……”
涂井乡公所的办公室里,倚着昏黄的灯光,乡公所秘书常恒正在电台按键上“嘟嘟嘟”地敲击着,一串串电波疾速无比地发射而出!
“砰”的重重一响,室门被猛力撞开!韦定坤领着五六个便衣特工一拥而入,把常恒围了起来。
“你……你们……”常恒吓得呆若木鸡,脸色煞白。
“真没想到,查了这么久,这不明电波竟然是从乡公所的公用电台里发出来的。”韦定坤牙缝里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然后用枪口指着常恒的脑门,“我们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万县站的人,请问常秘书,你刚才发出的电报是发向哪里的?”
常恒颤抖着举起了双手:“我……我只是收了一个盐贩的‘劳务费’,帮他发向武汉的经销合作商的……”
“哦?一个盐贩?”韦定坤凛凛问道,“你见过他没有?他现在在哪里?你是怎么和他联系的?”
“我……我只见过他戴鸭舌帽遮着大半个脸,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听他说过,他在乡场镇的倚翠楼里租了一间房子居住,但我从来没去过。那……那盐贩让我每个月不定时帮他发送几篇电报,给了我每月三十块船洋的劳务费。他每一次只是让一个跑堂的下人送电报稿过来。”
一个便衣特工仔细查看了常恒桌上的密码本和电报文稿,向韦定坤报告道:“他替那个人发出去的只是日式‘阴阳拼合版’密码中前半截的内容,后半截的内容应该是由另一个电台发出去的。”
“狡猾的日本人!”韦定坤愤愤然一跺脚,“原来他们一直使用的是‘阴阳拼合版’密码。”这种密码必须要将前半截和后半截的电报内容合二为一方能完全破译出来。而且,这种密码必须由两个电台同时发送才行:一台专门发阳版内容,另一台专门发阴版内容,再经接收的电台将二者拼合成一份完整的电报。
韦定坤心念一动,抓过办公桌上的电话,飞快地拨通了一个号码,问道:“小雷,你在监测室那边查到这一时段涂井乡场镇上还有谁在使用电台、电波了吗?”
“报告副站长:我刚才在这边查过,也问过了。刚才只是几个商用电台在向外发送电波:一家是‘仁顺和’的朱万玄老板家里,是他的管家朱孚来在和湖北的分店联系商业事宜;一家是重庆‘大兴堂’盐铺的驻涂井经理,他也是在和朝天门的总铺交流盐业事宜;还有一家是忠县商会副会长赵信全家里的,他对我说是省党部的沙克礼秘书正在借用他的电台向成都市发送党务督察情况报告……”雷杰在那边一一道来。
“哦?你的意思是暂时还没发现令人可疑的不明电波?”韦定坤的眉毛紧拧。
“不错。”雷杰在电话中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韦定坤长叹一声,对电话另一边说道:“敌寇使用的是日式‘阴阳拼合版’电讯密码。而今我们在乡公所把他们的‘阳文版’密码缴获了,那么隐在暗处的‘阴文版’密码就会同时静默沉潜……我们应该是很难抓住另一个电讯敌特了。不过,日本匪谍的‘狐狸尾巴’总算被我们抓到了一截,对上面应该算是有所交代。”
然后,他向另外几个便衣特工吩咐道:“倚翠楼的那个日本匪谍我们肯定是抓不着了。但还是得去那里查一查,但愿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