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消息吓坏何顿了,再加上他又模糊地觉得索林其实说的是别件事而他听错了,何顿愣住无话。
房里没有时钟的滴答声。壁炉台上有座镀金时钟,就在那面镶了阿拉伯式藤蔓花纹金饰、阴沉暗淡的维也纳大镜子前面,不过这钟已经沉寂多年。何顿的视线移向镜子,后横过房间落在贴住另一面墙的雪维尔镶瓷柜子,然后回转到索林身上——坐在那儿,头上是淡棕色台灯打下的光,两手平放膝盖,又把头低下。
这会儿何顿才头一回注意到别的事情。索林的暗色西装是黑的;而他的领带,衬在闪白的领子和白衬衫上头,也是黑色。
“死了?”
“唉,”索林没抬眼。
“这怎么可能!”何顿叫说,仿佛死命想说服他不要无理取闹。“玛歌一辈子没生过半天病。怎么……什么时候……?”
索林清清喉咙。
“在凯斯华。6个月前。圣诞节前不久。当时我们都回凯斯华过圣诞。”
“问题是——什么……?”
“脑溢血。”
“脑溢血?是什么玩意儿?”
“不晓得,”索林嘟哝怨道。“会致人于死的玩意儿。”何顿看得出索林内心激动,非常激动,而且声音浑浊起来;但声音透出的是懊恼不满。“他妈的,去跟雪普顿医生谈吧!你还记得老雪普顿医生吧?是他照料她的。我尽力了。”他停了一下。“老天在上,我尽力了。”
“抱歉,索林,”何顿也是停顿一下才开口。“我知道你不想谈。那我就不再多说了,只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字眼告诉你我有多……有多……”
“不用了,没关系!”索林是头一回抬起眼。他哑声道,“玛歌和我——很幸福。”
“嗯,我知道。”
“非常幸福,”索林再次强调,握拳搁在膝上。“可现在全结束了,而且这事多想无益,”沉重地呼吸了好几秒,小小的鼻孔透出吵杂的呼吸声,然后他补充说,“现在要谈我也无所谓。只是——不要问太多。”
“到底是怎么回事,索林?发生了什么事?”
索林犹疑起来。
“是在凯斯华。我跟你讲过吗?圣诞节前两天。玛歌、希莉雅和我,还有一个叫德芮克·荷斯果的家伙,人很好——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说下去吧。”
“总之,我们4人晚上开车到了宽阶宅——丹佛斯·洛克的宅邸——共进晚餐、开个小派对。洛克、他夫人,还有桃乐丝都在;另外,顺带一提,还有个自以为是、叫人受不了的臭小子也在,他以为只要往画布上甩甩颜料就可以赚钱维生了;他名叫龙纳·梅瑞克。他对桃乐丝可是一副小男生的迷恋样;而且,不知为了什么,洛克希望她嫁给他。”
“这事别管了,索林!玛歌是怎么回事?”
索林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呃,我们抵达的时间稍微晚了,因为凯斯华那个老旧的热水器跟往常一样碰上冷天就闹罢工,而且欧贝还是等到隔天才把它修好。不过派对好精彩。我们玩了游戏,”他再次犹疑起来。“我没注意到玛歌有点不对劲。她很兴奋,开心得过了头,其实她只要碰上游戏就是那个样子,你也知道吧?”
何顿点点头。
他脑海里玛歌的影像——棕眼,颊上的酒涡——益发清楚得叫人心痛。在他的哲学里他把她归类成那种素朴简单的灵魂,容易感动,哭多笑也多,老会冲口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死亡这回事跟她简直完全搭不上关系。
“总之,”索林喃喃道,“我们很早就离开派对。约莫11点。我们全冷得像石头一般清醒,可以这么说。到了11点半,我们全上床睡了,至少我以为……你——战争开打后去过凯斯华吗?”
“没有。打从你们的婚礼以后就没有。大轰炸以后那个夏天,有人告诉我壕屋给军队接收了。”
索林摇摇头。
“噢,没有,”他说。他不算真的在笑,不过下巴肉上爬了个满奇怪的自得表情,几乎是自鸣得意。何顿以前从来没在他下巴看到这种表情。“噢,没有。这点我有照管到。而且我的亲戚没有一个被拖去当兵。老哥,如果你有两把刷子的话,就可以要风是风,要雨是雨。
“不过我是要跟你说别的事。你还记得凯斯华的长画廊吧?玛歌跟我,”他润润唇,“在画廊楼上有一套房间。一人各有一间卧室和起居室,两间卧室中间是浴室,全在同一排。当晚我们——我们就在那儿。
“那晚我睡不好。不断打了瞌睡又醒来。约莫凌晨两点,我觉得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哼哼哎哎地呻吟,声音是从玛歌房间的方向传来的。我爬下床,探看浴室。里头好暗,我打开浴室灯,瞧进她卧房,房间一片漆黑而且床铺没有睡过的痕迹。然后我就瞧见通往她起居间的门底下透出光。
“我走进里头,”索林说,“瞧见玛歌还穿着晚礼服,仰着脸瘫在躺椅上。她没有知觉,却动来动去发出呓语。脸色看来也很怪。”
索林顿了一下,瞪看地板。
“我吓住了,”他承认道。“我不想把其他人吵醒,所以就冲下楼打电话给医生。雪普顿医生15分钟内就到了。玛歌那时已恢复部分知觉,可是喉咙紧缩,身体僵硬,你晓得,她好像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说是因为过度亢奋神经紧绷,也许没什么。我们把她扶上床。医生给她服了镇定剂,说他隔天早上会再过来。我整晚坐在一旁捧着她的手。
“可是玛歌没有好转:情况恶化了。隔天早上8点半时医生回来,我再次冲下楼请他进门。可怜的老雪普顿看来一脸沉重。他说他担心是脑溢血:我想是脑血管破裂的意思。当时好冷。不过屋里还没有人醒来。9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就……死了。”
很长的静默。
索林悲伤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带着淡淡而平实的哀伤。索林瞪大眼睛看着他同伴,仿佛很想再多说点什么;不过他决定不要。他耸起厚实的肩膀,站起身来走向一扇窗户,往外看着花园。
“雪普顿,”他补充说,“开了死亡证明书。”
“噢?”
“以前没见过,”索林表示,把口袋里的铜板弄得叮当作响。“长得像张好大的支票,医生撕下死亡证明交给我,自己留了存根。照说应该寄到户政事务所的,可是我忘了。”
“我懂,”何顿说,但他根本不懂。
打从他今晚踏进这屋子开始,可有感到模糊的不安?可有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劲?胡扯!不过感觉的确如此:直觉看到黑水翻搅,危险的意象潜伏在视界之外,而且——最糟糕也最没理性的是——觉得希莉雅涉身其中。
“我懂,”他重复道。“你只有这些话要告诉我吗?”
“对。另外就是,可怜的玛歌葬在凯斯华墓园新建好的家族墓室。是圣诞节之后两天。我们……”
何顿声音里有个奇怪的音符稍嫌刺耳,抓住专心听话的索林的注意。索林停下叮当把弄口袋铜板的动作,从窗口转过身来。
“我只有这些话要告诉你吗?你这话什么意思?”
何顿做了个万般无奈的手势。“索林,我不晓得!只是……我从来没想到,玛歌的身体有那么差!”
“她身体不差。健康得很。谁都有可能碰到这种事。雪普顿说的。”
“参加派对过度亢奋致死?”
“听着,唐。你有什么理由怀疑雪普顿医生的能力或者信用吗?”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问题是……是……”
“你受了惊,老小子,”索林的声音中满是同情,“难免的。起先我们也是。事情太突然了。是个悲剧。让人想到,”他眼里几乎闪现泪光,“我们每天都活在死亡当中,还有诸如此类的事。”
索林有点推托闪烁,仿佛犹疑着要不要碰触一桩非碰不可的事。
“还有件事,唐,”他继续说,“我们安排好了明天要去凯斯华。不会久待,当然。事情发生以后,这是我们头一次回去。事实上,老哥,我打算卖掉那地方。”
何顿瞪眼看他。
“卖掉凯斯华?在你有钱可以维持那个地方的时候?”
“为什么不能卖?”索林问道。
“要讲理由可以讲上400年。”
“问题就在这里,”索林换了个不同的声音。“那地方不健康。年代久远不健康。长画廊所有那些肖像——全不健康,”最后这个语出惊人的说法他没解释原因。“再说,也找不到适当的管家跟仆人。何况,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行情了。”
“希莉雅怎么说?”
索林没搭理。
“总之,如我所说,”他一意坚持,“希莉雅跟我明天要去凯斯华,”他深吸一口气。“换了别的情况,亲爱的老哥,邀你同行我是再高兴不过……”
长长一段静默。
“换了别的情况?”
“对。”
“这么说来,”何顿礼貌至极地说,“你没打算邀我去凯斯华?”
“唐,看在老天分上,别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不过如果希莉雅要跟你去……”
“唐,原因就在这儿!”索林顿了一下。“问题就是,我不希望你跟希莉雅碰面。”
“噢?为什么?”
“总之至少目前还不要。之后,也许——”
“索林,”何顿说,两手插进口袋,“这几分钟以来,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你使出高超的外交手腕想要跟我讲些什么。你想讲什么?为什么不希望我跟希莉雅碰面?”
“没什么,真的。只是……”
“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希望我跟希莉雅碰面?”
“呃,如果你非晓得不可的话,”索林平静回道,“我们有一点点担心她心智不太平衡。”
这会儿,静默蔓延得叫人难以忍受。
除了台灯散放的一圈光亮,还有沾染余光的白套沙发和晶亮地板上那条地毯的边缘,这间硕大客厅其他的部分都已遁入黑暗。17世纪一个德沃何家的人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镜子、来自凡尔赛的雪维尔镶瓷柜子、靠在另一面墙的第一帝国时期小长椅,全都遁入阴影里头。从长长的落地窗望出去,外头花园的上方只见明亮疏星还有隐约就要上升的月亮。
唐纳·何顿别过身缓缓绕着房间走,视而不见地审查每样对象。他的脚步清晰可闻。索林盯着他看。何顿还是没开口,绕行房间直到他站在台灯旁边和索林对面相望。
“你是想告诉我,”他说,“希莉雅疯了?”
“不,不,不,”索林不以为然,堆满笑容装得很开心。“没那么严重,当然。我敢说,碰上好的心理医生肯定能治好;也就是说,只要她肯去看诊。至少,”他迟疑道,“我希望还没到更严重的地步。”
然后何顿做了索林或许最无法预期的事。他开始大笑。索林大惊。
“这种事你也笑得出来!”索林责怪道。
“对。我是能在里头发现笑点。”
“噢?”
“首先,”何顿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说什么温和灰眼的希莉雅脑子脱线,真是荒唐,想到这点他又笑起来。“其次……”
“怎么样?”
“打从一开始你诡计多端地想要不着痕迹地诓我时,我就猜到你是打算摆脱我,好帮伟大的德芮克·荷斯果先生开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这话打哪儿说起!”索林叫道,显然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不过话说回来,”他想想又补充道,“如果她真能嫁人的话,怕也找不到更好的对象。保守党下台以后,他还保住席位,而且前途看好。反观你(这么说请包涵,老哥)可不是什么上选;你同意吧?”
“同意,”何顿说。刚刚那句“如果她真能嫁人的话”叫他全身一阵骇寒。这一骇倒是让他是神智清明起来,猛然警醒,稳住心神。“先不提德芮克·荷斯果先生。咱们还是回到希莉雅发疯的问题吧。”
索林做个很不以为然的手势。
“别说那两个字!听了刺耳。”
“呃,那就说心智失衡好了。外在病征是什么?”
索林让自己的视线飘开,仿佛是想不转身就望出他后头的窗户。
“她——会说些事情。”
“说些什么事?”
“不可能的事。不合常理。而且——呃,听来恐怖,”索林嘀咕道。他突然回看何顿,脸孔阴郁泛白。“我很疼希莉雅。比你想像中还疼——真希望你清楚整件事的始末。绝对不能闹丑闻。永远不能闹丑闻。不过,如果她还跟先前一样讲个不停……”
“讲什么?”
“抱歉,老哥。现在没时间深谈。”
“那就该由我来告诉你啰?”
“告诉我什么?”
“她会不会是一直在讲,”何顿问道,“玛歌的死不是自然因素造成的?”
星星原本在黯黑的花园上方熠熠发亮,这会儿随着月亮升起而微淡下去了。索林跟何顿都定住没动。
“你知道,”何顿继续说,“就算希莉雅脑袋完全坏了——”何顿忍不住全身打颤——“你又何必这样焦虑地不让我见她?毕竟,我算是老朋友了。我不会伤害她。原因只怕是你很清楚玛歌死因可疑,担心我会支持她的说法。”
何顿往前踏几步,拖着细碎的步伐。
“听着,索林,”他温和地说,“你想得没错。我的确会支持她的说法。而且如果你耍什么花招对付希莉雅,或者想要耍什么花招对付希莉雅——”他两手摊开又合上——“那就要请老天保佑你了。我这只是个小警告。”
索林瞥见他的眼神,也瞪眼回看。索林说的下一句话听来近乎怪诞。
“你——你变了,”他抱怨道。
“我变了?你自己呢?”
“我?”索林跟他一样讶异。“没有吧。我想没有。我还是做同样的营生,没有改行。而且如果我们真有什么——呃——要辩的话,可以看看是谁占上风:是身经百战的大师,”他自满地拍拍自己胸脯,“还是你。”然后他的表情又紧绷起来。“我们是多年老友,你该晓得这样说我不公平。”
“是吗?老天在上我还真希望我有同感呢!”
“真是冤枉,唐,”索林犹豫着。“你想听听我不希望你见希莉雅的真正理由吗?你承受得了吗?”
“当然可以。怎么样?”
“怎么样!希莉雅差不多已经忘了你这个人了。”
惟一能抽掉他精神支柱,叫他站不稳的也只有这件事。他泄了气。索林同情他。
“唉,面对现实吧,唐,”他说。他走过去,一手搭上何顿的手臂。“希莉雅曾有一段时间很爱你,你呢——就我所知——我是从玛歌那儿听来的——曾经跟她求过爱,然后突然又说永远不想再提这件事。”
“我是天杀的笨蛋!”
“呃,”索林耸耸肩,“这就搁下不讲了。我个人觉得你不是。重点是,你给了她很多时间把你遗忘。要是你现在露了脸,结果会如何你倒说说看?”
“干嘛要有结果?”
“希莉雅目前的心智状态很危险。嗯……你好像不相信。不过玛歌过世对她打击很大,这你总相信吧。她崇拜玛歌。这你同意吧?”
他无法否认。“对。玛歌一直是她的偶像。”
“而且打从战争爆发以后,你又看过希莉雅几次呢?”
“1940年以后,只有两次。哪儿有麻烦,葛来郡人就被派到哪儿:非洲。然后,1943年时,我又被征召到情报单位接受特训。语言训练,你知道。然后……”
“1940年以后,只有两次,”索林嘲弄道,语带同情。“希莉雅身体不适,唐。打从希莉雅还是小孩的时候,妈妈咪(你还记得吧?)就老说她担心她。我跟你直说了吧,唐,要是你现在起死回生,在她已经忘了过去那段感情的时候掀开陈年旧事的话,后果我不负责。这点你懂吧?”
“算是懂吧。嗯。”
“所幸,正如我刚才跟你讲的,希莉雅今晚不在这儿。不过你倒是看看那头开向前厅的门吧!要是希莉雅跑回来突然看到你人在这里,你说后果会是如何?要是你对她还有感情的话,唐——只要还有一点点——你就不能冒这个险。难道你能吗?”
何顿双手紧按前额。
“可是……你要我怎么做呢?”
“离开,”索林沉稳答道。
“离开?”
“回到阳台楼梯那儿,”索林指过去,“你的来时路。你先前从那儿过来时,桃乐丝·洛克和我以为你是个——”不知怎么索林好像不喜欢“鬼”这个字眼。他住了口。他瞥过自己肩头,望向窗户。“可怪!”他说。“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在外头。可是没有。也罢。”
他转过身,一手搭在何顿的手臂上。
“走吧,唐。毕竟,整件事都是你的错。你突然这样冒出来会叫她无所适从的,希莉雅可不会感谢你。你曾经有机会,而且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是你自己搞砸的。”
“是因为……”
“我晓得,是因为那时你一年只赚几两银子;这点我向你致敬。但话说回来,你等于是朝她脸上打一拳。她已经把你忘了。想想后果会有多可怕——要是……”
索林再次住嘴。他的手从何顿的手臂落下。他的视线越过何顿的肩膀,盯着通往前厅的门,表情古怪到他的同伴不由自主地转过身。
通往前厅的门开启,希莉雅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