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五分,我坐在位于七十街和西端大道拐角处一家叫做“赤焰”酒馆的吧台上。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梅子牛角面包,而我对它们都没什么兴趣。另外还有两个客人,一对十几岁的情侣坐在后面的包厢里,他们只对彼此有兴趣。柜台后面的侍者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他站在咖啡壶旁边嚼着薄荷味道的牙线棒,凝视着对面的墙,那儿有着一幅浮雕,画面上是一群有着橄榄色皮肤的年轻人在希腊山坡上追逐着羊群。他不时地摇摇头,显然怀疑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直看着窗外,心里也有相同的问题。从我坐的地方往上城方向看去,大约一个街口远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稍早前我在人行道上已经近距离看过一遍了,但还没有近到足以让我看清楚附近有没有警察在监视。理论上应该没什么关系,不过理论上大黄蜂应该不会飞,所以你对理论还能有什么信心呢?
那对情侣中的一个咯咯地笑了起来。侍者打了个呵欠,抓抓痒。我朝窗外看了第四十一次,看到卡洛琳在半条街外,在西端大道上朝南走来,一手提着我的小手提箱。我把钱放在柜台上,走出去和她碰头。
她神采飞扬,“小事一桩,”她说,“没什么嘛,伯尼,干小偷很简单呢。”
“你有我的钥匙,卡洛琳。”
“它们的确有帮助,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得把对的钥匙插进锁孔啊。”
“你轻而易举地就进到屋里了?”
她摇摇头。“海奇太太实在太完美了。门房透过对讲机跟她讲话,她让我上去,然后在电梯里和我碰面。”
我稍早的时候打电话给海奇太太安排这一切。她是一名寡妇,就住在我的对门,她看来像是那种可以将朋友和邻居情谊看得比偷窃这个缺点更为重要的人。
“她不需要见你。”我说。
“她想确定我找对了门。不过我认为她其实是想要看清楚我长什么样子。她有点担心你,伯尼。”
“妈的,我也有点担心我自己。”
“她认为你已经改邪归正了,有个书店什么的。昨晚当她在新闻里听到了波洛克谋杀案之后便开始担心。不过她认为你没有杀任何人。”
“她真好。”
“我想她喜欢我。她请我进去喝咖啡,不过我告诉她现在不是时候。”
“她煮的咖啡很棒。”
“她也是这么说的,还说你非常喜欢她煮的咖啡,说你需要的就是一个全天候为你煮咖啡的人。我感觉她好像认为住在西区却在东区偷东西是罗宾汉似的侠盗行为,但年轻人到了生命中的某个时刻还是应该要考虑结婚安定下来。”
“你们俩处得还真好。”
“唔,我们只聊了几分钟,然后我就闯进你的公寓了。”她提了提箱子,“我想我什么都拿了。闯空门的工具,小型手电筒,所有你提到的东西。还有衬衫、袜子和内衣。装衬衫的抽屉里还有一些现金。”
“有现金?我想是有一些。我总会在那儿放几块钱。”
“三十八块。”
“那就是吧。”
“我拿了。”
“哦,”我说,“嗯,我认为拿不拿没什么差别,不过拿了倒也不错。”
她耸耸肩。“你说你总是会把现金拿走,”她说,“所以我就拿了。”
“那是条不错的原则。你知道吗?我们绝对不要搭出租车。”
“下雨的时候绝不要。我们可以搭地铁吗?不,不能招摇过市。有没有公共汽车可以到七十九街?”
“当你因谋杀罪被通缉时,搭公共汽车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实在太公开了。”
“我想我们迟早得搭出租车。”
我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挽着她的手臂,“管他呢,”我说,“我们开车。”
那辆庞帝克还在我当初停放的地方。有时拖吊部门的效率不会那么高,这回这辆庞帝克的车主就是他们怠惰的受益者。我把靠人行道那边的门弄开,让卡洛琳进去,她坐进去帮我开另一边的门时,我顺手把压在雨刷下面的罚单拿下来。
“瞧,”有一个人说,“你被开罚单了吧,我不是告诉过你会被开罚单的?”
我一开始没认出这个人是谁,然后我看到他手上绳子尾端的拳师狗。
“早晚会的,”他告诉我,“他们要是把车拖走,你怎么办?”
“再弄一辆车。”我说。
他摇摇头,不耐烦地扯着狗绳。“行了,麦克斯,”他说,“有些人就是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
我坐进车里,直接用电线发动引擎。卡洛琳看着整个过程惊讶不已。直到我驶离路边之后她才开口问我,那个人是谁,想干什么。
“他想帮助我,”我说,“不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讨厌鬼。不过那狗还好,它的名字叫麦克斯,我是说狗的名字。”
“他看来还好啊,”她说,“不过他可能会让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我把庞帝克留在一个汽车站附近,然后准备离开。卡洛琳说车可能会被拖走,我说就算被拖走也没关系。我从手提箱里拿出了工具和零件,然后把箱子和箱子里的衣服留在那辆庞帝克的后座。
“如果他们拖了那辆车,”她说,“如果他们从洗衣店的标签得知衣服是谁的,那么他们就会知道你在这里,那——”
“你电视看得太多了,”我说,“车子被拖后,他们会把它放在哈得孙码头那儿等车主去认领,但不会去检查车里有什么。就算后备箱里有具尸体他们也不会知道。”
“我真希望你没说这话。”她说。
“后备箱里没有东西。”
“你怎么能确定?”
我们转过街角。似乎没有人在盯着这幢有着棕色石墙的雅致公寓。一个女人站在会客厅的角窗前,用一只长嘴浇花壶浇着盆栽。浇花壶是闪亮的铜做的,一盆盆的植物绿油油的,整个场面洋溢着中上阶层居家的静谧。而我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切,而且被雨水渐渐淋湿,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小说中维多利亚时代的街头儿童。
我往上看,三楼和四楼的窗户透出灯光,不过并看不出什么。让我感兴趣的是后面的公寓。
我们走进门厅。“你不需要跟进来。”我说。
“按门铃,伯尼。”
“我是认真的,你可以在车里等。”
“真是妙极了,我坐在一辆停在车站的赃车里会安全吗?我为什么不在地铁里等?我还可以搭地铁逃之夭夭呢。”
“你可以在街角的酒吧里等半个小时。万一我们走进一间全是警察的公寓该怎么办?”
“按铃吧,伯尼。”
“我实在不愿意让你惹上麻烦。”
“我也不愿意,不过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配合啊,不是吗?我分散其中两个人的注意力,让你在楼下从容办事。以前我们就这样干过,伯尼,那时行得通,现在也一样。如果你对什么是危险,什么不危险如此在意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花六个小时站在大厅里争辩可能也挺危险的,所以,何不就按铃让我们继续呢?”
于是,我按了波洛克家的门铃。我按了三次,等了半分钟,然后又轻轻地,很正常地按了一次。我其实并不希望有人应门,果然没人应门,值得高兴。我的手指从波洛克家的门铃移到布林家的门铃。我按了一声长两声短,“哔”的开门声仿佛紧接着就响了。我一推,门就开了。
“讨厌。”卡洛琳说,我看着她,“唔,我本来以为我可以看到你如何撬开这扇门呢,”她说,“不过如此。”
我们上了楼梯,在三楼可以窥见3-D房门的地方停下来。正如我预料的,警方在门上贴了封条,门被看上去很官方的东西贴住了。我可以用童子军刀打开,但我没办法不因此而毁了这个封条,让大家知道我来过了。
于是,我们再住上爬一层楼。4-C的门关着,卡洛琳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我伸出一只手去敲门。
门开了,亚瑟·布林一只手扶在门把上,另一只手示意要我们进去。“进来,进来,”他着急地说,“别一直站在外面。”他匆匆把门关上,急得差一点打到卡洛琳,他把门给关上、锁好,拴上了门链。“你可以放心了,吉特,”他叫道,“是那个小偷。”
他们是一对可爱的夫妇。都是五英尺六英寸高,都胖嘟嘟的像熊猫。两人都有着卷曲的深褐色头发——虽然布林先生前额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她穿普通人造纤维质她的深绿色裤装,他穿着灰色细格子呢的背心和长裤。他那白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扣,领带因为想舒服点而松开了。她倒了咖啡,并且将苏格兰小面包推到我们面前。他告诉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看到我们就放心多了。
“因为我告诉吉特,万一这是个陷阱呢?万一是保险公司在试探我们呢?毕竟,坦白说,罗登巴尔先生,谁听说过这种事情?一个小偷打电话来,说你好,我是你们的好朋友小偷,如果你们跟我合作,我就不会向保险公司的人揭发你们虚报失物的恶行。我以为像你这种惹了一身麻烦的小偷,因为杀了一个女人或其他什么鬼事情而被正在通缉,是不会找上门来大声嚷嚷说你根本没偷皮草或手表什么的。”
“而且我想,”吉特说,“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他想要杀人灭口,’我这么告诉亚瑟,‘记住,他已经杀了一个了。’”
“我说我们看到什么了吗?我告诉她,说别想那么多。希望真的只是那个小偷,而不是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你不介意来点小面包吧,小姐?”
“非常好吃,”卡洛琳说,“伯尼从没杀过任何人,布林太太。”
“叫我吉特,亲爱的。”
“他从来没杀过人,吉特。”
“我相信,亲爱的。见到他,看到你们两个,我是百分之百的安心了。”
“他被陷害了,吉特,这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是要找出杀了玛德琳·波洛克的真凶。”
“如果我们知道的话,”亚瑟·布林说,“相信我,我会告诉你的,但我们知道什么呢?”
“你们跟她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你们一定知道一些她的事情。”
布林夫妇对视了一眼,然后几乎同时耸了一下肩。“她不是住在我们正下方,”吉特解释说,“所以即使她举办喧闹的宴会,整晚放音乐什么的我们也不会知道。”
“就像姆波卡先生。”亚瑟说。
“住在3-C的,”吉特说,“他是非洲人,呃,在联合国工作。有人说他是个翻译。”
“他会打鼓。”亚瑟说。
“我们不知道呢,亚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打鼓还是在放打鼓的唱片。”
“没什么不同。”
“不过我们没跟他讨论过这件事,因为我们想那可能和他的宗教有关,所以我们不想干涉。”
“还有吉特认为他是食人族,所以不敢跟他讲话。”
“我没有以为他是食人族,”吉特抗议,“谁说我以为他是食人族来着?”
我清了清嗓子,“也许你们两位可以和卡洛琳谈谈波洛克小姐,”我建议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离开一会儿。”
“你要用洗手间吗?”
“逃生梯。”
布林先生对我皱了一下他的眉,然后又放松下来,使劲地点点头。“哦,是的,”他说,“一开始我还以为——算了,管他是什么,逃生梯,当然,就在卧室里面。你知道怎么走,对不对?昨天你还在这儿的呢。我们心里有点发毛,你知道吗?想到曾经有别人闯到你的公寓里。当然现在不会了,因为我们认识了你,你和卡洛琳在这里。不过在我们刚发现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得到。”
“一定很沮丧。”
“正是如此,沮丧,吉特叫管理员来修那块玻璃,不过叫他做任何事情都好像拔牙一样困难。通常只有在圣诞节前才叫得动他,所以我们得赶紧自己想办法了。我现在是用垫衬衫的硬纸板黏在上面的,好让风雨吹打不进来。”
“很抱歉我必须打破玻璃。”
“没事,难免的。”
我把窗子打开,抬起,跨出去爬到逃生梯上。雨比刚才大了一些,外面很冷,风又大。布林先生在我身后把窗子又关了起来。在他正要把窗子锁上时,我伸出食指叩了叩玻璃。他发现自己错了,于是不再锁窗,微笑着摇摇头,仿佛对自己的健忘十分无奈。他自顾自地咯咯笑了起来,而我则顺着钢梯往下走去。
这次我可是装备齐全。我拿着划玻璃的刀和一卷胶带,靠着它们,我悄无声息地顺利取下一块波洛克家的窗玻璃。然后我旋转把手,抬起窗子,进到屋里。
“那就是我刚才讲的,”吉特说,“听,你听到了没?”
“鼓声。”
她点点头。“那就是姆波卡。你听得出来是他在打鼓还是放唱片?我听不出来。”
“你在楼下的时候他也在打,”卡洛琳说,“我个人认为是他在打鼓。”
我说我也听不出来,而且我在波洛克家没办法听见他的鼓声。
“这里的墙隔音很好,”亚瑟说,“只有透过地板或天花板才听得见。从这一点上说,这里算是相当实在的建筑。”
“大部分时候我并不在意鼓声,”吉特说,“我会放些与鼓声节奏协调的音乐,只有在半夜的时候我会受不了,不过我并不想抗议。”
“他认为或许那时正是非洲的下午。”
我们费了一番工夫才离开那里。他们不断给我们小面包和咖啡,十分认真地问一些有关小偷这一行的细节问题。最后我们终于设法突围往门边走。一路上我们连声互道再见,走到门廊时,吉特突然迟疑了一下,亚瑟随即抓住了我的袖子。
“那么,伯尼,”他说,“我们表现得还好吗?”
“当然,亚瑟。”
“保险公司那方面……”
“别担心,皮草、手表,和其他东西,我会支持你的说法。”
“那我就放心了,”他说,“我一定是疯了,才多报失了那么多东西,不过如果我现在进行更正的话,岂不是疯了?毕竟我们交了那么多年的保险费是干什么的,对不对?”
“对极了,亚瑟。”
“事情是这样的,我很不愿意提,不过刚才你在楼下的时候,吉特想到了那只镯子。”
“怎么了,亚瑟?”
“你拿的那只镯子,是吉特的。我想它值不了多少钱。”
“几百块。”
“有那么多吗?我想不值那么多。那是她母亲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想我们拿回它的可能性有多大?”
“哦,”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唔,亚瑟,我现在有点麻烦。”
“可以想象。”
“不过等事情都解决之后,我相信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极了,”他说,“慢慢来,一点都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