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鲁德亚德·威尔金初次见面,是在这次闯空门之前两个星期,周三或周四一个无所事事的上午。纽约洋基队刚刚输掉世界大赛的头两场比赛,前一天晚上,我才看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老练地在满垒的情况下将拉吉·杰克逊三振出局。这是个潮湿的上午,空中飘着细雨,显然很潮湿。
还没有一个客人上门,我也不怎么在乎。我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本平装书。我不卖平装书,进的平装书通常会批给第三大道和十六街拐角处的那个家伙,他只卖平装书。
不过,有时候我会在批出去之前先拿来看看。当时我看的那一本是理查德·斯塔克的帕克系列。帕克是个职业小偷,系列里的每一本形式上都颇为相似——帕克找来了他的狐朋狗友,然后去诸如南卡罗莱纳或斯巴坦堡之类的地方,购买枪支和卡车,找一个牙医先弄点钱,作为行动的经费,接着他和他的弟兄便开始部署,于是下面一定会出些严重的乱子。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所有的书在七十页左右的时候就会结束,而帕克一定也早就在加勒比海买下私人小岛了。
我上次坐牢时,所有的狱友都是帕克迷。只要找到帕克的书,他们一定争相阅读。即使阅读能力很差,必须把每个字都朗读出来才能明白其中意思,也无损他们的热情。我敢说,那些头发斑白的老狱友无不在狱中互相传诵小说中的段落,特别是帕克切掉某人手脚的情节。一个专偷保险箱的窃贼最喜欢引述帕克如何将一个卑鄙的工友打断三根骨头,然后丢到沼泽里的情节。最令人着迷的是他用的形容词,“故意”打断三根“重要的”骨头。
店门口的小铃铛响起,告诉我有个伴儿来了,这时我正看到帕克在缅因州普雷斯克岛吃晚饭,紧急拨电话给妙手马凯。当这位访客走向我的时候,我把平装书藏了起来。毕竟,旧书商也得维护一下形象,我们是不应该读这种垃圾的。
他是个身材壮硕的人,脸色通红,下颌很宽,像只牛头犬。头顶上薄薄一层红发平整地向后梳,铺在光滑的鲑肉色头皮上。他穿着一件炭棕色的斜纹软呢夹克,采用箭尾形缝制法,两边的胳膊肘部位钉着麂皮补丁。里面是一件咖啡色的毛背心,黄褐色的立领棉质衬衫,一条深咖啡色的领带。他的长裤是淡黄褐色斜纹布料的,皮鞋有棕色的翼尾装饰。他的鼻子又长又窄,胡须带点灰白,眉毛杂乱地纠结成好几股,眉毛下面的眼睛——咖啡色的,和他的装扮很般配——锐利冷酷,还有血丝。
他问利泽尔先生什么时候来,我向他解释了书店老板换人的事情。他说:“啊,难怪他没有再跟我联络了。我收藏书,以前有我可能感兴趣的书他都会告诉我。”
“你收藏哪一类书?”
“大部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但有时口味会变,你知道的。我偏爱艺术气息十足的韵文。托马斯·胡德、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威廉·麦克沃斯·布列德,当然吉卜林也是我的最爱。”
我说我所有的书都在架子上,他便自己走过去查看。我把帕克那本书从柜台下拿出来,继续神游帕克的犯罪现场。当这位穿斜纹软呢夹克的顾客再度来到柜台前的时候,我正读到帕克的两个亲信准备背叛他。顾客来到柜台前,手里拿着一本布面小书。那本书里收集了奥斯汀·道布森的诗,定价是六美元或七美元,大致上不出那个范围。他付了现金,我帮他把书包起来。
“你如果碰到我喜欢的书,不妨打电话给我。”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个地址,写的是十三街,另外有个电话号码,还要转分机MUH8。名片上看不出这个人是干吗的。
我的视线从名片移到他脸上,说:“你收集吉卜林的书。”
“也收集别的,不过我的确收集吉卜林。”
“你跟吉卜林家族有亲戚关系吗?”
他笑起来:“因为名字吗?你这么想并不奇怪。不过不是这样的,我跟吉卜林家族没有关系,鲁德亚德不是姓氏,你要知道。它是个湖的名字。”
“哦?”
“在斯塔福郡。吉卜林的父母在鲁德亚德湖畔的一次野餐中初遇。于是当他们的儿子诞生时,便以这个湖作为他的名字。其实他的教名是约瑟夫,不过他从来没有用过那个名字,小时候大家都叫他鲁迪。”
“你的教名是……”
“詹姆斯,但我也不用这个教名。我的全名是詹姆斯·鲁德亚德·威尔金。吉卜林死的时候我八岁,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三六年,就在英王乔治五世驾崩之后两天。我们家充满了哀戚的气氛,你可以想象。我父亲极度崇拜吉卜林。他甚至帮他唯一的儿子取了跟吉卜林一样的名字,不是吗?我名字的出处是吉卜林,可不是斯塔福郡的那个湖哦。‘先是老皇帝,现在帝国的诗人也死了,’我父亲说,‘记住我的话,鲁迪,不出两年欧洲必有战事。’当然他的预言有一年的误差,希特勒入侵波兰和吉卜林去世应该也扯不上关系,但在老人家心里这些事情都能连在一起。”他边说笑,粗大的眉毛抖个不停,“你对吉卜林有兴趣吗,罗登巴尔先生?”
“我小时候读过他的作品。”
“你可以再读一次,他的东西最近又流行起来,之前实在被忽略得太久了。你最近看过《基姆》或《消逝的光》吗?还是——不过看书对开书店的人来说,可能不算休闲活动吧?一天工作下来,可能看到书本都会反胃。”
“哦,我还是很喜欢看书的,说不定会再读读吉卜林的东西。”
“我认为你应该看,你的书架上就有,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他机警的棕色眼睛打量了我一下,“我说,老板,你今天有没有可能和我一起吃午饭?我有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事要告诉你。”
“听起来不错。”
“那么到我的俱乐部来,你知道马缰俱乐部吗?十二点半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知道马缰俱乐部在哪里,十二点半没问题。
他其实已经说了一些我感兴趣的事情。
马缰俱乐部跟他很般配,包括他的衣着还有那股暧昧内敛的绅士味道。俱乐部位于麦迪逊大街和第十三街的拐角处,大部分摆设是英国文艺复兴式的橡木家具,墙上还有数不清的动物头部标本,委实叫人不舒服。
我们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用餐,头上有个水牛头标本,它的玻璃眼珠盯着我们,据说它是老罗斯福总统射杀的,原因是什么我猜不到。午餐吃的是硬如牛皮的烤肉、解冻的豌豆和软趴趴的薯条。把这些糟糕的食物端上桌的是个眼睛分泌物过多的家伙,走路的样子仿佛他的双脚疼痛不已。脸上的表情跟墙上那头牛一样哀戚。
威尔金和我用餐时一直在谈书,我们都没有要甜点。那个哀伤的侍者给我们一大壶咖啡,就像火车上那种银色的咖啡壶。咖啡的味道比老餐车上的还要好,又浓又香,还带点酒味。
我们的桌子靠着一扇窗户,我轻啜着咖啡,望着外面的麦迪逊大道。拐角处那个卖冰淇淋的小贩生意很清淡,再过几天他就要撤摊了,摊位会让给一个卖脆饼干和栗子的小贩,这种商机的转换跟季节的变化一样无情。从这扇窗户看不到叶子变色,但是街边小贩的变化,同样可以让你感受到时光流逝。
威尔金清了清喉咙,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说:“我跟你说过我也收集亨利·莱德·哈格德的作品吧?”
“我记得你提起过他。”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投注在南非的感情,如同吉卜林投注在印度的感情一样。《所罗门王的宝藏》——你一定知道他的作品。”
“略知一二。”
“他和吉卜林成了好朋友,你知道。他们俩都跟伦敦中心区的文艺人群合不来,也都活得够长,看见自己的文学名声由盛而衰。一般人对他们的印象,就像极右派的基督徒看待毫无信用的帝国主义一样。你知道J.K.斯蒂芬的诗吗?”
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只见他开始背诵一首诗:
是否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季节
让我们远离诅咒
不再读到毫无意义的散文
当世界停止质疑那些
愚者中的天才
或后生小辈的诡谬
就无法超越前人的成就:
当人类应该再生
于百家争鸣
当墨水瓶应该颤抖
化为无数字迹:
当那儿站着噤声的年轻人
沉默,并且因被迫噤声而无聊着:
当吉卜林不再是吉卜林
当哈格德不再是哈格德
他又把我们的咖啡杯添满。“写得挺糟糕,呃?有很多这样的诗。不过,这使他们两个走得更近。哈格德待在吉卜林家的时间和待在自己家的时间一样多。事实上他还和吉卜林一起进行研究,他们两个人分别坐在长桌的两端,反复辩论自己的观念,然后快速地把它们记下来。”
“真有趣。”我说。
“可不是吗?在一九一八年停战后不久,这两个人组织了一个自由联盟,这是一个类似从事反共运动的组织,不过从未真正活动过。有一首拙劣的诗颇能体现自由联盟对时事的看法。你知道那首诗吗?”
“我想我不知道。”
“它的韵押很巧妙,我想我提过我对善于押韵的崇拜。”
“每个布尔什维克都是无赖,”
吉卜林告诉哈格德。
“喝酒喝个不停,”
哈格德告诉吉卜林。
“然而所有其他人都觉得,”
鲁德亚德告诉莱德。
“他们的领土一片杀伐,”
莱德告诉鲁德亚德。
“很工整,不是吗?我还可以举出其他类似的例子,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吧。”
我真是感激涕零。我几乎要以为,他把我带到这儿只是为了背诗给我听。不过,至少咖啡还不错。
接着他说:“自由联盟解散后,吉卜林历经了一段极为艰难的日子。他的健康状况不佳,得了胃炎,他当时还以为那是癌症。最后变成十二指肠溃疡,他渐渐变得沮丧,而这也影响到他的思想。
“他开始执着于一种奇特的想法,认为大英帝国正被一群猥琐的国际犹太资本家以及犹太中产阶级威胁着。这两股莫须有的力量试图离间帝国在海外的属地,让他们脱离大英帝国,以便摧毁基督教。吉卜林不是那种没有道德的人,对那种人来说,反犹太是天经地义的事。其实反犹太并不是他长久以来的信念,也不曾在任何程度上影响到他的作品。
“不过他的确写过一篇以反犹太为主题的、相当怪异的著作。那是一篇叙事诗,有点像民歌,大约有三千两百行,诗名是《拯救巴克罗堡》。字里行间写的是勇敢的英军如何拯救印度,让他们免于被犹太煽动者挑起的革命所迫害。而且很显然,拯救巴克罗堡不仅仅在这场战争中是关键性的一役,在吉卜林的心目中,它也是有如圣经中末世大决战一般重要。善与恶的力量彼此对抗,决定人类未来的命运。
“你记得《三个士兵》吗?奥瑟瑞斯、利罗伊德和马尔瓦尼?吉卜林让他们成为巴克罗堡一役中的英雄,护教成功并拯救了英王乔治。哦,书中有一些相当刺激的战争场面,有一个‘两个勇者面对面站着’的画面,令人想起《东方与西方之歌》,不过可怜的吉卜林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似乎大大地乱了章法。前言荒诞,结构脆弱,不时有可怕且相当失败的自嘲诗句。他常常游走在自嘲诗的边缘,不过这回他失足了。
“也许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也许他的犹太阴谋论风靡了出版界。不过,他并没有让伦敦的出版商出版《拯救巴克罗堡》。也许他终究有一天会那么做,不过当时他决定只小规模地私人出版这首诗作,以保护他的著作权。”
“啊。”
“真叫人吃惊啊,先生。吉卜林在坦布里奇威尔斯找了一家叫做史密斯维克父子的出版商。我从没听过史密斯维克在这之前出版过任何书。不过他们却出版了这一本,只印了一百五十册。那不是什么精美的版本,因为史密斯维克的能力有限。不过他们完成了任务,而这书也因此物以稀为贵。”
“一定的,才一百五十本……”
威尔金咧嘴笑了。“那只是印制的数目,你想会有多少本存留至今呢?”
“我不知道,《拯救巴克罗堡》?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书名。”
“我并不惊讶。”
“五十本?七十五本?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保留下来。”
咖啡壶空了。威尔金皱起眉头按了墙上的服务铃。在侍者一跛一跛地拿着一壶新鲜的咖啡到来之前,他什么话也没说。
然后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吉卜林一九二三年写了这首诗。他原本希望在那一年的圣诞节将诗分赠给好友,不过当史密斯维克印好准备寄送的时候,假期早已经过了。所以吉卜林决定把书保留到下一年的圣诞节。不过在这一年当中,他突然体悟到,这首诗不过是以犹太人为对象的谩骂,是毫无文学价值的狗屁文章。
“根据他的习惯,他会给他的妻子嘉莉一本自己签过名、题过字的书。他把它要了回来。在那年初春的时候,他还给他萨里郡的邻居,隆斯代尔先生一本作为生日礼物,他也想办法把它要了回来,并答应以他的其他几本书作为交换。这两本以及其他还捆绑得好好的书,加上作者原来的手稿和付印前史密斯维克排好的铅字稿,全部都化成烟,从贝特曼的烟囱冉冉升空而去。”
“贝特曼?”
“贝特曼是吉卜林房子的名字。有一封没有注明日期的信,是吉卜林写给伦敦友人的,写信的时间应该是一九二四年的夏末秋初。信中吉卜林表示,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犹太教徒却错把自己的儿子献祭给了回教的神。‘不过这是个丑笨的孩子,这是我生出的坏儿子,当我将他丢入火中时,我还有一丝的快感。’”威尔金满意地叹了口气,啜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回碟子上。“而那,”他说,“就是《拯救巴克罗堡》的下场。”
“除了那本没被销毁的。”
“没错,罗登巴尔先生。莱德·哈格德的那一本还在。吉卜林,当然,在他从史密斯维克那儿收到书之后,立刻就拿了一本给他最好的朋友。是他在回收书的时候忘了这一本吗?我不认为。
“哈格德健康状况不佳。吉卜林将这本书献给哈格德,还在给哈格德的那一本上加了个人的题字,那是一段将近一百字的短文,文中推崇哈格德与作者有着相近的灵魂,对犹太人引起的大屠杀所带来的危险有着相同的看法,大概是这一类的文字。我相信得州大学的收藏里会有一封哈格德写给吉卜林的信,表示自己收到这项赠礼,并赞赏那首诗。于是,吉卜林也许觉得不好意思把书要回来了。总之,那本书一直在哈格德那里,直到他几年后逝世为止。”
“然后那本书又如何了呢?”
“它和哈格德其他的书一起被卖掉,看起来没人立刻注意到这本书。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所以毫无疑问,他和吉卜林的其他著作一起被卖掉,而且没卖几个钱,这我可以确定。直到吉卜林死后——大家并不知道有那本书,只知道吉卜林曾经写过一首反犹的诗。在英德爆发战争时,英国法西斯联盟想要传播这首诗,而当时传言尤妮蒂·米特福德小姐已经将哈格德手上的那一本弄到手了。
“然后就全无消息,直到战争结束,哈格德的那一本出现在一位男爵手上,他私下把它给卖了。在这本书以庞桑比勋爵十二世为出售者的名义,列入清单出现在特拉比松拍卖会上之前,应该已经转过几手了。”
“你说它被列在目录里?”
他很快地点了点头。“列入清单,编进目录,然后又退出拍卖。六个星期前我搭乘弗雷迪·雷克斯的专机直飞伦敦,就是要竞标这本书。我知道竞争会相当激烈。有一位吉卜林的收藏者是相当疯狂的,你知道吗,而且据传他也志在必得。得州大学有一所财源丰沛的图书馆,他们的吉卜林收藏也相当可观。我想其他机构也会有人想买这本书。”
“你想你能击败他们吗?”
“我希望一试。我不知道我自己准备出多少钱,当然,我也无从得知叫价会高到什么程度;一到伦敦,我就听说有一名阿拉伯人也想要,还有传闻说有一位印度王子或亲王之类的,派出代表要出天价买下这本吉卜林的巨著。我能拼得过那些人吗?我不知道。《拯救巴克罗堡》的确有趣而且独特,但它的印刷数量不足以让公众觉得它重要,真的,而作品本身从文学的观点来看也相当低劣。”他皱起眉头,两道眉毛微微颤动,“不过,我仍然愿意在公开拍卖中奋力一搏。”
“然而它却退出拍卖了。”
“拥有者在拍卖前突然退出。特拉比松的那位绅士对大家深感抱歉,他个人的愤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和拥有者的协议是不允许私下交易的。但他又能怎么办?买方拿到了书,而卖方拿到了钱,事情就是这样了。”
“为什么私下交易?”
“税,罗登巴尔先生。税——遗产税、国内税等等,税法把大家都要榨干了,不是吗?一大笔没有记录的钱岂不是很美妙?手拿现金在台面下交易,卖主还可以发誓说书还在他家里被奉为传家之宝,或在一次淹水中损毁,随便他怎么讲。没人会相信,但又怎样?”
“谁买了那本书?”
“特拉比松的老好人们不知道,当然。卖方不会说的——他们的公开说法就是书根本就没卖。”他把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的指尖互相轻触,“我自己做了一些调查,《拯救巴克罗堡》卖给了杰西·亚克莱特,一位从事国际贸易的狡猾的艺术玩家。”
“也是个收藏家吧?我想。”
“一个买家,先生,不是收藏家。一个粗鄙、丑陋的人,故意要让自己的周围布满精致的东西,好多少遮掩他内在的丑陋。他有一个大书房,罗登巴尔先生,因为这么做可以符合他希望呈现出来的形象。他有很多书,其中有些颇负盛名,只因为书是书房应该有的东西。但他并不能算是一个收藏家,而且他根本就没在收藏吉卜林。”
“那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那本书?因为我想要它,罗登巴尔先生,就是这么简单。”
“哦。”
“你记得旋转珍妮吗?”
“那是一种流行舞步?对不对?”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是一种机器,”他说,“第一部可以制造棉线的机器。理查德·亚克莱特爵士在一七六九年取得专利,并开始了英国的纺织工业。”
“哦,是的,”我说,“工业革命以及后来的种种。”
“以及后来的种种,”他同意,“杰西·亚克莱特宣称他是理查德爵士之后。对此我很愿意相信,他的姓氏的意思是方舟制造者,所以也许他下次会雇一名族谱学者,把他们家自诺亚以来的族谱都写清楚。”
“他买那本书是为了不让你拥有它?”
“我有一次买了他想要的东西。这回看来是他要对我报复。”
“他不会卖?”
“当然不会。”
“而世上也没有另外一本。”
“半个世纪以来从没出现过第二本。”
“而你现在还想要那本书?”
“想得要命。”
“你今早突然出现在巴尼嘉书店还真是幸运啊。”
他瞪着我。
“你直呼我的名字,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的时候。你到店里来找的是我而非利泽尔先生。不是因为我卖二手书,而是因为我以前是小偷。你认为我现在仍然是个小偷。”
“我——”
“你不相信人会变。你跟警察一样坏。‘一日为贼,终身为贼’——那就是你的想法,对不对?”
“我错了。”他说着垂下了双眼。
“不,”我说,“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