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树木仿佛上千只灰色的手臂,树枝好像百万只银色的手指。在青石板一般的阴暗天空中,群星犹如细碎的冰晶闪烁不定。树木茂盛、住户稀少的乡下在刺骨又易碎的寒霜中一片萧瑟。树干间的黑色空洞看似深不可测,就像是斯堪的纳维亚地狱中漆黑的洞穴,那是寒冷到无法估量的地狱。甚至教堂方正的石塔看起来都像来自北方的蛮荒之地,似乎是矗立在冰岛礁石间的一座蛮族高塔。对任何人来说,在这样的夜晚去教堂墓地探索都很古怪。但是,从另一方面讲,也许那里真的值得一探。
教堂突兀地立于树林灰白的荒地间,从绿色的草地上突出、隆起,在星光下一片灰暗。多数的坟墓都在山坡上,而通向教堂的小路像石阶一样倾斜向上。在小山丘顶部,有个纪念碑立在一块平坦、显眼的地方,它令此地闻名遐迩。它与周围平淡无奇的坟墓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它是现代欧洲顶尖雕刻家的作品。但他的名声却在他为之塑像立碑的人物面前黯然失色。在微弱的银色星光中,依稀可见巨大的金属雕像是一位正在休憩的军人,有力的双手摆出永久的祈祷姿势,庞大的头颅枕在一支枪上。庄严的面孔上留着胡须,或者说是络腮胡,和纽科姆上校的样式一样浓密。他的军装尽管在雕刻时做了一些简化,还是能看出是现代战争中的装束。他的右侧摆着一把尖端折断的佩剑,左侧是一部圣经。在炎热的夏日午后,会有四轮马车满载着来自美国的游人或是文雅的城里人参观这座墓。但就算那个时候,墓园与教堂兀立在周边广袤的林地中,还是显得异常偏僻、荒凉。在天寒地冻的仲冬黑夜,一个人会感到陪伴着他的只有群星。然而,在静默的树林中,木门嘎吱作响,两个裹着黑衣的模糊身影走上了通向陵墓的小路。
冷峻的星光如此昏暗,无法看清两个人的模样。只知道他们都穿着黑衣,其中一人非常高大,另一个(也许是相比之下)异常矮小。他们走到这位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勇士的墓地,盯着他的雕像看了几分钟。附近的大片范围内都没有人,或者说是没有活人。喜欢疯狂幻想的人恐怕会质疑他们俩是否是活人。无论如何,他们的对话以很奇特的方式开始了。经过了最初的沉寂,小个子对同伴说:
“聪明人会把鹅卵石藏在什么地方?”
高个子低声回答:“河滩上。”
小个子点点头,短暂的沉默以后,又说:“聪明人会把树叶藏在哪里?”
另一人回答:“树林里。”
又是一阵安静,然后高个子继续说:“你是想说聪明人会把真钻石藏在一堆假货中间?”
“不,没那个意思,”小个子笑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跺了跺冻得发冷的脚,接着说:“我想的不是那个问题,而是件很古怪的事。划根火柴好吗?”
大个子在口袋里摸索,随即划着一根火柴。纪念碑的一侧被火光映得通明,平整的表面上刻着黑体字。其中的词句众所周知,很多美国人都恭敬地阅读过:“庄严地纪念阿瑟·圣克莱尔爵士/将军,一位英雄、烈士,他总是征服敌人,却又总是宽恕他们,但最终死于敌人的背信弃义。愿他所信赖的天主赐他安息,为他复仇。”
火柴快要烧到大个子的手指时,被熄灭扔掉。他正打算再划一根,可他的小个子伙伴拦住了他。“行了,弗朗博,老朋友。我看到我想看的了。或者说,我没有看到我不想看的。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沿着路走上一里半,到最近的客栈去,我要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你。老天都知道,一个人要伴着火光与美酒,才敢讲出这样一个故事。”
他们走下倾斜的小路,重新扣好锈蚀的大门,然后启程沿着林中冻结的道路,喀嗒作响地一路走去。过了整整四分之一里,小个子才又开了口。他说:“是的,聪明人会把鹅卵石藏在河滩上。但如果没有河滩,他该怎么办呢?你知道伟大的圣克莱尔的事吗?”
“我对英国将军一无所知,布朗神父,”大个子笑着说,“英国警察的事倒是知道那么一点。我只知道你拖着我跑了好大一圈。不管那人是谁,所有纪念他的场所,我们都去遍了。准会有人以为他被分别埋在了六个地方。我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见到了圣克莱尔将军的纪念碑。我在堤岸区见到了圣克莱尔将军骑马的雕像。在圣克莱尔出生和居住过的街道,我分别见到了他的圆形浮雕。现在黑灯瞎火的,你又把我拽到个小村子的墓园里来看他的棺材。我对他崇高的人格已经没兴趣了,何况我压根不知道他是谁。你在这些地方与雕像中想找什么呢?”
“我在找一个字。”布朗神父说,“一个那里没有的字。”
“好吧,”弗朗博问,“你能给我讲讲吗?”
“我必须分成两部分讲,”神父回答,“首先,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然后再说只有我知道的。这么说吧,大家知道的事很简单,也很平淡。当然,也是完全错误的。”
“就按你说的,”名叫弗朗博的大个子欢快地说,“那就先说错误的一面。从大家都知道,却是错误的事情开始讲。”
“就算不全是错的,至少也是非常片面的。”布朗继续说,“实际上,公众仅仅知道以下这些:阿瑟·圣克莱尔是一位伟大而成功的英国将军。他在印度和非洲的战役中精心谋划,战绩辉煌。当著名的巴西爱国者奥利维尔发出最后通牒以后,圣克莱尔又受命指挥与巴西的战争。有一次,圣克莱尔以寡敌众,攻击奥利维尔。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在一番英勇的抵抗后,圣克莱尔兵败被俘,被吊死在附近一棵树上,文明世界闻之震惊。巴西人撤退以后,有人发现他挂在那里,他的断剑悬挂在脖子上。”
“这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是假的?”弗朗博询问说。
“不,”他的朋友平静地说,“到目前为止,这个故事相当真实。”
“行了,我看这故事已经讲完啦!”弗朗博说,“可如果流行的说法是真的,又有什么解不开的迷呢?”
他们走过了几百棵灰暗可怕的树木,小个子神父才开口回答。他不自觉地咬着手指说:“噢,这是个心理学上的谜题。或者说,这是关于两个人的心理活动的谜题。在巴西的这桩事件中,涉及到现代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两个人,他们的行为都与各自的性格相违背。你想想看,奥利维尔和圣克莱尔都是英雄——这是老说法,不过没说错。好比是赫克特和阿喀琉斯。现在,如果说阿喀琉斯是个胆小鬼,赫克特是个卑鄙小人,你会怎么想呢?”
“继续说吧。”大个子看见同伴又在咬手指,不耐烦地说。
“阿瑟·圣克莱尔爵士是位老派信教的军人——这种做派在印军哗变中救了我们。”布朗继续说,“他参加战争更多的是为了尽到职责,而不是乱打猛冲。他不乏勇气,但绝对是一位审慎的指挥官,对造成士兵无谓伤亡的行动深恶痛绝。然而,他在最后一场战斗中的表现,连小孩子看了都会起疑。他行为莽撞,毫无章法,这不用深想就能看出来,就像眼看着巴士冲着自己开过来,不用想也知道赶紧躲开。好了,这是第一个谜题,英国将军的头脑出什么毛病了?第二个迷是,巴西将军的心里出什么问题了?你可以说奥利维尔总统是个空想家,是个喜欢惹事的人。但即使是他的敌人,也会承认他是个宽宏大量、有骑士风度的人。他曾经释放了几乎全部战俘甚至还馈赠他们。曾经十分敌视他的人,离开时也会被他的单纯可爱打动。他这一次到底为什么做出他这一生都未做过的恶魔式的报复,而且还是为了一波根本不可能伤到他的攻击?好了,你都听到了。最睿智的人毫无道理地像傻瓜一样采取行动,最善良的人毫无理由地像魔鬼一样处理问题。总而言之,我把这问题留给你了,我的小伙子。”
“不,你可别这样,”另一个人哼了一声,说,“还是留给你吧。你好好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布朗神父接着说,“公众对此事的印象,并不完全是我刚才说的那样。那以后,又发生了两件事。我也不能说这提供了新的解释,因为没人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提供了新的疑问,指向新方向的疑问。第一件事是,圣克莱尔家的家庭医生与那家人闹翻了,他发表了一系列言辞激烈的文章。他说死去的将军是个宗教狂。但从他谈论的那些事来看,将军充其量不过是个虔诚的教徒。”
“总之,这个故事被淡忘了。当然,大家都知道了,圣克莱尔是个古怪的清教徒。第二件事更为引人注目。当初,那个不幸而又缺乏支援的军团,鲁莽地对黑河发起进攻。队伍中有一位基恩上尉,他当时已经和圣克莱尔的女儿订婚,两人后来成婚。他也被奥利维尔俘虏了,和将军以外的其他人一样,他也受到了善待,而且很快被释放了。20年后,已经是中校的基恩出了自传《英国军官缅甸巴西记事》。急于求解圣克莱尔秘密的读者,可能会找到如下几句话:‘在本书的其他地方,我都据实以告,因为我抱有这样一个老式的观点,英国的光荣悠远流长,不需他人劳心。只有在黑河战败这件事上是个例外,我这样做的理由,尽管是个人之见,一是要表达敬意,二是必须如此。为了纪念两位杰出的人物,我要公正地再补充几句。圣克莱尔将军在这件事上,被指责为无能。我至少能够证明,这次行动,如能正确理解的话,是他这一生最杰出、最睿智的行动之一。同样地,奥利维尔总统也被指控为野蛮不公。出于对敌人的尊重,我要说,他在这个事件中的表现,甚至超出了他固有的善良。简单地说,我能够向我的国人担保,圣克莱尔绝不愚蠢,奥利维尔也并非残忍。该说的我都说了,任何原因都不能让我再多说一个字。’”
在他们面前摇动的树枝间,巨大冰冷的月亮像发光的雪球一样显露出来。在月光下,发言者看着手中的一张印刷品,在梳理他对基恩上尉的文章的记忆。他折起纸张,塞回衣兜里。弗朗博以一个法国人惯用的姿势,举起双手。
“等一下,等一下。”他激动地大喊,“我想我猜出个大概了。”
他喘着粗气大步向前走,他黝黑的脑袋和公牛一样的脖子向前伸着,仿佛一个就要赢得竞走比赛的人。小个子神父感到又好笑又有趣,费力地追着他跑。他们前方的树木变得稀疏,小路从一处洒满月光的明亮山谷中蜿蜒穿过,接着好像兔子一样又扎进另一片树林中。远处树林的入口又小又圆,似乎是很远处的火车隧道洞口。但其距离不过几百米,洞口一样敞着。弗朗博终于又开口了。
“我明白了,”他用手一拍大腿,喊出声来,“想了我好几分钟,我可以告诉你我对这事的分析了。”
“可以,”他的朋友同意了,“你说吧。”
弗朗博抬起头,但压低了声音。“阿瑟·圣克莱尔爵士将军,”他说,“来自有遗传性的疯病的家族。他的目的是向他女儿保密,甚至,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向他未来的女婿保密。不管正确与否,他认为疯病最终的发作就要来了,便决心自杀。但普通的自杀又会把他害怕的事情暴露出来。随着战事的迫近,他头脑中的阴云越积越厚,最终在一个疯狂的时刻,他为了私欲牺牲掉了他对公众的责任。他急着冲上战场,期望着第一枪就被打死。当他发现自己只是被俘受辱时,藏在他脑中的炸弹爆炸了,他折断了佩剑,上吊自杀了。”
他愣愣地看着前方树林灰色的外表,其中有一块黑色的空隙,像是敞开的墓穴。他们脚下的小路没入其中。这条路也许隐藏着会使人措手不及的威胁,这感觉强化了他对悲剧的丰富想象,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恐怖的故事。”他说。
“恐怖的故事。”神父低头重复说,“但不是真实的故事。”
然后他抬起头,带着绝望,大喊道:“哦,我宁可它是真的。”
高个子弗朗博扭过脸盯着他看。
“你的故事太纯洁了,”布朗神父一副哭诉的腔调,似乎被深深打动了,“一个甜蜜、纯真、诚实的故事,像月亮一样坦诚,又洁白。疯狂与绝望都是天真的想法。还有更糟的事,弗朗博。”
弗朗博受到召唤一样胡乱望着月亮,从他站的地方看,有一支弯曲的黑色树枝从月亮后面穿出来,仿佛魔鬼的犄角。
“神父啊,神父,”弗朗博打着法式手势喊着,同时加快了脚步,“你是说比那还要糟吗?”
“还要糟。”神父的声音像是墓园中的回声。他们走入林地间黑魆魆的通道,树干在两旁仿佛昏暗的挂饰,好似梦中才会出现的黑暗走廊。
他们很快走到林中最隐秘的地方,密不透光,连叶子都看不见了。神父又开始说:
“聪明人会把树叶藏在哪里?在树林里。但如果没有树林,他会怎么做呢?”
“行了,行了,”弗朗博急躁地叫道,“他会怎么做?”
“他会种植一片树林把它藏起来,”神父用晦涩的语调说,“一桩可怕的罪。”
“听我说,”他的朋友不耐烦地说,似乎被阴暗的树林与隐晦的说法搞得有点紧张,“你到底讲不讲啊?还有什么其他证据呢?”
“还有另外三条证据,”另一人说,“是我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我会按照逻辑顺序,而不是年代顺序提出来。首先,我们对这件事以及对这场战役的认识,必须建立在奥利维尔的战役部署上,而这一点是清晰可辨的。他率领两三个兵团在能俯瞰黑河的高地驻守,河对岸是一片地势较低的沼泽地。更远处是缓缓隆起的荒野,英军前哨就在那里,大部队都驻扎在后方较远的地方。英军在整体数量上绝对占优。但这个军团离基地太远,这促使奥利维尔打算渡过河,将其分割包围。但到了黄昏,他决定不出击,而他占据的阵地非常有利。第二天黎明时分,他吃惊地发现一小队英国人,完全脱离了自己的后援,冲过了河。一半从桥上走过,另一半从上游浅滩涉水过来,正在他脚下的河岸上集结。”
“就他们这点儿人,居然要向山顶发动进攻,已经够让人不可思议的了。但奥利维尔还发现了更加不寻常的事。这支发了疯的队伍,没有去抢占更加坚实的地方,而是背对着河岸发起了一次疯狂的冲锋,结果什么也没做成,只是陷在泥沼中,就像粘在蜜糖中的苍蝇。毫无疑问,巴西人用炮火将其队伍打散,而他们则用步枪英勇还击,但不构成任何杀伤力。他们最终也没有放弃抵抗。奥利维尔在他简要的记述最后,还对这群鲁莽的人表示敬意,钦佩他们不可思议的勇猛。‘最终,我们开始向前推进,’奥利维尔写道,‘将他们赶到河里。我们俘获了圣克莱尔将军以及其他几名军官。陆军上校与少校都在战斗中阵亡。我不禁要说,在历史上少有如此非同寻常的队伍,能在最后时刻有这样的表现。受伤的军官捡起阵亡士兵的步枪,将军本人骑着马,他没戴帽子,举着断剑面对我们。’对于将军在随后遇到了什么事,奥利维尔和基恩上尉一样保持着缄默。”
“好了,”弗朗博不耐烦地说,“继续说下一条证据吧。”
“下一条证据,”布朗神父说,“花了我不少时间,不过讲起来倒也简单。我在林肯郡费恩斯的救济院里找到一位老兵。他不只是在黑河受过伤,队伍中的上校死时,他就跪在身旁。那位就是克兰西上校,壮得像公牛的爱尔兰人。他死在子弹下,但也可以说是死于愤怒。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为这次荒谬的突袭负责。一定是将军强迫他出击的。据我的见证人说,他临终时意味深长地说:‘那头该死的老蠢驴还举着他的断剑。我真希望断掉的是他的脑袋。’你要留意,每个人似乎都注意到了剑刃折断这一细节。当然了,多数人和克兰西上校看法不同,他们对此表示敬意。现在我再告诉你第三条。”
他们脚下的路穿过了树林,开始上行。发言者稍作停顿,吸了口气。然后他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继续说:
“就在一两个月以前,一位巴西官员在英国死了。他是因为与奥利维尔意见不合,才离开了他的国家。他在这里和欧洲大陆都是知名人物,有个西班牙人的名字,叫埃斯帕多。我认识他,他是个脸色蜡黄的花花公子,长着个鹰钩鼻。由于某些私人原因,我获准翻阅他留下的档案。他是位天主教徒,我自然是陪着他直到最后一刻。文件中没有任何对解开圣克莱尔的谜团有帮助的内容,只有五六个笔记本,是某位英军士兵的日记。我想这是巴西人在阵亡士兵身上找到的。总之,在战斗的前夜日记突兀地停止了。”
“但对这个可怜家伙最后一天的记述值得一读。我把它带在身上。不过这里太黑了,没法读,我会给你复述一下。第一部分都是笑话,显然是男人间互相取笑的话,是关于某个叫做‘秃鹫’的人。这个人看起来不像他的战友,甚至不是英国人,但也不是敌人。像是当地的中间人或者非战斗人员,也许是个向导或者记者。他曾经与老克兰西上校密谈,但与少校的谈话更为频繁。实际上,少校在这名士兵的记述中显得更突出。一个清瘦的黑发男人,他叫默里,很明显是个北爱尔兰人,清教徒。不断有笑话提到两人间的对比,一面是爱尔兰人的拘谨,一面是克兰西上校的乐观。还有一些是取笑秃鹫颜色鲜艳的服装的。”
“但在这些轻松、戏谑的记述中也穿插着严肃的军情话题。在英军的营地后面有一条路,几乎与河流平行,是这个地区最重要的道路之一。向西走,道路会在前方转向河流,并穿过之前提到的那座桥。在东面,道路延伸到原野中,沿路走上两里就是另一个英军前哨部队。那天晚上,从这个方向传来一阵闪光和喀嗒声,是一支轻骑兵。这份日记的记录者惊讶地认出那是将军和他的人。他骑着高头白马,那种马你通常会在报纸的插画和学院的画作中看到。你可以确定他们向他敬礼致意,不仅仅是出于形式。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欢迎仪式上,而是立即翻鞍下马,走到军官中间,开始发表激烈而又秘密的讲话。最令我们写日记的朋友印象深刻的是,他和默里少校讨论事情时的特别神情。但是,如果没有特别留心的话,这种事也没什么不自然的。两人都富有同情心,都是‘读《圣经》的人’,都是老式的福音派军官。但是不管怎么说,等将军再次骑上马时,他还在专心地和默里交谈。他的马在通向河流的路上漫步时,高大的爱尔兰人也跟在马旁,与其认真地争论着。士兵们望着两人,直到他们消失在道路转弯处的树丛后面。见到上校回到他的帐篷,大家也都返回岗位。记日记的人站在原地没动,又磨蹭了一会儿,结果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曾经漫步走过道路的大白马,如今向着他们飞驰而来,仿佛疯狂地想要赢得赛马。起初,他们都以为马受了惊,拖着人猛跑,但很快就发现本来就是个好骑手的将军,此刻却是在策马狂奔。马和人像旋风一样冲到他们跟前,然后,将军勒住缰绳。众人看到他的脸红得像着了火。他大声叫上校出来,好似唤醒死人的号角。”
“我能想象出,这场灾难带来的一系列天翻地覆的事件,在人们心中像圆木一样翻滚搅动,我们写日记的朋友也不能幸免。还没从目眩神迷的梦中醒过来,他们自动列好了队伍,接受立刻发动渡河攻击的命令。据说,将军和少校在桥上发现了敌情,他们必须立刻主动进攻,否则性命难保。少校已经立即沿路返回,去后方求援,即使这样,援军能否及时赶到还说不好。他们必须连夜渡河,在天亮前抢占高地。伴着这次匆忙、混乱的夜行军,日记也戛然而止。”
布朗神父走在前头。林间小径变得更窄、更陡也更曲折,他们感觉就像在爬螺旋楼梯。神父的声音从头上的黑暗中传来。
“还有一件很要紧的小事。将军催促他们发起骑士般的进攻时,他的佩剑只从剑鞘中抽出了一半。然后,他似乎对这鲁莽的行动感到羞愧,又把剑插了回去。你看,又提到了剑的事。”
模糊的光穿过他们头顶上树枝交织成的网,在他们脚下投射出一张网的影子。他们又走进了无遮无掩的黑夜,走到微弱的光亮中。弗朗博觉得事实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但却不能形成一个结论。他头昏脑胀地答复说:“那么,那把剑到底有什么问题?军官们都有佩剑,不是吗?”
“在现代战争中,剑已经不太被人注意了。”另一个人不动声色地说,“但在这个事件中,那把受了祝福的剑却总被提起。”
“好吧,那又怎么样呢?”弗朗博粗声说,“不过是附带一提而已。老人的剑在他的最后一战中折断。任何人都会打赌,报纸上一定会刊载这种事。所有那些坟墓之类的东西,都表明剑是折断的。我想你拽着我来了一次极地探险,不只是因为两个眼光独到的人看到了圣克莱尔的断剑吧。”
“不是,”布朗神父尖声大喊,“但有谁见过他没有折断的剑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另一人叫嚷道。他站在星光下一动不动。他们刚好走出树林灰暗的出口。
“我是说,有谁见过他没有折断的剑吗?”布朗神父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反正日记的作者没看到,将军及时把它收进鞘里了。”
弗朗博在月光中打量着他,好像瞎子在看太阳。他的朋友头一次表现得有些急切,他继续说:
“弗朗博,”他大叫,“即使看遍了这些陵墓,我也证明不了。但我确信这是真的。让我再补充一个细节,它可以颠覆这整件事。虽然有些奇怪,但上校是第一批中弹的人。他被击中的时间,比队伍与敌方短兵相接早了很多。可他却看见圣克莱尔的剑断了。它为什么会折断?它是怎么断的?我的朋友,它是在战前折断的。”
“哦!”他的朋友带着一股绝望的滑稽样子,说,“求你告诉我掉下来的那一截在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神父立即说,“在贝尔法斯特有座新教大教堂,它就在教堂墓地的东北角。”
“真的吗?”另一位询问说,“你去找过吗?”
“我没法找,”布朗毫不掩饰他的遗憾,回复说,“在它上面有一座巨大的大理石纪念碑。那是为了纪念默里少校的英雄事迹,他在著名的黑河之战中光荣战死。”
弗朗博似乎突然被电醒了。“你是说,”他嘶哑地喊道,“圣克莱尔将军恨默里,在战场上谋害了他,因为——”
“你心里还是充满了善良与纯洁的想法。”另一位说,“真相比这还要糟。”
“好了,”大个子说,“我已经无法在想象比这个更邪恶的事了。”
神父似乎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聪明人会把树叶藏在哪里?树林里。”
另一位没搭腔。
“如果没有树林,他就会造一片树林。如果他想要藏一片枯叶,他就会造一片枯死的树林。”
依然没有应答。神父更加温文尔雅地补充说:
“如果一个人不得不藏起一具死尸,他就会制造一地的死尸来把它藏进去。”
弗朗博开始大步向前走,一副不容耽搁的样子。但布朗神父还在接着他上一句话往下说: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阿瑟·圣克莱尔爵士是个读《圣经》的人。这正是他的问题所在。一个人只按照自己的方式解读《圣经》是没用的,他要按照大家的方式解读才行,人们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这个道理呢?印刷工读《圣经》是为了挑出印刷错误。摩门教徒读《圣经》是为了给一夫多妻制找理由。基督教科学派信徒读《圣经》是为了说明我们的手和脚都不存在。圣克莱尔是一位长期侨居印度的新教徒军人。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怕说出来。这意味着一个人艰难地生活在热带太阳照耀下的东方社会中,而他自己不加辨别、未经指导地沉浸在东方文化的熏染中。当然,他读的是《旧约全书》而不是《新约全书》。当然,他在《旧约全书》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欲望、暴政、不忠。哦,我敢说他是诚实的,就像你说的一样。但如果一个人诚心信奉欺诈,这又有什么意义?”
“在他去过的每一个炎热而又神秘的国度里,他都会建起后宫,严刑逼供,积累不义之财。但他却可以目光坚定地说,他是为了天主的荣耀。为了充分表明我的宗教立场,我不禁要问,他指的是哪一位主?总之,这样的邪恶行径,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通向地狱之门,也将会越来越难找到容身之地。我要说的是对罪行的真正控诉,即一个人没有变得越来越疯狂,而是越来越卑鄙。圣克莱尔很快就被索贿与敲诈拖垮了,他需要越来越多的钱财。到了黑河之战的时候,他已经坠下一层又一层的世界,掉到了但丁所描述的宇宙的最底层。”
“你什么意思?”他的朋友又问。
“我的意思是,”神父突然指了指一片冰封的水潭,冰面在月亮下闪着光,他回答说,“你还记得但丁将什么人置于最后一环的寒冰中?”
“是叛徒。”弗朗博颤抖着说。他环顾周围树林的骇人景色,其轮廓充满了可以说是下流的嘲弄。他几乎把自己想象成了但丁,而声音如流水的神父,恰似维吉尔引领他穿过永恒的罪恶之地。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如你所知,奥利维尔是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他不会容忍密探或者间谍。和许多其他事情一样,那种勾当都是背着他的。负责此事的正是我的老朋友埃斯帕多。他是个外表光鲜的公子哥,有个鹰钩鼻,外号叫秃鹫。他表面上是个慈善家,但暗地里在英军中寻找门路,最终他的手伸向了一个腐化堕落的人——请天主原谅!——那人正是队伍中的首脑。圣克莱尔迫切地需要钱,而且还不是个小数目。不守信的家庭医生正威胁要揭露那些非同寻常的真相,他后来真这么做了,只是很快被阻止了。他要揭露的是将军在派克街的家中发生的,一些残忍又原始的事件。是一位英国福音派教徒干出来的,据说与人牲祭祀和蓄养奴隶有关的事。他女儿的嫁妆也需要钱。而他自己对富有的名声与财富本身看得一样重。他抓住了这最后一线生机,暗中向巴西传递情报,而财富就从英国的敌人那里源源流入。但是另一个人也和秃鹫埃斯帕多打过交道。不知怎的,黝黑冷酷的北爱尔兰年轻少校猜出了丑恶的真相。他们一起沿路漫步走向大桥时,默里要求将军立即辞职,否则送他上军事法庭挨枪子儿。将军拖延着他,一路走到桥旁的热带树木边。伴着潺潺的河水与阳光下的棕榈树(我甚至能看到那幅图景),将军拔出军刀,刺进了少校的身体。”
天寒地冻的小路转向一处结着霜的山脊,那里的灌木与树丛一片漆黑、形状诡异。但弗朗博恍惚间看到,山脊的边缘透出微弱的光亮,不是星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人点的火。他注视着光亮时,故事也快讲完了。
“圣克莱尔是一头地狱猎犬,但他并非是没有理智的疯狗。我敢发誓,可怜的默里变成他脚下一具冰冷的尸体时,他保持着前所未有的清醒与镇定。基恩上尉说的没错,他在那次遭到世人轻视的失败中的表现,比以往任何一次胜利时的都要出色。他冷静地将武器上的血迹擦去。他发现,刺入受害者两肩之间的尖端,已经断在尸体中了。他冷静地预见将会发生的一切,好像是隔着俱乐部的窗子看风景。他知道,别人一定会发现这具无可辩解的尸体,一定会取出这段无可辩解的剑尖,一定会注意到这把无可辩解的断剑——或是注意到佩剑的失踪。他杀了人,却没法掩盖。但是他急中生智,想到了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他能够让尸体不再无可辩解。他可以造出成堆的尸体来掩盖这一具。不到二十分钟,就有800名英军士兵开始了通向死亡的行军。”
从冬日漆黑的树木后面射出的温暖光芒,正愈加强烈、愈加明亮。弗朗博大步走过去。布朗神父也加快了脚步,但他似乎还沉浸在他的故事中。
“这成千的英国勇士是如此英勇,他们的指挥官又是如此英明,要是他们直接进攻山丘,说不定这疯狂的行军真的会碰上好运气。但是,那个拿他们当棋子摆弄的邪恶心灵另怀鬼胎。他们必须在桥边的泥地里待到英军尸横遍地。然后还有精彩的一幕,银发的士兵守护者会交出他破碎的佩剑,以平息进一步的屠杀。哦,真是精心策划的即兴表演。但我认为(我无法证明),我认为就在他们被困在血迹斑斑的泥沼中时,有人起疑了——甚至是猜到了。”
他沉默片刻,又接着说:“有个声音告诉我,猜到的那人就是那位情人——将要与老人的孩子成婚的人。”
“那奥利维尔和绞刑又是怎么回事?”弗朗博问。
“奥利维尔,半是出于道义,半是出于策略,他不会让俘虏妨碍他的行军,”叙述者解释道,“他在多数情况下会释放每个人。这一次也不例外。”
“除了将军以外的每个人。”高个子说。
“每个人。”神父说。
弗朗博拧着他黑色的眉毛。“我还是不明白。”他说。
“还有另一个场景,弗朗博,”布朗更为神秘地低声说,“我无法证明,但我可以做得更多——我能看到。清晨,在炎热的荒丘上,巴西人收起了营帐,集结起来,列好队伍,准备出发。奥利维尔身着红衫,一把黑色的长胡子随风轻摆,手里握着他的宽边帽。他在向才被他释放的伟大敌手道别。那位朴质的一头白发的老兵,在代表他的手下向他表示感谢。剩下的英国人都在他身后立正站好。他们身旁是供他们撤退的物资与车辆。鼓声响起,巴西人开拔了,而英国人仍旧塑像般一动不动。他们一直忍耐着,直到敌人的最后一点声音与身影消失在热带的地平线下。然后,他们立马改变了姿势,仿佛死人复活了。50张面孔一齐朝向将军——他们的表情一定令人难忘。”
弗朗博跳了起来。“啊,”他大叫,“难道你是要说——”
“是的,”布朗神父用低沉而动人的声音说,“把绳索套在圣克莱尔的脖子上的,是英国人的手。我相信,也是同一只手,把戒指套在了他女儿的手指上。是英国人亲手把他吊上了耻辱之树。这些人曾经崇拜他,追随着他夺取胜利。这群英国人(愿天主宽恕我们所有人!)在异国的太阳下,看着他在绿色的棕榈绞架上晃动,他们带着憎恨祈祷他会下地狱。”
当两人攀到山顶时,强烈的红色灯光照在他们身上,那是从一间挂着红窗帘的英式小客栈里射出来的。它就立在路旁,似乎在展示它的殷勤好客。三扇敞开的大门在发出邀请。就算站在他们这么远的地方,也能听到哼唱声与笑声,俨然一片欢乐的夜景。
“我再没有可以告诉你的了,”布朗神父说,“他们在荒野中审判并处死了他。之后,为了英国,也为了他女儿的荣誉,他们立下誓约,永远缄口不谈背叛者的钱包以及凶手的剑刃。也许——愿上天帮助他们——他们都试着忘记这事。无论如何,让咱们忘了它吧,我们的客栈到了。”
“我打心里同意。”弗朗博说。他迈步正要走进客栈中明亮、吵闹的酒吧,却倒退一步,差点摔在路边。
“快看,看那个鬼名字!”他大喊。他僵硬地指着悬在路上的方木招牌。上面依稀可见一段剑柄加上一截剑刃,还仿冒古老的字体刻着:“断剑的启示”。
“你感到意外吗?”布朗神父礼貌地问,“他在此地被奉若神明,半数的酒馆、公园和街道都用他或者他的故事命名。”
“我还以为我们不用再和这个灾星扯上关系。”弗朗博一边向街上啐了一口,一边叫嚷道。
“只要你在英国,就永远躲不开他。”神父看着地面说,“除非沧海变桑田,否则,他的大理石像在几个世纪里,都要在天真无邪、充满自豪的孩童心中矗立。因为他的忠诚,他在乡间的陵墓会充满百合花一样的芬芳。无数从不了解他的人,会爱戴他犹如自己的父亲,而极少数真的了解他的人,则视之如粪土。他会成为圣人,而关于他的真相永远不会有人说出去,因为我最终决心保守秘密。揭露秘密有好处,也有坏处,我把自己的行为视为一种考验。所有那些报纸都会消逝,反巴西的声浪也已经过去,奥利维尔更是处处受人尊敬。但我告诉我自己,如果在任何地方,有如同金字塔一样长存的金属或大理石纪念物上,有人胆敢辱没克兰西上校、基恩上尉、奥利维尔总统或是任何无辜者的名声,我就会说出真相。假如只是圣克莱尔得到了不该有的赞誉,我会保持沉默。我说到做到。”
他们走进挂着红窗帘的酒馆,里面不只是舒适,甚至可以说是奢华。一张桌子上立着一尊圣克莱尔陵墓的银像,银制的头是下垂的,银制的剑是折断的。墙上挂满了同一景致的彩色图片,还有一系列载着游人去参观的四轮马车。他们找了张舒服的长椅坐下。
“来吧,这么冷的天,”布朗神父高呼,“咱们喝杯红酒或者啤酒吧。”
“或者是白兰地。”弗朗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