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寿司店应该是最适合两个男人静静对酌的场所才对,但惠弥实在过于显眼。
因为他能说、能吃、能喝。
许多男性很排斥他这种人。一听他说话,有些人旋即会明显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他行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就算是流露厌恶表情的人,只要陪他说话,最后都会被卷进他的步调中,认同他的风格。
多田也颇多话。
乍看是名保守且温文儒雅的绅士,但惠弥反而觉得他有种女人味。
一般人就算没特别留意,对于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会特别敏感。惠弥从多田身上得到这样的感受;同时他也赫然察觉,堪称与他关系最两极的和见,似乎与多田有些相似。换言之,多田与和见也许是很相似的一对。搞不好就是这方面撮合了他们两人。
两人的话题漫无边际,始终都围绕着个人嗜好和身边一些言不及义的事。
下午时在寒冷的外国人墓地谈论的内容,宛如是许久以前所谈的话题。不过,那样的话题确实不适合用餐时讨论,所以不管怎样,也不该在这时候谈。
“嫂夫人是怎么过世的?因病吗?”
大致联络过感情后,惠弥提出心中一直挂怀的疑问。
多田一半感到意外,一半觉得有趣,望着惠弥。
“我没想到你这么感兴趣。”
“不好意思,这算是你的个人隐私,但我总觉得问清楚比较好。”
“为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这个人是直觉型的。”
“她死于意外。是交通事故。独自一人到超市买食材时,被一名打瞌睡的司机给撞上。”
“哎呀,真是不幸。”
“是啊。就只是转眼间发生的事。世事无常啊。”
“就是说啊。人就是这么顽强,却又虚幻。”
“顽强却又虚幻,嗯,说得一点都没错。”
多田频频颔首。
惠弥在脑中思索,为何自己会那么在意他妻子的死因。
应该有个理由才对。为什么呢?
惠弥在心中暗暗咋舌。我这是怎么了?来到这里之后,总觉得脑袋变迟钝了。明明有一大堆挂心的事,却始终想不出原因。
“你住的那家饭店,好像没有酒吧对吧?”
“这么晚了,应该也关了吧。”
“我们两人待得还真晚。”
“出去找其他店吧。”
“之前和见带我去过一家酒吧,很不错喔。我们去那里吧。伤脑筋,久没吃日本寿司,一不小心吃太多了。”
两人耳闻店员朗声高喊“谢谢光临”,步出店外,望着白雪在黑暗中翩然飞舞。
“又下雪了。”
“又要浪费油钱了。这么一来整个人都醒了,再去喝几杯吧。”
两人揪紧大衣衣领,迈步前行。
路肩积了约两公分高的白雪。看来,已下了一段时间。
今晚是耶诞节的晚上。路上亮着灯火、人来人往,但总觉得无比阒静。也许是整体亮度不够的缘故,这种光线昏黄的感觉,犹如走在异国的街角。
一来也是因为天冷,两人默然无语。
惠弥感觉像是有一道墙挡在前头。在开口提及“克丽奥佩脱拉”之前,他满怀期待,但真的说出口之后,却又觉得它不过是个虚幻不实的梦话。
“啐,搞不好我的直觉变差了。”
惠弥不禁叹了口气。
“你是指‘克丽奥佩脱托’吗?”
多田似乎也想着同样的事,他旋即如此反问惠弥。
“隐约有这种感觉时,觉得很浪漫,但真的说出口之后,你不觉得很像德川家的宝藏传说吗?”
“说得也是。不过,你的意思是,这么大批的客人涌来此地是一种群体的幻想吗?”
“其他人真的也和我们一样在追求同样的东西吗?你认为呢?大家齐聚于H市,单纯只是来过耶诞节吗?还是一起来品尝北海道的寿司?”
“嗯。”
“博士到底在找寻什么?”
“你不是也看过地图吗?”
“个人诊所、G棱郭、畜牧公司。”
“这可以看作是在为我们所追求的事背书。”
“乍看是这样没错。”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博士真正感兴趣的事另有其他。”
“博士是一名病理学者,他要是知道全新菌株的天花疫苗就在附近,肯定会全心投入其中。而且,如果能把它弄到手,制作实品的话……不,光是得到疫苗,能带来多大的利益,只要稍微动脑想一下应该就能明白才对。比起这件事,你认为他感兴趣的事会是什么?”
“这个嘛。你跟博士不是认识多年吗?应该很清楚博士的嗜好和兴趣才对吧?”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惠弥发现多田全身一震。
真的只是流光瞬息间的事,但他清楚感觉到多田的动作。
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我惹他不高兴?吓了他一跳?还是……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惠弥发现另一件事。
“虽然是朋友,但他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们不可能知道别人的全部。就算想让对方了解自己,也一样办不到。”
多田以冰冷的口吻应道。
“说得也是。就拿我来说好了,我以为自己很清楚我双胞胎妹妹的一切,但她却背着我逃走,至今下落不明。那家伙真是的,也不跟我联络。不知道现在她在干嘛。既然要搞失踪,干嘛不先早一步回东京呢。”
惠弥突然动起肝火,怒哼一声。
“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得等到我确定和见要回东京,解了这股闷气之后。如果能在东京迎接她一起过年就好了。你呢?”
“我吗?或许得等到你回东京之后吧。”
“就算你跟着我,也不会有任何收获的。因为我已完全提不起干劲。”
“你这句话言不由衷,我不相信。”
“随你便吧。不过……”
惠弥突然压低嗓子,微微靠向多田。
“我们被人跟踪了。”
“似乎确实是如此。”
“哦,你也发现啦?”
“是啊。不过,刚从店里离开时还没发现。”
“我想,应该是从我们走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开始。”
“好像是。”
“不只一个人。说是想抢劫的小鬼,似乎年纪又太大了点。”
“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的朋友才不是那种躲在暗处跟监的害羞男子。他们会正面扑过来给你个热吻。你不认得那个人吗?”
“不认得。”
“会不会是博士的朋友?”
“或许能甩掉他。”
“不过,这里的街道狭窄。”
“你和我的住处很快就会曝光。”
“那该怎么办?”
“现在就算想逃跑,在这种雪地上,也只会害自己跌倒撞到头罢了。”
两人脸朝前方,低声细语,但全将注意力集中在身后。
四周悄无人踪,光线昏暗。不时会与情侣擦身而过。在这悄静的道路上,传来车子轮胎驶过雪地上的低沉声响。
“我们往港边走吧。那里人应该会比较多。”
多田悄声道。
“依我看,我们还没走到那里,对方便会追上来。”
惠弥估算他们与跟踪者之间的距离。只要对方有心,马上便能缩短这样的距离。
“那么……”
“继续照这样再走一会儿。我想看看对方的长梱。”
惠弥曾经走过这条路。再往前走一小段的话……
可以望见已过了营业时间的加油站灯光。
只有那处地方犹如一座舞台般亮着光明。
惠弥若无其事地走向该处后,蓦然驻足,转身望向身后。
“出来吧。如果是想对我做爱的告白,我希望你能看着我的脸对我说。”
在飘雪的街角,他响亮的声音传向四方。
在黑暗深处,感觉得到黑影人的身体僵硬起来。
“你想告白的对象是谁?是我还是他?”
惠弥再度说道。
黑影人先是蛰伏不动,不久便消失了气息。他已放弃跟踪,在黑暗中离去。
“搞什么嘛。”
“要追吗?”
“太麻烦了,对方似乎很习惯在雪地上走动。我们追不上的。”
“会是谁呢?他到底有何企图?”
“也许目标是我们两个。”
“怎么会?我们不是在这里才认识的吗?”
“所以啰。如果你是某家制药公司的人,很熟悉这个业界的话,看到我和国立感染症研究所的人走在一起,会有什么想法?应该会在心里想,这两个家伙勾结,也许有什么肥水可捞。”
“怎么可能!”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这样就打退堂鼓,看来,他并不想加害我们。也许只是想知道我们接下来的去处。原来如此,看来,大家在耶诞节都变得疑神疑鬼的。”
之后便感觉不到有人在后头跟踪,两人前往酒吧,又喝了些酒。但跟踪者的影子始终在两人脑中挥之不去,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
惠弥返回和见的住处,和见仍未归返。惠弥仍深信她与多田同住在饭店里,但既然无法与她取得联系,也只能一筹莫展。
我到底在干什么?
惠弥原想阖上窗帘,却又停手,静静望着外头雪花飘飞的漆黑夜景。
感觉就像在看一出戏,戏中的主要人物陆续退场。虽然多田登场,却不清楚他是不是主要人物。不过,原本惠弥是自己打算要主演这出戏,但理应告知他是否该当这部戏主角的演员却没了踪影。
没错,结局就是这样。若槻博士身亡。这是最大的失算,也是让一切全乱了套的开端。那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倘若是谋杀,为何他会在那样的时机下遭人杀害?
惠弥伫立原地陷入思索,这时他猛然察觉窗边传来的冷冽寒气,急忙阖上窗帘。
他坐在和见惯坐的沙发上,点燃了烟。明明喝了不少酒,却没半点醉意。不过他原本就千杯不醉。虽然也会喝醉,但身体和头脑总是保持清醒。
她为什么要隐藏行踪?
惠弥再度唤醒早晨时的疑问。早上发现这件事时,他先是因为被骗而大动肝火,但事后仔细一想,实在不明白她失踪的用意。而且她还不忘带走地图。她明明很清楚自己哥哥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却还刻意带走地图,究竟心里在想什么?还是她认为,反正哥哥已全部记住了,就算她带走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也许她不是要偷走有用的东西,而是意在湮灭证据?
他回想和见呆立于博士家的身影。
当时她还有做其他事吗?
惠弥缓缓在脑中倒带。
惠弥发现地图。和见站在屋内。她朝某个东西伸出手——
惠弥在无意识中霍然起身。
他走向厨房,逐一打开橱柜和碗柜。
动作毫不迟疑。但却没发现他要找的东西。深深烙印在他脑中的东西。和见应该不会摆得太深才对。
他很不死心地在屋内寻找,检查过厕所与和见的寝室。
最后终究还是找不到他想找的东西。
翌晨,他决定回归最基本的生活。
他喝着咖啡,享用洒满胡椒的培根蛋吐司。至少,一早能喝到这么棒的混合咖啡,他已心满意足。
惠弥嗅闻苦咖啡的芳香,心想——我得好好珍惜这小小的幸福才是。大致洗过衣服后,他以绝佳的心情离开屋子。
雪已止歇,但天空仍旧覆着厚厚的云层,随时都有可能会再降雪。虽然寒意刺骨,却平静无风,所以走了几步后,全身暖意渐生。因为很排斥在冷飕飕的天气下行走,所以他本想坐计程车,但不久便已习惯了步行,于是决定一路走向目的地,而且此时步行正适合整理思绪,之前发生的事、昨晚始终没找着的东西、和见的事、多田的事。某个东西隐约在他脑中缓缓成形。形状之诡奇,超乎他的预期。
圣诞节一过,日本全国便弥漫在一股岁末年终的气氛下,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昨天人们还一直将蛋糕、礼物、烤鸡挂在嘴边,现在却突然开始谈起了过年饰品和年糕。如果只是喝酒狂欢,什么都不讲究的话,那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在国外,就算到了年终,还是一样平静,并不会因为过年有什么不同。相较之下,日本每到岁末,准备工作便会双头进行。对于日本人这种利落灵巧、变化迅速,以及为了将一切全赶在年终前完成,所以就塞满各种节庆活动的顽固观念,教人不免有种不知为何而忙的受骗感。
不知不觉间,已抵达目的地。
眼前出现片仓诊所的看板。
造型复古的石造个人诊所。诊所兼充个人住宅,是日本各地随处可见的类型。围墙上挂着木制看板。除了内科与小儿科外,还新加上妇产科一行字。先前光从车内大致瞄过,没注意到这点,但现在定睛一看,发现只有院长的名字更改,而且还加写了一行女性的名字,从这点可以猜出,诊所已由儿子接掌,而且他妻子也是医生,接下妇产科的工作。
惠弥往内窥探。里头坐着因发烧而满脸红彤彤的小孩,以及双手抱着拐杖的老年人。
里头病患不少。相较于诊所古色古香的外观,里头装潢得颇具功能性。看来,年轻这一代继承家业相当顺利。就地区医疗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换言之,老医师已经退休。
惠弥离开诊所后,按了一旁的住家门铃。
“哪位?”
对讲机里传来一名老妇沉稳的声音。
“抱歉打扰,敝姓神原,请问片仓医生在吗?”
“您如果是要找小犬,他在诊所里替人看病。”
听完这句话,惠弥确定老医师仍然健在。
“不,我想拜访的是上一代的片仓医生。”
“我先生正巧外出呢。”
“请问他去哪儿呢?”
“去做例行的散步。您方便的话,请劳驾从这里一路往港口的方向走,那里有一家名叫‘灯’的咖啡厅,请到那里找他。”
“这样啊。谢谢您。”
好个通情达理的太太。或许该说是对我这种客人早已见怪不怪。
惠弥依她所言的方向迈步走去。
不一会儿便发现那家咖啡厅。巧妙利用老旧建筑改建而成的一家石造咖啡厅。
推开沉重的大门,传来“叮铃”一声铃响。
“欢迎光临。”
柜台内一名长得像猫的男子向惠弥唤道。
惠弥迅速朝店内瞄了一眼。
这家店历史悠久,店内光线昏暗,开着暖气。一股不流通的闷气扑鼻而来。
“是你找我吗?”
一名坐在店内角落、身材高大的老人紧盯着惠弥。他那严肃骇人的神情,坦白说,若是初次见面,肯定猜不出他曾是名医生。
他太太的确不简单。不忘打电话跟他联络。
“正是。”
惠弥微微耸肩,如此回答,片仓显得有些吃惊。
“您好,敝姓神原。我就开门见山地向您请教了,这几个月内,是否有位名叫若槻慧的男子前来拜访您?”
穿着大衣的惠弥如此问道。片仓脸上浮现复杂表情,嘴唇下弯,颔首应道:
“确实是开门见山。很好,可以不必浪费时间。”
“另外还要再问一件事。是否有其他可疑男子也为了同一件事来拜访您呢?”
片仓呵呵大笑,笑得全身摇晃。岩石般浑圆的背部微微晃动。
“来,坐吧。”
“谢谢。”
惠弥一脸正色,脱去大衣,坐在老人对面。片仓似乎正在阅读平装本的历史小说,内页夹着一张破破烂烂的书签,书就搁在桌上。
“您真有闲情逸致。”
“历史很有意思。”
“哪个时代?老板,请给我杯皇家奶茶。”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
“日本的未来是吗?”
“很遗憾,日本无法像他们那般成熟。”
“也许吧。”
“若槻博士很早以前来过。”
片仓开始娓娓道来。医生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爱装模作样,说话拐弯抹角;另一种则是不爱浪费时间,喜欢速战速决。看来,这位老医生属于后者。
“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原本就认识?”
“不,我和他是第一次见面。他打电话给我,说想听我谈诊所以前的故事。还说他正在调查H市昔日的医疗历史。”
“他只来过一次吗?”
“没错。”
“你们谈了什么?”
“谈了些梦话。”
“博士的梦想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你当真吗?”
“应该也有其他当真的客人来见您吧?”
“继博士之后,你是第一个。”
“果然没错。那么,博士看起来是认真的啰?”
片仓闻言后,沉思了一会儿。
“怎么说好呢。”
“实际来说的话,有这个可能性吧?”
“你是指疫苗对吧?不可能。太难管理了。而且明治初期便已有了传染病防治法的雏形,严禁民间私制疫苗,所以不可能背地里偷偷制造。”
“也许吧。大家都这么说,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种痘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民俗疗法,而且全世界都是自发性地在进行着。”
“在日本,一直得不到牛痘的疫苗。我们的先人付出相当大的努力。当时只能靠船舶运送。一旦超过五十天,疫苗便失去功效,一切努力全化为泡影。中医们合力施压,说种痘是一种诈欺的行径,一般百姓害怕自己成为白老鼠,因而迟迟不敢接种。”
“这也难怪。”
“总之,当时得尽最多替人接种,所以可说是与时间竞赛。一旦有人发病结痂,我们就从结痂中采集疫苗,再接种于别人身上。为了运送疫苗,我们带着结痂的孩子,在数天之内四处赶场。因为等到患者完全痊愈后,就无法采取疫苗了。”
“真像是寄幸运信。不过,当时不是可以植入牛只,以此制造疫苗吗?”
“疫苗的奇特之处,在于多人接种后,效果会产生变化。像梅毒之类的病毒不会减弱,但牛痘的疫苗功效却会随着使用次数增加而减弱,这从詹纳那个时代就知道。之所以植入牛只,一来是为了增加疫苗数量,但其实是为了再度增强疫苗的功效。”
“哦,原来是这样。”
“既然你是博士的朋友,那你应该也是医学院毕业的吧?”
“我是医学院出身的没错。我之前认为天花已经绝迹了。”
“要持续持有可用的疫苗,是很吃力的工作。昔日的种痘所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方式在采集疫苗。如今要纯粹靠个人来执行这项工作,绝不可能。”
“片仓医生应该有办法吧?”
“别提了。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您以前做过吧?”
“那也是很久以前,我的祖先还自称是荷兰派医生时所做的事。”
“你们家养过牛对吧?”
“是有记载提到,庭院里会经有个牛棚,但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记载。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算使用药品也无法保存吗?甘油问世后,数量应该增加不少吧?”
“要维持效果还是有困难。”
“那么,如果是诊所呢?有没有具备相当技术的设施?”
“我不是说了吗?如果有像样的设施,就会触法。”
“意思是,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就对了。”
片仓流露出好奇,望着双臂盘在胸前、一脸沉思状的惠弥。
就像是望着一只罕见的动物闯进家中的庭院,这位老先生觉得很有趣。
“请问一下,若槻博士还有说过什么话吗?”
“没有。”
“您对博士有何印象?”
“是个诚实、杰出的人。”
片仓以犀利的目光凝睇着惠弥。
“你究竟是谁?真的是他的朋友吗?”
惠弥用力点头。虽然他没和若槻见过面。
“是的,我是他的学弟。我不是医生,是一名魔法师。”
“魔法……”
片仓被这句话给呛到。
“啊,您没事吧,医生。”
“你别逗我笑好不好。”
“G棱郭、辰川畜牧。这两个地名您听过吧?”
“没有。那是什么?畜牧我倒还知道,G棱郭是……?”
“不重要,您就当我没说吧。”
惠弥频频挥手。
长得像猫的那名店老板端来了红茶。乍看之下看不出他的年纪。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但说他五十多岁,也不觉得奇怪。教人很想用魔术笔在他丰满的双颊画几道猫须。
浓郁的奶茶香醇可口。这趟旅程倒是喝了不少好咖啡和好茶。旅途中要是有好喝的咖啡和红茶,就觉得不虚此行。
“医生,请告诉我您的直觉。”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一副好像很热的模样。”
“您这是在夸我对吧?”
“有一成算是。”
“若槻博士看起来很相信这个梦话是吗?”
片仓一脸正色地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不,他真正关心的,并非疫苗。他自始至终,应该都只认为是有这个可能性,或是有其附加价值。就像是历史逸闻一样。这是我对他的印象。你相信这件事吗?”
“一开始坚信不疑。现在就不太信了。”
“我觉得有这样的反应才正常。”
“可是,如果空手而回,我将沦落到连过年的年糕都买不起。”
“原来如此,你是药商对吧。”
“博士到底是在调查些什么?”
“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很热中于追求某件事。至少确定不是疫苗。这是我的直觉。这样你满意了吗?”
尽管颇有微词,但片仓似乎很中意惠弥,两人聊得颇为投机。甚至还邀惠弥在离开H市之前,找一天到他家做客。
也许这趟旅程最大的收获,是咖啡、红茶,以及约会的对象。
惠弥拦了辆计程车,前往车站。
下一个目的地是辰川畜牧。
日暮时分的车站,挤满了像是返乡的人潮。这里也洋溢着岁末年终的气氛,手写的海报映入眼中,上头写着元旦日出之旅以及初一到初三的火车时刻表。
元旦能与和见一起回东京吃年糕吗?
他脑中想着这件事,走进电车内。
他思索着该不该先打电话跟对方说一声,但就算对方不在,他也要前往拜访。想到这里,便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他买了车内贩售的便当,一面吃一面品尝便当的滋味。铁路便当让人很有饱足感。
车窗内外温差悬殊,所以窗户蒙上一层薄雾。想到之前曾和妹妹一起搭这班电车,宛如梦幻一场。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惠弥朝不知人在何方的妹妹如此喊话。
和见坐在家中的沙发上,空虚的侧脸,浮现惠弥脑中。
你该不会是走上了不归路吧?
他在无意识中折断装在筷子袋中的牙签。
惠弥,你睁开眼睛看看。
脑中突然传出妹妹的声音。
他以断折的牙签剔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国中时,惠弥、和见,以及两名朋友,一同前往游乐园。不论哪个时代,年轻人总爱玩那些令人尖叫的游乐设施。不论是云霄飞车还是其他设施都好。惠弥非常喜欢尖叫,总是大呼小叫,玩得很疯。其实他没那么害怕,他喜欢这种大声喧哗的感觉。因此,不论再可怕的游乐设施,他都很勇于挑战。和见总是爱取笑这样的他。
你啊,根本就是来这里大叫的,明明就闭着眼睛,什么也没看。
惠弥想起和见以平淡的口吻如此说道,静静凝望他的眼神。
大家一同前往游乐园的那天,他与和见一起坐在云霄飞车的前排座位。那天是阴天。
从还没启动前,惠弥便一直静不下来,嘴巴说个不停,和见则是懒懒地靠着座背,以冷静的眼神望着天空。
惠弥,你睁开眼睛看看。只要你停止尖叫,就可以看见周遭的事物。
和见望着惠弥,如此说道。
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惠弥还记得当时自己看着妹妹的双眸,脑中兴起这个强烈的念头。她怎么会有那种只追求刹那美好的眼神呢?两人明明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异?惠弥行这种强烈的感受。
一旦云霄飞车往前冲,他往往都会放声大叫,完全没看见周遭的景致。但他仍不忘偷瞄妹妹的表情。他想确认妹妹是否有睁眼。由于自己始终无法睁开眼睛,所以不是很清楚,但他隐约可以确定,和见在坐云霄飞车时,表情一直很冷静。
惠弥还想起其他场面。
尽管两人高中不同校,但他发现和见有喜欢的对象。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何会在现场。自己好像有位朋友与和见同校。某日他前往和见的学校时,恰巧遇见和见站在网球场外,静静望着一群正在练球的男学生。
和见不动如岳,静静凝望他们练习的情形。
一看便知道她的视线正追循着某人。一名长相帅气的男孩。
惠弥无法就此离去。因为当时和见的身影,令他有种沉闷无法喘息的感觉。
他站在一旁望着和见,感觉得出她身子微微一震。
因为练习结束,他注意的那名男孩正走出网球场。
惠弥心想,这样她就能回去了,心里松了口气。但和见却仍伫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仔细一看,有名少女前来迎接和见注意的那名男孩。一名可爱的少女,与冷静沉稳的和见形成强烈对比,天真无邪的少女。
他们两人似乎是公认的一对,两人相视而笑,并肩离去。
惠弥自然感到更为沉闷。
和见伫立不动。面无表情地凝视离去的两人。她的视线紧迫着少女的表情,以及那名满面春风的少年,眼神犹如在舔舐着对方一般。她文风不动地凝视,直到对方的身影隐没。
她的模样令惠弥感到不寒而栗。
他心想,和见有受虐倾向。原本以为她有虐待倾向,其实不然。她那模样带有一种自虐性。将自己推入悲惨的绝境,逼自己非得“睁开眼睛”去面对这样的状况不可。惠弥悄悄离开现场,脑中思忖着这个问题。
当时和见露出同样的眼神。清醒、空虚、平静的眼神。
妹妹身穿制服的身影,在窗外逐渐远去。
什么嘛,现在仔细一想,她做的事和小时候相比,一点都没变嘛。
惠弥将牙签放回筷子袋里,一面将它插进铁路便当的纸盒内,一面叹息。
我不相信她会幸福。做梦也没想过她会有幸福圆满的结局。
之所以从完美无缺、人人称羡的婚约中逃脱,也是这个缘故。想必她无法描绘出置身幸福中的自我形象。她总是在追寻某个破灭的幻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但这是为什么?虽然家中环境有些特殊,但衣食无缺,家人的关爱也不见得比别人少。她自己也拥有过人的才能不是吗?
我们无法领略别人的烦恼。无法完全理解别人。昨晚多田也这样说过。
惠弥一脸恍惚地望着迷蒙的窗外景致。
尽管同处札幌市内,但与博士住处的穷酸样相比,这里可说是高级地段的大楼。而且水准颇高。
希望对方在家。
惠弥在心中暗自祈祷,按下对讲机的按钮。这是可以显示访客模样的对讲机,希望对方一见我俊美的容貌,便同意接见我。
“——喂。”
对讲机传来沉稳的声音。很好,在家,真走运。
“您好,敝姓神原。前几天在若槻博士的住处与您见过面,当时真是失礼了。今日前来,是有问题想向您请教。”
惠弥凑向前,将脸抬向摄影机。
对讲机的另一头陷入一阵沉默。
“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也不会说些令您困扰的话。”
惠弥更进一步说服对方。
难得对方在家,岂能没见到面就这么回去。
“请进。”
伴随着一声冷淡的回答,同时传来开锁的声响。
数分钟后,前来开门的若槻庆子,以沉稳的神情正视着伫立玄关的惠弥。
“您好。”
惠弥微笑以对,不显一丝羞惭。
“令妹没和您同行吗?”
“没有。为什么您知道我是她哥哥?”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得出来。可能是因为听她说自己有位双胞胎哥哥,而且两位的气质很相似。”
“方便到府上叨扰一下吗?”
“那得要看您想谈些什么。”
“是关于若槻博士的研究内容。就算内容不方便谈也无妨,我想了解一下博士最后有哪些行动。”
“我对他的研究内容一无所知。”
“无妨。我想知道他有哪些行动。”
庆子轻叹一声,走进屋内。
“请进吧。”
“谢谢您。令郎呢?”
“他去参加补习班的冬季讲习。大衣请挂那边。”
“他现在是考生吗?”
“他现在才二年级,不过,最近大家都很早就开始准备。”
“真辛苦呢。”
“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同情也没用。”
“哗,好漂亮的厨房。是现在正流行的开放式厨房呢。”
惠弥一见中央摆着一组大型流理台,登时眼睛为之一亮。
“谢谢夸奖。您要红茶还是咖啡?”
“两种我都喝过了,所以我喝日本茶就行了。这不是日本制的吧?是特别订作的吗?还是另外改造成的?”
惠弥一会儿往碗柜里端详,一会儿往水槽里观望,忙着东看西瞧。
“那是当初在设计阶段时特别订作的。”
庆子开始备茶。
“说得也是。厨房用起来顺不顺手,会因人而异。我日后买房子,也会对厨房多花些心思。”
“您喜欢下厨吗?”
“倒也不是。不过,有个讲究的厨房,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不是吗?”
庆子嫣然一笑。
“令妹可好?”
“怎么说好呢。她就快要回东京了。有没有感觉松了口气?”
“说得也是。我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因为她在若槻身上浪费了大好人生。”
“您这句话是肺腑之言吗?您就算要骂她也没关系。毕竟我妹妹自己也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庆子一脸惊诧地望着惠弥。
“你这个人当真古怪。”
“我不是来这里替自己妹妹辩护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不想对她的人生多所置喙。我现在比较感兴趣的是若槻博士生前的工作。”
“关于他生前的工作,我真的一无所悉。”
庆子耸了耸肩。
“那么,有其他和我问同样问题的人来过吗?”
“这个嘛,有接过几通电话。不过,我都说不知道,回绝了对方。”
“最近博士有到您娘家去吗?听说您娘家经营牧场。”
“您可真清楚。我是听说他有回去看过。不过,因为我一直没和他见面,所以不清楚。”
“您听过‘克丽奥佩脱拉’吗?”
感觉庆子脸上表情似乎微微一僵,但她侧着头应道:
“没听过。”
“哦,这样啊,真遗憾。”
惠弥冷言道。
“您要吃点心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可别像对博士那样,在日本茶里下药喔。”
庆子脸色不变。
她之前冷静的表情倏然消失,改以冷若寒冰的眼神凝睇着惠弥。
“你刚才说什么?”
“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下来那句。”
“可别像对博士那样,在日本茶里下药喔。”
“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庆子的声音压低许多,惠弥与她正面对峙。
“和见现在人在哪里?”
惠弥冷冷地问道。
“为什么你认为我知道她的行踪?”
“我本以为多田直树与和见有关,但万万没想到原来是你。”
庆子不耐烦地撩起长发。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我会和你妹妹有关系?”
惠弥缓缓抬手,指向庆子的手。
庆子为之一惊,望向自己的手。
“那个茶碗。”
“咦?”
“那与和见之前从博士家中带回当纪念品的茶碗一模一样。”
庆子一副慌乱的神情。这铁定就是兜不拢的关键部分。
“哼,说什么这是她送的志野制茶碗。当真是谎话连篇,真受不了她。和见理应带回家中的茶碗,到处都找不到,我正觉得可疑呢。我没看见她很宝贝地将茶碗收藏起来,既是这样,应该就是放在家中某处才对。但就是找不到。对此,你怎么看?”
惠弥坐在擦拭得晶亮无尘的工作桌旁,趋身向前。
“会不会是带到其他地方去了?”
“是啊。是带到其他地方去了。然后呢?”
“我怎么知道。”
“我来下个简单的结论。她丢了。所以家里才找不到。”
“为什么要丢弃这个重要的纪念品?”
“没错,这就是重点所在。和见想将那个茶碗带出博士的住处,所以才撒谎。她想将它说成是重要的纪念品,是博士的遗物。只要这么说,便行借口将它带离那栋屋子。那么,为何她那么想将茶碗带离屋子呢?”
惠弥在厨房内来回踱步。
庆子脸带愠容,注视着惠弥。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湮灭证据。”
“湮灭证据?”
“是的。博士是个很懒散的人,最不喜欢洗东西。所以那个在茶里掺入迟效药的茶碗,他一直摆着没洗。和见或是你,应该早晚都会去整理才对。不过,就在这时候,冒出了我。在你们两人前去整理之前,我先进入了那栋屋子。”
他想起那栋屋子。
伸手握住茶碗的和见。
“我提到关于猫的事。所以和见担心我已发现了真相。”
“猫?”
庆子露出诧异的神情。
“没错,猫。虽然警察已先关好门窗,但是当我们开锁入内时,家里已不见猫的踪影。这点很奇怪。因为那两只猫虽然能进入家中,但只要玄关的大门上锁,就无法离开那栋屋子。博士丧命的那天早上,玄关大门敞开着。那两只猫离开后一直没回去。”
“猫本来就性情不定。”
“和见也是这么说。不过也有其他可能性。它们是想回家,却回不去。换句话说,那两只猫已死在外头。为什么?因为他们舔过博士喝剩的茶。”
庆子脸色苍白,注视着惠弥。
惠弥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道:
“就是你掩埋的猫。那两只猫死在那栋屋子附近,是你将它们掩埋的吧?一旦警方调查博士的死因,你可能就会因此扯上关系。说你不知道博士的工作,那是骗人的。你自己不也是医药学院出身的吗?就是你调配毒药让博士服下的吧?虽然不清楚究竟是毒药,还是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药物,但就是你让他服下的。”
庆子微微叹了口气,执起水壶朝茶壶里倒入热水。
“很棒的推理。但你没有任何证据吧?”
“没错。你应该已将那双沾有泥土的工作手套处理掉了,和见可能也把那沾有剩茶的茶碗打破,当作不可燃垃圾丢弃。况且博士已经火化,现在能做的,就是将你掩埋的那两只猫掘出。不过,就算从猫儿身上验出药物成分,也不能证明博士有服药。”
“你很清楚自己说法的漏洞嘛。”
庆子请惠弥端起放在托盘上的茶碗喝茶,接着说了一句“不介意吧?”径自点了根烟。
“为什么要杀他?虽然有可能不是你亲自下手。也许是博士觉得不太对劲时,正巧从阁楼跌落。”
“根本就没人谋杀他。”
庆子吐了口烟。
惠弥心想,这女的跟和见还真像。
“我问你。就你所听到的,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庆子以一副豁出去的口吻问道。
惠弥微微一惊。
“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若槻,还有你妹妹。”
“没什么。还不就是常有的三角关系。”
“因为嫌弃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因而下决定心要和工作上认识的年轻女性一同生活,但妻子始终不愿和他离婚。是这样没错吧?”
“如你所说。”
“凡事都得从另一面来看。”
庆子脸上微微泛着笑意。
看了真不顺眼。这种笑法愈来愈像和见了。
“你认识若槻吗?”
不知何时,庆子已掌控主导权。不久前,惠弥还以为是自己在主导。
“我跟他是间接认识。”
“你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听人说,他是个诚实又杰出的研究者。好像是个好人。”
庆子缓缓颔首。
“没错。他很热衷研究工作。只要能研究,一切都无所谓。反过来说,为了研究,他会做出超乎常理的事来。”
“这种人相当多。”
惠弥嗅闻淡淡的茶香,轻啜一口。
庆子看着他的模样,不怀好意地笑了。
“放心吧,我没下毒。像他这种人,总会给周遭人添麻烦。特别是家人。”
“那么,若是从其他方向来看你们的三角关系呢?”
惠弥也取出香烟,点燃了火。厨房里袅袅升起两道白烟。
庆子双臂盘胸,任凭白烟飘摇而上,开口道:
“嗯。若是这样的关系,你觉得怎样?妻子想和丈夫离婚,但由于丈夫握有妻子的把柄,无法如愿。但他却对自己的爱人说‘因为我太太不肯和我离婚,所以我无法和你结婚’。这种说法也很老套,对吧?”
惠弥静静端详着庆子。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没办法和若槻博士离婚?”
“因为他想将我的钱和我娘家的财力,用往他的研究工作上。”
“你看起来不像有把柄会落在别人手上。”
庆子呵呵地笑。
“是吗?那么,你听听看下面的说法吧?丈夫知道妻子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他说,如果你敢和我离婚,我就告诉儿子这件事,说你是妈妈和其他人生的孩子,然后假装是爸爸的儿子,将你养大。”
惠弥为之愕然。
“等一下,你告诉我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这只是比喻。我什么时候有说要告诉你实情?”
庆了泰然自若地应道。
这女人果然不简单。刚才她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不认为会穿帮吗?血型相同,长得又像我。但从我说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若槻便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
“博士该不会是不孕吧?”
惠弥如此问道,庆子默默颔首。
“医学院的学生不是常会用自己的精子进行研究或实验吗?所以若槻似乎早知道自己有无精症的毛病。但他却从未向我透露这件事。”
“好悲惨的故事。”
“是啊。从我怀孕的邢一刻起,偷情的事泄了底。但可悲的是,他只想到以此作为向我勒索的借口。”
“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研究精神?”
“不知道,因为我没办法理解。最后,他还是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所以看在别人眼中,他是个温柔且宽宏大量的人。”
“这么说来,连我妹妹也被他骗啰?”
庆子露出苦笑。
“你知道他为何始终不愿放过和见小姐吗?”
“看来,不是因为爱她吧?”
“因为她是律师。她在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工作,一旦和我打官司,她可以免费替若槻效力,这是他打的如意算盘。他最喜欢肯为他卖命的女人了。所以他才以我不肯和他离婚为由,留住和见小姐。不过,和见小姐辞去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似乎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听得让人一肚子火。”
惠弥粗暴地将香烟拧熄于烟灰缸中。
他对博士的印象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同时对博士的死因也变得兴趣缺缺。庆子与和见是何时开始取得联系,一同合谋,他已不想知道。
乘坐云霄飞车的和见。
站在网球场外的和见。
她昔日的身影交互重叠,浮现惠弥脑中。
和见肯定已隐约感觉到,博士对她的需求,是一名法律专业人士的技能,因为对他有帮助,所以才追求和见。
和见不期望幸福,不相信幸福。
是哪一方先呢?是不期望幸福,所以导致不幸的结果吗?还是因为她始终遭遇不幸的结果,所以才对幸福不抱期望?
“所以我才说,没有任何人谋杀他。杀了他,只会玷污自己的手,犯不着。只能说是他罪有应得吧?”
庆子从冰箱里取出一只蛋糕盒。
“是吃剩的圣诞节蛋糕,要吃一点吗?”
“我来一点好了。”
两个大人在厨房里,分食吃剩的圣诞节蛋糕,形成一幕很奇特的光景。
“博士的事已经不重要了。我妹妹和你确实是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的人生,不过,你们现在已经解脱了。那么,‘克丽奥佩脱托’呢?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才对。和见也知道吗?”
庆子舔着奶油,微微摇着头。
“关于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起初也认为是天花的疫苗,我猜他也是循这条线在进行调查。”
“你娘家过去制作过疫苗吗?”
“我家没做这种东西。没错,我们的确长期提供研究用的牛只给军方、市公所,以及医生,但在牛只身上种植疫苗,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个人要持续制造疫苗,很难办到。”
庆子耸了耸肩。
“那么,博士调查了些什么?”
“不知道。若槻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为了研究,他非常渴望能获得金钱,但他对存钱却又不感兴趣。他应该是喜欢研究本身。虽然可以确定他对某样事物感兴趣,但也许只是件平凡无奇的小事。就算他感兴趣,但看在别人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像这种情形过去也常发生。”
“伤脑筋,走到这一步,又进了死胡同。”惠弥长叹一声。
“‘克丽奥佩脱拉’这东西并不存在。他口中的‘克丽奥佩脱拉’指的是什么,现在没人知道,所以无从得知其价值。依我看,那不过是埃及艳后的梦罢了。”庆子以冷静的口吻说道。
埃及艳后的梦是吗?
告别庆子后,惠弥脑中响起一首钢琴曲。可以确定的是,庆子联想到《埃及艳后的梦》(Cleopatra\'s Dream)这首老歌的曲名。以前它常被用来作为谈话节目的主题曲。
先前郁闷的心情已豁然开朗。
庆子的话合情合理。但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会那么干脆地让我看出破绽,发现她就是杀人凶手吗?还是说,她让我以为和见也是共犯,藉此对我封口?
惠弥侧着头寻思。他不认为庆子是会如此轻易让人看出实情的女子。
当时那一瞬间,庆子那豁出去的神情。
茶碗一事,是打破僵局的关键。若没谈到那件事,庆子肯不肯道出一切尚属未知。
有事令惠弥挂心。
那真的是打破僵局的关键吗?
某处有个警告讯号不断鸣响。
倘若庆子与和见串通的话,会刻意摆出和博士家一模一样的茶碗吗?这两个绝顶聪明、行事小心的女人,会犯这种错吗?
搞不好她们是故意设局让我去突破。
惠弥再次回想他在庆子家的对话。
为何要让他注意到那只茶碗?
是为了将他的注意力从其他东西上头移开吗?那么,那东西会是什么?
他再度回想之前和见在博士家的举动。
和见伸手拿起茶碗。她处理了茶碗。而她现在手中持有——地图。
那张地图果然暗藏玄机。但片仓诊所、G棱郭、辰川畜牧,能导出什么样的结论吗?
惠弥全神贯注地思索,漫步走在街上。
《埃及艳后的梦》这首曲子的旋律,不断在他脑中缭绕。
他尚未发现身后有几条黑影正紧紧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