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岛苟延残喘到下班时间,他拎起几乎没装东西的皮革公事包,准时离开公司。
裕一他们担心他回家路上可能会再度萌生轻生的念头,于是像守护灵般跟着他回家。他花了一个多小时转乘电车,才回到位于东京郊外的透天厝。三十坪左右的建地上,盖着一栋雅致的两层楼房。一整排有四栋造形相同的建筑物,因此众人猜测这是直接向建商购买的成屋。
前岛走进点着灯的大门,打开玄关的门。
“你回来啦。”一名五十多岁,个头娇小的家庭主妇出来迎接。众人猜测,她大概是前岛的妻子纪美子。
“这间房子只住了他们夫妇俩,”美晴光瞄玄关一眼立刻说,“独生子良树搬出去了。”
其余三人完全相信美晴的观察能力,不再问她根据从何而来。
前岛走进客厅,脱下西装外套交给妻子。纪美子在一旁伺候丈夫换上家居服,将接过来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夫妻俩过去一起生活了几十年,默契十足。前岛动作缓慢地走向隔壁的餐厅,餐桌上早已摆满了两人份的晚餐。坐上餐桌的前岛没有拿起晚报,神情恍惚地盯着客厅里的电视,拿起筷子。坐在他对面的妻子,也默默地开始挟菜送入口中。这对老夫老妻毫无对话地吃着晚餐。
“打扰了。”市川事先打声招呼,进入纪美子体内监视。
众人从市川透过无线电的报告,得知纪美子正着手各项救丈夫的准备。她除了向东京都的心理保健福祉中心询问、调查精神科医疗方面广受好评的综合医院,更掌握了支援忧郁症患者回归职场的支援团体的连络方式,并进一步得知有一种名为“夜间医院”的特殊医疗服务,能让患者兼顾通勤与住院。促使纪美子行动的是后悔与焦躁。原本看医生之前,她不知道丈夫得了忧郁症,还经常态度强硬地劝他去转换心情或鼓励他。而现在,她知道忧郁症这种疾病,经常会逼得患者走上自杀这条路。
八木用大声公煽动她:“试着对丈夫提起医院的事。”
纪美子放下筷子问丈夫:“今天怎么样?”
前岛只是小小地“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去别家医院看看怎么样?”
然而,前岛还是不发一语。从他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只有粗重的叹息。
纪美子感觉不能强迫丈夫,因而闭上嘴巴。
为什么前岛对于治疗忧郁症的态度那么消极呢?裕一潜入他体内。于是,明白事态令人绝望。长岛住院三次的那家医院的主治医师,断定前岛的病治不好。实际上,他开的药完全无效,上次出院后才短短三个月病情就复发。更糟的是,有一个无可奈何的原因,令他不能向公司请假。公司将他列入裁员候补名单上的头号人选,万一这件事成为事实,就无法还清房屋贷款,老了之后等着自己的是一屁股债。
这令他不得不推断,这样就真的是前途无亮了。八木和市川一副被打垮的模样,只有美晴不以为意地说:“事情发展全如预期。”
“什么?”裕一从前岛体内探出头来问道。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忧郁症是治得好的疾病吧?”
“经你这么一说那倒是。”裕一感到诧异,盯着一心认为自己的病治不好的上班族。
“前岛先生心想的情况,与事实有出入。因为他的想法悲观,所以世界看起来扭曲变形。你再监视他一次,”美晴对裕一下令,将大声公对着前岛大吼:“病治不好是真的吗?!证据是什么?!”
前岛的心中浮现答案。总共诊察他一年半的主治医师,一直不愿正视他。
“就因为这样?”裕一不禁自言自语。
美晴接着说:“没有其他证据了吗?!”
前岛停下正在挟菜的手,开始针对自己的病状思考。不治之症。如果不是这样,医生会忐忑不安地从患者身上别开视线吗?
“那位医师会不会是个性内向?”
那位医师大概是生性怕生吧?但前岛立刻打消闪过脑海的推测。自己的判断肯定没错。那位医师认为我无药可救而投降了。
八木低吟:“他就和我一心认定自己得了癌症时一样。”
美晴进一步追问:“药真的无效吗?就算病情没有改善,至少能够防止恶化吧?”
接连涌上心头的疑问,差点撵破前岛的心。
“美晴姐,时间到!”裕一提议暂停一下:“前岛先生已经精疲力尽,不能一次思考许多事情。让他休息一下吧。”
美晴不情愿地放下大声公。守护着前岛的市川,以令人感到希望的语调说:“看来我们好像找出了问题的端倪。”
那一晚,前岛服下妻子拿给他的三种药,早早便钻进被窝。救难队员在二楼一间三坪大的房间里彻夜监视前岛。熄了灯的和室内,很适合幽灵。
凌晨四点,前岛醒了。监视他内心世界的裕一,感觉到他心中的铅球变大了。忧郁症这种疾病,似乎在早晨处于最糟糕的状态。
前岛愁闷了两个小时左右,听见比他晚起的妻子在叫他离开被窝。他一下床,大脑中旋即展开了一场激战。
非去上班不可的强烈使命感与试图阻止使命感的抑郁之情施与重压。身体、头部、内心都好沉重,动弹不得。即使如此,还是得去公司上班。手抬起来!拨开棉被!使出吃奶的力量站起来后,还有洗脸、吃早餐、换衣服等种种难关等着自己。上班前的日常行为就耗尽能量,想看报纸或电视的欲望早已消失殆尽。
裕一光是监视就精疲力尽。他深切体认到不能鼓励忧郁症患者这项铁则。假使能让身边的人感觉到这种痛苦的心情,对方大概只能脸色为之一变地叫忧郁症患者休息吧。
当前岛在妻子的目送下离开家时,裕一甚至对他心生敬意。他之所以还能移动脚步前往公司,是基于常人望尘莫及的强烈责任感。
但是,这股称得上是执著的坚定决心随着公司愈来愈近,即将面临另一个强敌。为什么得这么拼命呢?悲怆感在疲惫的心上盘踞扎根。一想到公司对自己做出的无情举动,眼泪就会夺眶而出。降级人事、外派子公司,然后由外派变成正式隶属,结束与总公司的雇佣关系。在调派过去的工作地点,只能领到和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员工差不多的薪水。公司是地狱、公司是地狱。这样下去的话,退休金也会少得可怜。活在失去色彩的灰色世界中,令人想放弃一切。电车来了。死掉算了。死了就能解脱。如果从这里跳向铁轨的话,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为什么我要背诵九九乘法呢?要自杀就趁现在,二四得八。啊,电车跑掉了。
“让他背诵九九乘法的策略好像很成功。”市川窃笑道,“如果他受到自杀冲动的驱使,就用简单的计算问题让他停止思考。”
前岛弹精竭虑地算到二位数乘法,总算安然抵达公司。他站在公司正门前,受到想右转回家的心魔诱惑,但还是勉强迈步前进。他在办公桌前放下公事包,这次换成一股孤立无援的悲哀涌上心头。四周冷漠的目光。众人在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宛如回音般回荡在宽阔的整层楼中。个性轻佻的工藤丢过一个冷淡的招呼。前岛忍不住跑到厕所,把自己关进隔间里哭。
这段期间,裕一和八木片刻不离左右地监视他。市川和美晴前往人事部等其他部门打听有关前岛的事。
过了快一个小时,两人总算回来了。
市川报告道:“美晴小姐的推测完全正确。前岛先生脑中想的状况,和现实情形相去甚远。”
他和美晴两人向人事部员工探听前岛的资讯,发现他并没有被列入裁员候选名单,而公司方面也打算和他维持雇佣关系,不光是不忍心裁掉再三年就退休的他,也是因为他罹患忧郁症之前的绩效优异。人事部非但绝对不会抛弃这名老员工,更打算等忧郁症好转后,让他晋升副部长一职。伴随外派子公司的降级人事背后,暗藏员工管理上的目的,让他调到职责低的位子做心理复健。
八木将大声公对着前岛,想告诉他事实:“粗略地说,就是这么回事!自杀会吃大亏!”
但对前岛而言,这并没有成为赶走抑郁之情的喜讯。关于市川他们探听到的内情,前岛在外派子公司时,公司就已向他解释过。他听到公司的解释后所下的结论是,这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公司肯定迟早要裁掉自己。
“顽固的悲观主义者。”市川低吟道,代替八木对他说:“你有证据自己一定会被裁员吗?”
继前晚之后,“有何证据”这个问题再度浮现前岛心头。自己肯定会被裁员的根据是什么?就眼前的状况而言,被裁员理所当然。目前的自己没做好半件工作,对公司毫无建树。一切都要怪自己生病。如果能克服忧郁症还好,偏偏医生说不可能治好——医生有何证据做此判断?
有哪里不对劲。昨晚,前岛思考证据之后: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哪有这种事。明明是治不好的病,却没有治不好的证据?思绪混乱了起来。整理一下问题吧。对了,一一条列下来。啊,原子笔没水了。重要时刻老是这样。楣运就像是算准了时间找上门来。赶赴洽谈重要生意时遇上塞车,订货就碰到缺货。回首前半生——不,等等。至少在过去半年内,这枝原子笔还能写,自己应该也用它做了不少重要的笔记。现在之所以没水,或许并非单纯的巧合。姑且当作是这么回事,总之先往下走吧。想在便条纸上写下标题,却忘了字怎么写,想不起来“证jù”的“jù”怎么写。提早开始老人痴呆了吗?这样的话,被公司告知没有工作能力也只是迟早问题——不,不是这样。自己并非忘记所有汉字,只有一个字想不起来。因为这点小事,就给自己贴上落伍者的标签好吗?好,既然不会写那个字,就查字典吧。虽说是摘要,但是非力求完美不可。看看隔壁工藤的桌面!堆满了字迹丑陋、无法辨识内容的便条纸。这样算是认真的社会人吗?但是工藤凡事小心翼翼,深得部长的欢心。不光是这样。公司内放眼望去,工作上飞黄腾达的尽是些擅长阿谀奉承、推托之辞的小人。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过着优于一般人生活的人,却不见得比一般人勤奋工作。自己愈是认真努力工作,愈觉得滑头处世的人不可原谅。为什么老老实实工作的自己,会被列入——不,暂时列入——裁员候补名单?虽然没有会被裁员的证据就是了。若是冷静思考,会发现工藤有做完每天的工作。难不成他的做法也算是一种业务合理化吗?假如是这样,果然是自己做事不会找诀窍吗?没错。错在于自己。工作资历三十五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空虚的人生:“想起过去的荣耀!”已经疲惫不堪的市川,提振精神高声呐喊。三度住院、出院,又病情复发的忧郁症患者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阻挡救难队员的去路:“你不是负责过多项热卖商品吗?!”
前岛心怀痛苦的悔恨,想起了自己将不少失败作品送入市面。其中最惭愧的是,声称最完美的疗伤圣品,会啧出负离子的卡拉OK麦克风。应该先开发的是喇叭,而不是麦克风。感到压力的不是手握麦克风的人,而是其他被迫听五音不全的歌声的人。那件商品之所以大为畅销,纯粹是侥幸罢了。
裕一一直监视前岛内心世界,终算了解了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会对成功感到满意,找出问题点之后,企图让下一件商品零缺点。上半辈子大概全凭这种一丝不苟的做事态度,度过一帆风顺的上班族生活。但是,他做得有点太过火了。打胜仗绑紧盔甲的系绳是很好,但他是否因为绑得太紧,导致呼吸困难而翻白眼呢?
前岛继续钻牛角尖。无论商品卖得再好,如果开发理念有缺失,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会认为没有意义?”市川叫道,“大家都用你想出来的麦克风,唱得很愉快!”
于是,前岛的心这下变成了小孩子。裕一困惑地凝眸注视出现在意识中的一间破房子。看来似乎是他小时候的记忆。战后不久的重建期。一名看似父亲,身穿松垮垮的裤子搭无袖内衣的男子脖子上冒汗,边用团扇赶蚊子边说教:“凡事没有彻底完成就没有意义了。考九十九分,爸爸是不会夸奖你的!给我考一百分!”
“从前常见的严厉父亲。”八木讲解道,高声对严厉父亲的儿子说:“考试又不是赌单双!结果并非二选一!两者中间还有其他选项!不准对你自己做的事情判断对错!考六十分就够好了。”
前岛忽然失去冶静,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东张西望。他心神不宁。有哪里不对劲。他一直相信的真理出现了破绽。那是长久以来,父母、学校师长及社会,也就是一路活过来的时代本身教给他的行为准则。难道是这套行为准则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双面刀,回过头来杀自己了吗?
裕一犹豫该不该给前岛本人时间思考。但是,他因为严格父亲再度出现在他的意识之中,而改变了想法。父亲用食指戳他,青筋暴露地咆哮道:“你要背负日本的未来!”
对于一介上班族而言,这是个无理的要求。为了赶走严格父亲的亡魂,只好在这时一决胜负。裕一将手臂伸出前岛头顶挥动,示意其余三人展开行动。
“给你自己打分数!”市川下指令,“假如无可挑剔的成功人生是一百分,没半点好事的差劲生活方式是零分,你给自己的人生打几分?”
“零分”这个分数浮现脑海,但前岛马上改变想法。除了零分或一百分之外,应该还有中间的分数。待在总公司时,自己有不错的成绩。就连负离子麦克风也不是零分。若从带给公司利益的观念来想,应该是八十分吧。我在东京都内也买了房子,但是还有贷款,所以是五十分。让独生子念到大学,进入不错的公司上班,所以是八十分。没想到得分挺高的。但是等一下。为乐得到这些,必须付出莫大的牺牲。我一天到晚工作,不记得曾经放纵自己玩乐过,和老婆也是相亲结婚的。我好羡慕时下只顾玩乐的年轻人。和那些家伙相比,我的人生就和身上穿的衬衫一样是鼠灰色的。
“不是丧服就该偷笑了!”八木嚷道,“如果要玩的话,现在还能扳回一城!重点是至今累积的事物!”
至今累积的事物。前岛回想出生至今这五十七年的岁月。过去无法改变。正因如此,所以痛苦,但是仔细想想,小小的幸福与成功也是不容改变地存在那里。待在总公司时,甚至爬到代理部长的职位。自己赚钱养家活口,没有生过大病地走到今天。自己的人生就算保守评分,也有六十分。不,说不定有七十分呢。
“赞啦!”救难队员们毫不吝惜地替他鼓掌。
可是、但是——前岛郁闷的情绪重复两个逆接连接词,展开反击。这种自我评分太乐观了。公司内一堆暗中抨击自己的话,才是客观的评价。错的是自己。被人骂成饭桶、忧郁症高手,才是正确无误的。
“想起昨天的事!”市川拼命防御,“部长和工藤不是在夸奖你吗?”
那纯粹只是心血来潮。
“不对!”八木说,“大家对你的赞美,全都是事实!”
既然如此,坏话也都是真的。
裕一开始对一来一往的攻防战感到焦躁,美晴予以反击:“想说的人尽管让他们去说好了!反正日本人爱在背后说人坏话!因为生性软弱,所以不敢当面说,只好偷偷在暗地里骂人—大家都是这样保持心理健康的!我说啊,特别强调日本精神的人如果放任不理,他们就会扰乱日本。三个人在一起,其中一个人就会成为其他两人暗中说坏话的目标!被人说坏话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对吧?!”
前岛脑中浮现被人在暗地里说成“捕蝇纸”的资深员工的脸。其中一个一当上主管,就聚集一堆不成材的家伙形成派系。那家伙的绰号随着社会发展,而变成了“蟑螂屋”,但现在却是总公司的社长。
连社长都一并被骂进去了——前岛抬起头来,一一眺望坐在一排办公桌工作的员工。有谁是从没出过纰漏的?包括自己在内,哪个人不是曝露着自己的缺点,却仍彼此饶恕对方,或者在背后说人坏话,赚取日常的生活费呢?
然而,就算是这样,自己的未来却毫无希望。前岛一开始这么想,市川便连珠炮地问他:“说起来,什么叫做未来毫无希望?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吗?何谓最糟的未来呢?”
最糟的未来就是——忧郁症治不好,被公司裁员,变得没有收入——这就是最糟的未来吗?不,不是的。还可能发生更糟的事。自己所想的最糟的未来,是介于零分与一百分之间的未来。
“那个未来一定会实现吗?事情一定会变那样的证据在哪?”
绝对会变那样吗?能够一口断定的证据在哪?没有。未来没有“绝对”。说起来,自己并不是预言者,也不是一一猜中明天会发生的事而活至今天。好事和坏事经常意想不到地发生。人的一生,总是不规则地在零分与一百分之前游走,从来不会停止。现在,自己并非走在单行道上,而是走在平原中。只要稍微往左或往右切换方向盘,就能改变前进方向。根本没有必要事先预期完美。每当弄错方向,只要修正就好了。
回到确切的时间点!前岛以自主的意志探寻记忆。感觉到情绪出现异常是什么时候呢?一年半前;离退休剩下五年,公司实施提早退休制度,断然实行第一波裁员时。眼见终身雇用制瓦解,只剩自己一个人站在脚底下的立足之地,最后就连这块地也不堪一击地分崩瓦解。从那时起就开始莫名地感到不安,旋即对未来感到绝望——不,不是那样的。是“开始”对未来感到绝望。
啊啊,前岛不禁叫出声。原来是顺序颠倒了。并不是因为对未来感到绝望,而导致心情郁闷,而是因为忧郁,而使未来看起来一片黑暗。肯定是抑郁之情产生的浓雾,隐蔽了人生的方向。
前岛总算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疾病。他感到恐惧。忧郁捏造出不存在的绝望,想将自己逼上绝路。
前岛心情忽然变轻松了,就像乘着风,他渐渐想起了得忧郁症之前的精神状态。那么注重健康管理的自己,不知不觉开始酗酒,连癌症、脑中风、心肌梗塞也不当一回事。虽然对没有希望的未来心存畏惧,但对疾病的警戒却日渐转淡。自杀的诱惑从那时起,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溜进了自己的心中。
监视前岛的裕一,感觉有一道光照进了他阴郁的内心。终点就在眼前,拯救躲在厕所里哭泣的前岛先生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冷不防地响起,前岛肩膀抖动了一下才伸手接起话筒。救难队员们守护着他,担心是否会发生什么坏事。
前岛报上公司名称,听见发妻纪美子的声音。
“老公?是我。”结婚多年的妻子只用人称代名词。
结婚三十年了,妻子第一次打电话到公司,令前岛感到焦躁,心里旋即出现一个不好的预感。浮现脑海的是,独生子良树。
千万要是好消息。四名救难队员双掌合十祈祷。
“什么事?”前岛压低音量,怕被四周的人听见。
“我想我打扰到你工作了,我只说正事。”纪美子体贴地说,然后切入正题。原本冷静的声音,马上变成了哭腔:“昨天你打的领带,背面有灰尘。”
前岛花了几秒钟才了解妻子话中的含意。一道电流窜过他全身,四肢肌肉僵硬。他说不出话来,紧握着话筒,等妻子说下去。
“你至今对我真的很好。”纪美子哭着说,“你是满分的丈夫。不,你身为父亲不只一百分。我和良树不要求什么,只请你卸下肩上的重担,轻松地过下半辈子。”
前岛闭上双眼。妻子的话有如一股清流,渗透至内心深处。那么牢不可破的抑郁之情,在家人的温暖包围下融解了。前岛握紧拳头,强忍泪水。
“老公,你真的很优秀。”纪美反复道。
“好了,别说了。你别担心。”前岛总算说出话来,“昨天和今天不一样。”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前岛明白妻子仍感不安,补上一句:“我累了。差不多该换间医院了。”
短暂的沉默,传达了美纪子的感动:“好。”
“中午休息我再打电话给你。”前岛简短地说,挂上了话筒。
裕一感到一抹不安,离开前岛的身体。虽然他的忧郁情形减轻了,但离痊愈还有一大段距离。抢救对象真能逃出死神的诱惑吗?四名救难队员一起戴上夜视镜。
“啊!”众人很开心。前岛身体的晃动停止了。
“他得救了吗?”八木问道。
市川答道:“前岛先生应该变成不用担心会自杀的忧郁症患者了。”
裕一从腰带上的道具带中拿出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看液晶荧幕。抢救人数一口气增加到“7”。曲指计算至今的抢救行动,确认救了四名忧郁症患者。救难队员压制了他们内心的一番激战:“得救了!前岛先生得救了!”
“太好了!”美晴发出欢呼,兴高采烈地和裕一手拉手,但旋即恢复冷静阴郁的表情。她大概是要保持自己的形象吧。
另一方面,裕一因为美晴对他露出的笑容很可爱,因而感到惊讶。
“我们前进了一大步。”市川满脸喜色地说,“才两天,就救了四个人。换句话说,若以这个速度,四十九天能救一百人左右。”
“不光是这样吧?”裕一也说,“应该有相当多的人为忧郁症所苦。我们得一个个地救他们。”
“而且,我们也学会了如何对付忧郁症的知识!”
“这下等于上了天堂!”八木高声叫道,“我们所向无敌!无敌的幽灵救难队!开玩笑的啦!”
自从这天之后,抢救行动上了轨道。每天早上,于交通尖峰期在新宿车站进行的监视活动中,少则一名,多则发现四名忧郁症患者。
抢救对象不仅限于上班族。从学生、自营业者,到退休的老年人,不分性别、年龄,各式各样的对象都有。发病原因也因人而异,除了失业、退学、离婚、职场上的人际关系之外,甚至连搬家、升官、完成一件大型工作等,和抑郁之情无关的事情也会引发忧郁症。还有人连特定的原因都找不到。
帮助一个又一个这种人的过程中,抢救方法也变得熟练。若想替忧郁症患者加油,就得将思考模式做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必须颠覆这个国家自古尊崇的老实、勤奋、认员等价值观。
“别努力过头!”最好送上这种加油:“凡事别忍耐!工作没什么大不了!去休息!以钢铁的意志,贯彻马马虎虎的宗旨!”
除此之外,还要寻求家人、职场的谅解,邀忧郁症患者前往医疗机构,并努力影响患者的观念,重整当事人没事就容易悲观的思考模式。
对于公司强迫员工义务加班,只要诉诸劳动基准监督署,问题即可迎刃而解。但是,许多企业将忧郁症员工视为累赘,主管对于疾病也欠缺基本认知,因此当事人和环境之间难免产生磨擦。防止磨擦产生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趁症状轻微时,让忧郁症患者接受医师治疗。裕一他们经常抽空实施特别服务。若发现食欲不振、失眠:心情郁闷或注意力降低,尤其是早上情形格外严重,连报纸都不想看的人,就会立刻让他们去找医师讨论。
即将迈入四月下旬时,抢救人数达到“20”。
达成神规定名额的两成,令他们情绪振奋。救人的步调极其顺遂,距离上天堂的目标愈来愈近了。
有一天,连一个抢救对象都找不到,救难队员们从新宿车站的地下楼层钻出地面休息。
“好大的电视墙啊!”八木抬头看着安装在大楼墙上的大型荧幕说,“如果力道山还活着的话,想必会很高兴。”
裕一心不在焉地看着荧幕中的画面。以当红艺人当代言人的化妆品广告画面结束,切换成新闻。
“当红女艺人与经济评论家相继自杀”
跑马灯令裕一错愕地看得入神。去世的两个人,是电视上耳熟能详的知名人士。一时的惊讶消退后,裕一感到遗憾与痛心,从荧幕别过脸去。太过专注于抢救行动,而忘记了简单的事。即使现在在这里休息,也有人在裕一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自我了断生命。如果大家发现的话,说不定就能救他们一命了,可惜……
美晴问裕一:“艺人是指艺术家吗?”
“不是,是指歌手。从前叫做偶像,或创作型歌手。”
“是噢。”美晴点点头,慵懒地说:“大家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想自杀的人今后会愈来愈多唷。”
“你说什么?”裕一和市川异口同声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