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村凛 著
游绣月 译
作者简介:
《袋中的袋鼠》作者沢村凛,一九六三年出生于广岛县。鸟取大学农学部毕业。一九九一年以《折回》入围第三届日本幻想小说大赏。八年后的一九九八年以《YAN住过的岛》获得第十届日本幻想小说大赏之优秀赏才受到文坛注目。
《YAN住过的岛》是借幻想小说形式,记述破坏自然环境所引起的种种问题。评选委员认为作者对这篇作品,充分表达了诚意爱心。
沢村凛的作品不多,至今可能只出版过上述两书与发表过一些短篇。
《袋中的袋鼠》是第一人称单视点形式小说。主角高盛启是上班族。他有一个双胞胎妹妹亚子,性格任性,而且是恋爱狂,因此启很疼爱亚子。启的女友内田英惠知道启牺牲一切照顾亚子后,讲了在动物园要向气质粗暴的袋鼠注射时,必须准备袋子,把袋鼠盖住,然后对露出在袋子外面的尾巴打针的故事。结果呢?
离家尚有三十公尺处,从窗口发现灯是亮的。看来似乎有不速不之客。虽说仅是一厅厨的出租公寓,但对我而言却是令人感到舒适无比的“我的家”,受到骚扰是再困扰不过的事。
瞧了一下信箱,里面有电话缴费通知单和电器行寄来的DM。这名不速之客并没有一颗顺便替我带回去的贴体之心。或因为来的比邮差送信的时间早?又请假没上班!
一转动门把,门毫无抵抗的被打开了。
出乎意料,亚子并不在厨房,也不在里面的和室。一面脱鞋子、一面竖起耳朵,从浴室传来冲澡的水声。无可救药的家伙!居然大门没锁就跑去洗澡!
我观察了一会儿浴室门的动静,似乎并没有马上要出来的迹象。于是我便一如平日独处的黄昏,做着惯有的动作,将西装挂在衣架上,扭开收音机的FM频道。打开冰箱,确认里面的食物时,背后传来一阵声响。
回头一看,罩着一件长T恤、湿答答的头发上包着浴巾的亚子站在那里。T恤底下显然有穿内衣,但之所以可以很清楚的看见,是因为她并未彻底将身体拭干便穿上衣服所致。亚子总是如此。因此一年到头都在感冒。她究竟认为浴巾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不管,首先应该说的不是这件事。
“要洗澡,也该先锁门吧?”
亚子茫然地略微侧头思索。
“可是之前阿启不是才生气地说不要把你关在外面吗?”
我也明白那次自己确实相当不高兴。
“当然生气喽!谁叫你锁上门链!”
那是一次惨痛的经验。
“只要锁上一般的门锁就好了。”
“啊,说得也对!”
亚子如大梦初醒般满面生辉。
“阿启也有钥匙嘛!”
“不是阿启也有,我的钥匙才是正牌的,你的是……”
此时只见亚子从嘴里伸出三寸长的舌头,舔了舔上嘴唇。我又恢复平静,作出应有的指责。
“之前我叫你把备份钥匙还我时,你不是说已经丢掉了吗?”
亚子不断飘动视线,装糊涂。
“啊,是啊!后来又找到了嘛!”
睁眼说瞎话!推讬之词!这些已经是老套了。我坚决地要求说:
“那么,现在马上还我!”
亚子忽然取下包头发的毛巾。长至胸前仍湿答答的直发一面往下放,飞溅的水珠一面往下滴,镶在她又小又白皙的脸及肩上。似有若无的水气彷若晴朗的五月天中随微风飞舞的喷泉,掠过我的脸颊。
“头发弄干后再给你,可以吗?”
这种情况亚子总是装出一副确有苦衷的表情。我向前迈三步,站在亚子的面前。第一步充满了焦躁不安,第二步有些感伤,第三步就死心不再坚持了。
取过垂在亚子右手上的白色毛巾,用它裹住亚子的头发,如抚摸般来回擦拭,湿气逐渐扩散至我的手心。
亚子闭上双眼,任凭我的手在她的头上游移。接着又断断续续嘟哝着。
“我——被抛弃了!”
这种事,在看见窗户的灯光时,便心里有数了。
“嗯!”
亚子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满意。她僵直脖子。
“被抛弃这个说法不太好,好像在说什么物品。”
“那么该怎么说才好呢?”
“面临离别啦!尝到失恋的苦果啦!……或是再见!”
“被迫再见!”
亚子纠正为被动式后,哭了起来。一如往常,她哭得毫不设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不想看她那张脸,连同毛巾一把抱住亚子的头。
我将她那不断抽动摇晃的脑袋抱在胸前站着,足足四十五分钟。很不幸的,在视线所及之处,刚好有一个座钟,可以一秒一秒地正确告诉我这段不知所措的时间,究竟已经过了多久。倘若受不了一不留神说出任何安慰的话,亚子肯定会像疯了似地大闹一场。
所以我便不发一语着时钟。
这回的男子,我全然不知。从认识、喜欢(或是被喜欢)到开始正式交往期间,亚子都会打电话来喋喋不休报告。可是这回并没有,一定是认识后立即进展至下个阶段。换言之,这对亚子而言是蜜月期,但依我看来却是悲惨结局的开始。终日泡在对方家中,百分之百的独占对方的私生活,一天要对方说三十遍“我爱你”。据我观察,亚子之所以不与有妇之夫交往,并非基于道德问题,而是因为有家庭的人无法如此交往。当然亚子本身也会百分之百奉献她的私生活。一旦进入这阶段,便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根本不跟我联络。
一段时日后,倘若对方对这种紧迫盯人的爱情产生一丁点厌恶,而被亚子敏感地察觉到而不安,她就会不断地打电话到对方的公司问:“会不会寂寞?”。这种情节不断重复,有哪个男人不逃走才怪!
如此明白的道理,亚子却无法理解。凡是看不过去,老实给她忠告的朋友,全都被当作找碴而大吵一顿。就连我,起初为了让亚子能谈一场正经的恋爱,也吃足苦头。这种情形至今仍未改变,而且依我的感觉,似乎更变本加厉。当她愈是使尽全身心力和对方周旋,跌倒时所受的伤就愈严重。就像是一个跌倒时不知用双手扶地来保护身体的幼儿。
亚子停止抽噎,肩膀也不再抽动,呼吸恢复平顺之后,我开始觉得困惑。通常这时我会鼓励说:“分手是正确的,那种人根本配不上亚子,往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对象!”可是,连对方的名字、年龄、职业都不知道,说出这种话未免太过睁眼说瞎话了吧!亚子虽然是这种人,但却不是呆瓜,应该没忘记我并不清楚那名男子的事。
我想到的勉励之词,仅剩下另外一个。
“想不想去吃烤肉?”
噗哧一声笑出来,亚子总算松开了我。她用那种倘若是不认识她的陌生人,必定会为之痴迷的幻梦般悲喜交错的表情问道。
“为什么要去吃烤肉?”
“没什么,只是觉得吃了会有精神点!”
“人家才洗过澡呢!”
“再洗一次不就得了?”
“头发湿湿的出门吗?我才不咧!阿启家又没有吹风机!”
“那我去买些亚子喜欢吃的回来吧!想吃什么?”
亚子一脸沉思的模样。
太好了!这回所受的伤害似乎不深。一定是交往的时间尚短,并不十分在乎。只要胃里装些热腾腾的食物,就能恢复精神。
“烩饭!”
“便利商店卖的可以吧?”
亚子点点头。
从便利商店回来后,发现亚子背靠着和室的墙壁,双脚伸得长长地坐在地上。她发觉我回来,猛然转过身。那模样活像是酒已喝磬的女酒鬼。
“有人打电话来哦!是一个姓内田的小姐!”
“呃?!”
我脸色发白。
“你随便替我接电话?”
亚子面带倦容地摇摇头,指着电话传真机。来电显示灯正一闪一灭地亮着。我心中感到些许内疚(为何内疚?听取自己家中的电话留言,为何非得感到内疚不可?),按下放音键。
“我是内田。后天星期五我有事要到东京,傍晚时就能腾出时间,可以的话,一起吃晚饭好吗?就这样喽!晚安!”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亚子正在翻看购物袋。
“怎么是虾仁烩饭,讨厌!”
她像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似地大叫。看来她似乎是不直接了当的追究而将气出在食物上面。
“你不是很喜欢吃虾子吗?”
“我是喜欢吃虾,可是我讨厌把它加到烩饭里!”
“真拿你没办法!其它还有鱼和鸡肉的,要哪一种?”
“蘑菇烩饭!”
“知道了啦!我去别家超商找找看!”
我变身为甘心忍受公主殿下无理取闹的骑士,走向门口。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被她察觉出,其实到外面自己就可松一口气的那种心情。
在公共电话亭,我按下早已暗记于心的号码。只响了三声,内田英惠就接起电话。
“哦,你回来了呀!”
“没有啦!我人还在外面。你的留书我听到了。后天想去吃什么?”
知道我没有行动电话,所以经常有从外面打电话听取留言习惯的英惠,丝毫没有怀疑。
决定好去英惠早就想去的那家位于御茶水的墨西哥餐厅,并且约好见面时间及地点,我说了声:“就这样喽!”英惠也答说:“好!”接着便一阵静默。公共电话特有的远处传来浪涛般的杂音,充斥耳畔。
“可以和你多聊一会儿吗?”
远方海面上有海豚跃出水面。不,应该是在我心中吧!英惠想和我聊聊。光是听到这样的讯息,我的内心就有一只海豚在跳舞。可是我却如此回答:
“五分钟的话就没关系!”
事实上哪怕是五十分钟或是五小时,我都很想听她说话。特别是在那令人无法忍受的四十五分钟之后。然而又不能让亚子等太久,最好是现在立即回去比较妥当,所以五分钟已经是极限了。
希望英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心意才好。
“那么就来说件八卦吧!”
她的声音丝毫不带半点别扭。
“好啊!在这样的夜晚八卦一下也不错呀!”
英惠并未追问“这样的夜晚”的含意,直接切入话题。
“今天从一位在动物园工作的熟人那里听到一件有关袋鼠的事。”
英惠极少抱怨职场上的事或道人长短。这是英惠的许多长处之一。
“据说袋鼠的性情相当暴躁。”
心中那些因工作疲惫、亚子牵扯不清的人际关系和海豚跳跃的海面等全都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如螃蟹大将般的袋鼠战斗姿态。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袋鼠打扮成拳击手的造型。”
“是啊!只要戴上手套,站上拳击台,就可以开始比赛。实际上,据说当雄性互相争夺时,真的会像拳击赛一样互相刺拳攻击。”
“雄性争夺是指争夺雌袋鼠吗?”
“对呀!正因为它具战斗性格,所以动物园内在面对袋鼠时,相当棘手。特别是必须替袋鼠注射时,真是天翻地复。”
“它又很有力气,想要压制住它必须大费周章。干脆请一位真正的拳击选手来,从下颚给它一击,当它失去知觉后再注射好了。”
英惠一阵笑后,又再继续说。
“不过也有比较温和的方法。就是准备一个袋子,套在暴动的袋鼠头上。”
“袋子?很坚固的吗?”
“不,是普通的布袋。袋鼠不都是在妈妈的腹袋中长大的吗?从相当于人类的胎儿时期就开始了。所以假如被放入袋中,就会唤起它的记忆,变得十分温驯,简直令人无法置信。这时候就可以从它露出袋外的大尾巴内的血管注射。”
“噢!”
试着想像那个场景。暴动不安的袋鼠、不断挥拳不让人类靠近的袋鼠,竟然只因被一只布袋套在头上,便彷如睡着般安静。尽管宝贝尾巴被针扎进去也无所谓,兀自神游于昔日母亲哺育袋中的安逸时光。
“以上就是我想说的关于袋鼠的八卦。那么就后天见喽!晚安!”
或许她是在意时间,不过道别似乎过早些。通话结束后,仍不想挂回话筒,浪涛般的杂音在耳中回荡。英惠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口齿清晰、沉稳又温暖。我沉浸在既是不知人间黑暗面的单纯少年,同时又是已确立安定人格的大人氛围中。然而这种极度满足的感觉,随即便破灭了。
亚子!
不能让那家伙等太久!
在原本就很容易令人感到孤独的这种夜晚,想到孤单一人等待我回去的亚子,便觉得自己如此幸福实在十分过意不去,于是便在夜路中跑了起来。一面奔跑,一面想起对英惠所撒的小谎,胸口不禁隐隐作痛。
不能一直瞒骗下去。下次见面时,非得说清楚不可。说我有一位麻烦的妹妹。
翌晨,我去上班时,亚子还在睡。因此又没能取回备份钥匙。
搭上有些拥挤的总武线,虽然会和别人摩肩接踵却没有压迫感,在水道桥站下车,走进巷道,转过六叉路,来到印刷店仓库和咖啡店间,一栋门面不大的大楼。
据行政人员荒木小姐说,这栋大楼被施了魔法。初次来访的人绝对找不到入口,必须有人指引说:“在这里!”才勉强能看到。同事新户虽笑称那是因为相邻的仓库和墙壁的颜色相同,很容易漏看所致。有许多客户手持地图却依然无法找到而打电话来求助,确是事实。
以我来说,每当经过那道被施了看不见的魔法或因保护色而不怎么醒目的狭窄建筑物入口时,总会想起初次面试时,社长所说的话——“我们公司是单品市场”。这句话对在两个月前仍是一间稍负盛名的公司员工的我而言,听来不免为之发抖并感到一阵悲凉。然而不仅是职别,连办公室都镶在壁龛中的“白野顾问企划社”出乎意料地却是相当完备的公司。不仅有工作守则,连法定福利卫生也没遗漏,收入方面只要不去考虑分红及将来的退休金,保证和一般水准相同。虽然也有条件较差的部份,如:上下班不打卡所以没有加班费、隔周六必须上班等。但却不需像上一家公司那样晚上去应酬,因此受限时间大幅减少。不管是森林中以蓝天为目标,笔直生长的山毛榉大树,或扎根于柏油裂缝的杂草,对一片叶片而言,根本就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早啊!高盛先生!本来预约两点的门野太太打电话来,希望改为两点半。”
荒木小姐看也不看便条纸,直接告诉我。
“真是的!这个客户直到现身前,不改个两、三回时间似乎很不爽!”
同事新户说着,眼睛却一秒也不曾离开过电脑萤幕,依旧操控着在绝海孤岛上奋战的魔剑师。新户最拍案叫绝的一招就是在社长出现的瞬间,立刻能将游戏画面切换回工作画面。
我一坐下,马上将刚才的行程变更写在行程表中,按下开关,开始工作。
“高盛先生,假如要去社长室,顺便把这个也一起拿进去!”
荒木小姐经过我的身旁,将寄给社长的邮件放在我的桌上,正好是我顺利完成工作,想要好好喘口气的时候。又刚好有事必须让社长裁决不可,于是抓起邮件,站起来。
一面朝内部的门走去,一面不经意地看着信封套,终于明白荒木小姐为何不亲自送去的理由。最上面的邮件信封上写着:“白野顾问企画白野社长钧启”。这是经常发生的错误。本公司的社长只要一逮住眼前的人,就会跟他大聊特聊自己的生平事迹,欲罢不能,而这个错误便是一个绝佳的引爆剂。
没办法!幸好门野太太将时间延后了,最糟的状况还不至于无法吃午餐吧!
把听社长的长篇大论当做工作之一。敲敲门,打开门,平野社长坐在铁桌的对面,挺胸用痒耙搔着后背。
“喂,高盛君!现在刚好想到一篇上乘佳作,你听!”
拜听社长的上乘佳作也算是工作之一,所以我并无异议。即使是边用痒耙搔着边想出来的。
“光阴是如何地残酷,我亦刻骨铭心般清楚明了。要恨,您就请恨即使古代帝王拥有现在科技亦无法享受丝毫片刻自由的这个时代。在我先生尚未结婚时,至少在小孩尚未出生前,我一直操控着您尚未与我先生邂逅前的那段时光。”
话就此打住,社长闭上双眼。
“从内容听来,是妻子写给丈夫的外遇对象吗?”
“没错!听她用好像从头顶垂直往下劈开般的歇斯底里声音,破口大骂那名女子后,却要我把她所说的,用冷静口吻写成一封训诫信。”
“好可怜哦!”
“啊?”
社长用痒耙咯吱咯吱地搔着头,头皮屑飘落在桌上。
“但这不是反而把她逼进死胡同了吗?至少在心理上会想占优势,一定会拼死抵抗。”
社长一面嗯——嗯地点头,总算放下竹棒。他并未伸手拿笔,大概是放弃将刚才的那篇“上乘佳作”付诸笔墨了。
“我终于明白为何找你面谈的客户会那么多了。”
我一递上邮件,社长立刻发现名字写错的事,嘴角微扬笑说:
“真没办法!谁叫我是江户人!”
故意将尾音用卷舌音发给我听。
若非住了三代就无法算是江户人的话,社长根本就不够资格(这是他本人在酒席上招出来的)。可是很了不起的是他能把厂丫行的音发成听起来像ㄙ丫行的音,或许说他是江户语言的原创者也不为过。
因此每当他自我介绍是“平野”,却被反问“是白野先生吗?”时,社长便会开始述说当初思考手中所持有的资金该拿来从事何种事业时,灵感突然如天启般闪过脑际。
所谓的白野指的是——白野?杜?贝鲁乔拉克。
意在仿效十七世纪一位专替人代笔写情书,替人牵红线的法国才子。
一听说白野顾问企划社所提供的服务,就是从事代客写信收取等值报酬,以维持整间公司从房租乃至于员工的薪资等费用,我不禁想要起身离开面试座位,回家去。可是正当我想如是做时,社长接着脱口说出:“我们公司是单品市场哦!”,原本要站起来的双脚却软了,结果一直待到面试结束。并且依指示——“写一封信给因骨折而住院的六十岁叔母,表达慰问之意,同时对已五年多未曾请安,表达歉意”。信写完五钟后,得到这样一番话:
“及格!你被录用了!明天开始来公司上班吧!”
现今还有客人愿意出钱请人代笔写信吗?我相当不安。书店里多得是垂手可得的范本,连文书处理机和个人电脑的软体也有设计好的书信固定格式及季节问候语。一般而言,由于电话及电子邮件已相当普及,邮寄的机会随之减少。不管从任何角度思考,根本无法当成工作。
然而从结论来说,却仍有客源,而且还多到足以使白野顾问企划社赚钱的营运程度。
开始工作之后才知道,对书信日渐生疏的现代人十分恐惧书信。虽说非得写信不可的情况极少,一旦遇上,就必须写出一封文情并茂的书信不可。可是当自己无法做到时,因而完全陷入混乱中也大有人在。再加上手册世代并无应用能力,无法将范例中的文章改编成适合自己状况的书信。甚至有客户因为要回信感谢馈赠,却因范例中只有食物相关的范例,而他所收到的礼品是装饰品,因此发愁得哭了起来。
当然若是从全国人口看,委讬代笔写信的人比例上确实是麟角凤毛。但是这正是“单品市场”之所以称为“单品市场”的地方。且在几无其他同业的现在,这也是导致仅有数名员工的零星企业能一枝独秀获利丰厚的原因。
“对了,高盛君!这个星期日你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没什么事!”
心想搞不好星期日会被强迫与尚未振作起来的亚子作伴,可是又百般不愿把这件事当作“安排”事项。
“事实上这封写给丈夫外遇对象的信,对方希望能亲送。”
“亲送?谁去?”
“我!”
我虽放心,却仍想不透。
“这超出业务范围吧!这么一来,不就变成便利超商了?界限不分清楚不行,以前社长不也这么说过吗?”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这次例外。谈话中,不知不觉就跟她这么约定。她说这个星期天是那女人的生日,希望能连同菊花花束,务必在当天直接送过去。”
这未免太令人厌恶了吧!假如要社长亲自去,也不会因此而作罢,为何要向我说明这件事呢?
“可是我答应之后才发现,这个星期天我侄女要结婚。”
“恭禧您了!能够穿日式礼服去送信吗?”
“侄女住在北海道,新郎也是北海道人。理所当然结婚典礼就在北海道举行。”
“信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
“回绝掉,如何?”
“我以亲戚代表的身份,上台吟诗呢?”
“不是结婚典礼,我是指送信的事。”
“你打电话给那位太太看看!你就知道这是多么鲁莽的尝试。”
能够让社长害怕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何方女中豪杰?
“委讬机车快递服务如何啊?或者也可以委讬花店代送。”
“我答应要由我们公司的人亲自送去!”
“即使是其他人送去,那位太太也不知道呀!”
社长突然挺直背脊,怒视着我。
“你是个不诚实的人!”
我哑然失声。
“这份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诚意。汇整客户的心情,将其愿望化为真诚的语言,这就我们的工作及使命不是吗?你尚年轻,或许还不了解语言的厉害之处,敷衍了事或偷工减料必定会在文章上表露无遗。我知道了!算了!让你说出如此不诚实的话,是我的错。答应的人是我,没办法,只好放弃参加侄女的结婚典礼。虽然想到无法见到从小便视如己出般疼爱的侄女穿新娘礼服的模样,就肝肠寸断,但是倘若在工作方面做出不诚实的事,更会觉得肝肠爆裂。在急救医疗如此发达的现代社会,大概也没什么生死攸关的事吧!”
我说出了唯一能停止这场演说的一句话。
“知道了啦!请您出席结婚典礼吧!我去送信。”
社长脸上僵硬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变成一位好好先生。可是嘴里却吐出可怕的忠告。
“那就拜讬了!千万小心别被那个女人刺伤!”
回到办公室,新户拼命地工作。大概是游戏碰到瓶颈了吧!他曾说过当游戏无法顺利过关,屯积太多压力,就会用工作来发泄。新户的工作主要是替男性代笔。与纸上作业的书信不同,甚少有任何约定事项,主要以感性抒发为诉求,注意哪一阶段须用哪种程度的谦逊语气,以及玩笑话的比重和虚字的用法。大多数的客户都是想与交友中心认识的对象约会的男性,除了一封信代笔费用外,若能成功地约见对方,另外还须多付达成金。当然此后的发展,本公司一概不负责。
新户脸上发红,一面流着汗一面打字。他是个十分专注的人,虽然专门混水摸鱼,可是该做事时还是会做。然而今天他汗水淋漓的样子,似乎不光是因为专心工作的关系。
“喂,你是不是发烧了?”
新户回过头,露出疲惫的笑容。
“好像是!觉得一直热起来。”
把手贴在额头上,感觉烫烫的。
“洗完澡,身体有没有完全擦干?”
新户用疑惑的眼神,抬头看我。
“没有啦!我认识一个人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经常感冒。”
新户吸了吸鼻子,又再度咔嚓咔嚓地敲打键盘。
“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一晚就好了。”
接着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在我办公桌的抽屉中,备有感冒药和胃肠药。我立刻取出,可是新户根本不理睬。
“不要麻烦了!吃了药,就会想睡觉而影响工作。”
双眼闪闪发光,并非因为使命感所使然,而是因为发烧的关系吧!
“放在这里,很不舒服的话再吃吧!这是饭后服用的,吃药前先吃点东西。”
新户连话都懒得说,以快到几乎打结的速度,一面动着手指,一面敷衍地点头。
委讬人门野太太身穿一袭下摆往外膨的花色洋装来到这里。门野太太今年二十九岁。和亚子同年,但眼尾却有明显的鱼尾纹,粉底下的肌肤也苍老许多。可是却常穿着少女似的服装,因此经常成为荒木小姐嘲笑的对象。不过我个人倒认为背地里将委讬人当成笑柄是很不好的习惯。
本公司为了和一般客户有所区别,故将先行预约再进行面谈的客户统称为“委讬人”。为了要写信,必须听客户讲述有关人际关系的细节。有些客人一开始谈起便没完没了,滔滔不绝叙述对收信人的回忆(多半是痛苦的回忆)或对方的为人(多半是指责批评)及自己不得不写信给对方的为难立场等。被吓坏了的社长于是规定凡三十分钟以上的面谈皆须收费,收费标准以每小时计算。收费绝不便宜,但令人惊讶的是,饶舌的客户们反倒喜欢这项新规定。并且把它当成让自己尽兴地大吐苦水的权利,打电话来预约,这便成为列车进站前的警报器,频频前来的结果,成了本公司求之不得的收入来源之一。
“一定是连个肯免费听他诉苦的朋友都没有!”
如同荒木小姐的轻蔑批评,他们是孤独的。我没有理由看轻这件事。
“虽然知道信应该自己写比较好,可是……”
门野太太一脸尴尬打住话。
“对方虽是先生的伯母,但是我对她实在很头痛。真的已经到了生理性头痛的地步。光想到要写信给那位伯母,头就痛起来。原本我们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她操心,可是却为了祝贺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送来一个花瓶。而且是一个像摆放在乡下礼品店内,满是灰尘的低俗花瓶。我先生说只要打电话去道谢就好了,可是我没有自信在电话中对她和言悦色。一旦被问到:‘喜欢吗?’,内心那份很想用铁槌敲碎它的情绪,大概就会表现在言词上了。”
门野太太习惯性用一只拇指按压另一只拇指,并且不断互相交替地重复这一动作,同时再三说明必须写信及自己不亲自写信的理由。
“我实在不太会说交际应酬的话,甚至暗地里被中伤成一个冷淡无情的媳妇呢!”
“亲戚一多,总是很伤脑筋!”
“真的是这样!我先生的父母为人相当不错,所以我才放心和他结婚。”
门野太太的话追溯至往昔,停留在那里,也迸出不少痛苦的回忆。
四点半送头痛发作的门野太太至水道桥车站,顺便试着打电话回家。结果听到电话答录机中自己的声音。
“喂,亚子!是我啦!在家的话,就接电话!”
亚子似乎不在家。放心又感到有些失望。或许已经恢复过来,又或许只是暂时出去一下。再试着打亚子的手机,结果是语音信箱,于是未留只字片语便直接挂断。
返回公司途中,买了肉包准备送给有点感冒的新户。回到办公室,新户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新户先生已经早回家了。他听了高盛先生的劝告,吃完药之后,困得受不了,说这样根本无法工作。”
我将那袋肉包交给荒木小姐。
“这是给你的礼物!”
“人家正在减肥呢!”
她略带埋怨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吃起来。我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顺便也倒了一杯茶给荒木小姐。
“谢谢!实在很难开口,新户先生明天早上之前必须完成的工作,还有几件尚未完成哦!”
“啊?”
新鲜度是信的命根子。任何佳作倘若失去时效,意义将减半。必须严格遵守截稿期限,这是本公司比“诚实”更须优先遵守的准则。
我的桌面上,留有新户所写的便笺:“烧得更厉害了,头昏脑胀得要命,拜讬你了!”,下面堆着一叠代笔所需的资料。
“说了一大堆,总之新户先生就是想逃避纸上作业的写信工作。”
将最后一口肉包塞进口中,荒木小姐鼓着腮帮子说。
“发烧了,没办法!”
荒木小姐耸耸肩说:“谁晓得!”
因为担心亚子,原本想早点回家,可是当写完向配偶自杀的友人哀悼的信、向堂兄催讨一年前所借的二十万圆的信、斩钉截铁拒绝却不带怨恨地告诉纠缠不清强迫交往的对象,今后谢绝一切联络的信、写给甚至连性别都不公开的孤僻诗人的支持信、离家出走后初次告知双亲近况的信,已经超过七点了。打电话到家中及亚子的手机,皆无人应答。搞不好已经喝得烂醉,睡着了。多赚了些饭钱才回家,一到家满屋子都是亚子散落一地的寝具、杂志及餐具,却不见她的人影。
收拾完后,房内一片寂静,彷佛传染了亚子的孤寂:心情变得十分沉重。再度拨打亚子的手机,终于接通了。
“啊,是阿启啊!”
背后异常热闹。流行爵士音乐的尖锐声音和女性的笑声。
“现在,我正和朋友一起参加酒会派对呢!”
“太好了!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啊!”
或许我的声音听来有些讽刺。
“亚子可是超人气的哦!”
亚子咯咯地笑。大概是酒精正在作祟吧!这样看来,今晚不用担心了。然而,欢乐过度的反作用,很可能会在周末左右出现。
本周不仅星期六须上班,而且受社长之讬,连星期日也有事要办。早知道拒绝就好了,算了!只是送一封信而已,马上就可以结束。接下来就别再有任何安排,形影不离地陪伴亚子吧!
打开电视后,演员们高分贝说话声,实在太刺耳了,立刻又关掉。明明是平常收看的节目!
或许是疲倦了吧!
难道是被新户传染上感冒?或者是传染了门野太太的头痛?
电话铃声。我的倦意全消,不想被认为早就等在那里,待铃声响了两声后才拿起话筒。
“是高盛先生家吗?”
不是英惠。战战兢兢似地拉长声音的说话方式,是门野太太!
“很抱歉!打到家里。”
“哪里,没关系!怎么了?”
声音变得像口是心非般僵硬。
“对不起!没什么事,我挂断了!”
我赶忙阻止。
“没关系,真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是有关写给贵伯母的信的事吗?有什么漏了说吗?”
明知道事情并非如此,这么说,对方会比较好开口。
门野太太的先生经常出差,当孩子们入睡后,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简直寂寞得快死掉——每回面谈她都如此叹息。因此便告诉她我家电话。此后,门野太太偶尔会打电话到家里来。打来的次数,每个月不超过两次。“寂寞得快死掉的夜晚”或许更多,但对于一位只不过是因工作而认识的人,门野太太大概也会谨守分寸。倘若真是如此,我也能较无负担和她长聊。可是今晚却一点也提不起劲。
门野太太娓娓阐述不仅是亲戚,连和邻居相处也筋疲力竭,还说大概是自己哪里不对劲,别人可以轻松办到的事,自己却一件也做不好。我只好鼓励她说:没那回事,你把家庭维持得非常好。一个半小时之后,稍微恢复生气的门野太太才一再地为她的打扰说抱歉,挂断电话。我的头又一个劲地沉重起来。
从靠近天花板处的扩音喇叭,传出一阵以卷舌音发ㄌㄚ音的歌声。应该不是江户人唱的,不知是哪国的语言,大概是西班牙语。在涂满灰泥的正面墙壁上,画着一座巨大的阿兹特克金字塔。四周还加画了昔日的阿兹特克首城的热闹市集景象。坐在墙角的现代人有如该店的入侵者。右壁上,悬挂着绿白红三色的墨西哥国旗。每个餐桌上均放置一只雕刻着细小几何图形的银制小花瓶,以及一只装着有色蜡烛的玻璃杯。英惠愉悦地吃着点心。
我一面用汤匙一口接一口地吃掺有豆子的料理,一面不禁想着不知词曲的异国音乐,哼唱起来。曲调似乎是叙事曲,但唯有甜美的声音留在我的耳中。亚子遭遇到的不顺遂感情、被新户传染的微微发烧以及被门野太太感染的头痛,全都消失不见,通体舒畅无比。眼前的这名女子,无论是微披额前的柔发或细而有形的双眉、眉下大又黑的眼珠、不太高却讨喜的鼻梁全都和阿兹特克的金字塔同样属于非现实的东西。
和彩绘在墙壁上的平面绘画不同,她是立体的、有生命的、会呼吸、会吃喝、甚至会对我微笑。这些对我而言,如同奇迹。为何会是我?她看上我哪一点?她究竟需要我什么东西?
半年前,一位叫做矢本知也的男子结婚。他是我大学时代以来的损友。当时新娘的友人内田英惠就站在喜宴的招待处。一袭橘红色的装扮十分搭调,但我并不认为她和自己有缘,因此并没有特别留意。再次聚会,坐在同一桌,同窗友人提起我的代笔者职业,她表示有兴趣,因此递了一张名片给她。隔周,她打电话至公司,约我一起吃饭。心想铁定是要叫我免费替她代笔写信,或是修改之类的才会邀请我。结果并非如此,我便慌了起来。
她与我身边的任何女性完全不同。爽朗、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生气不高兴时也像盛夏的天气般清楚分明,绝不罗嗦拖泥带水。总挺直背脊,相常矜持,可是搂进怀抱却异常柔软。
初次尝到这滋味是三个月前,在城市宾馆。经过此事,总算坦然相信奇迹这回事。她是爱我的。结婚的念头在我心中与日俱增,可是却一直尚未带她到我那间一厅厨的公寓。一想到如果亚子刚好来,就很害怕。亚子对除了自己友人以外的同性,相当敌视。尤其是跟我很亲密的女性,更是严重。同时她还是捉弄人大王。拜此之赐,我历经了两次失恋。英惠或许不致于软弱到败给亚子的冷嘲热讽和刁难,但她是我的奇迹,绝对不能冒险。
英惠豪爽地咬着点心,鳄梨色的酱汁从上面滴落下来,弄湿她的右手。我从陶制的餐巾盒中,抽了一张纸巾,递到英惠面前。
英惠的表情有些僵硬。用左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条葡萄色的手帕擦拭右手。我取回已无用武之地的纸巾,摺好放入菸灰缸。
音乐中断了。
英惠和我身边的任何女性大不相同,经常让我感到无可奈何且无容身之处。扩音喇叭传出热闹的萨鲁沙音乐。英惠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
“昨天,我去市立游泳池。一反常态,人很少,于是我就不用游的,试着让身体浮在水面。我放松身体,浮在水面上,感觉十分舒服。心想或许袋子的袋鼠就是这种感受。”
“袋子的袋鼠?”
英惠的眼睛又再度暗沉下来。
“不记得了吗?前天在电话中的闲聊啊!”
我赶紧解释。
“当然记得!只是听到‘袋子’一词,一时转不过来,联想到箱根的接力赛跑。”
“箱根的接力赛跑?”
英惠嗤嗤地笑起来。
“回途的袋鼠?”
英惠的笑容恰似墨西哥的蓝天般晴朗。
“好奇怪哦!脑中浮现出袋鼠斜肩披挂彩带,一路从箱根山上咚咚跳下来的景象。”
“能夺得区域赛奖吗?”
“平地的话,当然没问题,可是下坡,搞不好比较不行,会一直往前倾。”
英惠痛快喝下圆锥形酒杯中的可乐那啤酒。
“澳洲有山坡吗?印象中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地。”
“是啊!没去过,不晓得!”
“我也没去过!”
一起去吧!——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可是,不可以轻举妄动。我想好好维护这段感情,因此必须确定后慢慢来。
“你在游泳池里想到袋鼠什么事?”
“对呀!浮在水面上,心中变得十分平静。或许是身体感受到出生前在母亲子宫内被羊水包围的感觉,当时的感受又再度重现。被套入袋中的袋鼠,心情或许正是如此。”
“认识外在世界之前,静谧且知足的心情。”
“没错!静谧无声、平和无纷争,除此之外却一无所有的记忆。尚不知悲伤及愤怒,也不须为生存而战斗。偶而这样做,唤起内心寂静的记忆也不错呀!可是不论再怎么和平,我也不想重回那个时期,因为那是只有一个人的孤单世界。”
英惠以挑逗性的眼神,暗示言外之意。我点头表示同意。
英惠最后的这番话,同时成了今天想说却难以启齿的话题的最佳开场白。
“我并不是一个人。”
“什么?怎么回事?”
“我是双胞胎!”
“唔,我都不晓得耶!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双胞胎呢!”
“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啦!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除了年龄相同以外,和一般的兄妹没两样。”
“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并非一个人,还有一位伙伴,所以还是很特别。那是什么感觉呢?”
我苦笑着。
“不记得了啦!连幼稚园时期的事都记不太清楚。”
“说得也是。”
“家父生性不喜欢长幼不分,所以不太喜欢所谓的双胞胎。另一个是女孩子,户籍上登记的是妹妹,父亲为了使上下关系分明,而将我的名字取为‘启’,妹妹则取汉字中‘次女’之意的‘亚子’为名。拜此之赐,并没有双胞胎的感觉。还经常被提醒‘你可是哥哥哦!’。当妹妹叫我‘阿一’时也会被叱责,‘叫哥哥!’。”
即使被再三叱责,故意要反抗父亲而叫我“阿一”的亚子,在离开父母身边,独自生活后,就改口叫我“阿启”。至于是取“启”的音读,或者是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尊敬及反抗而采取折衷方案,取“兄”的音读,我就没问她了。
“其他的兄弟姊妹呢?”
“没有了,只有我们兄妹俩而已。”
此时一位留有胡须的服务生恰巧经过,英惠向他再点了一瓶啤酒。
“喝太快了吧?脸上已经有点泛红了,喝慢一点比较……”
这番话,并未多加思索,不经意且几乎是反射性脱口而出,发誓绝非恶意。
英惠的眉宇间突然皱起来。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三岁小孩。”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担心你。”
“就是这样喽!”
我真想躲进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墨西哥热狗里面。
“对不起!”
凶恶的眼神虽已消失,但却不再有笑容。
“前几天,遇见了矢本夫妻。”
口中说使我们俩结缘的那一对新婚夫妇的名字。
“知道我们正在交往,矢本先生十分吃惊。他这样评论你:那小子很鸡婆,很罗嗦,简直就像家乡的老妈子。”
矢本那家伙,下回遇见了,准会杀了他。
“我笑了出来。事实就是如此,可是这也是你的优点呀!”
啊,我的女神究竟想要把话题引到什么方向?
“目前这个充满自私自利的人世间,肯替别人想的人是相当难得的。你总是替周围的人着想,只要自己能做到的一定帮忙,且不求回报。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比起刚才,我更加无地自容,一直凝视着小碟子中的石灰。
“只是……”
你看,截至目前为止的话都是前言。
“唯恐若是无法帮助别人,自己会变得毫无价值,所以才会无止境替人操心,请你别再这样了!”
听了这番话会有何反应,似乎已经忠实地表露在脸上。英惠低下头。
“对不起!我无意这样说你。”
“上一下洗手间!”
我离开座位。还是让头脑冷静一下比较好,不论是对我还是英惠。
并不想上厕所,但看见便器却起了尿意。或许是所谓的生理反射动作吧!我一面解开裤裆,掏出那话儿,一面想。今晚,若是和英惠上宾馆,是否也能引起生理反射动作,完成那话儿的另一项机能呢?
我有预感,只有今晚不能。我经常对英惠感到惧怕,怕到身体几乎快缩成一团。或许并不是惧怕英惠本人,而是害怕和她在一起。人类对于所谓的奇迹,总是拙于应付。究竟是依循何种法则而存在?又何时会消失?
一出厕所,立刻看见旁边有公共电话,心想亚子不知如何了?从英惠打来的电话,应该知道我今晚有约会,却毫无阻挠,实在太不像亚子了。搞不好正在我的房间等我。蹲坐在地,双手抱膝。
从皮夹取出电话卡,拿到一半又缩手。
这大概就是英惠所说的鸡婆吧!
难道不行吗?亚子是我的妹妹,前天才因失恋而哽咽地哭泣。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此时,从厕所里走出一位妆化得像鹦鹉的女子,推开我,拿起话筒。于是我便回到座位。
英惠望着蜡烛的小火焰。一坐在她的对面,立刻直盯我的眼睛瞧。既无愤怒,也不闹别扭,却毫无笑容,略带悲伤。新开的可乐那啤酒,还原封未动,尚未倒入酒杯中。
“要不要去看袋鼠?”
“去澳洲?”
“怎么可能?”
她笑了。笑得似乎有些勉强。
“去上野的动物园看就好了。”
“带个袋子去好了!”
这回她笑出声了。
“会被误以为想偷动物噢!”
“那么就带佩戴于肩上的彩带去好了!”
笑得太过火,眼角略渗出泪水。不知何时,音乐也换成了哀伤的南美民俗乐曲。
“这个星期天一起去吧!”
“这个星期天……”
“有什么安排吗?”
英惠仅有嘴角挂着笑意,眼神相当认真。
“没什么,只是社长拜讬我一件事。”
“不能拒绝吗?”
“下星期不行吗?”
届时亚子大概也已经恢复了。
英惠伸手拿起杯子,才发现已经空了。望了一眼可乐那酒瓶,又将手缩回桌底下。接着,摇摇头。
“非后天去不可。”
英惠还是第一次如此任性。若是其它的事,那将多么令人高兴呀!
“也得考虑我的状况嘛!”
“你的状况?”
“怎么了?英惠今天很奇怪哦!”
“或许吧!”
究竟有什么不对劲?明明该是很快乐的夜晚,为何平白被糟蹋呢?我们当晚吃完晚餐就分手了。
亚子并没有到家里逗留过的迹象。
晚上十一点。没想到这么早就会回来。话虽如此,却已不是打电话到别人家的适当时间。更何况对方是新婚家庭。
不对,才十点五十八分,应该无所谓吧!都是那家伙不好!
矢本立刻接起电话。
“是你啊!怎么了?无精打采的声音。这么快就被她甩了吗?”
明知道是玩笑话,但还是很生气。
“你跟内田小姐说了什么?”
“什么?”
矢本的声音,不再带有戏谑的语气。
“只是拜讬她照顾你这个不成材的家伙而已。你尽管放心,我知道你也可以和那种人交往的。”
“什么意思?”
“喂!喂!你自己都没发现吗?你一直都只和同一类的女性交往。”
“才没那回事!”
“不是,绝对没错!脸蛋、服装和兴趣嗜好虽然不同,但大致上感觉都相同。在你的面前,都会一味地撒娇,假如你不牵她的手,就连斑马线也不敢过。不仅是女性,在你身边总是有这种人。我心中一直存在一个疑问。是你吸引那些人呢?还是在你四周的人,都会逐渐变成依赖你这个好好先生的样子呢?”
矢本说得太过夸张了。他向来就是一个言过其实,凡事都会夸大其词的家伙。
“可是见过内田小姐之后,我放心了。你终于以脱离褓母的行业,和自己可以独立而行的人交往了。内田小姐不太会撒娇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就是现在说的这些呀!”
真是多嘴!
“只有这些?亚子的事,都没提吗?”
“只说了一些必要的话。”
“根本没什么必要的话!”
“是吗?隐瞒亚子的事,继续和她深交,简直就是诈欺!”
“不要把别人的妹妹说成分手的毒药好吗?”
“难道不是吗?”
“你有一段时间似乎有点爱慕亚子,虽然亚子并没有把你看在眼里。”
矢本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会变成那样,都是你造成的。我只有告诉内田小姐,你替亚子还清她为了男人先预支的薪资,因此你自己虽然毫无浪费,存款却也空空如也;以及圣诞节前夕,被亚子叫去而爽约,被从高中时代就交往的女友抛弃之类的事。”
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某些无可奈何的原因。矢本绝对不会仔细说明,所以英惠才会变得如此神经质。然而,为何我提起亚子的事时,她什么也没说呢?
“你是不是家庭不幸福,才如此嫉妒别人的幸福?”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好好听我的劝告。也该是对亚子放手的时候了。这是为了你们彼此着想。亚子即使没有你替她百般操心,也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事实上,自从短大毕业之后,不是一直都在工作吗?由于你出手代劳,所以亚子才会依赖你。又因为她依赖你,所以你又再出手代劳,一再恶性循环。倘若不从某处切断的话,很可能连内田小姐也会失去。”
“矢本你的个性改变了,变得爱说教,似乎很了不起,简直就像家乡的老爸爸一样。”
“哼——”矢本从鼻孔笑出一声,透过电话线传了过来。
电车内空荡荡的,甚至很幸运地中途还有座位可坐。昨晚根本就没睡好,实在太感激了。对平常的通勤族而言,今天是休假日,一想到此事,便觉得星期六还非得去上班不可的遭遇,实在太可恨了。
抵达办公室时,新户已经到了,依旧在玩着电玩。
“早安!感冒好了吗?”
“差不多了!”
荒木小姐正在涂指甲油。
“早——安!委讬人越谷先生打电话来预约。”
她眼睛盯着指甲,并未看便笺就直接告诉我。
越谷先生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每当他来到这里时,空气中彷若飘着一股像被安全带紧紧扣住般令人窒息的气息。他认为大半天不和别人说话也不会死。甚至还说过和别人说话如同面对死亡般恐怖之类的话。这里可不是那种场所,倒不如去找协谈中心。
“星期一已经排满了,他什么时候来?”
“这个很难说!明天。”
“明天不是星期日吗?”
“是啊!可是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明天。社长也说高盛先生星期日应该有空才对。”
“接受预约了吗?”
“不方便吗?”
“当然喽!请回绝他!”
不由得口气强硬起来,荒木小姐茫然地和新户互相看了一眼。
“可是对方是越谷先生,而且我想高盛先生一定会答应,所以……”
“不行!还是拒绝吧!改在星期二以后。”
荒木一脸无辜,低头翻白眼瞪着我。
“回绝的电话,高盛先生能不能替我打?我拿那个人没办法啦!”
确实,越谷先生讲电话时异常紧张,使得和他对谈的人也跟着神经紧绷起来。但是对象是我的话,似乎情况比较好,或许由我打电话会比较恰当。
翻开顾客名册,找到越谷先生的电话,按了一下电话上的挂断键,听到话筒传出嗡——的声音,又改变心意。
“荒木小姐,你自己打!不问我一声,擅自接受预约的可是荒木小姐呢!”
我想我的声音大概在发抖,但还是镇静地把话说完。荒木小姐呆望了我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开始拨电话。
我缓缓深呼吸。有如从街头募款者的面前经过却不捐钱的那种滋味逐渐在内心扩散。扩散开来之后,逐渐变淡,突然转化成一种痛快的感觉。
什么嘛!太简单了!
“高盛!给我感冒药好吗?又变严重起来了。”
新户刻意地咳了几声。
“药局还有营业啊!自己去买吧!”
新户嘴巴半开。
“还有昨天代替你写的五封信,等感冒好了,请你一起补偿我。”
“你真的是高盛吗?”
我当然是高盛启,如假包换。说不定从昨天开始,一直都是。
——你的状况吗?
英惠这么问道。乍听之下,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问话,仔细一想,并非如此,我在意的是社长的状况、亚子的状况。至于我本身的状况则是想要和英惠一起去看袋鼠。
下定决心后,朝社长室走去。
社长正小声地在练习吟诗。
“喂,高盛君!上次提的那封信已经准备好了。我下午就要搭机出发到札幌,一切拜讬你了!”
我双手紧贴着身体两侧,敬了一个三十度的礼。
“社长,很抱歉!这件事我还是没办法答应。”
“现在才说,很伤脑筋耶!”
此刻绝不能退缩。即使不拒绝社长的请讬,或许也能找出和英惠一起去动物园的时间。可是,这样就退缩,我一定无法拒绝亚子。
“社长的侄女明天结婚,可是明天是关系到我是否能和这一生或许再也遇不到的女子结婚的成败关键。”
原本只想说得夸张一点,听了自己说的话,也觉得的确如此没错。
——非后天去不可。
英惠被逼急了的表情。
社长并不像新户和荒木小姐那样露出诧异的神情。反而露出比我答应去送信时还高兴的表情。
“这样啊!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送信的事,我就委讬花店代送吧!反正对客户来说,谁送都一样。”
实在太过容易解决了,我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五点整,走出公司,用公共电话拨英惠的手机。
“明天,去动物园吧!”
英惠一接起电话,我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说。
“可以吗?”
“嗯。十点在上野车站,浅草出口处的大猫熊雕像前碰面。”
“一定要来哦!”
英惠再次叮咛。
“一定会!我约会从来不曾迟到过,不是吗?”
没有回应。大概是因为收讯不良,所以听不清楚吧!
“喂,喂!”
“那个……”
“怎么了呢?”
接着,英惠又再度沉默。
“那个……有件事我不得不说……可是……好吧!有人硬要我遵守某项约定。”
究竟所指为何?
“令妹要求我跟她打赌!”
“什么?什么时候?为什么?”
“星期四我接到她的电话。有关令妹的事,早已听矢本先生提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
“她说什么?”
表面上闷不吭声,暗地里却做出这种事。
“令妹说我在高盛启的心目中,绝对成不了第一,如果不愿屈居第二的话,就放弃吧!”
“英惠,我发誓我……”
“嗯,我明白!可是亚子小姐自信满满说她绝对是第一,还说要证明给我看。她要我和她一起不说明原因,同时在星期日约你,看你到底会选择陪谁,根据结果就可以判定胜负了。”
“有关星期天的事,亚子只字未提呀!”
“假使说了,你会赴她的约吗?”
在不知道原由的情况下,很可能会这样做。
“不会去!”
英惠叹了一口气。
“虽然违反约定,可是我希望让你先知道打赌这件事。”
“嗯,我知道了!”
“十点在上野车站等你。”
“我一定到!”
幸好回绝了社长的请求。我俩之间果真处于成败与否的紧要关头。不顾违反约定,向我说明一切,英惠的心情十分悲凉。
当天晚上,亚子来了,问说可不可以留下来过夜。我回答:“好是好,可是我明天要出去。”翌晨,当我正准备出门时,亚子一屁股朝厨房的地板坐下,露出像被人遗弃如小狗般的可怜相,盯着我。装出这种惹人怜的眼神也无法得逞。我不再管你了,这也是为你好。
“阿启!”
“有话下次再说,我要出去了!”
“我想去那家伙那里拿回行李。”
“那家伙”大概指的就是亚子最近一次失恋的对象吧!
“很多吗?”
“是啊!可是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去。”
我才不会上当呢!
“今天不行!改天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他只有今天在家嘛!钥匙已经还给他了。”
“请货运公司帮忙好了。”
“那家伙没那么好心。”
亚子的双眼盈满泪水。由于她的眼睛往上看,所以并未直接流下来,等到变成大颗泪滴后才缓缓地滑至颧骨,再由颧骨转而流向耳际。
我移开视线。
“你从哪里弄到内田小姐的电话号码?”
亚子的神色并未改变。
“阿启的电话里有储存呀!”
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你应该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不能陪你去吧!刚才说的,全部属实吗?”
出乎意料,亚子并未指责英惠违反约定的事。
“全都是事实!我一个人去的话,他一定会毛手毛脚。”
“不是分手了吗?”
“他就是那种人!明明想和我分手,可是只要出现在他眼前,一定会再毛手毛脚。等发泄完后,就会叫我尽快带着行李滚出去。他就是这种人!”
“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呢?”
“可是……”
亚子的脸部表情终于崩溃了。歪着嘴,像幼儿般皱着脸开始哭泣。
我紧握拳头,连指甲都陷进手心。此刻倘若认输的话,便前功尽弃了。
“要是你没对内田小姐说那番莫名的话,或许我会陪你也说不定!”
走向门口的这几步,有如在泥淖中行走般举步艰难。背向亚子,弯下腰,系好鞋带。非去不可!为了不错过英惠这个奇迹,也为了改变人生,不再听人使唤。
“阿启!”
亚子停止哭泣。她慢慢地踱近,把背倚在我的背上。
我感觉到亚子的体重、亚子的体温和亚子的存在。
力气从指尖溜走。
亚子保持那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慢慢地慢慢地用既未张嘴也无喘息却仍能听见,彷佛心电感应般的声音低语:
“别走!”
我的力气尽失,从手腕、从全身溜走了。亚子就存在于背后的意识,沁入心中。包围我们的空气,浓烈混重,将我们隔绝于世界之外。
非去不可!非战斗不可!我心如止水。亚子和我,只有我们两人相互依偎。这是何时的记忆?
啊,我是袋中的袋鼠,无处可逃。
“然后呢?”
女子问道。
“是彩带呀!”
男子回答。
接着俩人倚着栅栏沉默好一会儿。
上野动物园里并没有大袋鼠。在标示着“袋鼠”的铁丝网中,有二只即使不装进布袋中也可以应付的小袋鼠,像小狗一样在地面上乱爬。此刻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年约四、五岁的孩童从俩人的身后跑过去。后面紧跟着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徐徐而行。
终于男子开口道:
“当时我感觉肩上好像挂着彩带。如此一来,虽然相当薄弱,可是‘非去不可’的意念才因而转强。”
“所以才挣开布袋,来这里喽!”
男子心想:她的笑容恰如澳洲的蓝空般晴朗。虽然他不曾去过澳洲。
男子的心情虽然也晴朗,却像今天东京的天空,复着一层极薄极薄的白云。
肩上挂着无形的彩带:心怀接力赛选手的荣誉感,跑到了这里,却觉得抵达终点的,并不是完整的他。
“或许我的一部份至今仍在那里。在租来的一厅厨公寓的玄关口,和亚子互相依偎,就像在母亲子宫里的大海中。”
他在心中的呢喃,并没有传达给女子知道,她的笑容依旧璀璨。
接近正午的太阳下,女子的影子清晰可见。映在身旁的男子的影子,却似乎有些模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