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纳朋子 著
江荷偲 译
作者简介:
《掌中的小鸟》作者加纳朋子,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九日出生于福冈县北九州市。立教大学女子短期大学部毕业后,在化学公司上班。一九九二年以《七岁的孩子》获得第三届鲇川哲也赏而登龙文坛。
鲇川哲也是战后派推理作家。战后五十余年来,一直坚持解谜推理小说的写作立场,在一九五〇年代后半期兴起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全盛时代,他独往独来撰写自己想要写的解谜推理小说,这种不因时流变节,坚守自我的创作路线态度,到了七〇年代后半期推理小说之多样化后,再度被评价,获得推崇。
一九八八年,东京创元社新创刊的推理小说丛书,就冠上鲇川哲也四字,称为《鲇川哲也与十三个谜》。其目的不外是标明本丛书是“解谜推理小说”,第二是称赞鲇川哲也对解谜推理小说的功劳。
鲇川哲也现年八十余岁,偶而会发表评论性文章。
东京创元社于翌年,创设鲇川哲也赏,每年公募解谜推理小说一次。加纳朋子就是该赏的获奖者。如果知道上述的鲇川哲也作品世界的人,就不难了解鲇川哲也赏,也不难理解加纳朋子的作品倾向了。
加纳朋子基本上是日常之谜派的短篇推理作家。《七岁的孩子》与第二作品集《魔法飞行》都是女主角入江驹子的连作短篇集。
第三作品《掌中的小鸟》也是连作短篇集。但是主题的连作集。本书中的〈掌中的小鸟〉就是其中的一篇。本篇由两篇互不相关的小说构成,第一幕是写男主角“我”,大学毕业后在路上遇到大学时代的S学长,两人到咖啡馆闲谈,回忆美术社团时,容子所绘的画被毁事件。我们推理,解谜。结果是……
第二幕是女主角“我”,独自在酒吧喝酒,向偶然坐在邻席的男生谈起高中时,因讨厌学校的服装检查而旷课不上学,暑假到祖母家渡假,与祖母玩猜黑白棋石游戏,暑假过后,又再去上学了。为何呢?
这两篇都是日常之谜推理小说,作者提出的共同主题是“由一个无聊的偶然机会,解明了过去的谜题”。
一九九五年加纳朋子以短篇集《玻瑞的麒麟》,获得第四十八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赏,而确立了作家地位。
加纳朋子虽然也出版过《最初的海》等长篇。而其作家本领在于短篇。
要说我最讨厌的事是什么的话,莫过于在拥挤的时刻突然被人从背后拍肩膀了。
那时的我就像深海鱼般优游自在,在人群中游着。人们的窃语声,笑声,以及不知从谁的随身听里漏出来的音乐的碎片。嘈杂的广告词,淡淡的香水和烫发液的臭味。泛滥的色彩,交错的光线,及堆得像头那么高的吐气。
盘旋在这些之中,我的思考缓缓地流动着。
虽然那只手不过是很轻很轻地放在我右肩上,但已足以使我惊惶。那一瞬间,我想必是一脸惊惶,就像上钩的提灯鮟鱇鱼。
一回头,S学长站在那里。
“……好久不见了。”
小心谨慎地传递像被遗忘在数公尺之外的“日常”,我简短地打了招呼。S学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微微苦笑着。
“好久不见了,嗯?你这家伙还是一点没变的那样冷淡啊。我早在对面就看见你了,拼了命跑过来的。”
阳光照着马路的另一边。拐进步行者天国的银座,满满的都是人,人,人。在这么多人中居然可以找出认识的人的脸我实在是佩服不已。
“今天一个人吗?”
越过他的肩头,我的眼神询问着他。想必他一定也察觉了我的言外之意。他暧昧地点了点头。
“只是想去银座瞎逛看看。你呢?”
反问回来的这种感觉,有点性急得不像他。
“我嘛,也差不多。”
“真的吗?”
他以很怀疑的神情盯着我的衣服瞧。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穿成套的西装呢。”
“请别把现在的我跟学生时代的我混为一谈。现在的我可也是有模有样的精英白领阶级。”
“说什么精英分子的就太多余了吧。不就是人要衣装吗?”
这样不正经开着玩笑的他,穿的是和我相反的简陋,洗到褪色的牛仔裤配着运动衫,然后苔绿色的毛衣随便地披在肩上。跟他大学时一样没变的打扮。
四年,这样的岁月究竟算长还是短呢?至少在外表上看来,他跟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他完全没有什么差别。不仅是服装,还有端正的相貌,结实的体态,和微带讽刺却无一丝邪气的笑容。
而在同样的四年内,我究竟受了外界多少影响我并不清楚。但内心的变化是最近的事,所以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
若要具体举例说明的话,大学那时我会认为把自己的想法百分之一百表现出来是最好的。但现在知道,十分最多说三分,其他都留在心中比较好。
总之就是这类的改变。
我们理所当然地同行,结伴进了一间咖啡厅。然后在近到简直像奇迹的地方,马上找到了空位。
点完咖啡之后,我们的对话又热烈地开始。暌违四年才得以再叙,可说是大学的学长学弟间才得以有的对话——大多是每个朋友们的近况——之类的。而且(恐怕对我们两人都是),全部都是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对话。
在话题转到朋友婚礼上的意外,两人笑了一阵后,我以有点客气的语气问着。“对了,说到这里,容子她……令夫人还好吗?”
“马马虎虎呀。”
S学长草率地回答,将打火机弄出咯叽咯叽的声音,点起了一支烟。
“戒过一阵子烟,结果还是由开始抽了。”
像是为自己找理由地说着,然后暧昧地笑了起来。
“咦?戒烟?”
像笨蛋般呆愣着,我应着声。一缕紫色的烟,摆动在我们之间。虽然对自己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有所不满,但我的自我嫌恶更在此之上。
坦白说,光是这个月我就曾三次接到容子打来的电话。全都是录在答录机里,只有一方自言自语声音的电话。
不知为何沉默流动着,我将容子那奇妙的流言,悄悄的在心中反复推敲。
“……我现在不在家。若您有事找我的话,请在哔声后留言。”
我在答录机里录下的,就是这么极其平凡的话。再进一步说,既不讨人喜欢也不惹人讨厌,是有点草率的口吻。既然不可能随自己高兴去做,会自然而然地变成这样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一听完录音马上就挂电话的家伙相当多。虽然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这样电话答录机就无用武之地了。
一开始以为这是无伤大雅的无声电话中的一通。正想切掉时,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接着,在长而犹豫不定般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了“声音”。
“……是我。知道吗?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吧。”
是柔柔的女中音,却又是像少女般的声音。忘不掉的。我怎么可能会忘得掉呢?
又是短暂的沉默。微微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我……是啊,我已经死了啊。我……被杀……了。”
没有声音。唐突地被切断的,只有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电话。那天惟一记录到的,是这通奇妙的流言。
“我……被杀……了。”
“我……被杀……了。”
“我……被杀……了。”
反复按了好几次重听键,都是一样的言词。像是冰冷的墙反弹回来的,冰冷的回声。
被杀了?她?被谁?
这么说来,这是幽灵的留言吗?来自被杀害,寒冷而苍白的倒卧着的容子幽灵的讯息……
真像笨蛋。我摇了摇头。这一定是她的小小恶作剧,她的一时兴起。她一流的,有点恶作剧的游戏。我决定这么想。
但,宣告游戏结束的权限并不在我这边,她的游戏,第二天仍在持续着。
“……我,被杀了。每天,每天,一点一点,慢慢地。”
机器里出现容子的声音。那是她现在为何存在,和思考着什么完全都无法推量的无表情的声音。
然后昨天,第三通电话。
“我,不能变成云雀呢。”
短短的笑声。那绝非快乐,而是带着自嘲的虚无声响。这个最后的讯息是当中最短的一个,确是最令我动摇的。因为那是一个关键字。
云雀。在云中,自在宛转啼叫的小鸟。
那些渐渐忘怀,不,是相悖忘怀的记忆,就因为这样小小一个鸟名,竟又鲜明地被唤醒过来。
那是学生时代的事,那时S学长是大四,而她和我都才刚升上三年级。
“青春”这样的字眼,在那时完全没有想过那是为我们而准备的词汇。说来不好意思,虚掷青春,我们的情况比较像这样。那就是从字面上来看的“青色的春天”,到了现在更加能体会。
苦涩的春天。
不安定的,青绿色。
“可以吗?钴蓝色,蔚蓝色,群青色。”
“裙绿色,裙金色,裙轻色。”
她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排列展示着银色颜料管,我信口开河地瞎扯。容子略带斥责的眼神看着我。
“绿蓝色,浅蓝色,靛蓝色,标准蓝,怎么样?虽说都是蓝色,可也分很多种哦。”
“原来如此。”
“那,接下来换绿色咯。深绿色,翠绿色,钴绿色,镉绿色,铬绿色。很可惜,这里放的只有这些。”
“那么,还有其他的了?”
“绿色很壮观的。听说多到美术用品店都得特别开一间储藏室来放呢。还有铬氧绿色,绿土色,暗绿色,橄榄绿,合成绿,然后还有……”
像是在替自己喜欢的食物排名一样,容子高兴地罗列着。听在我耳里是那样令人舒畅的女中音的声音。
“白色呢?”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白色颜料管的数目明显很少,但每一管却都很大。她有点遗憾似地拿起了经常使用的颜料管。
“白色就没有什么了,银白,粉白,这里就只有这两种而已。但其他还是有的。”
“白色就是白色吧?我看来都一样。”
我比较着那两管颜料上的标签,蓝或绿都有各种不同的色调这还可以了解,但为什么连白也有种类之分呢?这一点我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
“银色不太适合初学者呢。”
“唉?油彩也有专家、生手之别吗?”
“用不着这么惊讶呀。虽然有许多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是粉白比起银白要便宜多了。”
“原来如此,还真是实际呢。”我煞有介事地点头。
“那黄色又如何呢?”她高兴地拿起贴有柠檬色标签的颜料管。
“你现在拿着的该是柠檬黄吗?”
“是呀,你很清楚嘛,也有人称它做橙黄。接下来还有黄褐色,镉黄色,钴黄色……”
“好了,好了。”我苦笑着挥手。“光是记话剧的名称就很累人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呢?”
我知道的颜色种类,完全就跟小学生的画具箱内容一样,十二色左右而已。
“这样啊。可是,”容子微笑着。“世界不正是由色彩构成的吗?我画图时常常这样想,这个世界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能用色彩表达出来呢。是不是不管是什么,都可说有表达基本质的形象色彩呢?”
这一刻,她的口吻就像闪亮的云母发着光辉。我一边觉得很耀眼一边看着她,问:“人也是这样吗?”
“当然。对了,你是深黑色呢。这是从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种子做的颜色哦。也称蓝黑色,是微带点青,极漂亮的黑。”
“那你呢?”
我仅是随口一问,她却着实烦恼了好一会。过了一会,她有点落寞的答着,“群青色吧。”
“啊,那个嘛,真的很适合你呢。”我点点头。从颜料管挤出的,是微泛点紫,美丽的深蓝色。
事实上,不要说是油画,只要是和美术相关的知识及鉴赏力我都没有。但,她的确是有才能的,我敢自信的断言。
她的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在线与面构成的某处,存在着一种可爱的韵律;而她独特的用色也有一种不安的美感。
“你很有才能呢,真的。虽然我对艺术可说是个门外汉。但能有连外行人都被吸引的力量,那是了不得的。”
不太常当面赞美人的我,面对她的画时却毫无犹豫的献上赞美之词。
那一刻,她一定是以有点困惑又羞怯的笑颜面对我。
在我参加的同好会,S学长进来。校庆时,他为了些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在找我。而他找到我的地方正是美术社。但S学长到底为了什么事找我,我到最后还是不知道。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容子时,一切琐事一定就从他脑海中漂亮而干脆地消失。虽然说起来讽刺,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怨恨事情这样的演变。大概是因为S学长对容子的爱慕是那样直接而纯粹吧。
他对容子的画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是直直地,望定她。从一而终,一直这样。
“这家伙一定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环着我的肩膀笑道。“没想到美术社有这么可爱的女孩。”
对于我或是其他一些什么,浮出困惑般的笑容。我用肩膀承受着学长的重量,确实感受到有些什么即将发生的预感。
结果,可说是没有缘分吧。
不用多久,就听到两人交往的传闻。
但那不过是不负责任的马路消息。事实上,S学长总是向我抱怨她。
“喂,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女孩从油画架前拉开啊?”
我只能笑着摇摇头。尽管他是个脑筋很好的男人,偶尔也会有令人难以置信无邪而迟钝的一面。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去讨厌S学长,对于他这样的单纯,我也感到欣羡不已。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在学长抱怨容子的同时,容子正一心专注在她的新作品上。
她对盯着她作品而不感厌倦的我,或是专注热情地看着她的S学长,完全是视若无睹。她已将思绪沉浸于某处的神情,专心埋首于眼前作品世界。而她这样带着紧张神情的侧面,是足以令人叹息的美丽。但她作品的美丽却更在她之上。
那时她的作品,毫无疑问是一幅杰作。
虽然那只不过是一淡灰色绘出的线条,我却这样深信着。
铅笔稿明确轻快,洋溢着速度感的线条,整体构图充满趣味。我充满期待的想着,一边看着她进行。容子在画布里添上一笔又一笔,就能使作品接近完成,更进一步使其接近完美。
频繁使用的笔尖吸满了画用油,敲到好处的混合了数种色彩。缓缓溶化的颜料,具令人意外的表情彩绘画布。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经过,这些表情也一刻一刻在改变。最初是一片鲜红的部分,到了第二个礼拜却变成了闪耀光芒的白色。
“这样子重叠色彩,画出来的画才会深刻。”
容子这样的说明多少有点不着边际。被裁成矩形的画布,就是那时容子世界的全部。
容子的世界,容子的画最大魅力,大概是那独特的用色。尤其是当时那幅画般的不可思议色调,前所未见。尽管使用的是她喜爱的蓝绿寒色系,却可以感受到轻柔温暖的色彩。精妙之美,色彩的泛滥。那些微妙的色彩,在织细的构成中复杂地结合,维持着危险的均衡。
若是在这之上再添任一笔,这画就会毁掉而死去。就是在这样危殆的一瞬间,她静静的搁笔。
尽管我从铅笔稿的构成一直看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赞叹,以新的眼光欣赏完成的作品。
目光刚触及这幅画,就是没得令人赞叹的蓝。容子幻想中的天空。世界上所没有的天空撞击胸口的色彩,鲜明带有忧郁。在那片蓝色之中,有着鲜烈的绿,眩目的黄,闪亮的白,像是渗出泪的风景般舞动着。
整体的印象不知那里让人联想到夏卡尔。在这样一张画布中,天空,森林,街道混沌成一片。可爱的韵律及一定的秩序皆像魔法般维持着。而浮在全体之上的,是一只鸟的形状。那体型虽小,却飞翔于天空,有着强而有力的双翼及美妙歌声的一只小鸟。
“标题是云雀。”
容子以从完成后的虚脱中挤出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不出声地点头,过滤好一会才说,“太棒了,真的。”
没几个字的简短言词,却是最高热情地赞美,她露出往常的笑容。容子在聚乙烯制成的吸笔罐里以不必要的时间洗着笔。然后呆望着沾在笔上鲜亮的蓝色,沉淀成灰色的沉渣。
容子说他打算将完成的作品拿去参加明年要举办的一个比赛。那是个规模小却极具权威的美术展。
“这作品了不得,可是幅杰作呢。一定会入选的,倒是容子就可一跃成名,那可不是梦想呦。”我对S学长这样说着。但却不能确定自己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是有什么意图。但,当我看到对方端正的脸庞皱成一块时,心中确实想着果然二字。
他绝对不希望容子被称为年轻有为的女性画家,被大家所示好。他期望的是文静,平凡的容子。
看着露出嫌恶表情的S学长,我内心窃笑着。他到头来还是一点也不了解容子。他只是通过自己希望的观景窗来看她。
以这种苦涩的优越感,我到底是想要蒙蔽什么呢?
完成作品的容子,有好一阵子都没再踏进美术社。她的“云雀”在画面的内侧四边都弄上了夹子,最后收进了社团教室的某一角里。被关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小鸟想必觉得很拘束吧。我那时怀抱着这样多愁善感的想法。
然后,事情发生来。
那是春暖花开时节的事,樱花露出暧昧微笑般盛开的时刻。在一片春霞之中,混入了奇怪的腥臭味。记忆之中的,腐臭。
事情的经过是从我跟容子一同去美术社开始的。容子的老旧钥匙喀嚓一声地开了门,先行进了教室。跟在后面进去的我,随即被令人不快的恶臭包围着。那是微积的灰尘的臭味,亚麻仁油的臭味及松节油的臭味。这些油刺激的臭味我是绝不会讨厌的。这是容子世界的臭味,和容子住的宫殿一样的臭味。
“让我看看那张画吧。”我拜托着她。“好久没看到了。”
容子默默地点着头,将银色的夹子一个一个拆开。当最后一个夹子被拿掉时,云雀又再次飞跃到外面的世界来。
我首先看见容子娇小的身躯异常僵硬。接着越过她精致的背影,我看见了那幅作品。
那时让人不由自主想转过身去,不忍目睹的情况。
容子的“云雀”被残忍地玷污了。黑褐色,深灰色及暗灰色,皆是难以表现的丑陋色彩。而那些污浊的色彩交织的模样,就像一张网复满在容子的画上。
若说只是单纯的恶作剧,那未免又太过精细且周到了。浮在鲜明蓝天里的纯白云朵,本来该是这幅画灵魂所在的地方,现在化成了浮于海上令人厌恶的粉红色水母。我看着那彷佛快要渗出般随便草率的色彩,感觉几欲呕吐。
究竟是谁,以这种昏了头的热情毁坏容子的画?为了什么?
我不出一语畏缩地站着,惊恐地看着容子。那一刻她的表情,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看着那样原本鲜活的人的色彩完全改变,前后只在顷刻。
容子的脸瞬间苍白起来。织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恐惧的双眸乞求般看着我。才这样想的同时,她随即转身,跑出美术社去。
为什么那时我没有追上去呢?事后我曾不知多少次这样问过自己。如果我抓住她,将她抱进怀中,紧盯着她的脸庞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呢?
不,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吧。容子快速地跑着,往S学长的方向奔去。我一定是有这样的预感,所以才没有追她。
而在那次之后,容子突然不再画画了。
“我抓到了青鸟哦,是幸福的青鸟哪。”在樱花谢尽的那一刻,S学长这样跟我说着。那时,我心中就暗暗的怀疑起来。
(喂,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女孩从油画架前拉开啊?)
他曾有过的爽朗感叹,在我脑海中回荡着。要怎么做好?该怎么做?
而这不就是最具效果的手段吗?有效而决定性的手段吗?然后就这样实行……?
我用力地摇头。没有证据,这样只不过是卑鄙的中伤罢了。但一旦心中生出疑惑,要把她除去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就像污染容子作品的画笔,我的心中也筑起了灰暗的蜘蛛巢穴。
被诬蔑的蓝色。被捕在手中的小鸟。若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
“怎么啦?呆呆的样子……”
点着第二支烟,S学长说着。但是说这种话的他自己,大概也发了好一阵子呆。我们两人相视对笑,把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喂,你呀。”
他用跟以前一样的口气说着。“关于容子的事,我刚刚骗了你不好意思。她在最近是有点不太好。”
我惊讶得张大了眼:“她生病了吗?”
“不,不能这么说……”S学长欲言又止了一会。“我们的一个孩子流掉了,差不多才一个月前的事。身体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但精神上该怎么说……那家伙这一阵子一直很不安定。”
“那……”
我没有把话说完。一个月前,跟她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刚刚好一致。
(我……被杀了……)
她这样说着。但死去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一开始就看不下去了。她一味责怪自己。都是因为自己,是自己不注意的关系。不晓得跟她说过几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没用。死掉的孩子就让她受到这么大的打击,我已经受不了看她再这样可怜下去了。”他像是要一吐心中苦闷般地说着,彷佛看着别人般地看着我。
“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吗?”
若真是如此,也没有道理让容子就这样孤独下去。但对方以阴郁的眼神注视着我,摇了摇头。
“更糟了。故意要表现很有精神,但不过是昙花一现。看着她这样勉强自己心里都会痛起来。今天也是这样,实在待不下去了,所以就冲出来。”然后他又说为了她好,现在还是不要待在她身边比较好。烟蒂徒然的变成了灰。曾经为了孩子戒过的烟……
“喂。”对遁入茫然之境的我,他又以跟之前相同的话语叫唤了一遍。
“我们说点心里话。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嗯?”
“你该知道的吧?我们现在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啊。容子的画。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曾经评价过她的画的人正是你吧?”
虽然能理解话的内容,但我还是呆了一会。然后,我愕然地看着对方。他认为我是毁掉那张画的犯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的一声,从我的齿缝间泄露出来奇妙的声音。事实上那或许是想哭也说不定。但我不知道如何哭泣,从肚子里往上通过食道涌出来的是带着颤抖的笑声。
对方有点不舒服地注视着我。在笑声间歇的空隙我说:“容子这么说吗?”
“不,那家伙才不会说这种话,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以。”
“那我就放心了”。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你弄错了,那并不是我,我可以发誓。我呢,还一直以为是你做的呢。”
这是对方的脸色真的值得一看,他怪异的张大眼睛,接着愤怒的说:“那容子这么说过吗?”
“不,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已。”
我们两人呆呆的对望了好一阵,然后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你可以想想为什么我会怀疑你。是因为那把钥匙的关系。”对方不好意思地说着,“那时候美术社的人除了容子与另一个社员,然后就只剩你了吧?”
“啊。”我意会过来,“因为她说她常弄丢钥匙,所以有一阵子我帮她保管。但到事情发生那时我已经没有钥匙了。”
“在那之前容子已弄丢钥匙了。”
像是想起什么关键般又彷佛没有的语气。
“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了,学长,这样坦白说开之后,我怀疑你的理由显得更加薄弱了。”
“那你一定要说给我听看看。”
对着吃惊的他,我轻轻地笑着说,“那时我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作祟。”毫无拘束的,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真奇怪。”S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然后露出了微笑。“但还是变成了个不错的男人。”
不知该如何反应,我只送了耸肩。
“到了现在,才来探索那些或许有点无意义吧……”
“你指真凶的事?”
“嗯,对我而言能遇到学长就不错了。”
这也是完完全全的真心话,S学长却苦笑着,“此刻及是过往,时钟的针是不会逆转的。”
我点点头。“尽管如此,她因为那件事就停止了画画实在很可惜。她真的有才能,还拥有独特的感性。世界的全部都是由色彩构成的,人也是一样。我好像是深黑色呢。”
“啊,不知如何她这样说过呢。我好像是一种淡绿色呢,一种氧化铬制造出来的颜料。”
“咿,真有趣。她说深黑色是从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种子的颜色呢。”
这么说的同时,我脑海的一角感到一种奇妙的刺激感。像是看不见的小刺不断地扎着戳着,在那里主张自我般。我看漏了最重要的事。有什么不太对劲,但究竟是什么?
突然间我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有急事,我先告辞了。”我强行将发票夺过来。S学长惊讶地看着我,随即疲惫地笑了。
“这样啊,那真遗憾。隔了这么久再见真高兴。”
那我还要再待一会,他这样说着的同时又点起了另一只烟。我匆匆忙忙地付了帐,奔出了店外。有非弄清楚不可的事情,现在,马上。
我奔进附近的书店,朝着美术书的专柜走去。和美术年鉴,画集并列着的还有数种指南书与绘画技法书。我找到了一本书马上拿起来忙乱地翻阅,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记述。
二十分钟后,我无力靠着公共电话,手紧握着话筒。
响了一声……两声……还是没有人接,数到十五的时候终于接通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啊。已经忘记了吗?”
我屏住呼吸,接着而来的不是机器的录音,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记得呀。”
“你不要老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打电话来呀。”
对方轻轻地笑了。
“我是趁你打电话时打,而不是你不在的时候哦。”
“那个啊,认真的上班族一般来说大白天是不会在家的,这你知道吧?”
容子浅浅地笑着。我以同样的调子继续说。“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
短暂的沉默。
“什么事?”
“你该明白的吧?云雀为什么无法飞翔。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容子这样说着。
“哪,我就来说明吧。若不是我和S学长对油画是那么无知的话,那时就会理所当然地注意到了。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完全清楚,但油画有所谓的禁忌色吧?一些绝对不能混在一起组合的颜色?”
我略停了会,对方沉默着。
“某一天,你告诉我深黑色是桃及杏所碳化的种子作出来的,那时或许我应该要请你多教我一点。现在我知道得比较清楚了,但只是临阵磨枪罢了。举例来说,镉黄是从硫化镉做出来的,而翠绿是醋酸亚比酸铜,铬绿时铬酸铅及亚铁氰化铁,银白是盐机性碳酸铅,而钴紫是砒酸钴。简直就像化学课,不是吗?”
“够了。”
“不向你问个清楚是不行的哦。朱红色是什么跟硫化水银?还有,群青色呢?”
“硅酸铝钠。”
淡淡地,容子插了嘴。我畏怯了下。
“对,你果然知道得很清楚呢。我想都没想到,那银色小管里装着的东西,在油里居然也掺杂着化学式。而在这些化学物质中,混得的话会导致化学变化。所以油彩有一些绝对不能组合的颜色,那就是禁忌色。”
对方再次缄默无语。
“我现在列举的这些颜色全都是禁忌色,化学上极不安定,尤其是翠绿色跟群青色。还有银白色,那时你告诉我它之所以不适合初学者的理由是价位,但最重要的理由是它的禁忌色极多。以白色来说,比纯白色更纯白美丽呢!”
“那时你画出的色彩真的相当美丽。那暧昧而微妙的色彩。即使是到了现在看过的画中也没有那样的色彩,但,那是当然的。你选了绝对不能混合使用的的色彩来画那幅画。群青和翠绿,铬绿和镉黄的构成。这禁忌色混色的结果,或许可以得到片刻之美,但却还是逃不开化学变化,因而变成那样丑陋的色彩……”
那时的画还清晰地浮在脑海中。那像蜘蛛巢般交错而污秽,令人几欲呕吐的肮脏色彩。但那样织细的笔触居然就是容子本身画上去的。
“你这临阵磨的枪倒还挺光的。”
突然间容子又插了口。她以有点看不起人的口吻说着,但我觉得那只是竭尽全力虚张声势而已。容子又继续说着。
“你对画还是什么都不懂啊。虽说是禁忌色,但也未必就一定会变色。像银白色与朱红色混在一起虽说会变成黑色,而从以前就一直被用来当皮肤的基本色,有无数的使用例子,但真正变色的例子却几乎没有。即使要变化,也需要极长的时间。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是不会起变化的。”
像是孩子回答父母般的口吻。这样的她令人感到可怜。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实情。为了这个目的,无论如何都得狠下心来。
“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颜料是一粒一粒被油膜包住的,用药钵仔细的摩擦,不使其产生化学变化。但,使用大量的挥发性油,使颜料外漏的话就不一样了。那时你用了相当多的松节油呢。”
缓缓溶掉的颜料。像大理石般描绘混同的色彩与色彩。慢慢的进行着化学反应。
“还有一点,被称为茜素胭脂红的红色上反复涂上白色,过不久浅红色就会渗到表面上来。这是一种被称为”哭泣“的现象。”我厌恶地想着,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令人讨厌的粉红色云。“你在那一幅画中,将油画技法的禁忌反复涂了又涂。想完全打破规则,则自己一定要熟知规则。你是故意那么做的。故意地,糟蹋那幅画。”
我深叹了一声。然后,再次向陷入沉默的对方提出我最想问的事情。
“……为了什么要那么做?”
有微弱的回答声。听不清楚的我又重新问了一次。
“机会啊。我想要一个机会。”
“什么的机会?”
“停止画画的机会。”
“为了什么呢。你有那么棒的才能。”
“因为你这样,我……”她的尾音听起来近乎悲鸣。“我的才能,任何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只有你,相信我有那样的东西。那确实激励了我,我很高兴,真的,但是,在那之后是怎么样的痛苦你知道吗?我没有才能,我最清楚不过了。而你是那样无条件地相信着,因为你那个样子,所以我……”
我听见她呜咽的声音。搔动我胸怀的声音。
把容子逼到走投无路的人,是我……?我在容子身上加了太多期望。在赞美的同时,容子却受着苦……
“真的除那之外没有别的方法?”
在短暂的沉寂后,我终于说了句。
结果到头来一点也不理解容子的人是我才对。容子自己只想过得平平凡凡的。我边听着她的啜泣声,边思索了一阵。
S学长是个好人,你要好好珍惜他。这样的台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才留在嘴里。乱七八糟的,说了那样的话又能怎么样呢?
“让你承受这样的痛苦真对不起。请你……好好照顾身体。”
这样说着的同时,我准备要切断电话。容子察觉到我的意思,大声喊了出来。
“你不要道歉的,不是你的错。是我能力不够,我没有与你的期待相称的能力。如果我有你所相信的才能的话……如果能像你一样强的话,我……”
“如果?”
“……没什么。”
电话柔和却唐突地切断了。
她接下来究竟打算说什么呢?
我耸耸肩。再想又有何用?
走出建筑物,外面已经笼罩着暮色。在路上行走的人们步伐变得慌乱,汽车的尾灯一盏接着一盏。街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银座开始改以夜的面貌示人。
我想之前的咖啡厅里头窥视。那里已经没有S学长的身影,只有幸福的情侣们,贴近了脸快乐地笑着。
如果再次遇到他,我又打算说什么呢?说你抓到的那只欢欣的青鸟,早在之前就已死去了吗?变成了冰冷,灰暗的尸体吗?
灰色——燃烧的化学变化的最后残存。毫无色彩。然后。
毫无边际的混色滴落的,浑沌。
我往回走,走出了混杂的人群。人,人,人,被霓虹灯管彩饰的街道,带着不安的繁荣……
我快步走着。已经够了。不论是抓住在高空飞翔的小鸟的男人,还是自投罗网飞进笼去的女人,以及没神经的,践踏着人最脆弱部分的我自己。
容子是蓝色的,过于不安定的蓝。而我连支撑它的力量都没有,就是这样。
我转过几个结交,走进地下道的楼梯。那个知名的咖啡酒吧,今晚已经被租下来了。
在人群中被S学长拍住肩膀前,我原本不太想去参加这个宴会的。因为公司同事的人情才决定参加的。但现在,我真想回到人群中去,非常眷恋人众。
推开沉重的门,就可听见那过于甜美的音乐及人群的嘈杂声。虽然我迟到了许久,宴会还没到高潮。
从经过身边的服务生手里接过了鸡尾酒,我漫步在会场中。统一的黑白色调格纹,是相当摩登的装潢。
突然在视线的一角,我瞥见极为鲜明的东西。
我叹了一声,伫立在原地。我的目光留在一个靠着酒吧柜台而立的女子身上。格子图样的皮包和鲜红色的连身裙相互映照。我像是被吸住般地接近,它像是燃烧旺盛的火焰般,充满生命力的女性。
或许是我变了吧。正如S学长说过的。四年前我还不怎么能做得到的事,现在做得到了。我一定要和她搭上线,一定会有什么机会的。我就这样观察了对方好一阵子。
她对着身边看起来没什么男子气概的男人以带点挑衅的表情说着什么。随即,我就听到了这样洋洋得意的宣言。
“机会那些的,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
原来如此。这一切都是无聊的偶然。若是S学长在这样的人潮中认出我来是偶然的话,那我和容子的相遇,容子和S学长的邂逅,和最后可说是苦涩回忆的结局,都可说是偶然的产物。
我一个人低低的举起酒杯。
为满脸通红的天使的侧脸,干杯。
“机会那些的,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
当身边的男人开始说这种话时,全然的心烦意乱。为何脑中会突然浮现这种事自己也搞不清楚。突然之间,这间店超级摩登的装潢令我联想到别的。地板和柜台全部都是统一的格纹,被有条不紊的黑白方块所包围,不知为何竟让人莫名其妙地无法冷静。
但之所以无法冷静下来似乎也不是店的责任。不管是这个不知为何而办的聚会,无止尽的无趣,事实上是个无聊的宴会。相对地这样的奢侈也实在称不上盛况。只有时间,缓缓地在流逝着。如何让场面更热闹而想些值得赞赏的事的人似乎一个也没有。只是一些彼此认识的三五人小团体,说些无碍的话题。
那个暂时算是我男友的男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以名人出头的契机为主题,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反正一定又是什么杂志里的特辑吧。他的话题如果可以不从流行杂志的编号找到出处的话就好了。他提了一个极富名气的服装设计师名字:
“那家伙以前也是一穷二白的呢。想要衣服却没办法买,就在那时看到电视上的服装秀,想说,好,下次我就自己来做这样的衣服看看,这就成了他的契机。听我这样说,你该懂了些什么吧?”
都出社会了还跟父母拿零用钱,这个人到底懂什么呢?我突然觉得不舒服起来。看着全场,如果帮忙反驳这种淡茶色的高尚气氛的话,我大概会提出不适合这个场合的话题吧。
举例来说,极私人的话题,或是一提出就阴暗忧郁的话题。
我舔着涂在玻璃杯缘半透明的盐粒。那甜甜的鸡尾酒使我脸颊潮红,但还不足以使我醉。
“是这样吗?”
我说。
“那些机会,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我是这样想的。”
他虽露出诧异的神情,却还是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在说的时候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但在那一瞬间,原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旧时回忆竟又浮现出来。
那是我高中时代的事。
有一段时间,我突然不去学校上课。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拒绝上学。我不记得那时候是否已经有那种名词了。或许有,但若我对自己的行动随便冠上这种名词的话,我一定会感到反感。就像对学校这样极为特殊的世界引发的强烈反感一样。
一这样说,每个人都一定抱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我就是所谓的“不良”。(我讨厌这个字眼。“坏”比起来还要干脆多了。)我被认为是个脑袋很好的学生,而且跟大家相处也极融洽。客观的来看算是受欢迎的一类。而基本上拥有这些特质的学生多少免不了骄傲自大。说得好听点,就是自尊心超高。
但所谓自尊心这样的东西,视场面不同而抛弃的话应该会活得比较快乐吧。我念的那所高中,就是以打破学生自尊心为最高目标。
在稍后听到的风声中,在我入学的前一年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发生过,新上任的校长则热衷地筹画着什么。而那最重要的骨干就是数不清的校规。
都是无意义的芝麻小事、执拗的拘束条文。
从开学典礼那一天,就开始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交杂着期待不安的复杂心情穿进校门的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奇异的景象。一看就令人心生畏惧的五六位老师,双手抱胸地睥睨着走在路上的新生。
“喂,你。”
低沉富威胁性的声音响起。虽然那是对着我说的话,但一下子我还没反应过来。
“你啦,你。这什么包包,这不是违反校规吗?”
他继续斥责茫然站立惊惧不已的我。
那个相貌特别凶狠的老师所说的“袋子”,我朦朦胧胧地知道他是指我所提的那个布制的手提袋。印着可爱图样的包包,是入学时祖母特地做给我的礼物。
“服装跟携带品在说明会时就详细说明过了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体内一边承受着责骂声,一边楞楞地想起所谓“说明会”的事。从麦克风传出散得七零八落的声音,再加上站不住的学生们吱吱喳喳声,几乎什么都没听到。那个说明会好像是校规的说明会,可却又好像不是。
在脑筋可以自由运作、破口大骂之前,手提包就被没收了。那段时间里,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事即如万事。
校规即是拘束。恐怕这些被用旧的那种无聊笑话常常掠过脑海。“不行这么做”或“不这么做不行”之类的,校规、校规,被约束的一切愚蠢地不停膨胀。
话说,女生的头发就不能留到肩膀,而浏海也一定要在眉毛之上。男生的头发则不能留到耳际。烫发、褪发色或染色理所当然禁止。袜子要穿白色三折的,还有一点,上面不可以有条纹。男生的翻领短袖衬衫仅能穿着学校规定的,当然开襟衬衫和不扣钮扣都是被禁止的。裙子的长度要到膝盖一半,不可过长也不可过短。伞只能拿黑或深蓝色,有花纹的不行。漫画、杂志、CD等跟学业无关的东西都不准带来。如果带到学校当然就是没收一途。
全校集会时生活指导教师最爱说的话当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烂掉的橘子”的字眼。就算只有一个橘子烂掉,也会害得整箱橘子都坏掉,因此不尽早除去不行……。
在塞满全校学生的体育馆中,我不过只是那深蓝色团块中的一部份。但那个无个性的团块只要一听到“烂掉的橘子”这样的字眼,就会对学校燃起激烈的敌意与反感。
虽然这样说,因为我终究只是个认真却又胆怯的学生,可说是为了不打破校规而费尽心思。看到那一大堆违反校规而被揍、被校规惩戒学生的光景,因为不希望自己也在其中,只能继续闷不吭聋。
但是,布下天罗地网的校规可说是卑劣的细丝线网。完全没有违反校规,甚至连反抗的胆量也没有的学生,也会轻而易举地被捕获。
简单地说,前面的浏海一下子就碰到了眉毛,制服从干洗店拿回来,忘了别上名牌跟校章,这类的事。或是为了庆祝同学生日而带来的CD,也被搜了出来。
我感到最无法忍受的,是因为身为女人而感受到的屈辱。突袭检查时毫不留余地被打开的东西中还放有女性的生理用品。而上体育课时,身体不舒服而在旁观课的人也得换体育服。还有就是女生最厌恶的游泳课。在生理期还得换泳衣是多丢脸的事,那些男老师根本就不会了解。
“女生总说什么生理期的,不过就是想翘体育课吧。”
他们总是这样说。
“用卫生棉条不就好了吗。”
说着这类的话。
而我拒绝上学的原因也源于此。
新的决议说女学生一定要穿衬裙。要说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决定的话,就只能说是因为女生制服是水手服的关系。因为夏天天气炎热,不穿衬裙的学生相当多,因此一旦做抬手等动作时,一不小心就会让人看到腰或背,这是相当不好的。
不知何时,对于颜色,就只限定学校喜欢的白色。
一旦学校做出了什么决定后,接下来就是执行该决策是否有被遵守的检查。
一个闷热的夏日,生活指导老师告诉我们要检查内衣。而那种有女老师陪伴才有的细心体贴显然跟他无缘。
“把上衣的下摆稍微掀起来点。”
他这样说着。然后走到排在走廊上最前一排的我面前。
我默默地瞪视着老师。将到那时为止,一直不停累积数不尽的愤怒聚集在身体里,烦闷地开始运作。
“快一点,不然太阳要下山了。”
傲慢地说着,唇边还带着得意的笑。看到那两片薄唇的动作时,体内像是有什么爆发了出来。
“我不要。”
一片鸦雀无声,我说着。
“没什么要不要的,照做就是了。”
对方露出了怒气,大声吼着。但不知为什么,平常感觉到的恐怖今天却一点也没感觉。
“我绝对不要。老师没有管我们内衣的权利。”
平日乖巧、认真的学生出乎意料地反抗自己,老师也大感惊讶。
“用这么了不起的吻跟我说话啊。如果说你没听到我说的话,那现在马上就从这里滚出去。”
这应该算是他的最后通牒。只要一暗示停学或退学,学生就会哭泣而为自己的过错道歉。他以认真考虑的语气说着。
“来啊,怎么样呢?快点出去啊。”
坏心地,他又加上一句。
“好,就这样吧。”
我这样回答。视线轻蔑地扫过看好戏的同学们跟彷佛虚脱的教官身上,将课本及其他物品全收进书包里。然后走出教室,就这样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我没有再去学校。
那时的我绝对是正确的。无论之后的我多少有过不正直的地方,但那时的我确实是正确的。我这样确信,也因此敢断言。
但,不论正确与否,那都是愚蠢的行为。我那样的行为,可说是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去。
父母的反应没有我想像中的激烈。看到过早回到家的我,母亲第一个反应是问我哪里不舒服。在辛苦有条理地说明事情经过后,她叹了口气:
“那,是老师不对呀。”
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父亲的反应也很类似。“你是正确的。”
关于愤怒的话语,他们一句也没有说。
父母们这样的反应让我稍觉安心。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也无法再这样下去了。一个礼拜左右,妈妈就开始说未来出路的问题;而到了第十天父亲苦口婆心地说。
“再这样下去,你就变成丧家之犬了。虽然你是正确的,但这样却什么也不能改变不是吗?”
我答不上来。
再过一星期就是暑假了,妈妈这样说着。
“对了对了,你怎么不去美崎的祖母那边玩呢?马上就暑假了,何不去她那边拜访一下呢?”
母亲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却知道她常和祖母用电话交谈。所以这种以为改变环境就可以改变人的个性,想说服我的这种意图,我早就看透了。
尽管如此还是想去看看,因为我早已厌烦那些老师及同学。只要一放暑假,虽然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学校,但也不必非关在家里不可了。
不,不想留在家里的原因既不是父母也非老师更非同学,而是我体内的什么东西,我自己明了。也更因为如此,要把这些全部甩开,所以想去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看看。
住在美崎的祖母自从九年前丈夫亡故之后就一个人生活着。礼仪端庄高雅,旁人的印象完全就像个女孩般。但有点扫兴的是,祖母连一次也没说过要来学校。结果虽然我在美崎跟祖母共度了一个夏天,她对学校仍是只字片语皆无。一心只有今天要吃什么好吃的,要做什么好玩的,要去什么有趣的地方这些事,像小鸟般喋喋不休地说着。那时我才知道在这里既无停顿也无胜负,与过着这种平淡生活的祖母生活在一起一段时间是会感到厌烦的。
祖母享受生活的方式却又是无人能出其右。廉价叫卖的青菜和便宜的肉类,甚至野生植物跟山味,在她手中都能变成令人惊艳的美味佳肴。将广告传单裁成四方形,做成复杂的摺纸,缠上绵线,上面缝上色彩鲜艳的丝线就可以做成极精美的挂毯。一和祖母漫步山间,就可以知道路边那些摘之不尽的花花草草,全部都拥有柔美的日本名称,了不起的药效,和朴素的传闻。走在川原上,那些鹅卵石,像是动物的脸,又像是远方的群山。即使是在家里,祖母也有办法知道现在听到的是些什么东西的声音。
就拿汽车来说。“现在是对面的木村家的车。”“卡车啊,现在是在搬家吧。”“啊,快递的车呢。”之类数不清的例子。
“喔,蝉的叫声变了呢。那是寒蝉吧。”
每当祖母这么说。那一刻,我的胸口就会感到一阵郁闷。啊,夏天要结束了。温柔的梦将醒了,那没有边际的不安,还有焦躁。
但我的心中还有一部份,是祖母坚持到底的稳重,及那无邪气的微笑。
那一晚,吃完饭后祖母抱着对折式的棋盘进了起居室。上面有两个棋罐,像一对雏娃娃般地镇坐在那里。
“刚刚在找蚊香,结果却找出了这个来。”
“爷爷的吗?”
“就是啊,你爷爷很喜欢下棋呢,总是抱着这个到附近的围棋会所去。去到最后就没再回来了。”
祖母爽朗的笑着,我也被引得笑了起来。
“奶奶如果能当上对手就好了,可惜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如果是奥赛罗棋我跟你们比赛过好几次了,还可了解一些。那比赛很有趣唷。一个接一个吃掉对方的子,再怎么说都是最高境界。”
祖母打开了棋盘。开始交互排列白子跟黑子。然后同样地以唱歌般的声调,高兴地滔滔不绝。
“要说这是什么的话,有一点诀窍就是吃愈多的人赢愈多。即使对手强而无法胜利,至少也不会惨败。简单来说,要如何尽早掌握重点呢?”
“这么嘛,只要先顾住四个角落就输不了。”
我点点头排着棋子。啪叽、啪叽的声音愉快地响着。
“在比赛中,一直以对方的步调走,即使棋盘已经变成对方的地盘了,只要守住四个角,到最后还是有可能逆转过来的。要有一种逆转打出满叠全叠打,将棋盘颜色全数逆转的胜利心理建设。”
我对祖母开玩笑的动作感到好笑。不知何时棋盘上黑子跟白子已经排成了美丽的格状图案。
“喂,要玩看看吗?”
“但是奶奶,我不会围棋啊。”
“不是围棋,也不是奥赛罗。是更简单的游戏。你在我面向另一边时选一个棋子。黑的白的都不要紧。都由你决定。然后换你面向另一边,由我来挑一个棋子。如果两个人挑的棋子颜色不一样的话你就赢了。一样的话就是我赢,怎样?”
“好像很有趣。”
这样的回答几乎是应酬性的,但祖母还是天真地欣喜,且摩拳擦掌。
“要赌点什么吗?这样的话比赛会更有趣。”
这次我是真的有点兴趣了。
“如果你胜了就听听你的愿望。如果奶奶我胜了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听。可以吗?”
祖母似乎有什么意图渐渐明白。但自己未必定会输,这种毫无考量的天真思考,让我感到有点可爱又悲哀。
“那若是我胜了的话……”
那一刻我一定是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大口呼吸着,继续说。“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这是第二次我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回家的表示。
“当然罗,如果你赢了的话。”
祖母完全不考虑会输的问题,漫不经心地保证着。
祖母面向着另一边,而我将井然有序的棋子完全打乱,然后在棋盘上弄出无秩序可言黑白掺杂的小团块。
我选了一颗棋子。
“我选好了。接下来轮到奶奶你了。”
这次换我面向背后。右手紧握着一颗棋石。
祖母的选择意外地花了不少时间,而我紧握在右手中的棋石渐渐地沾上了汗。这样单纯的游戏,那时对我而言却是决定性的赌注。
“久等了。你可以转过来了。该选哪个好,我真是犹豫了好久呢。”
祖母吐了一下舌头。这样的动作实在像极了少女,纾解了僵固的紧张感。
“那,我选的棋子就放在这里面。”
祖母用右手押着和服的袖子。我一直盯着祖母的左袖。我认为可以透过布料看到袖子里面因而努力地盯着瞧。而浮现出来的棋石颜色,看起来既像白色也像黑色。
“那么,让我看看你选的棋子吧。”
在祖母的催促之下,我摊开满是汗水的手掌。那是白色的棋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祖母将右手插入袖口里,露出令人焦急的笑容来。然后削瘦的手迅速伸了出来,将握住的手伸到我面前。然后慢慢地,展开了手指。
白色的棋子。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又一次,祖母微笑了起来。
“我赢了,嗯?”
祖母愉快地宣布着。
突然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输在这种极天真单纯的游戏中,从内心真正地叹息起来。
“那,你就该做点什么罗?”
祖母像是歌唱般地说着,我激烈地摇着头。
“奶奶,拜讬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会去上学的,新学期开始就去,所以请你什么都不要跟别人说。”
泪水流满双颊。我像是年幼的孩子般靠在祖母膝下,我会去上学的,一定会去的,反复地说着。祖母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摸着我的头。
第二学期开始,我按照约定开始上学。第二年,祖母因为肺炎去世了。
我想,若是那个时候我或者祖母哪一边选了黑色的话,那机率是二分之一。若是那时的打赌赢了的话,我将永远失去回到学校的机会。那么一定会变得很悲惨。这一点我现在很能体会。
那样单纯的骗小孩的游戏。选择黑子或白子,那样无聊的事竟然能够决定一切。二分之一的机率,说能将我的人生分向两条不同的道路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根本,机会那些的,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而这,也不过只是我毫无根据的主张罢了。
“……内衣检查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呢。这是我对母校的学弟妹唯一的贡献吧。”
说完话的我,将杯底仅剩的玛格丽特慢慢地喝尽。而眼尖的侍者马上就端来了其他的饮料。是不知名,很美丽的红色鸡尾酒。
“莫非是检查时你没有穿内衣吗?”
脸上始终浮着暧昧的笑意,专注倾听的男友,问着足以令人发火的无聊问题。事实上我已怒火中烧,正打算将玻璃杯中的东西往他身上泼去。但在我还没来得及实行之时,手肘撞到了身边的人的背,而那红色的鸡尾酒就像自己有了生命般飞到男友的西装上。
“真对不起。居然做了这种事……”
从背后突然前进的男性,看起来像是极度惶恐,却又沉着地令人觉得奇怪。
“真的是非常抱歉。交给干洗店就好了。”
这样彬彬有礼说着话的脸庞竟是出乎意料地年轻。
“你也太不注意了吧。到底怎么搞的嘛,这可是……”
我制止住要大声念出西装名牌的他,我不在意地说:
“但是我刚刚也在发呆啊。我看你还是赶快去洗手间洗一洗比较重要。”
我催促着。他似乎相当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最后还是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实在是非常抱歉……”
他的愉快语气和他的话完全不搭轧,我想也没想地转了回来。接收到我的视线后,对方轻轻地耸了耸肩。那是虽然称不上英俊,却让人有好感的长相。
“你的男友大概五分钟以内就会回来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那是令人无法厌恶的笑容。
“大概吧。真可怜,那是他最喜爱的西装呢。”
我学着对方的动作,耸耸肩。一边想着自己真是个薄情的女人。
“若是那样就不错了。”
他以从容不迫的语气说着奇妙的话。
“我也赞成你的看法。机会就是无聊的偶然,大抵都是。”
“你听到了?”
我用责备的眼神注视,对方却处之泰然地点头。
“嗯,还蛮有趣的啊。”
“你也对我穿不穿衬裙感到兴趣?”
“虽然不能说是毫无兴趣,但对我而言你刚刚的意见应该要再加上一点。”
“那是?”
“所谓机会呢,除了无聊的偶然外,还要加上一点点的作为才行。你知道这个故事吗?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位伟大的贤者。这世上没有贤者不懂的事,因此他深得人们的景仰。但有一天,一个小孩子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想我有一个贤者绝对解不出来的问题。’他说。”
“那个问题是?”
“将一只小鸟藏在双手之中带去问贤者。‘我手中的小鸟是活的呢?还是死的?’如果贤者回答‘是活的。’,小孩就会将小鸟捏死。如果贤者回答‘死的。’,小鸟就会在下一秒钟振翅高飞。”
“可是将活生生的小鸟捏死不是太残忍了吗?”
我愤慨地喊着。对方轻轻地笑了。
“只要是人,都可能做出更残忍的事呢。不过嘛,这个问题还是留待有机会再谈吧,现在先回到你的问题上。你和奶奶玩的游戏,事实上有诡计存在的。”
“什么嘛,你说得好像你看过一样。”
“我想说的是,你的奶奶是位头脑很好的女性。她明白你的焦躁不安,也很清楚你正在找一个机会。为了从一开始就为你制造机会,她巧妙而周到地布局。你想想看,那么重视你的奶奶,会跟你赌那只有百分之五十机率的危险赌博吗?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
“你是指祖母作弊?”
“有点这个意思。最初她将棋石排成格状就是为了数棋石的数目。记住了数目,要知道棋盘上少了黑子还是白子就简单了。”
“虽然你说简单,但棋石的数目很多啊。不可能那样马上数出来的,没那样顺利的。”
我以抗议的口吻插着嘴。那样短暂时间的俐落手法及计算,似乎不是祖母办得到的。
“要算的话算一边也就可以了。那样一来数目较少,也不用花太多时间计算。不过就像你说的没那样顺利。你把棋石全部混在一起虽然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因为所有棋子堆成一堆,要一下子算出数目来变得极困难。奶奶想必伤了好一阵子脑筋。你转向背面等待的时间正是奶奶变更作战计划所需的时间,然后奶奶要选棋子了。白色、黑色她都选了。如果你出白色她就拿白色出来,若你出的是黑色她就拿出黑色。这是魔术里初级的骗术啊。”
“那么,你是打算告诉我她的另一片袖子里放的是黑棋?不好意思,当奶奶一说她把棋石放在袖子里的时候,她碰的是左边的袖子。而白棋也是从那边出来的。”
“是啊。白棋被放在那里面,跟黑棋一起。”
“你是指?”
“两颗棋石都放在左边的袖子里。”
“祖母只有将手探进袖子,却没有注意手。她怎么能够选得到白色?”
“你或许不知道,棋石的黑棋跟白棋是用不同材料做成的。白棋是用蛤蛎的壳做成的,黑棋则是用一种叫做那智黑的石头做成的。当然触感上有些微差异,小心分辨的话就分得出来。”
啊,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没能再说第二句话。
这绝对不是什么无聊的偶然。这是祖母的人生培养出来的智慧、灵敏反应,及对我满溢的爱。
我讶异得无法自己地想着,看着对方的脸。他究竟是谁?他跟我至今为止认识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嗯……”
至此他改变态度,不太有自信地开了口。“要换个地方去喝一杯吗?当然,看你方不方便。”
“……可以啊。”
干脆地,我点头答应。
在即将走出店门之前,我瞥见抱着湿透的上衣东张西望的那个男人的模样。那时,我终于想了起来。
“无聊的偶然是要加上一点行动的,嗯?”
我稍微看了旁边的男人一眼。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一回事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的说法很奇妙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更加靠近了他。
“那,贤者到底怎么回答?”
“嗯?”
“那个啊,‘手中的小鸟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啊,那个啊。他是这么样说的。‘孩子啊,答案就在你手中。’”
我们停下脚步,相视而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