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竹七海 著
江荷偲 译
作者简介:
《给家人的信》作者若竹七海,本名小山瞳。一九六三年七月出生于东京国立市。立教大学文学部史学科毕业。在学时也参与立教推理小说俱乐部的社团活动。与前述黑崎绿一样是推理小说迷。
若竹七海在学中,就以木智美春的笔名,在东京创元社发行的《创元推理文库》之小海报上撰写推理小说的评介文章。
因此关系,于一九九一年,由东京创元社出版连作短篇集《我的神秘性日常》。一九九三年,《封闭的夏天》入围第三十八届江户川乱步赏。
若竹七海十年来已出版过二十本作品,泰半是短篇集。在日本,每年须要生产一本以上的作品,才能被称为职业作家,若竹七海的这种生产量是常识,还不能称为多产作家。
若竹七海的作品虽也多方位,如有以自然灾害为题材的恐慌小说《火天风种》,有历史推理小说《海神的晚餐》等超越领域的混合小说,她的作品本质是日常之谜推理小说。
《给家人的信》虽然是孩子被杀与妻子自杀未遂的故事,其故事展开方式完全是“日常之谜”的写作形式。
故事开头是两个神秘兮兮的女人之会话。然后故事转入与这两个女人的会话完全无关的场面,男主角野中保与义妹京子在咖啡馆会面,谈起保之妻悦子因神经衰弱症,在浴缸溺毙孩子弘后跳楼自杀未遂的经过,京子对这两事件推理出意外的真相。
浑身流满黏腻不快的汗水起身时已日上三竿,阳光刺得让双眼睁不开。我眨了几次眼,望向屋内。
“小姐,睡醒了吗?”
我唯一的室友陈秀虹亮出金牙笑着。她紧捏着苹果,汁液滴在床单上。
“太阳公公都出来了还睡,这样不太好喔。而且晚上也会睡不着呢。”
“无所谓啊。”
我含糊地回应,从枕下掏出坏掉的骆驼牌菸盒,她又说了一句。
“你不是说从那个帅哥医生那里拿了安眠药吗?老是这样做的话皮肤会变差哩。你还年轻啊,要放弃人生还早呢。”
我在鼻腔里闷笑一声,为了拿打火机而在床边小圆桌上摸索着。手指在碰到打火机前先碰到了信,我想也没多想地马上坐起身来。
“是那封信啊。”
秀虹一脸得意的样子。
“你反复读了好多次呢。每次一读心情就会变差。没关系,就算再不好的消息也会有好的一面嘛,拿出精神来。看看我吧,心脏跟肝脏都坏光了,枉费医生治疗我的一片苦心,如果我死了那他就得负责任了,而且也能让这些令人恨之入骨的医生族群尝点苦头。我丈夫就是因为医生的误诊而死的。第三个孩子得了肺炎,因为没钱治疗被医生赶出来。能够一雪这些年来所累积的怨恨,也是死去的两人默默引导吧。”
我这次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放下信,点了菸。秀虹皱起眉头。
“你还真是明目张胆耶。你以为这里是哪啊?”
“如果你想去告密的话,请便,那是你的自由。”
看到我露出笑容,秀虹又再次出现了金牙。
“那你不觉得该给点堵口费吗?”
因为我较灵活的那只手被绑在床上,因此仅仅丢一支菸的动作就费了我好大功夫。秀虹俐落地接下了菸跟打火机,接着是一串咳嗽声。
“你还好吧,阿姨。”
“嗯,一时半刻死不了的。尽管如此,那封信写了些什么?”
“像阿姨这种人不在意人种,倒是很喜欢追根究底啊。”
“如果你不想说也无所谓。不过你一作恶梦就会鬼叫鬼叫的,睡不着的可是我啊。被关在这种地方,不管是谁都会作恶梦吧。但我可不想理会那些事,年纪大只希望能安静地睡觉。”
“又不是我想作恶梦才作恶梦的。”
我答道。秀虹惊讶得不能自己,不说话耸了耸肩头。
“就是这样。现在年轻人连该怎么跟长辈说话都不懂。如果我身体自由一点,我就展露一下身手,你才知道厉害啊。”
“那么,就让我瞧瞧你的本事吧。”
我将剩下的骆驼菸头塞进藏在床下的空罐子里。秀虹则像鲸鱼喷水般,将烟圈吐向天花板。
“你可不要小看人唷。我从丈夫死去后就一人独自扶养五个孩子长大。因为光靠模仿中国画无法果腹才又学了日文。曾经还有书法大师看了我模仿字帖的手法后说我是天才呢。”
“那为什么这么了不起的母亲都没有人来探望呢?”
“你真烦耶。你不也是都没有人来探望吗?我那些儿子们每个都忙着工作啊。有的从事贸易,有的自创事业,也有当社长的。你们这种小毛头不要自以为了不得。”
我接住秀虹丢回来的菸又吸了一口。信,信,信啊,信啊。
“我说的太过分了,阿姨,对不起。”
“我可不想听你那种发音差劲的中国话。”
“不好意思。心烦意乱,又热又睡不着,再加上不好的消息。”
“是律师寄来的吗?”
秀虹转向我这边,我学着她,将烟圈喷向天花板。
“哪来的律师?”
“坏消息从以前就由律师带来的。”
“家人帮你请的吧。”
秀虹皱着脸,用中国话咒骂着。
“说了些什么?”
“律师的话还可好转,家族带来的坏消息是没希望的。”
我耸了耸肩。
“每个中国人都会说些哲理的话呢。不好的事就是事实啊。”
秀虹笑着,摆了摆手。
“小姐,如果烦恼的话我可以帮你唷。”
“那有件事要拜讬你。”
“如果是帮你挖坟我可不答应啊。”
“坟?”
“报复就等于是同归于尽呐,中国的谚语。”
“我想写封信。”
我看着窗户。阳光无情地照在脸上,太阳是那么亮得过火,完全看不清天空的色彩。
“信?给家人的吗?”
我背着她回答。
“是啊,给家人的。”
远远的柏油路冒着热气,海市蜃楼般映出了车影。野中保点着菸,一口气吸了半截就丢在脚下踩熄。笨蛋,他想着,紧张个什么劲。保一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努力板着脸孔。真棘手,从以前开始就对自己那个小姨子感到头痛。
“喂,野中,该走了。”
沢村雄次将手放在店门上,看了一眼无事可做的保,不禁呆住。
“什么嘛。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她是你太太的妹妹耶。”
“已经不是了。”
雄次耸了耸肩。
“也是啦。野中,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见到那个女人,干脆就让我代替你去跟她谈吧。”
“谈什么……?”
“那种连自己外甥的丧礼都没出席,一直在外旅行不回来的女人,到了现在才说想跟你见面。还不就是为了争取应得的那份遗产吗?”
“不。她可不是那种女人。”
“这么说来是很明事理罗。”
“是自尊心高。”
保深呼吸着,推开了雄次,以多余的力量,自行推开了咖啡厅的门。
咖啡厅内低声地流动着爵士乐声,从以前用到现在的收银机打开时发出极大声响,身着肮脏围裙的女人用毫无感谢之意的口吻,轻声地送客。微微倾斜的大制圆桌上,满是尘埃的干燥花任意插放在容器中。而在另一边,浮现出保的小姨,京子小小的脸庞。这个女人从不曾迟到过。
她注意到保而站起身来。均匀地涂着粉红色口红的唇做出微笑形状,点点头。
“好久不见了,姐夫。”
“是有一阵子了。”
保点了两杯冰咖啡,然后坐了下来。
“这一位是我的朋友沢村,在律师事务所上班,这次的事情承蒙他不少照顾。”
“是这样啊。”
雄次扬了下巴算是招呼,理所当然地坐在保旁边的位置。京子眉毛动也不动地点头,右手像是要保护般地抚摸着左手,从容不迫地坐在椅子上。
“好漫长的旅行啊。”
一阵沉默之后,保开口说。
“是啊。”
“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因为有很多事要处理。刚刚,我到弘的墓前参拜过了。”
“这样啊。”
再度沉默。服务生送上冰咖啡离去后,京子唉地叹了一口气。
“真惨。”
“真惨?”
保严肃地看着他的小姨子。
“你彷佛在说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样。这的确很悲惨。”
“我是去图书馆看报纸才知道的。姊姊因为带孩子而精神衰弱,将弘压到浴缸里活活淹死,然后还打算从自家公寓跳楼自杀,但却没有死成。报上是这样写的。”
保很快地看了雄次一眼,雄次用像看着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京子。而她避开了雄次的视线,注视着被耀眼阳光所照射的街道。真是个像冰一样冷的女人啊,保想着。她的亲人就只有我们一家人而已,其中一个只不过五岁就死了,而且还是被她亲姊姊所害,听到这点她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镇定呢?
从第一次儿面就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好印象。保的妻子悦子,是个明朗的女人。每件事都适逢其度,既抽菸也喝酒,不把规则当规则看,是很有大姊头风范的年长女性。保因为自己没有这种强烈的个性而被吸引,爱上了她。
小姨子就不同了。拘谨古板到一切皆以常识论。若说悦子是对任何事都感到有趣、享乐派的太阳的话,京子就是凡事都要求有秩序的土星了。以理性来领会世界,不太常有什么特殊表情,也不太常露出笑容。而悦子只要一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总会笑得整张脸皱在一块。而京子只是微微动一下嘴角。以前悦子寄过充满个人风格、零乱而混杂的信件,而京子的字就像习字帖上的一样,毫无个性的整齐。
想起悦子第一次把京子介绍给自己时,京子那彷佛端正人偶般的脸庞低垂着,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
“野中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完全没有“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的客套话,突然间就是身家调查。之后听闻京子和悦子是双胞胎,他心中一惊,能够不相似到这种程度的双胞胎应该是少见的吧。垂着一头不刻意整理的长发的悦子,跟一根杂乱头发都没有、然后将发高高挽起的端正京子,不论长相或性格,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人。但悦子很相信京子,不论发生什么都会和京子联络。什么都能坦承相告的只有妹妹,悦子这么说着,让人感到一丝丝忌妒。保突然之间,毫无理由也无根据地感到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家才变得这样支离破碎。失去悦子的困境或是其他的什么,都是因为这个像瘟疫般的小姨子。
“姊姊怎么样了?”
“在医院里。”
“状况如何?”
状况如何?像是别人家的事一样。的确,对这女人而言就是如此。
“关于病况我什么也没问。没被准许会面,而我也不打算去看她。”
“不打算去看她?”
“悦子在病床上被人家用手铐铐起来,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她那种样子。”
“这样啊。”
京子静静地啜着红茶。远处的座位上情侣们正兴高采烈地谈着昨晚看的电影。我跟悦子也曾有过啊,保涩涩地想着。我们也曾那样交换看法,虽然后来几乎变成了口角与争吵,也没约定要再见面就大声争吵地出了店门。之后是悦子打了电话要求和好,在深夜中坐计程车飞奔至她家。
为什么不能再像当时一样呢。随着时间过去,悦子不再是恋人成了妻子,不久又成了母亲。若是她不继续坚持要当个母亲的话……或许,结果就不会这么悲惨了。
“姐夫。”
京子将视线转开,缓缓地说着。
“你是怎样发现的呢?”
“我因为有点感冒头痛所以提早回家。”
彷佛要压抑自己的烦躁,保刻意冷静地回答。
“按了电铃也没有人回答,所以就用钥匙打开了门。因为有风吹过来,马上就去检查阳台。那时悦子已经半个人都超出栏杆外了,我想阻止……却没有赶上。”
京子微微地歪着颈子。
“报纸上写的是你先往浴室去,发现了弘的尸体唷。”
保握紧双拳。
“是这样的吗?我已经忘记前后次序了。”
“这样吗?”
“因为我想忘记啊。”
保咬紧了牙,从唇间迸出话来。
“我想全部忘光。不管是从栏杆消失的悦子,还是浮在浴缸中的弘。你或许不能理解吧,自己的家庭就在那一瞬间整个崩坏的心情。就这样消失掉了。一个恶梦,完完全全的。那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家庭啊。”
“弘最先会说的话就是爸爸呢。姊姊为此还感到很不甘心。”
京子像是死背台词般说着。保紧闭双眼,想起弘软软的小手,或是假日早晨轻轻压到他身上的小小身躯,那些都已经不再属于我的东西了呀。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
京子又啜了口红茶。
“什么事不可思议?”
“姊姊从公寓跳下去是下午五点十九分的这件事。”
保抬起头来。
“报纸上连这个都写了。”
“我去问过警察,还和负责的刑警谈过话。”
“跟刑警谈话?”
“很奇怪吗?”
保刺探地看着京子。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是姊姊跟外甥的事情,就算是我也会想一探究竟啊。”
“但是没想到你会在跟我见面之前先和警察会面。”
“我预想到姐夫会说这句话。我忘掉了,不想去回忆。”
“那么不来见面不是也无所谓吗?”
一直沉默着的雄次,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京子有点不高兴地吊起了唇。
“再怎么样你还是无法忘怀吧。”
“说什么再怎么样的,你这个人。”
雄次身体往前倾,保制止他。雄次的脖颈子痉挛着。保在雄次的耳边私语。
“别激动。哪有仲介人吵架的。”
雄次绷着脸甩开了保的手,大喇喇地跷起脚来,故意露出牙齿咬着菸点上火。简直就是一副流氓样。保压抑着不笑出来。这家伙从以前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单纯而天性纯良,却也因此很容易遭人误解。若是没有雄次的话,要从这事件脱身应该会更不容易。想到之前被警察数次不愉快地盘问与听取情况,保摇了摇头。现在应该专心在京子的言谈举动上才对。
“那,有什么难以想像的呢?”
京子毫不理睬雄次这种炫耀的态度,直直地望向保。
“在将近五点时,还有住同一栋公寓的人看到姊姊跟弘要好地手牵手走进电梯。在那后不过二十分之间,姊姊杀了弘还跳楼自杀。你不认为这令人难以理解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这样吗。刑警也说这样的案件很少见唷。虽说是突发性,但也不过二十分钟而已。”
“所谓少见的事不一定就是不可能的事。”
雄次突然用满是恶意的眼神射向京子。
“姊姊不过才刚买了东西回来。而购物袋里除了青菜跟鸡肉外,好像还装有弘的衣服。姊姊还是一如往常,购物袋里面的东西就是证明。”
“要从一如往常转到异常,简单得出人意料之外。就算在别人看来就像平常一般,在本人内心难道就一定是正常吗?”
“说的也是。不过,其中不寻常的事还有着呢。”
雄次和保很快地交换了眼神。
“比如?”
“像姊夫跟姊姊的夫妻关系之类的又如何呢?”
保站起身来,再次将雄次拉回座位去。
“看来你似乎是从邻居那边听到什么了吧。”
京子耸耸肩,打开手提包时铜扣发出了声响,取出了维吉妮亚的凉菸点起火来。
“我就是那种不懂的事非要追根究底的个性。”
“你抽菸啊?”
“偶尔。”
保拼命地调整呼吸。想起刑警怀疑的目光,还有公司及公寓里的他人窃窃私语。
“的确,我们俩人的婚姻关系,在别人眼中看来或许称不上圆满。一直以来都有过争吵,但那也不过是一般的争吵。你也知道的,悦子是那种好胜的人,气到不行就盘子花瓶三四个这样丢过来。而我生气起来也曾打过悦子,但,那是结婚前的事了。现在懂得人情世故也变得比较成熟了,以前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过日子。”
保将前额的头发往上拨。京子吐出细细的烟圈。
“似乎在邻居们的传言中我也被说得很难听。说什么是我粗暴的行为逼得悦子自杀的。甚至还被那个一脸高傲的刑警噱了一顿。”
他对我说,你的孩子在幼稚园里好像被评为问题儿童,有些轻微自闭之类的。最近身上更是异常不干净,但又不要老师照顾他,正当老师在担心他时就发生了这件事。真可怜,看到他浮在温水上时我也哭了出来。他想必很痛苦吧。孩子是很容易被父母精神状态所左右的。而会导致尊夫人自杀的精神状态,身为先生的你难道一点都没注意到吗?
“的确,这或许是我的错吧。”
“野中。”
雄次将手放在保的手腕上,保将它挥开。
“或许错在我吧。我打了悦子。就为了一点点小事我跟她起了争执,她是这样被逼得走投无路,我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而那只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点小误会,我为此一直后悔不已。”
保用手背擦去涌出来的泪水。雄次忍不住地大声咆哮起来。
“你啊,到底是打算把他逼到什么程度啊。的确,这是关于你姊姊的事情,你想责怪这个最接近你姊姊的人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这样责怪他也于事无补啊。这家伙在精神上也快累垮了。如果是为了悦子遗产的话就算了吧。”
“遗产?”
京子将菸拿开了嘴巴。
“你今天把这家伙叫出来严厉责备不就是为了遗产吗?悦子从你父亲那里继承了宝石跟证券,如果她死了,这些就变成野中的了。你大概为此感到不平吧。”
“真不好意思。”
京子将菸塞进烟灰缸里。
“姊姊可还活着呢。”
雄次意外地沉默了。
“姊姊还活着。虽然被绑在警察医院的病床上,不过还活着。请不要随便把她抹杀掉啊。”
“不过,她这样不是会变成禁治产吗?”
“就算变成那样她也还是活着啊。真遗憾。”
“你这女人说话真狠毒。简直像是说野中希望悦子死掉一样。”
“不是这样吗?”
“注意你的用字!”
雄次怒吼着。惹来店里客人回头的好奇眼光。雄次也回瞪他们。
“我们又不是展览品,盯着我们看干嘛!”
女服务生和客人们缩了缩脖子。京子不小心笑了出来。
“你真的是法律事务所的人吗?简直像是狂吠的狗一样。”
“你说什么!”
“该注意用字的人是你吧。人家还没死就说什么遗产的,不是太缺德了吗?这样不对吧。”
视线从上头已经冒出青筋的雄次身上移开,京子注视着保。然后以温柔得诡异的口吻说。
“姊夫,你该还记得吧。那孩子最喜欢你了,只和当爸爸的你一起洗澡。他最喜欢赛璐璐制的玩具鸭,有一次还走到我身边来,卷起袖子让我看。阿姨,你看这个痣,这是我本来就有的痣唷,很像鸭子吧。而那只玩具鸭就是姊夫你买的。”
“你想说什么?”
保用嘶哑的声音问着。
“你最后一次帮弘洗澡是什么时候?”
保停住了呼吸。京子脸上则浮起微笑,盯着保看。
“你问什么最后的,我怎么可能记得。”
“在我出发去旅行前,总之就是两个月之前,姊夫你每天都跟弘一起洗澡不是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吧。”
“是这样没错。”
“就算和姊姊吵架,但那毕竟算是家庭的一种休闲活动吧。所以你应该不会因此就停止跟弘一起洗澡吧。”
“那个,”
“有停止吗?”
“没有……”
“弘是不可能跟姊夫以外的人一起洗澡的,就算是身为母亲的姊姊也一样,对吧?”
“是的。”
“洗澡。”
“一起洗,每天都是。”
“那为什么弘最近都脏脏的样子呢?”
雄次张大了口,怀疑地看着保。保的目光钻向店内的墙壁上。因烟垢而变得薄黄色的蚀刻画映入眼帘。小男孩坐在一个大胡子男人的肩上,小男孩高兴地挥动着玩具飞机。
“事实上有一阵子没有那样一起洗澡了。”
“嗯。”
京子又点燃另一支菸。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孩子也大了,我想该让他养成一个人洗澡的习惯了。”
“弘不是才五岁吗?”
“好习惯要愈早养成愈好啊,悦子也赞成的。”
“那就是说你的儿子看起来肮脏也无所谓吗?”
“那也没办法啊。因为弘是个爱撒娇的孩子,我认为早点让他成长是父母亲的义务。”
“那把他从溜滑梯推下去也是父母亲的义务?”
保吃了一惊。京子则面无表情地徐徐喷出烟,同时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保看。
“我可没有什么理由将他推下去。那只不过是手滑而已。”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的意思是?”
“你是故意把弘推下去的。”
“我没有理由要做那种事啊。”
保忘记了冷静,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
“是谁说这种话的?”
“姊夫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呀。”
“……是柿坂吗?”
事件发生在一个月前,四月一个少见的热天。柿坂三郎和悦子是老朋友,陪着妻子来这里玩。当时悦子和柿坂的妻子一起去买晚餐要用的材料,柿坂和保就把弘带到附近的公园去。弘央求想玩溜滑梯,所以,就带弘去玩了。
“那是一个大热天,我们流了好多汗。手会滑也是因为热的关系,并不是我的错。”
“柿坂可不是这样说喔。你才一回头,弘就从溜滑梯上掉了下来。”
“他说谎。”
保大叫着。
“他对我一直怀有敌意。那家伙以前就对悦子有好感,说不定还迷恋过她,但半路却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来,所以他一直恨着我。”
“但是把弘抬到医生那儿的却不是姊夫你,而是柿坂。护士记得很清楚,抱着脸色发青的弘进医院的,不是身为父亲的你,而是柿坂。”
“我那时已是惊慌失措,柿坂比较冷静。那时的事我一直都很感谢他。”
“喔。”
京子将发夹取下,毫不做作地甩了甩头。头发在娇小的脸颊边飘舞着。半张着口、比较着这两人的雄次,抓着保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说着。
“那些事我怎么都没听说。”
“忘了跟你说。反正跟这件事又没关系。”
“这样啊,算了。”
雄次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地沉默着。京子拨乱了自己的头发,脱了上衣。
“言归正传吧。姊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弘的尸体的?”
“我……”
“你应该不会记不得吧。不过,算了,没关系。在警察的调查里,你一回去最先就是去看浴室,所以才看到弘的尸体。大吃一惊想去问姊姊又折回起居室,那时姊姊已经半个人都在阳台栏杆外了。你虽然想阻止却没有赶上。”
“就是这样。”
“真的?”
“我没有说谎。”
保像是吐露一切地回答。这个女人究竟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甘心。接着,突然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披散着头发,抽着菸。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姨子。简直……就像看到悦子一样。那坦率而开放的悦子。
“刑警说的。他说当他看到浮在浴缸里的弘的尸体时流下泪来了。”
说话的方式也是,不像平常的小姨子。因为被那种违和感占据了心思,所以没能听到接下来的话。保楞楞地盯着京子雪白的脸,雄次感到全身躯僵硬。
“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把弘从浴缸里拉起来。”
“……呃?”
“发现弘的尸体时,为什么就那样让他维持原状呢?一般不都会先把身体从水中拉出来做人工呼吸吗?然后再去找姊姊才是正常的吧。而你却没有把弘从水中救出来,就这样让他维持原状,这是一个父亲做的事吗?”
“我记不得了。”
“发现弘之后接着找姊姊。而姊姊已经半身在栏杆外,你想出声阻止却没赶上。那么,你回去时没有先喊姊姊一声就先往浴室去了。”
“我只是想洗个澡。”
“有点感冒的人会想到要洗澡吗?”
“真难以想像,你不觉得吗?”
京子转向雄次歪着头看他。雄次的眼睛转向其他地方,认真思索了一阵。
“的确,照你的话来看,野中的行动不能说是没有矛盾之处。但是照刚刚说的来看的话,这家伙很慌张失措呢。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儿子死在浴缸里,妻子又从阳台跳下去,这不是寻常事件啊。我想你没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吧,这是非常事态啊,所以不管这家伙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都难以想像吧。”
“是,这确实是非常事态。也正因此我才觉得难以想像。为什么在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前姊夫就不帮弘洗澡了呢?为什么在溜滑梯意外发生时姊夫没有帮助弘呢?又为什么姊夫不把弘从浴缸里救起来呢?为什么跟弘感情那么好的姊姊才刚回来,会在仅仅二十分钟内杀了弘,然后还非寻死不可呢?还有还有,在这仅仅二十分钟内洗澡盆里的冷水就变成了烧开的热水。当刑警赶到时,弘的尸体是泡在温水里呢?”
雄次第一次以充满不信任感的眼神看着保。保沉默着,雄次突然开口说:对了。
“也许在你姊姊去买东西前就在烧洗澡水了。”
“你会满意这样的答案?”
“啊,嗯,可以啊。而且,除此之外也找不到答案吧。”
“你能接受?因为孩子的教育,因为会惊慌失措,人心的复杂程度可不是其他人用这样的理由就可以看出来的。”
“那什么样的理由你才能接受呢?”
雄次烦躁地问。京子在椅子上动了动。
“这个嘛,如果是这样的理由我就能接受了。比如说姐夫在浴缸里杀了弘,然后把姊姊从阳台推下去这样的理由。”
一阵沉默后,雄次僵硬地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呢,结果居然是这么愚蠢的话。够了吧?这个事件老早就是这样了,不好意思,你姊姊就是带小孩而精神衰弱,杀了弘之后自杀,这就是事实。”
“那姊姊精神衰弱的证据呢?”
“看了弘的样子的幼稚园老师都认为他家有问题。”
“家庭问题。会不会不是姊姊的问题,而是姊夫的问题呢?”
“你够了没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野中杀了弘呢?”
“没有。不过我是这样认为。姐夫假装感冒以便早点回家,烧了洗澡水,等着两人回来。然后就跟弘说,好久没有一起洗澡了。而兴高采烈的弘被姐夫淹死在浴缸里,姊姊从阳台被推下去。”
“闭嘴!”雄次大声叫嚷。
“野中没有理由那么做。年轻母亲因为疲于育儿而杀死孩子也是常有的事。但父亲有什么理由杀妻子跟孩子呢?嗯?野中根本没有理由要杀死他们嘛。”
“鸭形痣。”
京子小声地说着。此刻保再次完全屏息。无视于感到怪异的雄次,京子像是结冻了似地向保说着。
“那一天,虽是四月却很炎热。你带着弘去玩溜滑梯。因为热,柿坂卷起衬衫袖子,你看到了柿坂的手腕。”
保的双唇紧紧闭着。是啊,我看到了。柿坂的手上,有着跟弘一样的鸭形痣。
从以前就一直怀疑的事如今看来不无可能。柿坂果然爱过悦子。悦子是那种面对任何事都很率直的女人,男女关系也是如此。一直觉得柿坂跟悦子两人之间不可能没有发生过什么。但就算结婚前有过什么,也不打算去在意。毕竟最后得到悦子的是我啊。
但,看到那颗痣的瞬间,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在瞬间崩坏了。眼前一片晕眩,回过神来,弘已经被自己从溜滑梯上丢了下去。
弘和悦子就是自己的全部。弘,那小而柔软的手滑进自己的手,爸爸、爸爸地恋慕着自己的弘。什么时候我也能像爸爸一样呢,弘曾说过这样的话,那种充满喜悦而仰望着我的眼神,如果不是跟爸爸一起我就不洗澡了。儿子是我的骄傲啊。
但,他不是我儿子。我被骗了。我以为他是自己的孩子,竭尽所能地疼爱他,为了和他一起洗澡总是赶快回家。但那却不是自己的孩子。是别人的,是那个像狗般跟在悦子后面的可耻男人的孩子。
毫不知情地,一脸得意将悦子娶进门的自己,事实上是个被悦子和柿坂玩弄于股掌之间度过了六年,天真而愚蠢的男人。这样的事可以原谅吗?绝对不行。
但是,我也给过悦子机会。如果悦子能舍弃弘,那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生活下去,我曾这样跟悦子说过。她只是一笑置之。你在说什么啊,你觉得母亲可以抛弃孩子?为了什么非抛弃弘不可呢?当我提出痣的事情她的脸色果然变了,但却强烈否认。你别说傻话,那是你的孩子啊。
一个月后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全部都像京子说的,我因为有点感冒提早回家,等着那两个人。这阵子被最喜欢的爸爸忽视,因而精神状态有点不寻常的弘高高兴兴地进了澡盆,一番挣扎后淹死了。然后将悦子从阳台推下去后,在原本回家时穿的衣服外加了件外套,从房间奔出去跑向悦子倒地的地方。不料她没有当场死亡,不过那已经都无所谓了。
“如何呢,姊夫。你确信柿坂才是弘真正的父亲,所以杀了她们两人。弘死了,是你杀了他,而姊姊也因此躺在警察医院的病床上。就为了一个只是单纯朋友的人,妻子和孩子一下子就变成可怜的受害者。是不是呢?”
“你说话啊,野中。”
雄次焦急地用手肘撞了一下保。保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京子。
“今天的你简直就跟悦子一模一样。”
“我跟姊姊本来就一模一样,个性也很相似。我也抽菸呐,不过我比较草率一点。让姊夫看到的我也是依照姊姊的希望啊。只要一做出双胞胎相似的动作,大家都会把我们看成一体,明明是双胞胎看起来也像只有一个人。姊姊她呢,被你当作是独立的一个人看待,而不是我的另一半。所以我成为姊姊的影子,为了姊姊,也为了姊夫你。能了解吧?”
努力盯着京子看,感觉变得很奇怪。一向冷静的动作,理性而一丝不苟……这些原来全都是演技。究竟要骗我骗到什么程度才甘心呢,悦子是,这个女人也是。保突然又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心情。
“是的。我知道。弘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柿坂的。”
“喂,野中。”
惊慌失措的雄次斜眼看着保,这三个月以来保第一次如此轻松。
“悦子一直欺骗我,使我一直深信弘是我的孩子,但很遗憾,我还是发现了。可我又能怎么办呢?而悦子因为我知道这件事变得自暴自弃,然后突然发狂杀了弘,然后自杀。看,就是这样。”
保摊了摊手。
“什么都没有改变。悦子为自己的罪感到恐惧,清算了她自身的罪行。就只是这样啊。说我杀了弘?哪里有证据呢?没有的啊。”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呢?”
保挥开雄次的手。
“因为悦子她也很可怜啊。我不想她不检点的事在死后还被宣扬出来,那样就太可悲了不是吗?因为精神衰弱所以像魔鬼般杀了亲生孩子,而那孩子居然还是别人的种。这些还是让它成为秘密吧,这是我的温柔啊。”
保在心里偷偷笑着。看我扯啊,看我编吧,悦子。全都是你的错。要继续当个母亲就是你的罪,为了弘而舍弃我也是你的错误。真遗憾呐,你妹妹的努力值得赞许,但没有证据也不能有什么作为,是吧?
心情真棒。保抱着头敲着雄次的肩。店外的天气真好。
微微地啊了一声,京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姊夫,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什么?”
保满脸笑容地问。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去拜访柿坂先生呢。我从姊姊那边听到柿坂先生的事,但你觉得为什么会跟这次事件扯上关系呢?我呢,收到了一封姊姊寄来的信。”
“信?”
“我刚刚就说过了吧。关于我在事情发生时没有从旅行返回的原因。我因为受伤而住院,这封就从我住的旅馆转寄到医院去。而到我手上时,已经是事件发生后了。”
京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信。展开了薄薄的信笺,缓缓地念了出来。
“亲爱的京子。寄这样的信到你旅行的地方去虽然有点对不起,但因为发生了严重的事,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我的丈夫似乎有了很大的误解。他对弘有着极为离谱的错误想法。他以为弘是柿坂的孩子,只因柿坂手上的痣和弘手上的痣相似的这个理由。但正如你知道的,柿坂的痣是十年前才有的东西,所以那不可能是遗传。我丈夫现在太钻牛角尖了,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对你我什么都能坦白说。弘确实是保的孩子。若你看到这封信,请无论如何都要跟我联络。悦子。”
保的那个微笑依旧留在脸上,看着京子和她手里的那封信。
“说了些什么?”
京子将信纸塞给了保。手颤抖着,保反复读着里面的文字。那恰如悦子其人般潦乱文字满满跃然纸上。
“……弘,是我的孩子?”
“姊姊对我不管什么都会坦白的。”
京子静静地回答着,也就是说,保一直知道事实。
“她说弘是我的孩子?”
京子轻轻地点着头。保像是求救般地看着周围,墙上的蚀刻版画映入眼廉。那高兴的孩子,高兴的弘。我……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吗?被根本不存在的妄想所驱使。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保狂叫着,挥舞着手。桌上的水杯掉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
“够了,野中。”
雄次压制住狂乱的保。咖啡店老板也冲出来帮忙雄次。
“你冷静点。”
保叫着毫无义的言语,终于像是断了线般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却持续凝视着蚀铜版画。雄次擦掉额头的汗,看着京子。
“那么,野中他真的把那两个人……?”
京子很轻很轻地点头。看起来像点头又像是否定。接着往外走出了店里。雄次目送她的身影,闷闷不乐地从唇边垂着唾液啜泣的保身上转开视线。
我以右手抚摸着左手,大步地走着。左手的复杂骨折虽然才刚治好,还没改掉习惯性的保护动作。
我一直都知道是姊夫杀了姊姊。
但却没有办法告上法庭或报告警察。我们是双胞胎,所以我们的一切都是相通的。甚至我们当事者也不能说明理由,就能知道彼此的事情。我时常能感受到姊姊的思想波动。
那一天,姊夫把姊姊推下楼去的五点十九分,我正在离姊姊极远的港边。距离天色全黑还有一点时间,我爬上没有人的天桥楼梯。突然我的胸口感觉像是被谁用力撞了一把,摇摇晃晃地稳不住身子就从楼梯摔了下去。左手因此复杂性骨折。躺在医院病床上,为了矫正骨头位置还被一层又一层地绑着。惯用的手受伤虽然相当不便而难受,但那时我的痛苦远胜于受伤。那一刻我已经知道姊姊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危险。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件事,然后姊姊的信就从下榻的旅馆转寄过来。反复思索,却想到怎样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姊夫是真凶。姊姊变成了植物人,被绑在警察医院的病床上。我感受不到姊姊的波动,就像她已经死了一样。我想她不可能复原了。
思考,努力地思考。思考能给姊夫最大程度的惩罚,让他穷其一生后悔不已的惩罚。隔壁床睡的是秀虹,真是上天的安排啊。是死去那两人的默默指引吧。她说她是模仿字的天才,此言不假。
我在铁路护栏边坐了下来,从手提包里拿出记事本。记事本夹着薄薄的信笺。那是姊姊寄给我的,真正的那封信。
“亲爱的京子。寄这样的信到你旅行的地方去实在有点对不起你,但因为发生了严重的事,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我丈夫注意到弘的父亲的事了。弘是柿坂的孩子。他似乎是看到柿坂手上的痣跟弘的相似才明了的。说真的我正为该怎么做而困扰。对你我什么都能坦白地说,弘确实是柿坂的孩子,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孩子。至于父亲怎样我觉得都无所谓。总之,若你看到这封信请无论如何都要和我联络。悦子。”
我用力捏紧了信。右手笨拙地点起了火,薄薄的信笺迅速地开始燃烧。我又用火点了菸,将信纸踢落路边的下水道里,叼着菸又开始向前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