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真理子 著
福地滋子 译
作者简介:
小池真理子,1952年10月28日出生于东京。成蹊大学英美学科毕业后在出版社上班,在职中策划了一本实用生活心理学书《劝你做一个知识型恶女》,因无法出版而辞职。
1978年,自己写的这本书,在另一家出版社出版后成为畅销书,之后连续出版了“恶女”系列实用书,在电视与杂志上被称为“恶女评论家”。
在日本写这种实用书的人,地位不高,没人称为作家,而是称为“记者”或“作者”。小池真理子不愿以“作者”地位自居,于1985年出版悬疑短篇小说集《第三星期的情事》踏出推理小说家的第一步。同年又发表悬疑推理长篇《不能逃离你》,但因为她不是徵文奖作家,不能即刻被肯定。
1989年以短篇《妻子的女朋友》,获得第4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赏之后,才确立作家地位。之后,于1995年以《恋》获得第140届直木赏,1998年以《欲望》获得第5届岛清恋爱文学赏。
十余年来,小池真理子不断发表作品,已出版40多本作品。大部份写社会上平凡人之日常生活,为了小小的事件,而走上犯罪途径的心理所引起的悬疑。这种作风近似法国的心理悬疑推理小说。
《钥匙老人》是写一个72岁的孤单老人与邻家26岁失恋小姐坂本绘里,一段善意所引起的钥匙纷失带来的意外结局。
小池真理子的丈夫是行动派推理小说家藤田宜永。两人日前定居于日本高级避暑地轻井沢。
年轻医生懒洋洋地看着病历卡说:“要是疼得受不了的话,试着做做体操、泡泡澡什么的。”
西村与平故意夸张地愁眉苦脸,搓揉着腰部说:“能不能开点药?不管怎样,疼起来时实在没办法。手脚也发麻,似乎有点儿喘不上气。”
“老伯,您血压高,最好别乱吃药。”医生看都不看与平的脸,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衰老现象,你应该忍耐一点。”
与平刚要开门说话,医生就把黑色皮面转椅转过来,面对着与平问道:“行吗?”
与平不由自主地说:“好。”
就这样结束了。
在人人都愁眉苦脸的候诊室里等了近两个小时,3分钟前才进诊室,不,也许是2分钟前。
与平被护士驱赶似的走出诊室,为这种太不像话的事情而伤心。
与平的妻子还在世时,作为家庭医生亲密交往的那位近邻的老医生对他很亲切。与平腰痛时,常常全身一阵阵发麻,很难受,就是这位老医生,把这种老年人特有的叫做“变形性脊椎症”的症状,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给与平听。与平血压高,有时心跳得厉害,胸口堵得慌,老医生就给与平耐心地指导,施行食物疗法;后来弄清了与平妻子得了癌症时,像自己的事一样设身处地对待,介绍水平高的医院的也是这位医生。
如今妻子已故世,老医生也被上帝召唤去了。
经女儿直子推荐,与平开始来这家医院看病,但看起来怎么也找不到能那么恳切地与病人对话的医生了。
等着等着一直等着,诊室里的对话总是两三句,又加上自己明明姓西村,医生、护士却几乎都叫他“老伯”,这也让与平不高兴。
与平慢吞吞地走出医院,在耀眼的阳光下看了看手表,是11点10分。
与平本来打算中午自己煮荞麦面条吃,但又不想就这样回公寓。
又没有人在家里等着自己。
他家住在7楼,阳台虽然窄小,但适于往远处眺望。如果阳台上有小花坛的话,还会有搞园艺的乐趣。但直子嫌花坛会弄脏阳台,所以不同意。现在阳台上铺着俗气的人工草坪,只并排放着两把太大的、容易使人产生冷漠感的白色庭园椅。
再说公寓里三室一厅的家里,让与平住的是小孩儿的房间般窄小的西式房间。他向女儿要求铺榻榻米,但至今还没铺上。
他再三恳求,直子总是闪烁其词地说:“榻榻米呢,容易长疥蟎,对身体不好,所以这样的木质地板最合适,爸爸。”
公寓里的这套房子本来是我买给她的,与平这么想,边走边摇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凡是退离人生舞台的老人都要这样听从儿女们的命令生活吗?或者像我这样年老后还不至于孤零零一人、能跟女儿一起生活的,应该觉得还算不错吗?
与平想这想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得站住,用手按住胸口。他在衬衫下面隐约摸到带着体温的、微暖的硬东西。
还好,与平放下心来。公寓的钥匙丢了可不好,所以他总是把它系在长带子上挂在脖子上。
大约在一年前,也是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与平不知在哪儿丢了钥匙,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女儿夫妇两个都有工作,因此不到晚上不回家,而且他们正巧这天下班后在什么地方约会,享受着在外边吃饭看电影的快乐,所以与平直到晚上10点多了,还得在公寓前冰冷的柏油路旁蹲着,等候他们回来。
与平被直子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直了甚至说:“爸爸,你是不是有点老糊涂了?”
丢的钥匙到底没找到。
直子夫妇第二天立即把大门的锁全都换掉。这项费用由我付吧,与平提心吊胆地说。
直子却不屑一顾似的拒绝说“不要”。
“但是你以后应该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你已经老了,钱包也这样好不好?”
耻辱把与平打垮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直子所说的的确有道理。年岁越大越经常忘事。他丢过装硬币的小钱包,还有一次在火车上丢过钱包,事后由车站通知他去领取,虽然这些都没告诉过直子。他认为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是老人该采用的适当方式,否则又要被直子他们批评,被他们瞧不起。
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是不是的确在这里?与平把钥匙摸了好几次后顺路去了公园。在新叶茂盛的公园里,见几个家庭主妇看着孩子们在沙坑里玩儿。
他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搓揉着一阵阵绞痛的腰椎骨,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挺直身子,不让自己显得衰老。
他痛心疾首地想,最好别有女儿。你看这帮家庭主妇,她们一副只顾自身和孩子的嘴脸。她们也是有父亲的,但大概除了父亲病危时以外,是再也想不起来的。女儿一般都会跟母亲串通一气,往往跟母亲合起伙来说父亲的坏话,让父亲工作到老,最后还当废物对待。
应该说要是儿子的话还强一些。儿子年轻时一般对父亲很冷淡,但据说随着年纪增长而发生变化。这是因为作为成年男子,逐渐理解起父亲的心境来。
要是有儿子就好了,真是。与平咒骂,有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儿,我这个男人真倒霉。
长女跟北海道一家大旅馆老板的儿子结婚,很快生了两个孩子。因为她婆婆已经去世,所以夫妇俩忙于经营旅馆,现在甚至连东京也不来。
至于次女,竟跟着丈夫和三个孩子一起,5年前移居澳大利亚,一年寄一次印有考拉相片的明信片来,每次都同样地写着:爸爸您也来这儿玩儿吧。但不再多劝,看上去她似乎不是认真请他去玩儿。
只有最小的直子跟当初中老师的富士男结婚,留在了东京。与平在三个女儿中一直最疼爱直子。所以妻子去世后直子说“爸爸您跟我们一起住吧”时,与平高兴得要流泪。
但是不久就明白,这是直子在打小算盘,只不过是要与平把一直居住着的一块小小的地皮卖掉,以这笔钱在东京近郊给她买新建公寓的一个套间才可以一起住罢了。就是说,直子以接受苦于腰痛的老头子同住为由,把一套梦寐以求的公寓轻而易举地弄到了手。
与平想,那个男子再成熟可靠一点就好了。直子的丈夫富士男是个怯懦、总要打退堂鼓的长不大的男子。他怎么能当上教师实在让人觉得奇怪。对富士男来说,直子简直像母亲似的,没有直子的话,他连一点正当的意见也谈不出。与平直至现在还奇怪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男子并且结了婚。
总之富士男拜倒在直子石榴裙下,而直子好像喜欢这种享受。
有一位与平认识的老人,有时背着女儿跟女婿一起去特殊的澡堂,与平非常羡慕他。
与平并不是想去特殊的澡堂,只是想如果能跟女婿一起享受一个什么乐趣的话,生活会有意思得多罢了。
不过那个小子的话,根本不可能。与平独自一个人脸上泛起赌气似的苦笑。
直子坚决主张说:孩子是人生的包袱,所以即使跪地求我,我也不生。富士男竟奉承讨好似的赞同说:当然罗,直子你说得完全对。富士男就是这种男子。他哪里谈得上去特殊的澡堂,怕直子多心,一定会连跟别的女子搭话也不敢。
与平轻轻地闭上眼,他们俩的事情想都不愿想。以前的愉快日子究竟哪儿去了?
直子小时候实在可爱。她比她母亲还喜欢我,每天下班回家她都要像小狗那样也不知从哪儿跑进来。我抱起她来蹭她的脸,她痒痒得笑成一团。直子的脸蛋总有股烟草特有的味儿。
记得星期天下午时,在自己家的廊下,边晒太阳,边讲很多事情给直子听,诸如院子里的花草呀、动物呀、天空呀、风呀……直子是个感情丰富、很会幻想的孩子,她眼里闪着光,贪婪地进入到幻想的世界里去,对与平讲的事情很感兴趣,闹着要他讲新的故事,直至日落天黑。
有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跟直子两个人喝茶吃点心。直子不太熟练地剥掉包在小巧克力棍上的锡纸,把它放进与平的嘴里。
给你,爸爸,好吃吗?嗯,很好吃,直子。
满嘴弥漫着点心的甜味,这时直子满面笑容……
你以前真可爱!与平叹了口气慢慢地睁开眼。5月的阳光好像发生日晕现象似的在眼前模糊了。他没想到自己竟噙着眼泪,觉得不好意思。他胡乱地擦擦眼睛,有点自嘲地苦笑着。
怀念往事也没有用。与平护着疼痛的腰小心地站起身来。72岁的老头子在从医院回家顺路去的公园里回忆往事,这就是现实。
或者是今天晚上去“三上”也好。与平在公园门前的公共汽车站上,边等候汽车边想。
“三上”是一家开在火车站边铁路桥下的小酒店。这里小得只能进五六个顾客就满座,掌柜的是一个叫静江的五十多岁的寡妇。
她做的菜大多是煮干的芋头、红烧牛蒡丝等家庭菜肴,因此,这家酒店连滴酒不进的与平也能轻松愉快地进去,而且价钱也便宜得惊人。
与平打算先准备好车钱,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他看了看里面有多少钱,哼了哼鼻子。
自从跟直子夫妇一起住,与平把仅剩下来的一点存款都存在直子那里,直子一个月只给他2万日元作为他可以随便花的零用钱。即使加上寥寥无几的养老金,他手头也不宽绰,不能经常去“三上”。
得了,没关系,与平想,这个月只去过一次“三上”,钱的事先别介意,今天在那里吃晚饭吧。直子和富士男反正回得晚。最好别在那个房间里孤独一人地吃饭。
与平坐上开来的公共汽车。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弄得他情绪急躁,因为他故意咳嗽,这个人也似乎无意给他让座。他坐了6站下车。他住的公寓离这儿步行只需两分钟。
与平在路上的一家食品店买了两个出锅不久还微热的虾天麸罗。把这个放在煮好的素汤荞麦面条里就成为像样的天麸罗荞麦面条了。他提着装天麸罗的包走向公寓。
公寓的门廊很乏味,唯一的长处就是明亮。与平走进门,刚去看了看信箱里有没有邮件,就听见后面清脆的一声“您好”。他回头一看,只见那里站着一位身穿白色运动衫和牛仔裤、正在微笑的年轻女子。这是阪本绘理。与平不由得感到心中温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阪本绘理两个来月前才搬到这个公寓的三楼来,她住的单元是房地产公司出租的一室一厅。也不知从事什么工作,她白天晚上大概都在家里。他们的相识始于同时俯下身去看公寓门前的花坛,之后与平在公寓里遇见过她几次,每次都站着跟她闲谈几句。她26岁,据说出生于福岛,话中偶尔带地方口音,这又使人感到淳朴,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
与平讨好地做出了十分惊喜的笑脸。
“天气真好啊,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绘理摇摇头。可爱的水珠图案丝带在马尾式发型的头发上晃动着。
“天气特别好,所以只想出去走走。老伯您呢?散步吗?”
与平喜欢被绘理叫“老伯”,有点像以往被直子叫“爸爸”似的怀旧感觉。
“不是散步。”与平说,“去了一趟医院。”
绘理眉头稍稍挂上了愁云,走近与平一步。
“您说医院……哪儿不舒服吗?”
与平忽然想到女儿直子是不是为他显出过这种神情,说:“并不怎么样。是衰老现象。因为腰痛,有时去看病。”
“是吗?”绘理郑重其事地点头。
“对腰痛薏苡、蕺菜等有效。熬好了喝或者把熬出的汁液放在洗澡水里好好泡着也能止住疼痛。另外边做腹式呼吸边做体操……有各种各样的方法。”
“你很精通!”与平睁大双眼。
绘理哧哧地笑。
“因为我当过护士。”
“是吗?”与平再一次睁大双眼。
“喂,老伯,”绘理说,“您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
“要是可以的话,咱们一起吃好吗?我打算煮面条吃。反正只有我一个人,做一份两份都一样。”
与平还在犹豫,绘理说着“喂,没关系吧”,就拉他的胳膊。5月温暖的风从门廊吹进来,抚摸着与平干燥的面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包举起来给她看。
“我买了虾天麸罗。那么,把这个放在面条里好吗?”
绘理高兴得眼里闪着光,像小孩子那样深深地点一下头。
与平跟在绘理后面走进她的家,迎接他的是一条小白狗。这条狗好像毛线球那样柔软地轻轻地缠在他的脚下叫了几声,嗓音有点嘶哑。
“它的名字叫桃桃,”绘理说,“是马耳他狗。不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养狗。这里禁止养宠物吧?管理员知道的话,我会被撵走的。”
“这条狗很老实,真可爱。”
“它很老了,听说换算成人的年龄的话,相当于90岁左右的老奶奶。不怎么叫,很爱睡。但只有食欲还像年轻时那样。”
绘理把狗抱起来跟它贴贴脸后递给与平说:“在我做饭的时候,您能不能抱一会儿?它爱亲近人,所以决不会咬人的。”
“好的。”与平接过狗不熟练地抱起来。
很久没接触狗了,以前,女儿们还小的时候,他养过斯皮兹狗。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跟女儿们并排着去遛狗时的情景。
“我每天早晨起床都要确认桃桃是不是还在呼吸,”绘理站在厨房里,把锅放在煤气竈上说,“我总想它是不是已经死了。它什么时候死也应该说是寿终正寝吧,但我想到那一天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到,总有点害怕。啊,对了,老伯,您在等着我做饭的时候喝啤酒吗?罐头啤酒的话,家里有呢。”
“不,我滴酒不沾。”
“哎呀,是吗?年轻的时候起就一直这样吗?”
“是啊。吃奈良酱菜也会头疼的。”
“这样也许对身体有好处。”绘理快活地说,“我平常也不喝,但情绪不好时就喝得乱七八糟,结果总是后悔。有时候别说醉到第二天,甚至醉到第三天呢。”
与平微笑着哄着桃桃,环视室内一周。
是光线很好的10多平方米的厨房兼餐室,和铺着6块榻榻米的和式房间。像样的家具仅有两个人用的餐桌椅、和式房间里的方形小矮脚食桌和电视机。但室内洋溢着少女气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使人怀旧、使人想起久远往事的感觉。
挂着淡粉红色窗帘的门窗外边是小阳台,上面摆满了雏菊、三色紫罗兰等的花盆,简直没处插脚。墙上挂着印有狗相片的挂历,和式房间一角的架子上有个小镜台,上面摆着一些化妆品,前面很自然地放着一块坐垫,是花卉图案的镶拼细工,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
“绘理你做什么工作?”与平问。
“我现在没有工作。”绘理边在切菜板上切葱边说:“本来应该是找工作的时候了,不过我总没有这种心思。”
是吗,与平说。
绘理忽然停手,回过头来对着他。“其实呢,”她说,纯真的面孔上泛起懦弱的微笑,“我本来应该在这儿过新婚生活的,但我失恋了,所以没办法,只能跟桃桃两个过日子。”
与平沉默无言。绘理轻轻地咬嘴唇。
“对方是在医院里认识的制药厂的人,非常帅。他约我出去玩,我马上就被吸引住了。我在那之前连一次也没跟男子交过亲密朋友,所以被迷得失魂了。他向我求过婚。他说,结了婚在整洁的公寓里两个人一起住吧。我拼命地找房子,找到这儿交了定钱。他来这儿看的时候说,离车站远一点,有辆车就方便了,所以我又为他付了买轿车的定钱;他还说,要买去我家乡对我父母表示敬意时穿的西服,我又替他付了那笔钱。但是,等我把护士的工作辞掉搬到这儿时,他的态度突然变了。他对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了。其实他另外有不少女朋友,生活过得乱七八糟。原来他是个分文没有的人。这都是后来才明白的。”
“这太冷酷无情了,”与平呻吟般地说:“这不是跟诈骗结婚一样吗?”
绘理点点头,苦恼地叹息着。
“我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您明白吗,老伯?”
“我明白,真可怜。原来会有这么无情的人。”
“我的朋友劝我告到警察那里,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即使他把我花的钱还给了我,也恢复不了我受伤害的心。我实在是太喜欢他了。我真不像话。”
桃桃在与平的怀里有点不安静,他把狗放在地上,注视着绘理。她吸了一大口气。
“我父母的家在群山,我父亲经营一家小工厂,所以呢,我刚跟他分手的时候曾回家偷过药。”
“药?”与平反问。
对,绘理点点头。她淘气的神情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瞬间使她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似的。
“氰化钾,我父亲的工厂经常使用,我很早就知道。当然保管得很严,但柜子的钥匙由我父亲掌管,拿出来很快再放回的话,他也不会注意到。”
“绘理!”与平站起身来,从腰到背连带着一阵剧痛,但他顾不上,“难道你……”
绘理慢慢地点点头。
“当我知道被他欺骗的时候,打算寻死。就是在这间房间里。我想要是能一下子死掉就心满意足了。死的时候桃桃也一起死,我不能留下桃桃。所以都准备好了,连遗书也写好了……”她说到这儿懒洋洋地微笑着,“但是我因为害怕死不了,所以好不容易偷出来的药仍原封不动。”
“把那种东西马上扔掉!”与平大声说。
像绘理这样可爱、纯朴的姑娘决不应该死。
要寻死,绝对不可以。连年过七十、孤独得要发疯的我都这样坚持着活着,还很年轻的绘理以后会得到很多幸福,美好的爱情也会等着她。与平想把这种事情讲给绘理听,但一下子说不出来。他喘着粗气把手支在桌子上没动。
“老伯啊,您真是,”绘理笑着,好像觉得很可笑,“您别这么认真了。不要紧的。我已经没有用这种药的心情了。我总算恢复过来了。”
“真的吗?”
“真的。”绘理肯定地点点头,“我想应该振作精神。活下去一定会好的,对吧?”
煤气竈上的小沙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绘理拿着长筷子揭开锅盖。
“老伯,”绘理边看锅边说:“不知道我有件事情能不能委托您。”
“什么事?”
“只要两三天,您替我照管桃桃行吗?我把备用钥匙放您这儿。您只要一天来一次看看它的情况,喂喂它,打扫一下粪便就行。这个孩子不费事,但无论怎么说已经很老了,让它独自过我不放心。托给宠物寄存处又太可怜了,我是决不愿意的。”
绘理边说边在桌上铺上粉红色餐布,摆上筷子,还放上七香辣椒粉的小瓶。
“我想一个人去旅游。这是次为了跟过去的我断然分手重新开始生活的旅游。我打算无拘无束地游遍京都和奈良。要是有人替我照管桃桃的话,我就能自由地行动。”
“完全可以。”与平满面笑容深深地点点头,“我反正有空,这么些事情我会高兴地去做。你放下心去好了。”
“我很高兴。”绘理感慨地说,“我呢,出了那种事以后,朋友也没有了。我自暴自弃,常常失约,这样一来朋友们都离开了我。人情,总之太冷淡了。所以对我来说,朋友目前只有您老伯了。”
与平激动得眼里含着泪,但不知该说什么,无法开口。
然后两个人隔桌相对吃着天麸罗面条,又喝焙制的茶,然后到阳台上去聊着盆栽的花草。一个下午的幸福时光转眼之间过去了,最后与平接过了绘理的备用钥匙。
“既然您这么说,我明天早晨就动身了。”绘理说:“我住两宿,第三天下午会回来。老伯您喜欢这儿的话,一直在这儿也没关系。”
“也许有一小段时间要那么做,”与平坦白地说:“但是我女儿知道了大概会骂我,她会说我随便进入别人家里。”
“老伯您竟然很怕亲生女儿。”绘理笑了,似乎觉得很可笑。
我女儿要是像你这样的话,该多好……
与平想这么说,但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与平把绘理交给他的备用钥匙小心地装在钱包里,再一次把照管桃桃要做的事情重复讲给她听后就告辞了。绘理送与平到电梯前。
“你千万别有奇怪的念头。”与平进电梯时说:“你应该知道生命只有一次。”
“不要紧的,”绘理非常认真地说,“这不是带那种意思的旅游。我说过吧,我已经恢复过来了。”
一个老年人和一个年轻姑娘彼此相视,温和地微笑着,然后轻轻挥手告别。
第二天早晨直子和富士男刚出门上班,绘理就来找与平。她身穿鲜艳的柠檬黄色短上衣和白色布裤,手提小型旅行包,向与平点一下头。绘理跟平常有点不一样、稍微浓一点的化妆使她显得老成一点。
“那么,老伯,我动身了。桃桃的事拜托了。”
“我知道。托给我好了。今天下午我就去看看。”
“接粪便用的宠物席子都放在厨房里的一角。狗食放在洗碗池下的柜子里。”
“一天喂一次,下午3点。换换水,抱着去阳台让它呼吸户外的空气……是这样吧?”
“对。”绘理微笑,“不过我怕老伯着凉,去阳台不必勉强。”
知道了,与平说。绘理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忽然伸出手握住与平的手。
“谢谢,老伯。”绘理小声说。稍微湿润、柔软的手久久地留给与平的手掌温暖的感觉。
这天上午,与平在公寓附近散步,顺便去商场买了直子吩咐买的卫生纸,回家后做了减轻腰痛的轻松的体操后,边吃午饭边看一会电视。午饭是冷剩饭和纳豆。
饭后收拾完碗筷刚过1点。与平为了消闲戴上花镜开始读晨报,但精神集中不起来,一会儿就不读了。
与平似乎觉得等不到3点。桃桃单独被留下,一定会觉得很不安,也不妨早点儿去陪它玩,他想。
与平把装有绘理寄托的钥匙的钱包放在裤兜里,简单地整理一番后出门。他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仔细地锁好门上的两把锁,乘坐电梯到三楼。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影,鸦雀无声。
与平情绪急躁地急步走到门牌上写着“阪本”的门前,掏出裤兜里的钱包。这个黑色皮钱包是很久以前他妻子还在世时跟她一起去百货商店买的,带拉链,也能放硬币。因为长期使用,已经掉色,而且拉锁上有点生锈,但做得很结实,还没有一处破损。
与平拉开钱包的拉锁,用手指头插进去,指尖触到几枚冷冷的硬币,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使他停止了动作。他屏住气看看刚拉开拉锁的钱包里面。
一百日元、十日元、一日元……在这些重叠着的硬币中间,昨天绘理亲手交给他的那把备用钥匙……系着黄色细丝带的钥匙……
没看到。他以颤抖的手把硬币全都倒在了手掌上,再把钱包翻过来看。除了接缝附着物似的灰色尘土以外,什么也没翻出来。
与平在裤兜里摸来摸去,右兜里,左兜里……但没摸着钥匙。
不妙了,与平说出声来。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也许是掉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平转身就跑到电梯里,又返回到自己的家。踢开铺着没叠好的被褥,查找褥单下面、枕头下面、睡衣里面,还在闹钟下、柜子里、拖鞋里……连不会掉进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没找到钥匙。
心脏机械地发出奇怪的声音,怦怦怦……胃痉挛,脖颈边冒出冷汗。
没有钥匙就进入不了绘理家,这很明显。
因为绘理的单元在三楼,所以也不能从阳台上进入。不,即使能站在阳台上,不打破窗玻璃也不可能进入。
虽然如此,决不能束手无策。与平确实收下了钥匙的,所以它应该在哪里存在着。
昨天晚上也没去本来打算去的“三上”,一直呆在家里。只有今天上午外出过。那么,是不是去商场时丢了?或许买卫生纸的时候在收款处钥匙偶然从钱包里掉出来了。
与平匆忙赶到起居室,翻电话簿查商场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商场工作人员回答说没听说有丢失的钥匙,语调听起来有点冷淡。
“是系黄丝带的钥匙。”与平又说一次,“请问问收款人,没有的话后果会很严重的。”
“如果有遗失物的话,即使是收款员也会按规定马上送到办公室。”对方说。
与平说“明白了,算了”,就把电话挂上了。他再一次跑出门,三楼的走廊、电梯里……一处不漏地找遍有可能掉下的地方,而这次还试着要沿上午散步的路线去找。他乘坐电梯下到一楼。
走过信箱旁边时,与平忽然止步。信箱后面可以看见管理室的小窗。与平想起了一年前丢失自己家的钥匙进不去为难时的事情。事后他女儿提醒说:“这种时候请管理员帮忙好了。”
管理员嘛,也许保管着每套单元的备用钥匙以防万一。他迫不及待地跑到管理室的小窗前。
小窗旁边有只内部对讲机的按钮。与平伸出手刚要按,突然就冻僵般地动不了了。
不,不行。与平咂一下嘴。
对管理员怎么说明好呢?这里禁止养宠物。决不能说受绘理托付照管狗,因丢失钥匙而为难。
再加上即使巧妙地撒谎能借出钥匙来,管理员一定也会跟来,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是同一个公寓的人,人家不在的时候要进入完全没关系的人的家里,管理员也不会把钥匙不问不管地借给他。
还有,桃桃是一条一有人进门就会好奇地蹿出来的狗。即使背着开锁的管理员,与平能顺利地溜进房间里,桃桃蹿出来也就完蛋了。
与平垂头丧气地离开那里。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也不知道绘理投宿的地方。尽管如此也不能向直子求救。直子会骂与平,说他答应干傻事就会落得这样的结果,到头来会恳求管理员开门。这样的话,绘理养狗的事还是要被外人知道。
与平无力地再一次掏出裤兜里的钱包,虽然明知里面没有,但还是查找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走出公寓。沿着散步的路线来回三趟,睁圆眼睛在沟里、电线杆子后面等地方寻找,但还是没找到钥匙。
该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与平看看手表,已经过5点了。该是桃桃肚子饿得哼鼻子的时候了。岂止如此,由于心里不安它衰老的身体也许要发生异常了。
但现在还算好,问题在以后,与平想。
绘理回家是在后天下午。后天!如果直到那时我还进不了她家的话,桃桃就得直到后天既没有吃的东西也没有水,被关在那空气不流通、窄小的房间里。
如果因为自己桃桃死了……这么想着与平害怕得直哆嗦。与其对绘理那么疼爱、那么信赖我委托的狗坐视不救,不如自己死掉。
与平茫然若失地回到公寓,回到了自己的家就乱揪头发。总得想个办法,得想出没有钥匙能进入她家的方法。
也不能找个盗贼叫他撬开锁……与平绝望地这么想,望着阳台上的人工草坪。
盗贼?
与平感觉到自己身体抽搐了一下。他产生了一种感觉,拼图玩具七零八落的图片这时突然动了起来似的。
“对了。”与平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大腿,委托一个有开锁技术的人就行,一个有简单、迅速、不被怀疑地做好一切的技术的人……
头脑里恢复了很久以来已经忘记的透明感,脑子像年轻人那样生动地呼吸起来,生出一个又一个的好主意。
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是在“三上”见过的、姓锅岛的男人。三个来月前的一天,与平在“三上”吃饭时他就坐在与平旁边,喝醉了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
“我以前是溜门子的。”这个50岁左右、灰不溜秋的男人说。
不会吧,老板娘静江苦笑着敷衍道。
锅岛却郑重其事地说:“真的,我的本事可了不起了。喂,老头子,你不知道披金这个词吧?”
与平因为不愿意多事,所以不开口。锅岛又随便讲起来。
“披金就是开锁的专家进行的非法行为。无论什么锁都能撬开。我这个人的专用工具不下一打。只要有这些工具,任何门锁差不多都能轻而易举地撬开。”
别的话与平没记清楚,只记得静江说:“你怎么没被逮住?”
这时锅岛赌气似的回答说:“被逮住了,所以目前暂且做正经人。”
之后与平与锅岛在“三上”见过几次面。
他总是带着一个显得忧郁、消瘦的年轻女子,不用说对话,连个招呼也没打过。他每次都没命地喝酒,因为每次都比与平来得早,也许是刚开门就进来的顾客。
委托那个男人试试看吧……与平下了决心。要是那个男人的话,也许干得出来。门锁可能会弄坏,但没关系,不要紧的。绘理回来后如实地告诉她事实,换锁的费用由我付就行了。比喂不了桃桃不是好多了吗?
锅岛总是赊欠酒钱,与平以前也听到过锅岛走后静江在这个问题上发牢骚。如果今天晚上锅岛没来“三上”,问问静江就可能知道他的住所,这是因为静江是个精明人,赊账顾客的住所,她一定会一个不漏地掌握好。
与平猛地站了起来,甚至脚尖都抽筋似的发麻疼痛他都没介意。为了绘理,能做的事情都要做做看。腰痛、身体不舒服已经无暇顾及。他锁好自己家的门,出了公寓就匆忙地跑向开往火车站方向的汽车站。
与平到“三上”是6点1刻左右。静江正忙着准备煮菜,看到与平就热情地打招呼说:“您来了!”
好像有先来的顾客,狭窄的柜台尽头的椅背上挂着一件黑不溜秋的男式上衣,前面放着冒热气的手巾把儿。
“我好像不是第一个来的。”与平笑着说。
静江稍微皱皱眉,向与平点点头后偷偷地指指店堂最深处的厕所那边压低嗓门说道:“是那个顾客。仍然一直欠债不还,还说大话,而且这么早就来喝。”
与平想可能是……不由得兴奋得涨红了脸,这时响起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厕所门那边走出了穿着不太干净的灰色开领短袖衫的男人。
这就是锅岛。那个忧郁的女伴不在,好像就他一个人。与平注视着锅岛想打招呼,但锅岛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与平似的,坐下就低声说:“来瓶啤酒。”
静江冷淡地答应着,瓶盖起下来后把酒倒在玻璃杯里,向与平问道:“您要什么?有煮竹笋,很好吃的。”
“好的,来一份。”与平说。
锅岛好像赌气似的大声说:“我要土豆煮牛肉。”
静江刚说“好”,但马上又皱着眉说:“哎呀,对不起,土豆用完了还没买。今天忙着煮竹笋,如果要煮干的芋头的话倒有着呢。”
“我想吃你的土豆煮牛肉才来,你不应该这样吧。”
“对不起,我马上去买,”静江慌忙从小现金出纳机里抽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虽然是个不受欢迎的顾客,但对她来说好像还是顾客就是顾客。
“蔬菜店离这儿很近。你能不能等一会儿?”
好,锅岛不高兴地说。
静江出去了,店里只留下与平和锅岛。
“三上”是火车站边的铁路桥下鳞次栉比的无数小棚子式的小店中的一个。因此每当火车驶过时,门口的玻璃拉门都会咕咚咕咚地发颤,使人感到不安。
与平干咳一声,向锅岛看去。
“喂,打扰一下。”
“嗯?”锅岛嘴边挂着啤酒沫向与平转过头来。
“我有一件事要求您。”
“什么事?你说说。”
锅岛的口气出乎意料地给与平很配合的感觉。与平放下心来开始说出事由。
自己丢了钥匙很为难;怎么也不能让公寓的管理员知道养着狗;要是今天晚上不设法进到绘理家里,要担心狗的健康了……
与平讲着讲着就看出了锅岛的脸上逐渐泛起趣味索然的冷笑。
“哎,原来是这么个事情。”锅岛鄙视地说:“公寓的门锁有几把?”
“一把。人家平常好像锁两把,但我收存的钥匙只有一把……所以要您撬开的锁只有一把。”
“5分钟,不,有3分钟就能干好。在什么地方?”
与平高兴之余不由得站了起来。
“您可以帮我干吗?”
“可以。工具我也有,我说过吧,我是专家。但是报酬是要的。”
“当然。”与平用力地说。他根本没想过让锅岛白干,他打算拿出自己所有的现金来付钱。
“那么您能不能现在就去?”
“你开玩笑吧,老头子?”锅岛发出粗鲁的笑声。
“天这么亮就开始的话,被别人看见会大吵大闹的,专家应该再晚一点开始工作。”
“那么,什么时候……”
“10点怎么样?公寓的话,这个时间最容易钻空子。”
“您说钻空子……这并不是溜门撬锁。”与平支吾着说。
“要撬开别人家的锁吧?差不多吧。”
与平几乎吓呆了,但还是点点头。
“行,”他说:“那么咱们定下10点。”
如果10点的话,桃桃还不会有问题。狗即使吃不到东西,几个小时的话,大概也能忍耐。桃桃因为不见绘理,食盆也空着,所以心中一定会不安,但不得不让它忍耐一会。
与平脸上发烧,告诉了锅岛公寓的地点,要求他晚上10点来公寓大楼前。锅岛答应了,又拿起酒杯喝啤酒。玻璃拉门被拉开,静江进来了。
“我马上给你做。”静江对锅岛匆匆忙忙地说:“您能不能等一个小时……不,四十来分钟?”
锅岛不理静江,脸上泛起冷笑看着与平。
与平用筷子戳戳静江给他盛的煮竹笋,心神不定地吃起来。
这天晚上“三上”一会儿就坐满了顾客,与平刚过7点半就回家了。当与平回到家时,直子和富士男正在大口地吃攥寿司,好像是叫铺子送来的。
“爸爸的份儿没有。”直子无动于衷地说:“反正在‘三上’吃过了吧?”
与平点点头,在直子身旁来回打转儿说:“今天晚上还得出去呢。刚才在‘三上’一个朋友约我去围棋会,无论如何也要我去。”
“是吗?”直子不感兴趣地说:“你要是出去,别忘了带钥匙。我今天有点儿累,想早点儿睡。”
“我也想早点儿上床。”富士男像愚蠢的鹦鹉那样重复着直子的话。与平听着腻味,但装出笑脸回答后便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与平迫不及待地等到10点。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电视打发时间,9点50分一到就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女儿夫妇的卧室门紧闭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
与平小心地不弄出声音出了门,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锁上门。他匆忙乘坐电梯下到一楼。虽然已是5月中旬,但夜里多少还是觉得冷丝丝的。与平扣上身上穿的开襟毛衣的纽扣,走到人口的门廊。
与平一到,锅岛就突然从门廊旁的黑暗处出现,吓了与平一大跳,但又马上转惊为喜。与平真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准时,其实有思想准备耽误个一二十分钟。与平认为他到底是个专家,高兴了起来。
“是很好的公寓啊。”锅岛低声说:“很贵吧?”
“不,不怎么……”
“老头子,没想到你这么有钱,啊?”
与平含糊地向锅岛微笑。他打开电梯门,看清没人后让锅岛进去。
“是三楼,三楼差不多都是出租的。”
锅岛哼了一声,打开夹在腋下的包。里面并排放着很多手术刀模样细长的金属棍,每根尖端都有着微妙的弯角。
“您用这些工具吗?”
“嗯。”
“竟有这么多。”
“差不多吧。”
“您不管什么锁都能开吗?”
“你先看着。”
锅岛露出目中无人的笑。到三楼走出电梯,走廊里没有人影,紧闭着的每扇门后边也静悄悄的。
与平感到心跳起来,把锅岛领到绘理家门前。
“是这儿。”
锅岛一看门锁就低声哼哼地笑起来。
“这种锁像哄小孩的玩意儿一样。”
“真的吗?很简单吗?”
“这种锁是初学者的。有一根大头针就能开。”
锅岛在工具包里翻弄,取出一根又细又尖的金属棍就开始干起来。球形门把手上的钥匙孔里插进了这根金属棍,咔嚓咔嚓地连续发出五六次清脆的声音,听见里面有了什么动静。
“打开来了,老头子。”锅岛高兴地说:“哪里是3分钟,其实都费不了30秒钟。”
与平小心翼翼地把门把一拧,门把就顺利地转动了。
“太好了,谢谢,锅岛先生,您帮了我大忙。哎,我真担心会怎样了呢。这就放心了,太好了,太好了。”
与平把门开出一道缝,只见里面有一对又亮又圆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这边。就是桃桃。桃桃已近在咫尺,流露着可疑又不安的神情,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与平。它喉咙深处微微发出声音,辨不出是吼叫声还是喜悦声,拼命地摇着尾巴向与平这儿扑过来。
“桃桃。”与平叫了一声就抱了起来。放心之余,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太好了,你好吗?饿了吧?我马上就喂你。”
与平抱着桃桃往屋里走,锅岛也跟了进来。与平不愿意让锅岛进入绘理家,但又不能叫他走。既然委托了这种事情,就不能马上赶他走。不付报酬,他也不肯走吧。
锅岛东张西望地环视着整个屋子,与平一只手插进裤兜里。他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一张一万日元和一张五千日元的纸币——拿出来伸向锅岛。
“是什么呀,这是?”锅岛突然奇声怪叫。
与平心想也许太多了,做出笑脸说:“这是报酬,请收下。”
啧啧啧……锅岛咂嘴。
“老头子,老头子,你别逗了。”
“嗯?”
锅岛把纸币捏起来,吹羽毛似的向纸币吹了口气。两张纸币飘落到地上。
“一吹气就飘落,你说这叫报酬吗?此话当真?不是开玩笑?”
与平不言语,他有不祥的预感,觉得嘴里逐渐发乾。锅岛眼里露出凶光,向与平逼近一步。桃桃舔起与平的脖颈,与平抚摸着狗的头,把它放在地上。
锅岛把脸靠近与平说:“喂,老头子,你叫人干出犯法的事情,难道说付这么点小钱就了事吗?”
“但,但,但是……”与平干燥的嘴里拼命地咽下唾沫,感到透不过气来,他用手按在胸口上。“不,我……并不……那么……”
“这种活代价很高。”锅岛用食指戳在与平的胸口上。
“你要想说没有钱也没用。你住在这么奢侈的公寓里,反正有很多钱吧。”
与平的嘴一张一合。他要问问是多少钱,但说不出话。他好不容易说出“多少”时,因为太恐惧,竟产生了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深处骨碌一转的感觉。
“你问多少钱吗?这个……要50万吧。”
锅岛歪歪嘴角,“我是专家。即使是只费30秒钟能撬开的锁,也确实是危险的活。这种活我怎么能只收一两万就干?”
与平想到自己在被敲诈。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在存心这么干,我完全上了鈎。
与平两膝开始发抖。桃桃要喂食,缠住他的脚哼哼鼻子,但他连自己为了什么而进入这间房间都忘掉了。
“等你到明天,”锅岛厌烦地看着桃桃说:“是现金50万,装在信封里拿到‘三上’,听见了吗?”
与平不回答,锅岛就像狮子那样龇出门牙。
“你最好别起去警察署这种念头。你万一干这种事,我就会一生跟着你敲骨吸髓的。”
“啊,啊,啊……我会付的,一定。明天带到‘三上’。我求求您,就这样饶了我吧。”与平说着,假牙磕碰得嘎吱嘎吱地响。
“你明白了就行。”
锅岛好像一下子对与平失去了兴趣,开始环视房间。
“这间房间里可真没有什么东西,够寒碜的。”
与平急忙抓住锅岛的胳膊。决不能给绘理添更多的麻烦,这一点无论如何也要阻止。
“请别这样,还想拿走什么东西……”
但锅岛充耳不闻。他甩开与平的手,走进和式房间,粗暴地拉开壁橱的门。他估价似的看着里面的东西,弯下腰从里面取出几个箱子一个个地打开盖。
锅岛啧啧咂了咂嘴说:“连颗宝石也没有,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与平快要哭出来了。他甚至想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如豁出去了,明知要闹得翻天覆地,还不如通知管理员叫警察来。就在与平提心吊胆地偷看锅岛时,锅岛忽然仰起头来看了看壁橱的上层,显得很高兴。
“有好酒。一个寒碜的房间里竟有瓶像样的酒。”
锅岛把手伸到壁橱深处,取出了一个人头马酒盒子。锅岛打开盖,拿出瓶子晃了晃后自言自语地说:“把这个拿走吧。”
“这是代替定钱的。这么个东西还可以吧,喂,老头子?”
如果锅岛肯走的话,拿走一两瓶白兰地也没关系。即使是绘理只舍得一点一点地喝的酒,如人头马一类的东西,与平也能用零用钱东拼西凑地买了还她。
“请,请,请……请走吧。”与平说着,结巴得厉害。
“好吧,我走了,老头子。不准忘了明天的约会。”
锅岛抱着人头马的盒子,赶快穿鞋开门走了。
留下的与平出了一身大汗,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桃桃爬上与平的腿舔舔他的脸颊。他完全停止了思维,从厨房里的洗碗池下面取出狗食罐头,用罐头起子打开盖倒到狗食盆里。桃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到底怎么办好?与平抱着脑袋。闯出了意想不到的大祸。如果动用自己名下的定期存款的话就能筹出钱来,但这么办迟早会被直子知道并要问个没完。直子爱挑剔钱的用途,所以自己非得想办法辩解。
再说问题不在于钱上。与平责备自己太小看锅岛。与平意识到那个人本来就心术不正,不由得直打哆嗦。如果交给他50万日元的钱,他就会得寸进尺,今后还可能再敲诈呢。
与平也为绘理担心。他想到万一祸及绘理,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我真傻。”与平愁眉苦脸地抱紧桃桃。
“我真不应该委托那种人。我的确很傻。”
房间里太热了闷得慌,与平因恐惧与不安浑身冒汗,感到喘不过气来。他放开桃桃,站立不稳地走过去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门窗。
与平很不舒服。可能血压又上升了。他闷得受不了了,脱掉身上的对襟毛衣,解开里面短袖衬衫的纽扣,放松裤带。他要使自己定下心来。如果血压再上升,也许会在这里晕倒。
与平解开裤子上的纽扣,拉下一点拉链。
他似乎觉得身体有点解放了。
这时与平在裤腰里面摸到了一个微暖的硬东西。他把手贴在腹部,有什么东西在裤衩松紧带的上面骨碌一动。
与平把它拿上来,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把系着黄丝带的钥匙,好像挂在裤衩上面。因为压在裤带下,所以没注意到。
与平按住挂在脖子上的自己家的钥匙。
他自言自语地说:真不像话。重要的钥匙揣在怀里,这个平常的习惯居然引起了坏结果。
绘理寄托给他的钥匙,开始的确装在钱包里,但后来他觉得不放心,又拿出来深藏在怀里了。这么要紧的事情我为什么忘掉了?
我也许真的老糊涂了。由于老糊涂竟上了如此荒唐的圈套。与平垂下头,双手支在地板上,又深又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下午六点整,与平拉开“三上”的门,静江快活地说:“您来了。”
裤兜里放着装有50万日元的信封。当提取一直珍惜的、未到期的定期存款时,与平气得要掉眼泪。并不是有什么打算要派一定的用场,但现金还是很宝贵的。即使决心离开女儿夫妇随便进哪一所敬老院,现金也会发挥作用。况且想到要把这么宝贵的钱给那种坏蛋的原委,他就伤心得简直不想活下去。
与平坐在柜台前,无力地垂下肩膀来。
静江瞅了他一眼问:“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看起来有点没精打采的。”
“不,并没有什么。”他懦弱地微笑着:“我羡慕你。你总是精神很好。”
“并不是这样,今天非常心烦。刚才有个警察来问这问那,是不愉快的话题,我可累坏了。西村,您知道吗?”
与平把手巾把儿接过来边擦脸边仰看静江。
“出了什么事吗?”
“那个男人,”静江低声说,火车在头顶上开过去,玻璃门颤动得咕咚咕咚地响。静江等到噪音静下来,好像要消除心中不吉利的念头,语调格外高昂地说:“据说那个男人死了。”
“哪个男人?”
“昨天也来过这儿吧,那个点土豆煮牛肉摆臭架子的男人。他姓锅岛,你是不是也碰见过几次?”
与平发觉拿着的手巾把儿掉在了柜台上。
静江噘着嘴继续说:“听说那个人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死了才被发现,这是今天早晨的事情。那个锅岛有时带着一个瘦女人一起来这儿吧?她好像是锅岛的情人,听说是她发现了通知的警察。可是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要自杀的人。”
静江皱着眉揭开锅盖,用长筷子戳戳看菜煮得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难处要干出这种事来,据说他把氰化钾放在人头马里一口气喝下,酒中搀的氰化钾多得使人不能相信。警察也奇怪那么多的氰化钾他是从哪儿弄到手的。真可怕,我今天总觉得压抑。我想聊聊高兴的事情,西村您没有什么开心的好事吗?”
阪本绘理是第二天的下午3点左右回来的。与平正在绘理的房间里和桃桃一起玩儿,听到门口有响动就去迎接。绘理在门口一见到与平就满面笑容。
“我回来了,老伯。谢谢您帮了我大忙。”
“你回来了。”与平眯缝了眼睛,“你好像很好。旅游怎么样啊?”
“过得非常愉快。我参观了几所寺庙,还思考了很多问题,精神完全恢复了,真有点儿难以置信。这都沾了您老伯的光。”
桃桃叫着跑出来,向绘理摇摇尾巴。绘理高声欢呼着把桃桃抱起来贴在脸上。
“我回来了,桃桃。你一直乖乖的吗?”
“它一直很老实。”与平温和地说:“绘理不在,它显得寂寞,所以我经常跟它玩儿。”
“太好了,桃桃。”绘理这么说着,再一次跟桃桃贴了一下脸,然后快活地脱下鞋。
“老伯,我给您买来了一些礼物,甜的啦、腌菜啦……京都的食品看起来显得很好吃,所以买了很多。咱们现在一起喝茶吃点心好吗?”
绘理动作轻快地去厨房把水壶放在煤气竈上,开始把买回来的东西摆在餐桌上。桃桃高兴地去叼包装纸,绘理好像觉得很可笑,就笑着说:“喂,桃桃,不许做这种事,我要打你的屁股。”
绘理给与平看了几张寺庙参观票,开始语调生动愉快地解释着,有时还做着手势。
煤气竈上的水开了。绘理赶快站起来去关掉煤气,把放着茶具的托盘端回来。
“来,老伯,咱们先吃什么好呢?您吃吃八桥甜煎饼。看,还很新鲜湿润,一定很好吃。”
与平有点迟疑地说:“绘理,等一下。”绘理正在打开装八桥的盒子,停下手边说着“什么”边把可爱的脸转向与平。
“那个,我扔掉了。”
“那个是什么?”
与平轻轻地干咳。
“我忘了桃桃的尿席在哪儿,心想也许在壁橱里,看看里面……我在那儿发现了,偶然的。”
忽然绘理的脸涨红了。她说“哎呀……老伯您……难道说……”
与平微笑着点点头。“我把它倒到马桶里了。那种东西你已经不需要了吧?”
绘理稍低下头,然后害羞地仰看着与平。
“您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它就是那个?”
“我会知道的。”与平感慨地说:“绘理的事情我什么都明白。那么危险的东西你要忘掉呀,行吗?”
瞬间绘理神情显得迷惑,但一会儿就又浮现出爽朗的笑容。
“谢谢老伯。”她说,“您还真是个天眼通。”
对呀,与平说。片刻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从厨房的窗户射进来长长的西晒阳光。绘理轻轻地拿起一块八桥,送到与平的嘴边。
“来,老伯,您把嘴张大。”
与平张开嘴,又凉又甜的东西滑进了嘴里。绘理眨眨眼睛问:“好吃吗?”
“嗯,很好吃。”
绘理很像昔日的直子。跟以前那天真、老实、温柔的直子一模一样。与平幸福得神魂颠倒似的,在橘黄色的西晒阳光里没完没了地嚼着甜甜的八桥。
——钥匙老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