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冈迪,身材瘦削,留着大胡子,三十二三岁,穿着件北脸牌防水风衣,正站在一辆温尼巴格牌露营车旁,汽车就停在马凯特州立公园的树林里,紧挨着一个破败的护林站。这护林站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遗弃了。露营车上有不少划痕和凹陷,车屁股上非常张扬地贴着六七张保险杠贴纸,赞美绿色能源的重要性,还列着一些诸如骑山地自行车穿越斯诺夸尔米山口和沿阿巴拉契亚小道徒步远足的事迹。
“你听见什么了吗,亲爱的?”苏珊问。她是一个长得圆滚滚的女人,一头浅褐色的直发。比冈迪大几岁。她戴着条项链,形状像是埃及的安卡,手腕上套着两条手编的友谊手链,手指上有枚结婚戒指。
“没有。”
“是什么?”
“是人说话的声音,肯定没错。对了,听上去差不多像是喊叫。”
“公园都关闭了。都这么晚了?”
“我知道。鲁迪什么时候回来?”
“随时。”
她的丈夫眯缝着眼睛看着夜色。
“爸爸?”
他转过身来,见自己九岁的继女正站在门口。她上身穿着件T恤,下面穿着条牛仔布裙,脚上是一双旧跑鞋。
“艾米,该睡觉了。”
“我在帮妈咪做事呢。是她要我做的。”
冈迪心烦意乱地说,“好吧。听你妈的吧。进屋去。外面很冷。”
女孩金色的长发一甩,消失了。
露营车有两个门,前后各一个。冈迪走到后门,进入车内,找出一把破旧的猎鹿步枪,把弹匣压满子弹。
“你在干什么,亲爱的。”
“我得去看看。”
“可是护林人——”
“不在这附近,现在还不在。你把门锁好,拉上帘子,谁来都不要开门,除了我和鲁迪。”
“知道了,亲爱的。小心点!”
苏珊爬上台阶,进入车内,关上门,锁好。帘子放下了,露营车一片漆黑。发电机发出的微弱声音差不多都被风声给盖住了。很好。
冈迪拉上衣服的拉链,戴上一顶灰色的线帽,这还是苏珊在他过生日的那天给他买的。他沿着小路走了下去。这条路最后通往若利埃小道。他用手臂勾住枪。
他先往南走,然后拐向东。他们来这儿已经四天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附近走动。所以他对这地方很了解,找到了一些被随意踩出来的通道和小路,有些是鹿踩出来的(落叶被踏烂、树枝被踩断、颗粒状的粪便),有些是人踩出来的(踪迹同上,除了粪便)。
他缓缓地移动着,非常小心。倒不是怕迷路,而是怕突然撞上什么人。
那声音是尖叫吗?他在想。
如果是,是人叫,还是兽号?
冈迪现在朝着他觉得他听到声音的那个方向走了已经有二三百码远了,这时他跪了下来,仔细地审视着月光下的森林。他听见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接着又是哗啦一声响,不是很远,也许是树枝掉落的声音,也许是鹿,也许是熊。
“也许是我该死的想象力。”
突然他紧张起来。
那儿,对了……这下没错了。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他断定——正在从一棵树往另一棵树移动,身子压得很低。她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似乎很细。是一把步枪?他攥紧手里的枪,一把萨维奇.308型步枪。
这是怎么回事呀?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已被正式关闭的州立公园里,又在这么晚的时候,大喊大叫?他的心怦怦直跳。直觉告诉他,应该马上回到车上去,然后赶紧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但是突突突的柴油机发动的声音又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他蹲低身子,紧盯着那个女人,心里在纳闷,她的动作怎么像个军人?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掩蔽处爬到另一个掩蔽处。她显然不是护林人。她没有戴那个有明显标志的帽子,那上面有个史摩基熊的图案,也没有穿护林人的专用制服。她好像穿的是件滑雪衫。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是个威胁。
那女人在一大片黑莓丛的后面消失了,他没再看见她出来。冈迪站起身,提着枪,抬起枪口,朝那边摸了过去。
干脆从这该死的地方走开吧,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可转念一想:不行,都到这分上了。接着干吧。
他在一个陡坡旁停了下来,坡下是一片森林。他左手扶着细细的桦树和橡树苗,稳住身子,然后,走到地势平缓的地方,再朝那片灌木丛走去,刚才那女人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他查看了一下那个地方。没有看见那个女人的踪影。
原来她在那儿,就在离他三十英尺左右的地方。她正躲在一个阴影之中,但他还是看见她了。她正趴在一个灌木丛的旁边,露出半截身体。她低着头,像是一头母狮子正在等待着一只羚羊。
他轻轻地拉开萨维奇枪的枪栓,顶上子弹,开始往前移动,有意避开树枝和落叶,就好像是走在一片雷区之中。
这下他自己也像是个军人了。这个角色让他一点也不舒服。
克里斯丁·布琳·麦肯齐埋伏在一棵黑糊糊的橡树后面,这棵树长着很多瘤,但却很气派。她攥着那根球杆长矛,深深地呼吸着,为了不发出声音,她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她刚才又爬回了那座小山,朝那人刚才消失的地方摸过去。
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其实人却觉得很冷,因为她脱掉了滑雪衫和一条运动裤。脱下来的衣服里面,塞进了树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倒伏的稻草人,隐身在一个黑莓丛之中,这是吸引哈特同伙的诱饵。
这招似乎起作用了。那人现在正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还是没看见哈特的踪影。
好吧,她心想。
一对一,我打得过你。
她先前冒着被远距离射杀的危险,走进月光之中,故意暴露了一下,然后就迅速地消失在这片黑莓丛之后,在这里她脱下衣服,堆放在地上,看上去就好像是有人受伤了,或是躲藏在这里。
她溜下山坡,再绕到了这棵树的后面。
但愿哈特的同伙能上钩。
他上钩了。枪口高高抬起,那个阴影正从山上下来,朝那个假人摸去。
布琳隐身树后,根据脚步声判断着那人的位置。她的听觉此时变得十分敏锐。所有的器官,实际上,都调动了起来。长矛的利刃,就是那把芝加哥餐刀,紧贴着她的面颊,深深地隐藏在树影之中,不会因为月光的照射而发出反光,从而暴露她所在的位置。她心想,真是好奇怪,这把从未用过的厨房工具,第一次使用不是用来切牛柳,剁鸡扒,而是用来杀人。
不过她也意识到,这个想法并没有怎么让她感到不自在。
咔嚓一声轻响,随即是一阵窸窸窣窣。
这时突然起风了,刮得还挺大。她一时间听不见那人的脚步声了,耳边是一片树叶轻颤和树枝摇曳的声音。
在哪儿?她在想,有点慌了。
随即她又听见了他的动静。那人仍在径直朝那个诱饵走去。从他行进的路线看,他刚好要经过她藏身的这棵树。
二十英尺。
十英尺。他的脚步声很轻。
她从她的这个狩猎隐蔽处尽可能仔细地观察着这块地方,想找到哈特。没有。
六英尺,五……
接着他人就已经到了这棵树的边上了。
终于,他走了过去。
布琳伸头看到他的背影。他已经换掉了那件战斗服,布琳记得在菲尔德曼家看到他穿过,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北脸牌滑雪衫,可能是他在湖景路2号的那个人家偷来的。他还戴着一顶帽子,盖住了他金色的短发。
好吧,该动手了,她对自己说。
她的身体里泛起了一种静静的、近乎欣快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其他场合也出现过,但通常都是在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一次马术比赛的三重障碍赛上,当时她正骑在一匹飞奔的栗色骏马之上。在一次疯狂的追车过程中,在逃的是一个军火贩子,汽车在郡级公路上开到了时速140迈。还有一次是在她和凯斯在比洛克西度假时,他们化解了两个小青年之间的一场生死搏斗。
该打的时候就要打……
她此时在想:先用裹着台球的流星锤把他砸晕,再冲上去,使尽全身的力气把长矛刺入他的后背。夺下霰弹枪。
还要提防哈特的突然出现。因为,他的同伙只要一叫,他肯定会过来。
布琳从树后出来,打量了一下她的目标,然后一挥手,台球流星锤飞了出去。
台球在空中划了一个弧,朝那人飞去,正好砸在他的耳朵上。他大叫一声,扔掉了枪。
布琳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向前一跃而起。
她现在不是警官了。也不是妻子或母亲了。
她是一匹狼,一头原始的动物,生存是她唯一的信念。冲,冲,脚趾隔着靴子踏进坚硬的土地,长矛在手,矛刃在冷冷的月辉下闪着寒光,直向那人刺去。她极力克制住一股强烈冲动,才没有发出一声男人般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