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曼克维茨跟妻子一起在密尔沃基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这地方的小牛肉号称是城里最好的。但这种肉曼克维茨和妻子却并不喜欢吃。只是有个商人请他们吃饭,凑个三人组合,他们就同意来这儿了。
侍者推荐的是意式煎小牛肉火腿卷、玛莎拉烧小牛肉和波伦亚小牛肉配意大利细面。
曼克维茨点了份牛扒。他妻子挑了份三文鱼。请他们吃饭的人要了份小牛肉块。
他们一边等着餐前开胃小菜,一边碰了碰杯,喝着巴巴莱斯科,一种有点辣味的葡萄酒,产于意大利的皮埃蒙特。蒜香面包片和沙拉来了。请客的那位商人把餐巾塞进衣领,看上去挺别扭的,但倒是很管用,曼克维茨对于管用的东西是从不反对的。
曼克维茨饿了,也累了。他是当地一个工会——也许是密歇根湖西岸最重要的工会的头儿。这个工会的成员大多是一些粗野而苛刻的工人,他们所受雇的那些公司的老板同样也很粗野而苛刻。
这几个词儿用来形容曼克维茨的一生倒也是挺贴切的。
请他们吃饭的人是全国工会的一位首脑。他从新泽西飞来,就是要和曼克维茨谈一谈。先前在工会总部的一个会议室里,他递给曼克维茨一根雪茄——在那儿,请勿吸烟的要求形同虚设——然后对他说,最好能让那个联邦和州的联合调查停下来,这事不仅要做到自己不吃亏,而且还要越快越好。
“好的,”曼克维茨说,“保证。”
“保证,”新泽西来的人说,语气很干脆,就像他咬雪茄帽一样。
曼克维茨压住了怒火,这鸡巴东西从纽瓦克飞来,就是为了传这么句话,像个大惊小怪的小学老师。他笑了笑,显得好像很有信心似的,其实他一点都没有。
他从凯撒沙拉中叉了一片大叶莴苣,将叶子的一边蘸了蘸沙拉酱,却粘了太多的凤尾鱼粒。
这顿饭纯属社交性的,大家一边吃着,一边东扯西拉地聊着。那人还谈起了包装工队、熊队和巨人队,但每每提起也都是一带而过,因为他知道还有位女士在场。最后大家都发现,谈来谈去还是谈去多尔郡或加勒比海度假是最有味道的话题。新泽西来的这位主把凤尾鱼粒递给曼克维茨,但他婉拒了,还笑了笑,可心头却涌起一股恼怒,甚至是愤恨。曼克维茨心想,这位主要是去竞选全国工会的领袖,他的竞选肯定会翻船,就像那艘埃德蒙德·费兹杰罗号一样。
就在侍者稀里哗啦地收走沙拉盘之际,曼克维茨注意到有一个人独自走进了餐厅,冲女老板略略摆了一下头。此人年龄在三十七八岁左右,一头咖喱色的短发,面色从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性情温和的霍比特人。他在东张西望地找人。餐厅里光线不足,但意大利味儿倒是很足。餐厅的老板是个乌克兰人,员工多是东欧人和阿拉伯人。他终于看到了曼克维茨。他很难被人漏掉,230磅的体重,一头让人惊羡的银发。
他们目光相遇。那人向后退去,退到了走廊里。曼克维茨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很快回来。”
这位劳工大佬向那个霍比特人走去,两人一起朝包间那边踱过去。包间今晚都是空的。他们顺着长长的走廊走着,如果说那儿还有其他人,那也就是一些人像了,如迪恩·马丁、法兰克·辛纳屈和詹姆斯·甘多菲尼,餐厅里的这些照片上用黑色粗笔书写的签名和背书看上去都差不多,不免令人生疑。
终于,曼克维茨走烦了,停下了脚步。他问道,“什么事,警探?”
那人顿了一下,似乎不愿意人家在这样的场合里称呼他的职位。曼克维茨看出来了,他不乐意人家这么称呼他。
“出了个状况。”
“什么意思?‘状况’?这是华盛顿话,是黑话吧。”曼克维茨最近的心情很糟糕,所以难怪,说话总想带点刺,可又没有什么锋芒。
那霍比特人不动声色地说,“在肯尼沙良。”
“见鬼,怎么了?”
“离此西北方向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那警察压低了声音。“那个案子的律师在那儿有个度假屋。”
那个案子。那个大案。
“那律师……”
“知道,知道,”曼克维茨唯恐对方说漏嘴,便摆摆手打断了他下面的话,免得他提到哈提根、里德、索姆及卡尔森律师事务所的名字。“怎么回事?”曼克维茨的举止不再显得那么怒气冲冲,转而被一种关切的态度而不是举止所取代。
“表面上看,是她丈夫的电话拨了个911。打到了郡里。我们对所有在玩这个案子的人都实行了通讯监控。”
那些玩家。在这个案子中……
“这你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他们都一直查到那里了。”
“整个系统做了强化。”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曼克维茨心里在琢磨。计算机,当然少不了。什么隐私权,操。他也不是不知道。“一个电话。一个911电话。接着说。”曼克维茨看着墙上笑容可掬的迪恩·马丁。
“没人知道电话里都说了什么。时间很短。后来似乎又撤消了。”
那是个警察常用的词儿。“你说什么?”
“那个丈夫,后来又打回来,说是拨错号了。”
曼克维茨顺着幽暗的走廊,可以看到他的妻子正在和站在桌旁的一个高个儿、秃顶的男人开心地说着话。
他心想,那人是不是见他离开了桌子,才过去的。
心狠、手辣、狡猾的鸡巴东西们……
他盯着那个霍比特说,“这么说,先是一个报警电话,然后又不是了。”
“对。所以没有通知特警队的任何人。我是唯一知情的人。记录是有,但被压下去了……我得问一下,斯坦,我是不是应该知道点什么?”
曼克维茨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什么是你应该要知道的,帕特。也许那是一个火灾。911——谁知道是什么呢?一次撞弯了保险杠的小车祸。一桩入室盗窃。一只跑到地下室的浣熊。”
“我可以为你冒险,但可不愿走跳板。”
就为了他往这个警察的匿名账户里塞的那些钱,此人不仅应该愿意从那该死的跳板上跳下去,操,而且还会赤手空拳地杀死鲨鱼。
曼克维茨碰巧注意到他的妻子正在朝他这边看过来。主菜上来了。他回头看着那个警察说,“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什么事都不用担心。这是我们的协定。你会受到全方位的保护。”
“别做傻事,斯坦。”
“比如什么,在这儿吃饭?”
那警探不冷不热地咧嘴一笑。他冲旁边的一张照片点了点头。“还不至于那么糟糕。这可是辛纳屈最喜欢的餐厅。”
曼克维茨咕哝了一声,撇下警探一人在走廊里,径直去了洗手间,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部预付费手机。
湖景路2号的二楼有五扇门,都关着。地毯是家得宝店里卖的那种东方风格的,墙上的招贴画,是从塔吉特还是沃尔玛的一个三十英尺长的画廊里买来的。
哈特和刘易斯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动作很慢,每扇门前都要停一下。他们终于发现了女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了。刘易斯全神贯注。好的,感谢上帝,别出声。
女人在说什么怎么着也听不清,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她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已经来到了她们的近旁。
见鬼,这两个小妞在说什么呢?
不可思议的联手,不可思议的夜晚。
哈特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感到一种强烈的满足感,用汽车略施小计,得手了。其实,杀掉两个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干掉打中他一枪的蜜雪儿和那个差点打中他一枪的女警察也不会有多少乐趣。不会,他之所以现在有一种近乎于性快感的愉悦,那仅仅是因为他干的这单活眼看就要结束了。只不过两具血肉模糊的女尸碰巧是结局而已,对他来说,这种满足感不亚于用精细的钢丝绒给做好的橱柜的漆面做最后一次擦拭,或者是给与他共度良宵的女士做好的煎蛋上撒下最后一把香料。
当然,这儿是要死人的。他的一生会因此而改变,他明白这个道理。比如说,这个警察的同事会全力以赴地追踪杀她的凶手。他甚至觉得,她的亲属——丈夫、兄弟或者父亲——说不定也会代行执法,如果当地的调查不力的话,不过他倒并不怀疑他们的调查力度。
可是,如果是这位警察的丈夫要来追踪他的话,哈特得要想好一个对付他的计策。他会出手解决这个问题的。到时候也会有一种满足感的,等他把这颗夺命的子弹射进她的身体之后,刚好可以配成一对。
哈特小心地拧了拧门柄。锁着的。说话的声音在继续,全然没有警觉。
哈特指了指自己没受伤的那边肩膀。
刘易斯把嘴巴凑近哈特的耳朵,低声问,“你的肩膀?”
“我来撞门。我进去后,马上倒地,开枪掩护你。你从我身上跨过去,把她们干掉。”
“她们有枪,你说是吧?”刘易斯瞥了一眼门。
“有枪的时候干吗用刀?但我们得假定她们中的一个人有枪。”
刘易斯点点头,抓紧霰弹枪,看了一眼保险。红色的按钮露出。
里面,说话声还在继续,显得很放松。
哈特向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刘易斯,他手持温切斯特霰弹枪,枪口朝上,冲哈特点点头。哈特随即像做橄榄球的擒抱动作一样,弓下身子,然后往前一冲,右肩撞在门上,他疼得往后一缩。门发出咔嚓一声,锁爆了,门撞开了,但却只开了几英寸。哈特大吃一惊,他的头撞在橡木门板上,人向后踉跄了几步,差点给震晕过去。
门是顶到什么东西了。
卧室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哈特又推了一下门——还是推不动——遂急忙对刘易斯说,“推,帮我。推,门被顶住了。”
刘易斯双脚撑着地毯,但门还是纹丝不动。“不行。顶死了。”
哈特环视了一下大厅,随即朝卧室右边的隔壁房间冲去,推门进屋,迅速地搜查了一下房间,里面有一个法式双扇玻璃门,通向外面的阳台。他一脚踢开门,朝外面瞅了瞅,又向左边看了看。阳台有三十英尺长,两个女人藏身的那间卧室也与这个阳台相通,也有一扇这样的法式玻璃门进去的。阳台没有通向外面的楼梯。她们还没有从这儿逃走;人还在里面。
哈特把刘易斯叫过来。两人一起上了阳台,朝第一间卧室靠过去,在窗户边停下。几扇窗子都是关着的,里面拉上了帘子,似乎也被什么家具顶上了。落地窗,在几扇窗子的另一头,也拉上了帘子。
他在想如何应战才是最佳方案,那个女人拿着她那把格洛克是对着厅,还是对着窗?有没有其他的武器、障碍、逃跑路线?——这无论是对这两个女人而言,还是对哈特和刘易斯而言,都是要想到的。
刘易斯按捺不住了,但哈特却不着急。终于,他下定决心了。“你钻到那边的玻璃门那儿去。我在这儿,踢开这扇窗,设法推开里面的柜子或桌子什么的。然后我就开枪。你注意了,等我枪一响,你也打几枪。”
“交叉火力。”
哈特点点头。“我们有的是子弹。我们玩得起。然后我们就从门那儿冲进去。明白啦?”
刘易斯猫着腰钻到门那边去了,蹲在那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这边望了望。哈特点点头,随即一脚踹在窗户上,咔嚓一声巨响,一个小柜子倒了。他朝后面一闪身,刘易斯那边打破玻璃,向屋内打了三枪,打得窗帘直颤,玻璃哗啦哗啦直响,与此同时,哈特手里的格洛克也扫出了四枪。他并不指望能打中什么,但他知道这会压制住他们的猎物,给他和刘易斯冲进去争取时间。
“上!”
两人冲进门内,随时做好射击的准备。
他们发现屋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古董、土里土气的图画、柜子上和篮子里堆满了去年秋天的杂志和书。但没有人。
哈特想了一会儿,意识到两个女人先前是趁他们被耽搁的时候,从这扇门逃到过道里去了,可这扇门到现在还是被顶住的,是被一个很大的柜子,现在终于看清楚了。他朝壁橱做了个手势。刘易斯拉开壁橱门,照里面就是一枪。
枪声震耳欲聋。哈特觉得刘易斯刚才的动作别那么快就好了。这震耳欲聋的枪声来得太突然,把哈特吓了一跳;这时候要是后面有什么人摸上来,他会一点都听不到。
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在哪儿?浴室,哈特心想。一定是。
浴室的门关着。
刘易斯站在门前。哈特指了指刘易斯战斗服上的口袋。刘易斯点点头,放下霰弹枪,抽出了他的西格·绍尔手枪,这枪的声音也很大,但不像温切斯特霰弹枪那样震耳欲聋。他装上子弹,吧嗒一声打开保险。
哈特走上前去,正待要抬脚踢门,突然又停下了,头偏向一边。他示意刘易斯退后。“等一等,”他用口型说。随即他从一个柜子上抽出一个抽屉,朝门砸去,门咔嚓一声开了。
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他们的眼睛被刺得生疼,两人都咳嗽起来。
“耶稣啊,这是什么呀?”
“氨气,”哈特说。
“就跟催泪弹似的,操。”
哈特屏住呼吸,啪嗒一声打开浴室的灯。
好嘛,瞧瞧这。
两个女人把一桶氨水放在门顶上,只要有人走进来,就会被淋到——说不定把眼睛都会弄瞎。幸亏门又自己合上了,在他们进门之前就把氨水桶给顶了下来,掉到了地板上。
“操,是个套儿。”
他在想象着要是真被这化学制剂淋上了会怎样。痛,难以忍受。
哈特擦擦眼睛,砰的一声关上门,环视着卧室。“瞧,”他叹了口气说,“根本不是她们在说话。我们听到的是这个。”他指了指电视。索尼电视机上的电源线绑在衣柜的腿上,然后插在了墙壁上的插座上。哈特在砸门的时候,衣柜被向内推开了三英寸,刚好扯下了电视机的插头——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两个女人停止了说话,却仍可能藏身于屋内。
他重新插入插头。购物频道正在播出。“女人的说话声,”哈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有音乐,只有声音。这就是她们下的套儿,然后她们就从阳台的门出去,穿过另一间卧室。让我们在这儿忙活,她们就趁机逃掉了。”
“这么说来,她们刚才就在林子里等着,看我们过去了,她们就往郡级路那边跑,现在都已经跑了一半了。”
“也许吧,”但哈特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她们是不是故意做出要往公路那边逃的样子,但实际上却还藏在这屋子里的什么地方。他先前曾瞥过一眼楼下,这屋子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
搜还是不搜?他最后终于拿定主意:“我想我们还是搜一下吧。”
刘易斯把手枪放进衣服口袋,又拿起了霰弹枪。“好吧。不过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操。”他还在咳嗽。他们把衣柜从门后拉开。哈特停了一下,注意到桌子底下塞着东西。是一堆衣服。没错,那警察在冰冷的湖水里游了泳,应该是要换衣服的。哈特搜了搜衣服。口袋都是空的。他又查看了一下衬衫的前襟,上面有姓名标牌,蚀刻的黑底白字。布琳·麦肯齐警官。
她耍了他,没错,但哈特很开心。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是觉得,知道自己敌人的名字,是一件让人挺振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