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贴在一块礁石上,礁石上覆满了水藻,滑溜溜的。她的身体浸在冷得令人窒息的冰水之中,水一直没到了她的脖子。
牙齿在格格作响,呼吸时断时续,脸肿得老高,都快把眼珠子从眼眶里顶出来了。满脸都是泪水和湖水。
布琳·麦肯齐吐了口血水和油污,晃了晃脑袋,想把耳朵里的水甩出来,但没起作用。她什么也听不见。不知道是不是有颗铅弹还是块玻璃碎片打穿了她的耳膜。片刻之后,左耳发出啪的一声响,里面有水缓缓地流了出来。她听到了湖水拍打的声音。
先前她调动了全身肌肉的力量,才从车里爬了出来,二十英尺深的昏暗湖水将她团团围住,她想游到水面,但游不动——衣服和鞋子太重了。因此她只能靠爬行,硬是爬到了岸边的礁石上。她向高处爬着,双手拼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双脚不停地踢打。最后终于冲出了水面,呼吸到了空气。
好了,她对自己说,离开这里。走。
布琳艰难地撑起身。但只撑起了几英寸。身体上的各个部位都不能各司其职了,湿漉漉的衣服把她的体重起码增加了五十磅。双手在滑溜溜的礁石上一滑,她又倒下了。抓住另一块石头。把身体拖出水面。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手都快抓不住石头了。赶快凝聚起肌肉的力量。“我不能死在这儿。”她想她一定是大声吼出了这几个字。布琳终于设法把腿伸了上来,左脚搭上了一个石沿。右脚再跟过去,终于爬到了岸上。她滚进了一堆垃圾之中——里面有金属,有玻璃,有红色的透明塑料——然后又爬进了一堆腐叶烂枝之中,周围是一片香蒲和窸窣作响的深草。冷风刺骨,比水还冷。
他们就要过来了。毫无疑问,那两个人一直在追她。他们不知道汽车究竟是在哪儿掉下来的,但要找到并不难。
你得走。
布琳爬起来,双膝跪地,想往前爬。太慢了:走!她站了起来,但马上又摔倒了。两条腿一点都不配合。她不由得一阵心慌,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骨头断了,但她又冷得无法感觉到什么地方有这样的伤。她在身上四处摸了摸。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是断的。她又再次站起来,稳住身子,踉踉跄跄地朝湖景路方向走去。
她的脸在抽搐。她摸了摸脸颊上的那个洞,又用舌头舔了舔那个臼齿的豁口。疼得一哆嗦。又吐了几口血水。
我的下巴呀。我可怜的下巴。又想起多年前下巴所受的那个伤,还有后来那可怕的金属线、流质食物、整形手术。
难道所有那些美容的努力都毁了吗?
布琳想哭。
她所在的地方很陡峭,四下里全都是石头。一些细茎植物——柳树、枫树——还有橡树——刚刚横出于怪石嶙峋之地,立刻又遵自然之规,昂然直插于天。她抓着这些树,爬上了正对着湖景路的小山。月亮,像是刚好被切成了一半,此时投下些许光亮。她回过头去找枪。但如果枪是在刚才汽车坠崖时掉出来的话,那现在因为有了黑夜的伪装,也是根本找不到的。
她捡起一块形状有点像斧头的石块。她盯着这个武器,显得十分沮丧。
这时,布琳想起了约伊。有一次他放学的时候,八年级的卡尔·贝德米尔把他打了,他被打得血流满面,气喘吁吁。她根据她所学的医护训练,按她靠死记硬背所记下来的要领,给他检查伤口,安慰他没事,然后说,“宝贝儿,该打的时候就要打,该跑的时候就要跑。但在多数情况下,你还是应该跑。”
那见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打起精神,瞪着手中的那块花岗岩。
跑。
她扔掉石头,继续朝通往私家道路的斜坡上走去。快到坡顶时,她脚下一滑,踩塌了一大片页岩和碎石,一阵石雨轰然而下。布琳扑倒在地,闻到一股霉烂味和潮湿的石头味。
还好,没有人冲过来。她在想,那两个人是不是被枪声震聋了耳朵?
有可能。枪声比人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还不趁机赶快走。
又走了几英尺。然后十英尺。二十英尺。地势平坦了一些,她走得也快一些了。最后,她终于走到了湖景路。她见路上没人,就快速地穿了过去,然后滚进另一边远端的一个沟里,身子缩成一团,气喘吁吁。
别。别停下。
她想起去年的一次高速追车。巴尔特·品切特开着他的那辆福特野马超级跑车,那车的颜色黄得就像鸡蛋黄一样。
“你何苦不停车呢?”她一边嘀咕着,一边锁紧手铐。“你知道我们迟早会逮着你的。”
那家伙吃惊地扬了扬眉毛:“我说,只要我还在运动之中,那我就还是自由的。”
布琳跪了起来,然后站起身。她朝远离路的那座小山上爬去,钻进了林子里,来到了一片黄褐色的野草地里。
在她前面,两三百码的地方,她看见了湖景路2号的轮廓。还是像她早先见到的那样,一片漆黑。那儿电话是通的吗?他们会不会连电话都没有?
布琳简短地做了个祈祷,但愿那儿有电话。接着,她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凶徒的踪迹。她又晃了晃脑袋,两边交替地摆了摆,甩出了另一只耳朵里的水滴。
突然之间就听到了有声音——有脚步声穿过草地直接就冲着她过来了——她听得清清楚楚。
布琳大吃一惊,转身便跑,不知是哈特追来了,还是他的同伙,也许两人一起来了。她一路飞奔,突然脚下被一棵连翘枝一绊,重重地摔了一跤,上气不接下气地摔倒在一片纵横交错的树枝之中,那树枝上长满了黄色的蓓蕾,就像婴儿室里鲜亮的壁纸。
他们正开车从丽塔家往回赶,路程有一英里远。在格雷厄姆看来,洪堡这个地方,无论从什么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似乎都只有一英里远。
他把约伊也带上了——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一是因为他玩滑板刚刚受了伤——即便他说自己“没事”,二是因为他会不做作业,在电脑上玩视频游戏、网上聊天、上MySpace或Facebook,用iPhone发短信,写电邮。这孩子对于去接外婆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情绪还不错,他坐在后座上给一个朋友发短信——没准是给全校一半的同学在发短信,瞧他不停地摁键盘的那个劲头。
他们接到了安娜,便往回赶。一到家,约伊便朝楼上冲去,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梯。
“作业,”格雷厄姆喊道。
“知道啦。”
电话响了
布琳的?他在想。不是,来电显示上的名字他不认识。
“你好?”
“嗨,我是拉迪茨基先生,约伊的中心部导师。”
中学如今也真是大变样了,格雷厄姆心想。他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就没有导师。还有这个什么“中心部”,听起来就像是个共党的间谍组织。
“格雷厄姆·博伊德。我是布琳的丈夫。”
“啊,你好?”
“好,谢谢。”
“麦肯齐女士在吗?”
“她出去了,不好意思。有口信要我转告吗?或者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的?”
格雷厄姆一向喜欢孩子。他靠养育植物谋生,但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个愿望,希望养育的范围能更广一些。可他的第一任妻子不愿意做母亲,态度坚决,不容商量——婚后仍然是这样。这对格雷厄姆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遗憾。他觉得,他本能上就有做父亲的能力。此时,他已敏感地接受到了拉迪茨基先生语气中的早期预警信号了。
“这个,那我就和你谈点事吧……你知道约伊今天逃学了吗?记录上是个‘旷’字。”语气之中隐含着些许责备。
“逃学?不会吧,我去了学校呀。我亲自送他去的。布琳很早就要上班。”
“这个,他确实是逃了,博伊德先生。”
格雷厄姆竭力克制住了申辩。“请接着说。”
“约伊今早到中心部来,给了一张请假条,说是约了医生,需要十点离校。签名是麦肯齐女士。可我们后来听说他受伤了,于是我就去办公室查了一下。发现那不是她的签名。是约伊伪造的。”
格雷厄姆这一下吃惊非浅,这种感觉他在去年夏天的时候也有过,那次他正在用车运送一种植物,汽车在穿过客户的院子时,不经意间压到了一个马蜂窝。他当时心情很愉快,正干得带劲呢,不想危险已经来临,几十个小攻击机已经升空。
“哦,”他抬头朝孩子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传来了视频游戏的闷响。
作业……
“你刚才还说什么了?‘旷课’?”
“我说的是‘旷’字。就像把‘矿藏’简化成‘矿’一样。事情是这样的,一群孩子踩着滑板在交通信号灯那里追逐一辆卡车,然后扒在那辆车上。约伊就是这么受的伤。”
“他不是在学校受的伤?”
“不是,博伊德先生。我们的一个代课老师刚好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埃尔顿大街那里看到了约伊。”
“是在马路上?”
在洪堡城中心,埃尔顿是一个很大的商业区,但一旦出了城,那马路就是马路了,在奥克莱尔和绿湾之间的卡车道上,限速标志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约伊跌倒的时候,那辆车的车速大概有四十迈。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后边没有紧随着的车,他摔进了一块草地里。没准就会撞上一根电线杆或一个建筑物什么的。”
“耶稣啊。”
“这得引起注意了。”
我跟他谈过……
“一定会的,拉迪茨基先生。我会告诉布琳。我知道她会找你谈的。”
“谢谢,博伊德先生。约伊怎么样?”
“还好。只是蹭掉点皮。”
他没事……
“小家伙还是挺幸运的。”怎么听,这口气里还是有点责备的意味。格雷厄姆并不怪他。
他正要说再见,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拉迪茨基先生,”格雷厄姆随口编了一个可信的小谎,“我们昨天还谈到了点事。上次约伊打架的事后来怎么处理了?”
短暂的停顿。“这个,你说的是哪次?”
主啊,还有很多次哪?格雷厄姆避开了这个问题。“我是说去年秋天的那次。”
“哦,很严重的那次。去年十月。处分是停学。”
一不留神又踩了一个马蜂窝……布琳曾经告诉他,学校搞万圣节派对,结果发生了点冲撞,不严重。格雷厄姆想起来了,当时约伊在家里待了几天——说是不舒服,这是布琳的解释。原来是撒谎,现在看来。原来他当时被停学了。
这位老师又说,“麦肯齐女士有没有告诉你,家长决定不起诉了?”
还起诉?……约伊到底干了什么?他说,“说了。可我还是很想知道那位学生的情况。”
“哦,他转学了。他有问题,是ED。”
“什么?”
“就是心理失常的意思。是他惹的约伊。但这也不能成为把人家的鼻子差点打断的借口啊。”
“那是,那是。我只是有点好奇。”
“你们这件事算是躲过去了。不然的话,你们赔惨了。”
责备的口气这回是明显加重了。
“幸亏没闹大。”格雷厄姆感到心里一阵发凉。这个家里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发生了点冲撞。没什么。约伊去万圣节晚会的时候,打扮成了绿湾包装工的模样,而那个孩子是熊队的球迷……也真是滑稽。还真成对阵双方了。我得让他离学校远一点了。反正他现在得了流感。
“这个,再次感谢你的告诫。我们会跟他谈的。”
他们挂了电话。格雷厄姆又拿了一瓶啤酒。他抿了一口,走进厨房去洗碗。他觉得做这事挺惬意的。他很讨厌吸尘器,讨厌灰尘,会让他情绪紧张。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喜欢洗碗。是因为水吧,也许。那是一个园林师的生命之血。
他一边洗着碗,把碗放进洗碗机里烘干,一边在想着怎么跟约伊谈逃学和滑板危险的事,把那套说辞反复在心里预演了五六遍,还不断地加以完善。可到了收起碗碟的时候,他又觉得那些话太做作,太假了。那只是什么——演讲。格雷厄姆心里在想,你需要的是谈心,而不是教训。他本能地感觉到,那样的说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不起任何作用。他努力想象着两个人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谈话的情景。他不能这么做。他放弃了谈话的念头。
见鬼,他应该让布琳来管这事。反正她也坚持由她来管。
旷……
格雷厄姆把手擦干,走进家庭活动室,坐在绿色的长沙发上,挨着安娜的摇椅。安娜问,“刚才是布琳吗?”
“不是,是学校的。”
“没事吧?”
“没事。”
“对不起,害得你今晚没玩成牌,格雷厄姆。”
“没关系。”
安娜的注意力又回到编织上去了,她说,“我很开心,去了丽塔家。她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咂了一下舌头。“她的那个女儿。唉,你都看见了,是吧?”
偶尔,他的这位言语温柔的岳母也会冒出一句像钢铁一样硬邦邦的话,刚才说的这句话就是这样。他不知道那位女儿到底有多罪大恶极,但他知道,安娜把这事看得很严重,所以她的判决也一定是有道理的。“是啊。”
他扔了个硬币,决定选哪个频道,结果输了,只好看情景剧,这对他也行。他喜欢的球队是这个赛季的大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