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汽车却不少。那都是些大吨位的载重汽车,因白天为减少市内交通拥挤状况而不准进城的“夜里忙”。此刻在争分夺秒地为临江市的建设工程以及职工们的腰包在撒欢猛跑。
桑楚产生了一股无形中的紧迫感。他卯足了劲,盯准一辆大黄河,跟在屁股后头猛追,也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他现在已经亢奋起来,这是他遇到值得玩儿命的特殊案例时的特殊表现。每当这种情绪出现时,有些人便不可避免地要倒霉了。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曾经使不少罪大恶极的案犯谈虎色变。不这么做,他便觉得对不起头顶上那枚金色的盾牌。
夜晚,有两种人最活跃,那就是罪犯和他们的天敌。
大黄河隆隆驶去了,桑楚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兴犹未尽地穿过一条小街回到了二招。刚停好车,小古从楼上下来了。
“怎么,还要出去?”桑楚兴冲冲地问。
“正准备去找你。”小古道,“这么晚了,我估计你是走丢了。”
“丢不了,你听说过云南石林那件案子么,那一次我倒是险些走丢了,幸亏我发现了一线天和它附近的那块悬石。”
他拍拍小古结实的后背:“走,上楼,我这趟大有收获。”
小古顿时来了精神。他本来对桑楚“不务正业”的行为很是不满,现在,他的看法改变了。
“打电话把振刚叫来!”桑楚将白瓷杯和那条给方老先生擦过嘴的毛巾放在桌上,“请他们的技术人员连夜化验一下,我明早要结果。”
他迅速地扒掉衣服,冲进卫生间哗哗地冲洗起来。冲洗完毕,黎振刚正好赶到。
“来来来,好戏开场了。”他拍拍振刚带来的那个西瓜,“完全不出所料,方家的情况比我想象的发展还快!你明天就把立案手续办好,别忘了。”
振刚划开西瓜,递给桑楚一块大的。
“说说吧,方家老爷子说了些什么?”
“说个屁,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死了。”
“死了!”振刚一惊,西瓜险些掉在地上。
“是呀,死了。”桑楚呼呼地啃着西瓜,“这对我们破案无疑增添了些困难。可是,就在我赶回来的路上,突然发现咱们还是幸运的。这么说好了,那个老爷子用医生的话来说,随时都可能死亡,作为正常的死亡,谁也不会追究。幸运的是,我今天正好赶去。虽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半个字,但是我发现了许多重要的情况,以及这些物证。”
“你是不是认为他是非止常死亡?”小古问。
“不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至于死亡原因,还有待化验结果出来以后才能确定。现在,我要把今天一整天所了解的有关方家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你们。别嫌我啰嗦,因为从现在起,你们两个都应该介入到这个案件中来,它不再是方家的私事。”
接下去,他足足讲了一个钟头,从黎薇的信,临江公园的见面,方澍的陈述,初访蝙蝠公寓,二访蝙蝠公寓,直到方伯邨的神秘死亡。
“明白了么?我之所以啰嗦这么多,而且把你们听过的一些重复讲述,正是希望你们注意到每一个细节。现在你们说说看,哪些细节属于有价值的?”
“都很有价值。”黎振刚说,“方家的每一个人都他妈那么神秘,加上被撬过的窗户,一个烟头,半根鞋带,前掌磨损的旅游鞋印,墙上的六指,九头鸟和那个陌生人,以及老爷子的那句忏悔和眼前这几样物证。”
“值得格外注意的是这个烟头。”小古强调说,“看见没有,这个烟头是一种不带过滤嘴的卷烟,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它可以使我们的搜寻范围减小许多。”
“说得很对。”桑楚嘉许道,“眼下,咱们能否通过所掌握的这些情况及其这些物证,初步理出几条线索?小古,你先说。”
小古想了想,说道:“我想,有几个情况应该格外注意。第一,九头鸟和方伯邨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从已经掌握的情况判断,这两个人的关系很不一般,而且很可能和股市有关。九头鸟是临江市的炒股大腕,可方伯邨则是当年交易场上的风云人物,这么解释完全符合逻辑。第二,九头鸟和方伯邨的接触,引起了莫怀毓的警觉,说不定已经触及了她的利益,所以她才对老爷子充满了仇恨。第三,方仲达,这个人目前还没有掌握更多的情况,可以摸一摸那双旅游鞋。莫怀毓不是说那个留下脚印的人很像他么?第四:一定还有另外一个尚未露面的人,被撬过的窗子,被打烂的枕头,还有那根断掉的鞋带,都可能是这个人的作品。”
“嗯,基本清楚。”桑楚又转向黎振刚,“你谈谈。”
黎振刚用西瓜皮将案上的瓜籽收拢,道:“我很关心老爷子的死因和那句忏悔,他向谁忏悔呢?从他们家族的空气看,绝不像对儿子和儿媳忏悔。说不定是向九头鸟忏悔。”
“高见!”桑楚击了一掌,“不管结果如何,你这个想法都是有价值的!说下去——”
黎振刚来了精神:“假如这个设想成立的话,方温之间的关系就很值得回味了。说不定我们所掌握的只不过是些假象。你不是问过莫怀毓老爷子有没有仇人么?我想,如果有仇人的话,这个仇人就一定是姓温的。”
“我敢说,振刚,咱们两人已经想到一起了。”桑楚搓着手掌,“方、温之间肯定不是朋友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姑且存疑。现在来判断一下方伯邨的死因。”
黎振刚道:“显然是九头鸟干的。他很可能在剩下那半碗粥中放进了什么东西,致使老人昏睡,直至死亡。”
桑楚没有赞同这句话:“不,昏睡是昏睡,死亡是突然发生的。在此之前我摸过他的脉相,虽然细弱,但还是有规律的。”
小古突然道:“会不会是方仲达干的?”
“接着说。”
“你们进门时不是看见他在房间里么?”小古一指杯子,“方仲达完全可以利用方澍去接电话的机会,强行给老人吞下溶于水杯里的药,这并不需要很多时间。”
“嗯,”黎振刚点点头,“这可能比我的猜测更接近事实。因为这块给老爷子擦过嘴的毛巾,九头鸟并没有带走,证明他心里还是坦然的。”
“但是,”桑楚道,“他肯定给老人吃了安眠药!”
说完这话,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抬腕看表,已经一点多了。
“到此结束。”他宣布,“振刚辛苦一趟,把这些东西拿去化验。至于明天,我们要办几件事,调查九头鸟,调查大华公司,调查三环企业现状及其和股市暴跌的关系,抽空我还要去见见那位蝙蝠公寓的女主人。天呀,够受的!分工不变。对了,我还有些东西要看。”
他拿过那几本文史资料。
散了。夜两点,正在做梦的小古被推醒了,桑楚指着一页资料兴奋异常:“听着,我给你念一段文字:‘……当时,方伯邨无疑是临江股界的翘楚。在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一年的三年间,他从一个无闻之辈猛跃为尽人皆知的金融巨子。据知情人称,其收益的十之七八来源于股市。方氏对交易场行情了如指掌且目光高远,往往为同辈人所望尘莫及。尤值一提的是,伯邨曾以玩于掌股之间的股票,击败乱市之辈,使其囊空如洗而自裁,救千万股民于一瞬,乃使人心大畅……’小古,我们明天必须见到这篇文章的作者。”
“我明白,你是不是想知道那个‘囊空如洗而自裁’的人是谁?”
“对,这一点很重要。它能使我找到和方伯邨有仇的人。”
“他不是‘自裁’了么?”
“可他很可能有后代。”
桑楚兴冲冲地爬上床,又翻了半天烧饼才昏昏睡去。
半夜,下了一场豪雨。
第二天,气温降下来好几度。
吃罢一早饭,桑楚和小古满怀希望地赶往市文史办公室。正巧,那位“梅花党在行动”的作者在那里,一见他们二位,立刻紧张起来,以为又是那篇文章惹了麻烦。直到他们说明来意,才松了一口气。
“哦,是这么回事。请把那本书拿出来看看,你们指的是哪篇文章?”
“这篇。”桑楚把书摊在他面前,指著作者的姓名说,“我们希望见见这个人,有些事情向他请教。”
“对,是有这么一个人。”对方十分肯定地说,“等一下,我们这儿的老周比较了解他,你们跟他谈谈。”
说完,出门向左,走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不一刻,领来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瘦高个儿:“老周,这二位同志想打听一下司徒乔先生的地址,有事想请教乔老。”
“哟,这下麻烦了。”老周无奈地摇摇头,“乔老已于四月份在扬州老家去世了。”
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像一瓢凉水似地把“二位同志”的劲头浇灭了。其实当时就应该想到,凡是写这类回忆文章的人,岁数都已经很大了,像方伯邨一样,死亡随时可能发生。
他们又向文史办的其他人打听了一下,试图撞撞运气,可结果却非常令人失望,对当年临江股市的那段历史,没人能说得清楚。人们更关心的是眼下的股票生意。
“看来咱们这回算跟股票干上了。”桑楚苦笑道。这时,他们已走在临江市最繁华的那条商业街上。前后左右都是人,五花八门的商业招牌令人目眩。耳畔充斥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有两个漂亮的女孩子操着吴侬软语在飞快地讲着什么,表情生动,声音好听,却一句也听不懂。
“瞎子撞进羊群里,够咱们招呼的。”桑楚避开人流,靠在路边的铁栏杆上,“不管怎么说,至少咱们掌握了这个情兄,方伯邨显然是有仇人的。”
小古不那么乐观:“根据方伯邨最近所接触的人员分析,除了那个姓温的和他的同伴,我们所要调查的面实际上很窄。”
“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窄有窄的好处。”
话没说完,过来一个戴钮臂章的老太太,一边撕票一边指着地上的那个烟头说:“乱丢烟头,罚款伍角。”
桑楚急忙把烟头拣起来,想解释。
可老太太不听他解释,将票硬塞在他手里道:“莫触我的霉头,伍角。”
只好认罚。
离开的时候,小古笑得一塌糊涂:“其实我早发现那个老太太在盯着你,没想到是看着你扔烟头的。”
桑楚苦笑:“触霉头的其实是我。”
两个人在第二个路口分了手。小古去三环了解企业状况,桑楚更直奔万丰交易所而来。
万丰交易所正面是一条不算很宽的小街,街两侧,是那些样式老旧而且十分单调的建筑。只有交易所的小楼还看得过去,但也谈不上怎么时髦。招牌不太起眼,或者说,很不起眼。但是谁都知道,它在临江市百万股民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穆斯林的圣地麦加。
谁也想象不出,这么不起眼的小街,居然能塞进这么多人。
桑楚恍惚记得,去年麦加朝圣期间,曾经出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而此刻而对着万丰交易所外边的情景,他觉得诸如此类的事情也可能在这里发生。绝不是危言耸听。
金钱能点燃包括最怯懦者的欲望和勇气,使人们带着膨胀了的希冀和被侥幸心理压缩到最低点的风险意识,从全中国的各个角落汇集到这条能使钱生钱,利生利的无名的街上。投资者和投机者,阔佬与平民,政府官员和寻常百姓,以及所有身上有几个闲钱的社会各阶层人士,都不辞辛劳地纷至沓来。一试自己的运气。并没有人去看那块如同“文革”期间书有毛主席语录的板壁上的马克思语录:
“股份制度,它是在资本主义体系本身的基础上对资本主义的私人企业的扬弃,它越是扩大,越是侵入新的生产部门,它就越会消灭私人产业。”
人们没工夫,更没有水平去认识和理解这些纯理论的东西,不管它是不是经典。也许它还不如一个半吊子玩股者的一个毫无根据的股市预料。理论不能当饭吃。凡是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些最实际的人。同时,由于主观上回避失败的特殊心理,又使他们成为一群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淡泊而致远,这种人人羡慕的人生境界,在这里被踩得粉碎。功利就是一切。就连桑楚这样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得跃跃欲试,一切都那么明白:如果他有认购的资格,如果摸准了行情后大胆地把口袋里这点钱押进去,如果此种股票上扬,那么,在晚间收盘的时候,他就可以在不付出任何劳动的情况下,使口袋里的钱翻个身。
在短期投资者的心里,这种假如或如果是绝对占有统治地位的。
所以,当他费了好大的牛劲挤进交易大厅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是干什么来的了。致使停在街口那辆桑塔纳茶褐色的玻璃窗背后的那张生满了连鬓胡子的胖脸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视野里滑了过去。他,就是九头鸟。
交易大厅里充满了嘈杂的人声,以及由于人多和天热而散发出来的汗臭。正面是一道横贯南北的,用合金钢架起来的交易台,数了数,一共十二个窗口。左边六个是“买入”,右边六个是“卖出”。交易的天秤严重倾斜,买入部分人迹寥寥,挤满了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人,而卖出部分却盘成几路长蛇,人们在疯狂地抛出。十几种股票均呈跌势,其中三环的股票跌得最惨,桑楚虽然不曾玩过股,但仍能轻而易举地从正墙上那块巨大的液晶显示器上看出这一点。大厅正中是一张环形的写字台,上边堆满了交易上用的单子,地上也有不少。一只打翻的墨水瓶和单子凝固在一起,好不狼狈。其余的空墙上贴满了各种“办法”、“章程”、“方案”、“须知”,以及一条巨大的标语:利益与风险共存!
此时此刻,股民们正在“享受”着风险所带来的巨大刺激。有的冷眼旁观,故作镇静,有的在分析形势,各抒己见,更多的则在紧张地盯着显示器,计算着自己的损失。一位中年妇女正在滔滔不绝地向众人诉说着什么,表情异常激动,看上去很像在控诉谁的罪行。
桑楚忽然想起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
真让他想对了,两天以后,也就是九月十一日,便是后来被人们称作临江股市最黑暗的日子的“黑色星期五”。
山雨的确要来了。
桑楚挤出交易大厅的时候,满脑子装的都是股票常识:开盘收盘、熊市牛市、盈亏临界点、交割、一手、过户、吃进和抛出……他很会记这些玩艺儿,要让他解释,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毫不怀疑,国家在金融业的这项举措,是一种目光长远的选择,它对整个国民经济的腾飞将起到不可低估的推动作用。桑楚本来就不是一个思想僵化的人。但是,他认为这样的场所应该有人来管管。可别人告诉他,管过,不行,又放开了。
“为什么又放开了?”
“咳,没法不放开。”对方胡乱比划着,“一次放二十个人进去,一天也成交不了多少,反而肥了那些代人排队的。别忘了,时间就是金钱。”
“没错儿。”桑楚苦笑,忽然压低了声音,“喂,你知道温老板在哪儿么?”
对方笑了:“你莫非想说温老板也会在这儿排队么?人家有汽车,有大哥大,有数不清的代理人,还会吃这份苦。不过,你打听他干嘛?”
“问间行情,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别做梦了你!”对方没大没小地拍拍他的脑袋,“这是交易场上的秘密,他会告诉你?用不着问,跟着跑就行了。他抛你就抛,他吃你就吃,准没错。”
“这次狂泻是不是他挑起来的?”
话刚出口,对方一把摀住了他的嘴:“你叫什么?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政府严禁个人控制股市,违法。再说了,个人有那么大能量么?股民们不跟着跑,谁也没那么大能量。”
桑楚向周围看了看,小声道:“可是我敢说,这次狂泻是人为的。”
“话虽不错,可谁也抓不住温老板什么。他手下人头众多,只要他一句话,行情马上就能反弹回来。不信你走着瞧好了。谁让他握着那么多股票呢!”
这时走过来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像个大学生。他插嘴道:“这次暴跌,主要是股民的短期趋众心理造成的,人们的承受能力太差。这是不成熟的表现。否则的话,连温老板也会被吃进去。”
“高见!”前一个人说。
随即,他们把桑楚抛在一边,到人少的地方交头接耳去了。
桑楚又向其他人打听温老板的去向,有人不耐烦地说:“往南出口,有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那就是他。”
桑楚快步出了南口,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那辆紫红色的轿车。此刻,正有一指甲涂成蔻丹色的年轻女子依在车门处,和车里的人私语着什么。透过窄窄的车窗,桑楚看见半张生满胡子的脸。
一定是他,九头鸟。
他懒懒地溜跶过去,打算观察一下对方的举止。可是刚刚绕过车尾,那辆车就启动了,门砰地一声,年轻女子钻进了车里。车子向后划了半圈,打正方向朝前开去。
桑楚朝边上让了让,无意看见车后尾的尚未擦去尘土的部分,隐约有一排用手指随意划上的数字:5546784。
可能是个电话号码。
“车!”桑楚抬手拦住一辆出租,敏捷地钻了进去,朝前一指,“盯住那辆桑塔纳,紫红色的那辆。”
“放心吧你,温老板跑不了!”司机翻下遮阳板,劲头十足地说。
桑楚一怔:“你怎么知道是他?”
“您外行了,我们开车的谁不认识这辆车呀!这种颜色的桑塔纳,整个临江就这么一辆。只要看见它,就知道九头鸟来了。”
桑楚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住这个姓温的。说实话,现在动他还嫌太早。可是他又觉得盯一下有好处,眼下,整个临江最使他感兴趣的人,就是这个温老板。
这是个操纵着许多人命运的人,而且涉嫌方宅的死亡事件。
车流十分拥挤,紫红色的桑塔纳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视野。
“先生是老警吧?”司机头也不回地说。
桑楚未置可否。
“您一进车门儿我就看出来了,没干过警察的人,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身法。”
桑楚笑了,暗想:这个司机眼睛还挺厉害。
十五分钟后,桑塔纳拐上了一条僻静的街道,绕过一个圆形的花坛,停在了一座样式十分欧化的小建筑门外。
桑楚远远地下了车,当他走到近前时,温老板已经携着那年轻女子进了玻璃转门。抬头看时,见那建筑的一侧耸立着一块装饰华丽的招牌:黑猫酒吧。
而且有一只模样凶恶的黑猫造型立在门侧,像个表情古怪的门卫。
路边,停着几辆相当高级的轿车。
桑楚拾级而上。门边的小姐很有礼貌地拦住了他。他无声的掏出证件给对方看了看,才得以进门。
他做梦也无法想到,由于自己这本不起眼的小动作,竟在当天的晚些时候,引起了股市的进一步下跌。这就是股票。“九头鸟被警察盯上了!”小小一句风传,使无数股民们那原本就不安静的心里又增添了新的惶恐。
此案结束时,桑楚赌咒发誓:以后凡和股票沾边的案子,他一概不接。
他没有理由责怪那机灵的出租司机和认真的门卫小姐。使他愤怒的是,姓温的在市民当中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仅仅半天,便满城风雨。
新闻联播也没有这么快呀!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既不是官僚,也不是政客,甚至连个正经单位也没有……这个现象足可以使那些政治经济学教授们想上半个月的了。
好在当时并不知道闹出这么一段插曲,因此,接下来出现那个意外的惊喜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他发现了大华公司的吴钩。
千真万确,正是这个人。笔挺的西服,锃亮的皮鞋,儒雅的风度和保养得相当出色的皮肤,尤其是那不紧不慢的话语。使桑楚仅仅一眼,就确认,他就是吴钩。
“啊,温老板,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请坐,喝点儿什么?听说这儿有一瓶路易十三,是不是咱们把它……”
九头鸟的声音很粗。“省了你那几个钱吧,八百多美元买一瓶假货,显著你大方?我听说你这几个月手头并不宽裕。”
桑楚在角落里坐了下来,隔着中间那盆旺盛的水竹,他相信吴钩看不见自己。
服务小姐送上来一杯冷饮,开价十八元,他还是忍痛要了。
为了工作。
“温老板。”吴钩的声音飘过来,“在我的印象里,你不像个沉不住气的人,怎么这次……”
“少跟我闲扯淡!”九头鸟十分粗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打住,就此打住!要谈这个事,我可没工夫奉陪。”
“别激动嘛温老板,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今天想和你谈的不是市面上的事,我想与老兄合作搞个开发项目,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九头鸟说得很干脆,“我不搞任何实业,金融就是我的实业,除了这个,我对别的一概没有兴趣。”
吴钩笑了,笑得很开心:“可是最近老兄的作为可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呀。我听人说你抛了这个数儿,假如我算得不错的话,到今天为止,你至少损失了四十几万。”
桑楚知道他们谈到股票了,显而易见,那个精明的吴钩已经看出了温某在股价暴跌中的作为。
不料,这一次九头鸟没发怒,却大笑起来。“不止不止,你说得太少了!六十万,六十万也打不住。”
“这又是何苦呢,有这些钱完全可以投资在其他地方,而且我保证没有任何风险。”
“我愿意!赔和赚我无所谓,今天赔六十万,难说我明天会成倍地赚回来。这一点不必劳你替我操心。三环的那场火灾已伤了元气,我不把手里的环股抛出去,留着干嘛?揩屁股呀!”
那个年轻女子咯咯地笑起来。
桑楚想起了这个情况:三环闹了火灾。
“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我的事儿很忙,没工夫闲聊。”九头鸟好像要告辞了。
“再坐坐,我还有话说,来,抽一支。”吴钩递上一支高级雪茄。
九头鸟没接,摸出自己的烟叼在嘴上。
桑楚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分明看出,那是一种没有过滤嘴的劣质卷烟。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六十万元顷刻化为乌有,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高级的轿车,年轻漂亮的女人,目空一切的作派,却抽着档次低得不能再低的卷烟。
怪物,十足的怪物,神秘莫测的怪物。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桑楚慢慢地吸饮着杯中饮料,琢磨那两个人的心理状态。不难看出,貌似儒雅的大华经理,心里头实际上很不踏实。他把九头鸟请来,无疑是想得到对方的帮助或是者如此类的事。但粗鲁而倨傲的九头鸟根本不买他的帐,不但不买账,还有一种居高临下,隔岸观火的意思。
商人之间的名堂,不是寻常人能够猜度出来的。
“温老板,我吴某佩服你的沉着。”吴钩终于开口了,“在股市上,你一向高屋建瓴,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可最近这些日子。你有些反常。”
“最近”。桑整对这两个字十分敏感,一切都是从“最近”开始的。
九头鸟嘿嘿一笑:“有工夫多照顾照顾你自己的买卖,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此话差矣。”吴钩暴出一个冷笑,“我劝你还是给自己留条活路。别看那些股民现在把你捧上了天,说不定哪一秒钟他们突然醒悟过来,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这话已经带有威胁的意思了。
九尖鸟健然大笑着站了起来:“算了算了,姓吴的,你那点儿花花肠子还是收起来吧。别跟我来这套,股民们具要是醒悟过来,淹死的绝不是我。不信咱们走着瞧!”
桑楚敏锐地从这番话里听出了意思,吴钩其人,非同小可。
他看见姓温的带着那年轻女人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吴钩却站在原地发呆,白里透红的脸上已没了血色。
“嘟、嘟、嘟……”他腰间的BP机响起来了,捏起来看了看,回头对服务员道:“小姐,电话在哪里?”
“请跟我来。”
吴钩跟着小姐绕到了酒柜的另一侧。
桑楚站起来,装模作样地走到酒柜前,浏览着架子上的各色名酒,耳朵却在捕捉着另一侧的动静。
只听吴钩用吃惊的声音问道:“什么,死了?怎么死的……噢,明白了,他早该死了。好……我马上回去!行,就这么办。”
咔嗒,电话放下了。
吴钩很快地付了帐,匆匆地离开了黑猫酒吧。从神色上看,他似乎有些激动。
直到他出了门,桑楚才转回身来。
二十分钟后,他已经站在了蝙蝠公寓的铁门外,铃声响过好久,才见小保姆金娣匆匆地跑了过来。
“是您?”金娣用一双警惕的目光看着他,十分不情愿地打开了门。
“莫夫人在家么?”
“不在。”金娣摇摇头,“他们送老爷子到殡仪馆去了。”
“这么着急?”
“天热,怕臭在家里。再说,现在火化死人也要走后门,今天送去,最快也得后天才能轮上火化。”
“噢。”桑楚点点头,转念一想,对金娣道:“那么咱们二人谈谈好么?”
“行,”金娣关上门,引着桑楚向小楼走去,眼神有些游移,“可是,我不一定对您有什么帮助。”
她把桑楚领进了会客厅旁边的一间素雅的小房,那是她的房间。
“您请坐,我给您沏茶。”
桑楚嗯嗯地应着,眼睛很快地把房间的布局扫视了一圈,房间里的东西没什么特别,完全是佣人居住的样子,唯独使他感兴趣的是,靠床的墙壁上方用图钉钉着一幅图画,非山非水、非鸟非花,竟是一张钟馗——打鬼的钟馗。
他觉得这幅画似曾相识。
画不大,也没有题款,但可以肯定是方仲达的手笔。从画纸的皱褶上看,很可能是画家的一张废稿,叫金娣拣来贴在了墙土。
“来,您喝水。”金娣捧着一杯热茶进来了,她把茶放在用木箱架成的“桌子”上,又将那只猫赶了出去,然后怯生生地坐在床沿上。
桑楚指着那幅画:“这是方先生画的么?”
“嗯,我从他的画室拣来的,觉得挺有意思,就钉在墙上了。”
桑楚点上一支烟,沉思了一会,琢磨着从何处发问。他知道,这个小保姆对方家的事不但知道得很多,而且可能已经介入其间了。
“金娣,你多大了?”
“十九。”
“到方家几年了?”
“两年多,差不多两年半了。”
“噢!”桑楚点点头,“准备长期干下去么?”
“不,我说好干三年,然后回老家结婚。”
“你的老家在哪里?”
“很近,我是金州郊县人,家里不富裕,我才出来当保姆的。”
“一个月多少钱?”
“管吃管住,一个月七十块。”
“哦,不少。”
“也不多。我有几个姐妹到温州帮忙,一个月一百二呢。要不是说好三年,我早不干了。”
桑楚想了想,问道:“方家人对你怎么样?”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金娣的痛处,她使劲儿地哼了一声:“你还没看出来么,这家人差不多都是些怪物。连我在内,他们在五年之间已经换了六个保姆了,我是干得最长的一个。”
“是的,我看得出来。”
“要不是我能忍耐,哼!”金娣歪了歪嘴。
桑楚弦外有音地说:“不光是能忍吧。”
金娣没有听出桑楚的潜台词,又道:“不光要忍,还要随时看那女人的脸色。我有时候真是受够了,那个女人总像盯贼似地盯着我。”
“你有时候的确不太注意。”桑楚想起她昨天躲在门外偷听的情景,也想起莫怀毓对她的斥骂。但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位画家对你怎么样?”
金娣犹豫了一下,道:“方先生还行,虽然脾气很难把握,对我却不厉害。有一次他提出给我长点工钱,若不是那女人阻拦,我现在已经拿八十块了。为这事儿,他们两口子狠狠地吵了一架。”
“他们经常吵架么?”
“不经常,我印象里就那么一次。他们吵得很凶,惊天动地的。”
看来这就是方澍提到的那一次了。显然,画家对这个小保姆绝不仅仅是“还行”,无疑是相当好。这倒不是说有什么男女之间的瓜葛,很可能他是利用这小保姆替他办事。这个解释比较合理。
“我想,你应该明白莫夫人为什么对你那么凶,你和方先生太接近了,说不定他私下里给过你什么好处。”
金娣的脸腾地红了起来。这说明桑楚击中了她的要害。
“您怀疑我,是么?”她突然问。
桑楚未置可否,心想:再怎么说还是个孩子,不像方氏夫妇那么老辣。
“我当然有理由怀疑你。要知道,我干这一行已经快四十年了,什么事也瞒不了我。金娣,我敢保证你没干什么坏事,但是,你无疑被卷进方家的漩涡里去了。告诉我,方仲达要你干什么?”
金娣用力咬着嘴唇,缄口不语。
桑楚进一步说:“你听着,方家最近正酝酿着一个阴谋。我昨天晚上已经说了,伯邨老人的死绝对不是正常的,当时你也在场。我希望你能及时地从泥淖里拔出腿来,而不是越陷越深。我的意思你懂么?”
“懂。”金娣懦懦地说,“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你当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咦,这个小保姆还挺难对付。
桑楚换了一个问法:“那好,请你告诉我,方仲达是不是经常出门?”
“嗯,”金娣点点头,“他经常到九华山去。”
九华山。桑楚一怔,又问:“他是不是有一双进口的旅游鞋?”
“这……”金娣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这我可说不清楚。”
“你在撒谎,孩子。我敢保证他有那么双鞋,你不但知道,而且替他刷洗过。”
这完全是桑楚的推测,他想:“那前掌严重磨损的旅游鞋,正是经常爬山所致。每次爬山回来,都不可能不刷洗,而这种事方仲达是绝不会自己干的。”
果然,金娣听了这话,情绪突然紧张起来,最后承认了:“是的,他有那么双鞋。”
“这就对了。”桑楚释然,“那么,他去九华山去干什么呢?”
他估计这个问题金娣倒不一定知道,可金娣却意外地点了点头:“他好像去找一本什么书。”
“书,什么书?”桑楚追问。
“这回我真的不知道了。”
桑楚嗯了一声,突然问:“告诉我,是不是方仲达让你在家监视他妻子?”
金佛一下子怔住了。
桑楚满意地笑了起来:“别再说不是,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这是事实。你不但替方仲达监视他妻子,而且还有死去的那个方伯邨!”
金娣脸色煞白,显然是因为桑楚切中了她的要害。突然,她双手捂在脸上哭了起来。
“请相信我,我什么坏事也没干,真的。我只不过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告诉给方先生,方先生要干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的。”
“别哭了,金娣,你的话我完全相信。有关这个家族的情况我已经从方澍那儿听到过了,连他都说不清楚,你当然就更不知道了。”
“这个院子里的人太可怕了!”金娣擦了擦眼泪,“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庭,每个人都神神鬼鬼的,憋着算计别人。”
她的感觉和黎薇的一模一样。
“你应该早点儿离开这里,孩子。”桑楚道,“不要贪图那些小恩小惠,告诉我,方仲达都给了你什么好处?”
“他每个月给我加三十块钱。”
“所以你就成了他的坐探。”桑楚望着可怜兮兮的金娣,“好了,停止哭泣,回答我的问题。首先你告诉我,莫夫人这人怎么样?最近有什么异常行动?”
“好,我说。”金娣理理头发,“这个女人特别阴险,平时话儿不多,也不经常出门。她恨方仲达,也恨老爷子,似乎这父子俩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最近这些日子,她更加不可琢磨了,好像遇上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她特别注意老爷子的动静,对所有和老人接触的人,她都非常誉惕。大概是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无意中发现她半夜挨进了房后那间小屋。那天老爷子到医院去了,屋里没人。我很奇怪,就悄悄地跟了过去。透过窗缝,我看见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哦,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她正在上上下下地摸索那个黑色的大柜子,又摆弄了一阵那柜子上的锁,因为没有钥匙,她到底没能打开柜子,最后便悄悄地出来走掉了。”
“后来呢?”
“后来她就回房睡觉去了。”
“你是否发现她再次去过那个房间?”
“没有。”
“好。”桑楚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提供的这个情况很有用。现在请你想一想,莫怀毓这个举动发生在姓温的到来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金娣很肯定地说,“姓温的一共来过三次,昨天那次不算,她是在第一次之后去了那个房间的。我怀疑,老爷子被送进医院也是她有意安排的。”
桑楚想:“九月四号又被送去输液,结果当天夜里便出事了,这难道是巧合么?”
“金娣,你现在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你对那个姓温的有什么感觉?”
“哟,这我可说不清了。他一共来过三次,每次都关起门来和老人悄悄说话,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加上莫夫人总是盯着他们,我无法接近这两个人。对,第二次是三个人,姓温的带来一个朋友。”
“你对姓温的怎么看?”
金娣想了想道:“这个人初看好像很粗鲁,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实际上是个很细的人,非常细。”
这一点桑楚也有同感,从早上的印象里,的确有金娣感觉到的成分。
“嗯,最后再提一个问题:方仲达和老爷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金娣摇头道:“说实话,我真不知道。”
桑楚端起了茶杯。看来,金娣所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再问下去也不会出现什么奇迹。
他喝了几口水,放下杯子站起来,打算告辞。可就在这个时候,铁门咣啷一响,方家的人回来了。
为了不使金娣再挨骂,桑楚兔子似地溜进了会客室。所以,当莫怀毓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看报了。
“啊,莫夫人,事情办得怎么样?”桑楚把那张《临江晚报》放在茶几上。
莫怀毓对桑楚的突然造访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自顾坐下身子,快速地用扇子扇着风,道:“桑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桑楚撒了个谎,“老爷子火化的事……”
“化了。”莫怀毓淡淡地说,“幸亏有熟人,不然的话,还要等四天。不过,除了人情,还得有东西,我们搭进去两条好烟和一瓶茅台。”
“这是风气。”桑楚表示理解,“其他几位呢?”
“方澍和薇薇在院子里,那位画家上楼了。”
桑楚没再发问,心中佩服莫夫人干事漂亮,这么快就把人火化了,可见其能耐不小。
“桑先生,再次前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莫怀毓问道:“方家的事真的立案了么?”
“不错,必须立案,但是也没有什么可紧张的。我有几件小事希望听听夫人的看法。不过在提问之前,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他想起了在黑猫酒吧听到的吴钩那几句话,“方老先生的过世是否引起了社会的关注?”
莫怀毓玩弄着手中的扇子,道:“从本意上讲,我们不想惊动任何人,可是消息还是露了出去。今天一早就有电话打来,有市政协的,工商联的,还有些个人,听说报纸准备发消息,我们拒绝了。”
桑楚点点头,看来吴钩听到的八成就是这个消息,有待进一步证实。从他那激动的表情上分析,如果是因为方老先生之死所致,好戏就算开场了。
“莫夫人。”桑楚望着她的眼睛,“恕我冒昧,提一个可能会使您不高兴的问题,您好像和方老先生积怨很深?”
莫怀毓嘴角掠过一个笑纹,很快就消失了,说道:“是不是因为我昨天的情绪?”
“就算是吧。”
“那就对了。谁见了我当时的表情,都会这么看。可是我想告诉您,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积怨,这是真话。”
“哦,愿闻其详。”
“老头子的确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比如这门婚姻。我实际上不应该成为他的儿媳妇。但他有钱,钱照花了我父母的眼睛,硬是逼我嫁给了方仲达……说起来没意思,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旧社会的婚姻悲剧。我再重复一遍,我和他没有积怨。”
“是呀,已经几十年了。”桑楚颇有感触地说,“可你昨天骂得很精彩,大概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莫怀毓望着他:“天呀!您难道没有看出来么,我骂的实际上是方仲达。”
“指桑骂槐?”
“就算是吧。”莫怀毓狠狠地说,“桑先生,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如果您一定要问的话,我可能会使您失望的。”
谈话很快就僵住了,但桑楚不打算妥协,他提高了声音:“夫人,请不要激动,我们可以绕开这个问题,但你必须回答我下边这个问题:方老先生是不是握有什么把柄?”
莫怀毓一怔:“什么意思?”
“您很精明,不会不懂我的意思。”
“不,我不懂。”
“那好,我就再说明白一些,最近一段时间,老先生和姓温的频频接触,而且每一次都不许你们听见,这说明什么呢?他肯定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假如没有什么隐情的话,这临死前的话绝不应该说给一个外人;可是他宁可说给一个外人,也不肯向你们——自己的儿子和儿媳透露,可见,他从根本上就不相信你们。”
莫怀毓一拍大腿:“所以我才恨他!”
“这就对了,你昨天诅咒的并不是方仲达,而是老爷子。怎么样,夫人,这话不是又绕回来了么?”
莫怀毓这才发现,要论玩心眼儿,自己远远不是桑楚的对手。
“桑先生,我也说一句您可能不高兴的话,关于我们家的事,您用不着这么关心,这纯粹是我们的私事,与您有什么相干?”
没想到听了这话桑楚反而笑了起头:“莫夫人,你的忘性好大,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你还领我看过后边的那间房子,并且提供了不少线索。怎么今天反倒忘了?对于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我更有理由怀疑,方老先生的死不但是非正常的;而且十分可能是内部人干的。”
莫怀毓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盯着桑楚,彷佛要把他一口吃掉,但最后还是克制了下去。
“桑先生,您的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
“不早,我认为说得太晚了。假如方老先生没有火化……我的意思您明白么?”
再傻的人也听得出,这句话是有所指的。
莫怀毓坐回竹榻,半天没有说话,桑楚发现,她握着扇柄的那只手在颤抖。
墙上的壁钟从容不迫地走着。
桑楚欲动开关,将电扇打开:“夫人,你好像很热,是么?”
“桑先生,”莫怀毓突然抬起头,两只眼睛盯着桑楚,“您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哦,”桑楚探过了身子,“请你说下去。”
“老先生的死,您可能说对了,我也怀疑是非正常死亡。但是,绝不会像您刚才说的,是来自内部。这件事是外人干的,肯定。”
“您是不是怀疑姓温的?”
“对,准是他!”
“有证据么?”
“这就看您的本事了。”
“此话怎讲?”
莫怀毓朝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我对任何人也没说。今天,咱们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也就没必要瞒您了。您还记得后房里那只黑色的大柜子么?”
“当然记得。”桑楚想起方才金娣讲的情况,神情变得异常专注。
“问题就出在那只柜子里。”莫怀毓道,“那只柜子是老爷子的命根子,总是形影不离。我,还有方澍他爸,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看过那柜子里的东西。现在他死了,也没有留下遗嘱一类的东西。作为正常的遗产继承,我们显然可以打开看看了,可是很奇怪,柜子的钥匙不见了。”
桑楚忙问:“平时放在什么地方?那把钥匙?”
“放在老头子身上,谁也拿不走。”
桑楚点头道:“明白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火化之前你们找过那把钥匙,但是没找到。”
“是的,它不翼而飞了。”
桑楚站立起来,来回在客厅里走着,右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个情况很重要,联系到金娣看到的情景,可以断定,这位莫夫人注意那只黑柜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黑柜子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从莫怀毓的表情上判断,柜子里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而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不会轻易向外人吐露这个情况的。于是,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现在非常担心某件关系到她切身利益的事。
她现在无计可施,才求助于自己。
桑楚突然在心里暗笑起来,一连串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莫怀毓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无意之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试想,假如她真的不知道柜子里放的什么东西,首先要做的绝不是报警,而是偷偷将其撬开查看。这才符合她的性格。可是,她报警了,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她早已知道柜子里没有东西了。之所以报警,是想借助于警方的力量,找到那些东西,那些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也就是说,那东西已经被另一个人拿走了。
桑楚坚信,自己的判断肯定是正确的。
可以做如下假设:莫怀毓很早就猜出黑柜子里藏有很重要的秘密,她利用九月四日送方伯邨去输液的机会,半夜摸回来,悄悄地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柜子,并且发现柜子里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了。于是大怒,用木棍打烂了枕头,在墙上按了个六指的掌印。做出一种房间遭劫的假像,试图引起警方的注意。可是,她却没有报警。这可能和她新的打算有关,或者说,她内心很矛盾,徘徊在报与不报之间。造成这种局而的原因大概有两个,其一,她已经知道是谁拿走了东西,想私下了结;其二,她尚不知道是谁,打算暗中查访。现在,从她吐露真情的举动上判断,很可能是第一个原因:她知道是谁,却无法私了,这才求助于自己。
那把钥匙对她来说绝不会很重要。之所以搞得很神秘,显然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更何况,从她能把钥匙偷到手的情况分析,那钥匙对方老先生也已经不重要了。
想到这里,桑楚自顾笑了起来,笑得莫怀毓不知所措。
“桑先生,你……难道,不相信?”
“不不不,夫人。不是那个意思。”桑楚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笑。他现在还不打算揭穿她的把戏,顺坡下驴,说不定还能抓到新的线索。
“夫人,你真相信那钥匙不翼而飞了么?”
莫怀毓道:“事实上我们没找到它。”
“这好办,撬开柜子。你不是很善于撬东西么?你说过,那窗子上的钉子就是你撬的。”
莫怀毓的表情很不自然:“最终找不到钥匙,也只有这样了。”
“我想,一定能够找到。”
“我同意。它肯定在姓温的手里。”
“错了,夫人。”桑楚摆摆手。他相信九头鸟不会那么傻,种种迹象证明,老人十分可能把柜子里的东西交给了他,而且是在莫怀毓偷开柜子之前。这样,九头鸟完全没有必要拿走那把钥匙,从而惹一身骚。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那把钥匙肯定在老人的房间里,咱们不妨去看看。”
莫怀毓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来到方伯邨最后居住的那个房间。老人用过的东西还依样陈放着,空气里有一股来苏水味,无疑是活着的人喷洒的。东西不多,找起来很方便。桑楚注意到,莫怀毓在寻找时并不十分起劲。这证明自己的分析是对的,她不太关心这把钥匙的存在与否。
“你看,这是什么?”
桑楚掀起了褥子的一角,用一种不出所料的口吻叫了一声。在木板和褥子中间,摆着一枚铜质的钥匙,亮闪闪,十分醒目。
他敢保证,莫怀毓这种精明过人的角色,无疑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之所以神神鬼鬼地提出来。目的正是要引起自己对温某的注意。拐弯抹角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足见这女人的心计。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一去看看那个柜子了。”他把柜子二字咬得很重。
穿过走廊的时候,他看见那两个年轻人正坐在石桌前低语着。黎薇向他招了招手,他回敬了一个微笑。还要感谢这两个孩子,若不是他们透露了这个情况,许多线索就很难发现了。特别是今天上午的意外收获;九头鸟和吴钩,小保姆金娣,还有莫怀毓与黑柜子。
年轻人的心地是纯洁的。
黑柜子打开了。完全不出所料,柜子里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有一些钱,不多。一个存折,上面的数目有三万多,这符合方澍提供的情况,老人是依靠食利生活的。最近已经开始吃老本了。另外,在柜子的顶层,他们发现了一个鳄皮小匣,长方形,有两寸多高,打开匣子,里面是空的。
“夫人,你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桑楚耸了耸肩膀,“你看,柜子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当然,这个存折还是很可观的。”
“不,桑先生。”莫怀毓认真地把柜子检查了一遍,道:“老东西一定有比这个存折更重要的秘密,现在不见了。”
“哦,我很想知道是什么秘密?”
莫怀毓摇头道:“这我可说不清。”
这话也许是真的,桑楚想。
“你估计是什么东西?”
莫怀毓突然烦躁地撞上柜门,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千刀万剐的老鬼,下地狱也不得好死!”
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桑楚追上了她,低声地将了她一军:“莫夫人,诅咒是没用的,请你冷静些。否则的话,谁也帮不了你了。”
这句话很管用,莫怀毓的怒气变成了渴求:“求求你,桑先生,一定要把那个姓温的抓住,东西一定在他手里!”
桑楚把双手抱在胸前:“请你实话告诉我,你所说的那件东西究竟有多重要?”
“不,我不知道。”莫怀毓咬着牙说,“老东西从来没给我看过,他故意瞒着我,而且总是那么神神鬼鬼的,要是不重要,他何必如此。”
“好,姑且说它很重要。现在东西没了,你认为是谁拿去了?是姓温的么?”
“当然是他,只能是他!”
“老人这么信任他,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
“还债……”莫怀毓刚说完这两个字,突然收住了口,“不,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夫人,你还是不相信我。”桑楚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无比,“你刚才说‘还债’,还什么债?”
莫怀毓沉默了。
桑楚明白,问题到了关键的时刻。他等待着,并且相信,这个女人一定会吐口。
“桑先生,请跟我来一下。”
莫怀毓低低地说了一句,快步地向前走去。两个人上了楼。楼上有四个房间,右边第二个房间是莫怀毓的,她捅开房间,请桑楚进去,然后迅速地把房门关上了。
“桑先生,你看这是什么?”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
桑楚接过来一看,竟是半张几十年前的老报纸,竖排,繁体字。从报纸的一角,可以看见《民生》二字,日期是“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六日。”
《民生报》,这是当年临江最大的一张报纸,和《江城早报》并驾齐驱、支撑着临江的报业。
民国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历的一九三九年。
“桑先生,您看。”
莫怀毓指着左角上的一个标题——
《恶首自缢身死,人心大畅》
报纸被拦腰扯断了,除了那个标题外,文章已所剩不多,加上半幅印得非常模糊的照片,最关键的那部分文字已经没法读了。
但就是这么几个文字,也差不多把意思表达了出来:
“五日凌晨七时许,惠安路七十四号温宅,万众切齿的恶首温善举在其居室自缢身亡。据警方称,这个将千万股民拖入水火的‘善人’……”
下面的一半撕去了。
“温善举……夫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说……”
“这还用问么,报上那个姓温的无疑是九头鸟的先人。现在他终于找上门来了。”
桑楚道:“夫人怎么知道此事和方先生有关?这里并没有说到方老先生的名字?”
“这不是半张么,还有半张呢?”莫怀毓道,“那另外半张上肯定有老鬼的事。”
“对,你说的有些道理。”桑楚道,“那么,这半张报纸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老鬼的床底下。”
“哦,原来如此。”桑楚点点头,“夫人,这半张报纸能否给我带走,它说不定对你的事大有帮助。”
他把“你的事”咬得很重。
“当然可以。”莫怀毓答应得很痛快,“事情有什么进展,请您一定告诉我一声。”
“那没问题。”桑楚也答应得很痛快。
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听见左边第一个门发出一声轻响,抬头看时,只见到一个瘦肩膀。肯定是那个画家。
回到二招的时候,午饭已经吃过了。
小古和振刚都没有消息,他弄了两包方便面,打发了肚子问题,然后斜靠在沙发上研究那半张《民生报》。
这半张无疑在莫怀毓手里保留多日了,她一直没有把它交出来,其目的显然是打算私下查访,这和柜子里消失的东西似乎有一定关系。但是,她很可能无法如愿,这才勉强地交了出来,希望求助于警方的力量。
这个解释似乎是合理的。
温善举——九头鸟(他当然有具体的名字),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他基本上同意莫怀毓的分析:温善举是九头鸟的先人,说不定就是文史数据里记载的那位“自裁”的人。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方伯邨的情况就很清楚了。
他利用自己的精明和远见,在股票市场上击败了温善举,使其破产而自杀。几十年后,温某的后人九头鸟发现了这个秘密,前来为其祖先报仇,——很完整的一个故事。
但是,漏洞有好几个。最不好解释的是,九头鸟显然对方伯邨很好,不像寻仇的样子。因此,莫怀毓嫁祸于人的嫌疑就越发明显了。
她既恨方伯邨,也恨九头鸟。这是勿庸置疑的,根子还是在黑柜子里失踪的东西上。
一个神秘莫测的怪圈,别说莫怀毓无法将其打开,就连桑楚也觉得一筹莫展。
当他被电话铃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
他抓起听筒。
里边传来黎振刚兴奋的声音:“老主任,是你么?别走,我马上就来!”
“你发现了什么?”桑楚彻底醒了。
“方伯邨的死因找到了!这里说不清楚,见面再谈。”电话挂断了。
桑楚到卫生间洗了个脸,又换了一件衬衣,然后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等候黎振刚。二十分钟后,对方兴冲冲地进了门。
“老主任,今天一上午,收获巨大。两个案子都破了。”
“别着急,一件一件说。”
“第一,方伯邨之死的原因找到了。”黎振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化验单,“经过技术鉴定,那块毛巾上的残留物中含有两种药物,利眠灵和洋地黄。您看,这里都写着呢。”
桑楚认真地把化验单上的每一个数据看了一遍,问道:“技术人员怎么说?”
黎振刚道:“他们认为,残留物中的洋地黄含量较高。这种药在治疗心脏病时属于慎用药物,服用过量,可使病人突然死亡。而这里的用量已经超过了正常范围。至于利眠灵,含量倒是不大,刚好可以导致睡眠。我认为,这两种药物同时出现在残留物中,足见凶手颇具匠心,使老人在睡眠中猝然死去。看来,可以拘捕九头鸟了。”
“那么,另一个案子呢?”桑楚没有急于表态。
“第二个案子更明显。”黎振刚眉飞色舞,“我刚才去了大华,是以经济警察的身份出现的。那个吴老板态度倒是满友好,但是我发现,他好像很有心事。这时候,来了一个杂工,是来送开水的,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别卖关子,快说。”
黎振刚一拍大腿:“我发现那人是个兔唇,也就是你们北京人常说的豁嘴。”
桑楚一惊:“五十岁左右,中等个略胖!”
“对,完全对!”黎振刚道:“现在您明白了吧,这个人就是杀死那个马骐的凶手,之所以戴口罩,之所以说话嗡嗡的,正是因为他是个豁嘴。”
“吴钩是否发现你在注意这个人?”
“没有。”
“肯定没有?”
“这……当然肯定不了。不过,我觉得他没有注意。怎么,会出什么问题么?”
桑楚站立起来:“事不宜迟,马上打电话给刑侦队,逮捕那个豁嘴!”
黎振刚被桑楚的表情吓了一跳,不敢多说什么,迅速地接通了刑侦大队的电话:“老赵么?对,我是黎振刚!”
打完电话,他回身问桑楚:“怎么了,老主任,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桑楚叹了口气,坐进沙发里:“我担心,振刚。那个吴钩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假如凶案真是兔唇干的,吴钩就一定是条大鱼。每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他的警觉。”
“不至于吧?”黎振刚似信非信,“倒是这么一逮捕,风声就大了。”
桑楚道:“就怕逮不着那个兔唇。至于吴钩,他不会轻易潜逃的,而且也逃不了。对了,立案手续办妥了么,我是说方伯邨一案?”
“妥了。”黎振刚点头道,“要不要增人手。”
“暂时不用。”接下来,他把今天上午吴钩和九头鸟在黑猫酒吧见面的情景叙述了一遍,最后道:“你看,吴钩就是这么一个不明深浅的人,身份也非常特殊。所以,就算兔唇是杀害马骐的凶手,也顶多是个小蚂蚱。马骐一案,并没有真正破获。”
“那方伯邨一案呢?”振刚问。
桑楚沉思了片刻,道:“有进展,但凶手未必是姓温的。”
“什么?不是他?”
“我至少不能认定是他。凭我的印象,这是个外粗内细的人,如果药真是他下的,绝不会留下那块手帕。再说,洋地黄这种药毕竟是医治心脏的药,和下毒还不一样。药量的分寸很重要,外行是干不出来的。”
“你认为是内行干的?”
“对。”桑楚肯定地点点头,又问,“那只白瓷杯化验了没有?”
“化验了,瓷杯里没有任何异物。”
这话刚说完,就见小古热烘烘地进了门。
“给口水喝。”他拿起桑楚的杯子一通猛灌,然后大喘一口长气,倒在了沙发里。
“唉哟我的妈,热死我了。”他将外衣脱掉,用力地擦了一把脸,“三环的情况摸清了,有戏!”
桑楚兴奋地递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上,道:“说说看,有什么戏?”
“有大戏。”小古坐直了身子,“我见到了他们的经理,这个企业的全称是:三环高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生产各种计算器成套设备,包括软硬件和技术服务。另外有一个劳动服务公司,下辖三个分公司,搞第三产业。是一个前景可观的企业集团。花环的股票是四年前开始发行的,声誉一直很好,每年的红利都保证在百分之二十四以上。也就是说,凡持有原始股的股民,差不多都收回了原有的投资。要不是七月份那场火灾,环股的市面价格还可能上扬。”
桑楚和振刚交换了一个眼色,这场火灾他已经对振刚说了,看来戏就在火灾上。
“说说看,那场火灾是怎么回事?”
小古道:“火灾的起因现在还没有查明,有人认为是电线短路所致,但多数人认为是人为事故。火灾发生在组装车间,最后蔓延到技术大楼才被扑灭。技术资料保存完好,可那个车间却损失惨重,包括半成品,设备和部分机件,全部烧毁,最保守的估计,直接经济损失四千七百万元,加上几个月停产导致的损失,差不多接近一个亿。这是导致环股暴跌的直接原因。”
黎振刚道:“不错,这个情况三环已经向股民们通报过了。股票的涨跌是和企业的经营状况密切相关的。这么大的火灾,环股没法不跌。虽说股票进入市场以后自有它的规律,可现在已经跌到了面值以下六个百分点,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是的,方才我听三环的人说,今天的行情又下来一大截,据说九头鸟叫警察盯上了。”
桑楚的脑袋轰地一响,惊得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想不到,股市有这么敏感。所谓的警察无疑指的就是自己,消息肯定是那个出租司机抖落出去的,对了,还有黑猫酒吧的服务小姐。
他没吭气。
小古继续道:“三环的经理告诉我,他们的组装车间马上就可以投入运转了。今天是九月十号,安股将于二十号封市,三十日分红利,为了挽回环股的声誉,那位雄心勃勃的经理告诉我,这次的红利绝不会低于百分之二十四。对了,这是秘密,千万不要外传。”
振刚听到这个消息,面呈喜色。他见桑楚一脸的问号,解释说:“股票的红利都是按季度分,提前十天封市。”
桑楚哦了一声,道,“看来这是个很有远见的经理。我同意那个观点,股票的价值是企业经营状况的寒暑表。”
“那当然。”黎振刚道。
小古继续道:“除了满负荷劳动弥补损失以外,三环还将有一个大动作。他们不是有一个劳动股务公司么,他们打算在临西新区计划中的金穗大厦工程中参加投标。那是一个集旅游、购物、娱乐于一体的大型商厦,谁能中标,便可在这项工程中获利将近三千万。”
“呵!好大的雄心。”桑楚道。
“有意思的是,”小古倾过身子,神秘兮兮地说,“同时参加竞标的还有大华公司。”
一语出口,桑楚的眼睛睁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又是大华!
小古喝了口水:“是不是很有意思?”
没有人回答。岂止是有意思,简直石破天惊。大华?大华的影子无处不在。
突然,电话铃响了。
黎振刚走到床头,一把抓起了话筒:“是我……什么?跑了!喂喂,你说慢点儿!”
他的脸色越变越难看。放下话筒的时候,已经垂头丧气了。
“老主任,叫你说着了,那个兔唇逃跑了。吴钩反应冷淡,说兔唇只是个烧开水的临时工,叫老赵他们向行政上问问,行政人员说,此人早就要走,他们不了解什么情况。”
桑楚点点头,没有说话。
办案几十年了,各种难以应付的对手他都碰到过。可像吴钩这样的人,像股市这样的新课题,他还是初次涉足。这里面的犯罪区素被一种对每个人来说都不那么懂的股票市场包围着,显出其超乎寻常的难度。
“现在轮到我了。”他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平缓,“事态的发展很快,咱们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叫老赵继续寻找兔唇,咱们的注意力要全部集中在眼下这个案子上。很显然,两条线已经交叉了,这个交叉点就是三环。而其中的关键性人物有三个:吴钩、九头鸟、方伯邨。有关兔唇的情况,振刚等一会专门向小古介绍一下,现在听我把今天得到的情况向你们说说,以便浅到下一步的突破口。”
他从昨晚发现文史资料上的那个“自裁”的人讲起,然后是文史办的受挫,黑猫酒吧的见闻、小保姆的陈述、莫怀毓的诅咒,一直到那半张《民生报》。
“你们看,这就是那半张报纸。”他将此物放在桌面上,“二位有何见解?”
黎振刚和小古对视了一眼,沉思片刻道:“两个案子虽有交叉,毕竟还是两个案子。会不会是这么个情况,方伯邨之死和九头鸟是一组;马骐之死和兔唇是另一组。如果兔唇果然是吴钩在线的人,我们再进一步了解大华和北京的蓝鸟是什么关系。”
“求证过程当然要么样干,但想问题还是要把它们结合起来想,因为九头鸟和吴钩毕竟是有利害关系的。”小古这洋说。
桑楚同意小古的意见:“严格地说,九头鸟和方伯邨的关系,我们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的。如果没有黎薇和方澍提供的清况,我们还要困在大华这个圈子里,以至于直到今天黑猫酒吧的吴、温相见,才可能主意到这个九头鸟。那就更麻烦了。所以,不管这案子有多复杂,我们都是值得庆幸的。”
“是的。”小古教点头,“我先谈谈对方、温一案的看法。首先我认为,方伯邨的死是九头鸟造成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九头鸟是个外粗内细的人,他要是有意要害掉方伯邨,可以很快地掌握药量与生死的关系,未必非要是内行。不知我这么说能不能被你们接受?”
桑楚道:“当然能够接受。”
黎振刚道:“我也同意。”
小古越发自信起来:“好极了!为了证明我这个推断是正确的,现在急于要做的就是查明这半张《民生报》的全部内容,它可能是我们破解这个谜团的一把钥匙。这样的报,完全可以在图书馆找到。”
桑楚看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一刻,去图书馆要马上去。”
“我这就走。”小古站起来穿好衣服,装好了证件,“你们等着我,一定有好消息。”
小古走后,桑楚和黎振刚的话题转到吴钩和三环身上。
桑楚道:“那场火灾和下一步的投标很值得深思,在投标中,大华和三环将以对手的身份出现。因此不妨这么假设,大华为了打击对手的实力,故意派人制造了那场火灾,从而引起环股的暴跌,制造了一个恶性循环。”
“很可能,”黎振刚点头道,“再加上狡猾的九头鸟在其中推波助澜,闹得股市一片混乱。”
桑楚有一个问题没闹懂:“假如九头鸟和吴钩串通一气的话,这么解释当然有道理。可事实上,温、吴之间并不友好,甚至很紧张,大有势不两立的意思,这不是矛盾了么?”
“这也没有什么矛盾。九头鸟毕竟是个炒股老手,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股票。面对三环的现实,他将股票大量抛出是正常的,不这么做,他将损失的可能更大。这从客观上当然帮了吴钩一个忙,但是,从他拒绝与吴钩合作的情景上看,他和吴钩之间可能另有什么矛盾。”
“老天爷,我已经叫这个股票搅胡涂了。你能不能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一下全部情况?”
黎振刚笑道:“你真应该炒几把股,凭你这脑子和判断力,绝对大发。好吧,我来试试。第一:九头鸟和方伯邨可能是一对仇人。第二:莫怀毓为了某种事关重大的东西而怀疑方伯邨和九头鸟。第三:吴钩为了竞标而破坏三环的形象。第四:大华与北京蓝鸟的关系需进一步查清,其中包括兔唇与吴钩的关系。如果说还有第五,那就是方仲达这个人了,他在当中肯定起了某种作用。这么说不是很清楚么?”
“还是太复杂了,简单些。”
“不能再简单了。”
“能!”桑楚做了个有力的手势,“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两个字上:利害。”
“太笼统了。”
“不笼统,很实际。吴钩的利害是投标,九头鸟的利害是股票,莫怀毓的利害是那件我们至今还猜不出的东西。说穿了,就是这么三句话。”桑楚认真地敲了敲桌面。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黎振刚抓起了话筒:“喂,我是黎振刚,是小古么?什么……报纸撕掉了!”
桑楚跳起来,一把抓过话筒:“我是桑楚,说慢点儿,怎么回事?”
小古的声音传过来:“民国二十八年的《民生报》找到了,但是,十一月六日那一页被人撕掉了,图书馆的同志说,好像还有一份合订本,但要翻找,我一下子回不去。”
桑楚道:“一定设法找到!我今天哪儿也不去,等你的消息。问一问,图书馆的电话是多少?……等一等,我记一下。好,5546784,好,记住了。好,就这么办。”
放下电活,他回头对黎振刚说:“九头鸟的尾巴露出来了。你看。这个电话号码我有印象,它正是随手写在九头鸟那辆汽车后尾上的数字,5546784,一点儿不错!报,肯定是这个家伙撕的!”
“太好了!”黎振刚击了下手掌,“一旦查出九头鸟的问题,我们马上拘捕池!”
桑楚摇摇头:“不,不能随便抓人。现在还有那药物的问题没有结果,何况你一抓他,股民的紧张情绪还会加剧。这事要非常谨慎!”
“好吧。”黎振刚站立起来,“我准备集中精力搜捕那个兔唇,咱们齐头并进,您盯准那个九头鸟,力争明天早晨有个结果。”
黎振刚走后,桑楚又把各条线索在脑子里顺了一遍。从《民生报》查清九头鸟拜访方伯邨的目的,进一步挖出那黑柜子里夫踪的东西,以便解开方伯邨死亡之谜和莫怀毓心里的疙瘩。另一条线,从兔唇身上弄清吴钩的情况,进而查出蓝鸟和三环火灾的出事背景。
当然,投标和股市也很重要,但属于辅线,主线理清了,辅线自然迎刃而解。
夜幕低垂,又是万家灯火时分。
仅仅四天,临江的气温已比来时降下许多。尤其是夜晚,随着夜幕的降临,暑热很快就被晚风驱散了,不用开电扇也能很舒服地吸支烟了。
小古还没回来,桑楚吃罢晚饭,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乘凉。这是几天来唯一的松弛。可是,思维像钟摆一样,并没有一下子停住,惯性,令人无可奈何的惯性。
几天来所见到的人和事,像皮影戏似地在他脑海里闪来闪去,马骐、吴钩、方伯邨、莫怀毓、九头鸟、方仲达,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兔唇和小保姆金娣。最后他想起了跳蚤市场上那块险些到手的银牌。
烟,袅袅地升腾着。
二招是个很不错的地方,闹中取静,这样的地方在临江的地面上很难找。蛛网般密布的弄堂和几乎要爆炸的人口,使这有名的临江市充满了危机,也充满了希望。当然,还有电视广告里常用的那句话。挡不住的诱惑。
从二、三十年代就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因素,又使它经济和金融的地位格外重要。从面产生了如温善举、方伯邨那样的旧式人物,和吴钩、九头鸟这样的新型富有阶层。这时候,一旦新与旧在某一点上发生了碰撞,就会迸出奇特而神秘的火花,如九头鸟和方伯邨。
现在他已经毫不犹豫地确信,温善举就是九头鸟的祖上,温家和方家肯定有一段宿仇。九头鸟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那段历史,为了进一步证实这段历史,他去图书馆查到了有关资料,并将其撕去了。
他带着那半张报纸拜访了方伯邨。思维在这里中断了。
据所掌握的情况看,事情从这个地方开始微妙起来。如按一般逻辑分析,九头鸟应该有一些过激的举动,可是没有,表面上看他与方伯邨之间似乎比较友好。尤其是那个擦嘴的举动,不是相当融洽的关系,是做不出来的。
除非这一切都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桑楚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
可以做如下假设:九头鸟用假象蒙蔽了许多人。而真正目的是去讹诈老先生,老先生则因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接受了他的条件,把那件引起莫怀毓极度猜疑的东西交给了九头鸟。能说明这个假设的是老先生的那句忏悔:我有罪。
说的过去。桑楚想,如果没有什么新情况,这样的解释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只是……不那么过硬。
凡是出现这样的感觉,桑楚一般是不肯轻易做结论的,他宁可再等。
就像现在。
小古怎么还不回来?
他看了看表,八点半了。小古已经去了五个多小时,怎么会这么久?
桑楚站了起来,进屋拿起了电话。五、五、四、六、七、八、四。通了,没人接。
等了大约五分钟,他扫兴地挂断了电话。图书馆肯定没有人了,小古也不会留在那里,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会不会……一个不祥的预感跳进他的脑海。
正要给刑警队打电话,电话铃突然急骤地响了起来,他一把抓起了话筒。
“喂,我是桑楚。什么……小古!他现在怎么样?好,我等着你!喂喂,东西找到没有?好好,你快来!”
放下话筒,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句难听的。来电话的是黎振刚,他说小古遭到了袭击,现在已送进了医院,那张《民生报》找到了,没有丢失。
他匆匆地穿了件短袖衫,锁好房门下了楼。刚走出二招大门,振刚骑着摩托赶到了。
“要不要紧?”他急切地问。
“上车吧。”黎振刚拍拍后座。
桑楚跨了上去。摩托很快就开上了大路。
“伤得厉害么?”
“不要紧,出现了轻度的昏迷,现在已经清醒了。东西没丢。”
“什么人干的?”
“小古说棍子是从背后打来的,他只看见一个身影,很高大。”
“出事地点在哪里?”
“临北杂居地区,那个地方的人员成分很复杂,外地人较多。”
“他到那里去干什么?图书馆不是在市中么?”
“他发现了兔唇。”
“什么?兔唇?”
“据他形容的那个样子,无疑就是大华那个送开水的。他是无意间发现的。”
“那你的人呢?”
“他们很快就赶到了。可是晚了一步,凶手已不知去向。”
“兔唇抓住没有?”
“正在搜捕。”
“等于废话。”桑楚骂了一声。
医院说话就到了,二人匆匆赶进急救室。小古果然已经醒了,只是脸色白得可以。护士往输液瓶里注入了一针药刘,推着器械车出去了,振刚顺手关上了门。
“出血了?”桑楚望望小古头上的绷带。
小古笑笑:“幸亏出血了,否则颅内血肿就更难办了。”
桑楚拖了把椅子坐下,道:“你少说话,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别急,”小古指指上衣口袋,“你看看这是什么?”
桑楚以为是那张《民生报》,可是探手一摸,脸色大变,缓缓地抽出手指,竟夹着一张扑克牌。梅花老K。
牌很新,沾着些浮土。
“这是我昏过去之前看见的,顺手装进了口袋里。”小古说。
“妈的,果然成气候了!”桑楚骂道。
不容否认,这个情况是出乎他意料的,几天的忙碌,已经使他把所谓的“梅花党”给忘了,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个传闻,充其量为某些地下团伙顺手利用一下,尚未形成气候。此刻,面对着这张梅花老K,他感到事态比预期的要严重得多。
他把纸牌揣进口袋,强按住冲动,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图书馆的?”
“六点五分。”
“然后你就住回赶,是么?”
“对。”
“在半路上发现了搜捕对象?”
“对,在漕河附近的小桥上。”
“然后便跟了上去。在半路上,兔唇进了某个冷饮店,你随即也跟了进去。你要了一杯咖啡,一直关注着对方的举动。大约在天黑时分,兔唇起身离去,你们一前一后向临北方向走,在那里,你遭到了暗算。”
小古的眼睛睁圆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莫非你也在场?”
桑楚笑着属摇头,指着地上的鞋说:“你的凉鞋上全是灰土,可见走了不少路。而你衣领上那块褐色的斑迹,无疑是在冷饮店喝如啡时滴上的。”
“您全说对了。”小古道,“我当时既不能打电话,也不能离开,只有傻跟。兔唇进了临北居民区,穿过一幢洋式很旧的小楼,又绕过一个废物场,我就是在那里遇到袭击的。”
“凶手的模样你还记得么?振刚只说是个大个子。”
“对,是个大个子。由于天黑,样子看不太清。不过,如果再见到这个人,我肯定能认出来。”
桑楚点点头,转向振刚:“你认为是什么人干的?”黎振刚道:“这显然是一个地下团伙,兔唇、大个子,也许还有其他集团分子。他们依附于大华公司,形成一股黑社会势力,为大华公司服务。既隐蔽、又猖撅。”
“对,”桑楚同意他的分析,“他们现在已亮出了梅花党的旗号,可见势力不小。这么做,目的在于逐渐地在社会上制造一种心理压力,利用这种气氛,从事他们的罪恶勾当。”
“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弊端很明显。”
“非也,”桑楚认真地说,“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势必已经有了很严密的组织结构和十分成熟的联络方式,你抓不住老根,就别想把他们铲除。”
“拘捕吴钩!”
“可以,但出不了一天,你就得把他放掉。证据呢?”
黎振刚不吭气了。
桑楚的声音突然严峻起来:“我们的动作已经叫对方察觉了,好在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在关注九头鸟。否则他们会把小古身上那份《民生报》抢走的。现在让我们看看这张报吧。”
小古指指枕头底下。桑楚从那里摸出一张《民生报》的复印件。
小古说:“这是从书库里翻到的,费了不少劲儿,而且不大清楚。”
“还行,能看得清。”桑楚将其举到亮处,认真地辨认着。
文章写得很花哨,显然是为了迎合大多数读者的猎奇心理。在凶案现场,死者的狰狞等方面花费了不少笔墨。这本来属于花边新闻一类的东西,由于死者和涉嫌者都是旧临江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给登在社会新闻的栏目里。桑楚很快就看见了方伯邨的名字,这原本就是预料之中的,在不同的段落,作者分别使用了“方氏”、“伯邨”或“方氏伯邨”的称呼。而对于温善举,一概称其为“温某”。足见这两个人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对于桑楚来说,大多文字都没有什么价值。直到最后一段,才突然有意思了,这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方氏对温某的死讯未写一词,彷佛早是意料中事。尤其对股战中所使用之策略手段三缄其口,至使股民们百思不得其解。另据警署人士云:温某之死疑点颇多,自杀之证据明显不足。探员有三,持他杀之见者有二……”
桑楚把报递给振刚,道:“好好看看最后那段,大有文章。诸如此类的文字,后边几天的报纸上应该连续报道,小古,你查阅后边的报纸了么?”
“查了。”小古说,“从十一月六号一直查到年底,没有再见到有关报道。只是在十三号那天末版,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上刊登了一条关于温善举下葬的消息。感觉上,当局在回避这件事!”
桑楚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
黎振刚弹弹那张报纸:“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九头鸟就是凭着这篇报道去找方伯邨的。方、温两家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宿仇,在他手里了结了。历史是最无情的。”
“历史也是最公正的。”桑楚说,“从最后那段文字分析,温善举的死很可能不是自杀。三个探员,有两个认为是他杀。再加上方伯邨死前说的那个‘我有罪’,不是很能说明问题么?”
小古道:“九头鸟可能就是带着这些疑点去找方伯邨的,而且方伯邨肯定向他坦白了事实真相。我想,引起莫怀毓高度关注的那件东西,是否就是方伯邨谋害温善举的罪证?”
“完全可能!”黎振刚道,又问桑楚,“老主任,你说呢?”
桑楚没有表态,默默地在病室内走着,最后在输液架前站住了。
“小古,三天之内你不准离开医院,好好治疗。外边的事有我和振刚,用不着你,明白了么?”
没有解释的余地,口气是坚决的。
离开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振刚用摩托把桑楚带回二招,觉得有必要再合计一下,便随着桑楚上了楼。
“老主任。”黎振刚还没坐定就开了口,“我想,是否该对九头鸟采取些必要的措施?比如,监视一下。”
“这个人很鬼。”桑楚道,“小动作不行,要来就来大的。不过,我认为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看得出来,眼下有动作的是那个自封为梅花党的犯罪团伙,假如他们真和吴钩有关,监视大华公司倒是很有必要的。”
“我同意,”黎振刚点头道,“我明天就安排人去监视。现在我有个疑问:老主任,你真认为九头鸟和吴钩两条线是交叉的么?”
“你对此还有怀疑?”
“说实话,我的确有些想不通。眼下,除了温、吴曾于黑猫酒吧有过一次接触外,还看不到他们有什么更多的往来。何况,那次接触谈的是股票上的事,充其量是吴钩在某个问题上有求于九头鸟,看不出和已发生的案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想,是不是应该把力量集中一下,分头采取相应的措施。”
桑楚笑了:“实际上,我们正是分头进行的,两条线索的脉络都很清楚。可恨的是,它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交叉。这样好了,你我分个工,我侧重于温、方这条线,你侧重于吴钩和那个所谓的梅花党。顺乎自然,两线交叉时咱们碰头,这样行么?”
“行!”黎振刚站了起来,“我马上派人盯住大华公司,同时搜寻兔唇的下落,这个人关系重大。”
“对!我现在甚至觉得,这个人眼下已经处在一个很危险的环境中,弄不好,对方会杀人灭口。所以,你的行动要快。”
黎振刚完全理解桑楚的心情,在整个链条中,兔唇是非常关键的一环。这个人要是被灭了口,事情就越发棘手了。
桑楚送振刚下楼。临分手时,振刚忽然问:“老主任,那个姓温的,和方伯邨之间的宿仇,也许要比我这边的事难得多,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打算?”
“想刺探军情?”桑楚把烟点燃,“实在对不起,我现在的脑子乱得像一锅粥,等我理清了线索再告诉你不迟。走吧,不早了。”
振刚走后,桑楚回到了楼上。他关了灯,睁眼靠在沙发上想事。振刚一定以为他有了什么发现,而实际上他现在仍在原地打转。小古找来的报纸,无非解释了方、温之间的确有一层特殊的关系,要想破案,光靠这个还不行。它仅仅是一道门,找不到门时门很重要,找到了门,还要深入下去,否则的话,光凭这道门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的。
也就是说,光知道二人有仇还不行,更关键的是,要弄清他们利用这种关系作了些什么文章。根据九头鸟对方伯邨的态度分析,他不太像去复仇的。
他到底是去干什么的呢?
半夜,突然下起了雨。
那雨起初断断续续不算很大,看上去不会形成气候。可下着下着就大了起来,二招的门房老吴就是被这雨声吵醒的。
他记得自己有一条裤子还晾在外边的花架子上。破裤子一条,湿了再晾吧。他顺手撩开窗帘,打算看看雨势。
蓦地,窗前闪过一条身影,顺臾便不见了。老吴急忙放下窗帘,睡意全消。
在二招干了十多年门房,他也传染上了遇事思考的毛病,半夜三更的,又下着雨,怎么还有人活动?按着打火机看了看表,已是午夜两点四十。
他悄悄地摸下床,蹬上那双塑料凉鞋,无声地开了门。他估计那人是从侧门进来的,正门十二点半已经上了锁,侧门是虚掩着的。
雨的确下得不小,老吴的半个膀子眨眼就湿了。他顾不上许多,先去检查了一下大门,铁锁牢固地锁着,没事儿。看来那人一定是从侧门进来的了。
他猫着腰,顺着停放自行车的车棚跑到了侧门。果然,他老远就看到那门半开着。他关门时险些滑了一跤。
他用砖头把门抵住,随即向招待所大楼方向看去。楼前有一段伸出的廊檐,亮着一盏瓦数不算很大的灯。雨雾在灯光的映射下,像珠帘似地泼下来,没有人影。
当门房的就怕这个,杀人放火有政府管,小偷小摸一类的事可是他的责任。三个月前,丢了一辆自行车,他一个季度的奖金全泡了汤。想到这里,他重新奔回车棚。
咣啷一声,腿撞在车架子上,疼得他直咬牙。他不由地蹲了下去。
突然,他吓得尖叫起来;墙角处有两只脚,两只人脚。
一双手扶住了他倒下去的身子,头顶上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别害怕、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老吴颤颤微微站起来,一把拧住了那人的胳膊。由于用力太大,对方发出一声疼痛难忍的叫声。
“杂种,偷到老子门上来了!”
他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力气,朝前一送,那人便被操到了雨地里,顺着抄起了墙角上立着的那把大扫帚。
“别打!”
对方从雨地里蹿了回来。老吴哪管这些,竟以为对方在反扑,一扫帚下去,那人被实实在在地拍了个趔趄。
半分钟后,那人像被拎小鸡似地拎进了门房。白亮的节能灯,映出一张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脸。看样子有五十岁光景。
老吴这才感到自己可能打错了,贼,没有这样的。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
“老实说,你是干什么的?”老吴使劲跺了跺脚上的泥水,又拉下一条毛巾擦着脸。
“我是来找……找人的。”
“找人,大半夜的找什么人?”老吴忽然又来了气,“明天不行吗?”
“这……”对方的惊恐淡了些,用力吸了吸鼻子,打出一个喷嚏,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已经睡下了,可是睡不着。我有神经衰弱。”
“我看你有精神病。天大的事也不在一个晚上,莫非是死了人?”
“没有没有,您别吓唬我,我这个人胆小。”
“姓什么,叫什么?”
“姓屠,屠世玺。”
“你要找谁?”
“桑楚,桑楚先生,他是从北京来的。”
老吴坐到桌子边上,翻开登记薄,用手指头寻找着:“有,姓桑的有。你找他干嘛?”
对方迟疑了一下,道:“我有事情向他反映,这事情很重要。”
老吴不想多问了,他这个人不爱多管闲事:“明天再来,现在都睡了。”
对方连连点头:“好、好,我明天再来。”
这么一来,老吴反倒犹豫了。外边的雨正大,天又这么晚,他要是没有大事,也不会受这个罪了。
“算了算了,有什么屁还是今天晚上放了吧。估计那位桑先生也想见你。”老吴知道,所有办案的人都不会拒绝新的线索。
于是,桑楚被惊醒了。
“找我?”桑楚把来人放了进来,又披上一件小褂,向老吴道了声谢,才转过头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半夜打扰,可是……”屠世玺有些不知所措。
“坐下说,”桑楚指了指桌边那把凳子,“你是不是很冷?”
“没关系,没关系。”屠世玺坐了下来。
桑楚给他倒了一杯温吞吞的开水。
“请。”
对方接开水的时候,桑楚惊奇地发现,姓屠的是个六指。
意思来了!被打断好梦的不快顿时云散。
“屠先生,雨夜前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屠世玺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很是紧张:“桑楚先生,我是为温老板的事来的。”
“坐下说、坐下说。”桑楚打着手势,“先请问,是谁介绍你来的?”
“方澍。”
“哦,他!那再请问,你可是和方家人很熟?”
屠世玺不知如何作答:“这……这很不好说,我只是和伯邨老先生很熟,其他人顶多是点头之交。”
“你莫非就是那位替伯邨老先生办理银行利息的同志?”
“正是正是。”
桑楚点了点头,暗自高兴。这个人的到来,无疑是一件有趣的事,他说他是为温老板的事来的,温老板的什么事呢?大概不会是股票的事吧。
“方澍为什么介绍你来见我?”
“噢,是这样。伯邨老先生生前,委托我替他办理银行利息的事。今天又到了取息的日子,我于下午三点多去方宅见伯邨老人,才知道他已经于前几天去世了。”
“等一等,你是说今天才知道老人去世了?”
“是的,今天。”
“看来你的耳目太迟钝了。”桑楚想起吴钩很早就得到了消息。
“是的是的。”屠世玺连连哈腰,“因为这几天实在忙乱,没有前去看望老人。”
“好,你接着说。”
“当我得知老人去世的消息时,自然十分吃惊。我问莫夫人利息的事怎么办?莫夫人说先不取了。她当时的脸色很不好,似乎认为我干了什么对不起方家的事。”
桑楚不由地想起那白墙上的掌印,于是问:“你和莫夫人打过几次交道?”
屠世玺道:“直接的交道没有打过,因为我看出她和伯邨老人十分不和。偶尔说几句话也是无关痛痒的。”
桑楚记得莫怀毓提到过这姓屠的陪九头鸟去见过方伯邨。当时她只说是个陌生人,看来又是假话。长期为方家服务的人,彼此绝不会陌生。方澍说这个话或许还能理解。
莫怀毓为什么要撤这个谎呢?
“屠先生,你能够对你的话负责么?”
“当然能。”屠世玺道,“特别是当我听说伯邨老人的死亡非常可疑时,就更不敢胡说了。”
“这情况是谁告诉你的?”
“那个小保姆,她叫金娣。”
桑楚叹息了一声,暗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又问:“金娣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多说,莫夫人把她骂走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便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碰上了方澍。”
“顺便问一句,”桑楚指指屠某的左手,“你这个六指,方澍知道么?”
“这……”屠世玺有些不解,“大概不知道吧?我平时总是把手揣在口袋里,再说方澍和我的来往极少,我想他不会知道。”
这就对了,桑楚想。方澍显然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的。否则他用不着把墙上那个六指的手印当作重要情况告诉自己。但,莫怀毓无疑是知道的。他越发相信那个手印是人为的制造。莫怀毓显然是为了陷害这个人。因为他和老头子的关系比九头鸟还要长久。
姓屠的一定知道许多事。
“屠先生,”桑楚直了直身子,“我冒昧地问一句,伯邨老人生前是不是向你交代了什么事情?比如有关方澍的事?”
屠世玺点点头:“是的,老人很重视这件事,他让我告诉方澍,将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去找温叔叔。”
桑楚感到脑子里倏然划过一道光亮,追问道:“老人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是真的?”屠世玺道,“我今天下午已经告诉了方澍。”
“他作何表示?”
“他很吃惊,非常吃惊。”
桑楚嗯了一声,沉默了。他想象得出,方澍听了这话会何等吃惊,这个情况太意外了,意外得连想都没有往这方面想。托付,一个形将就木的老人的托付。根据他对方家的了解,唯一使方伯邨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孙子了,他没有将方澍托付给他的父母和任何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是托付给了九头鸟。天呀!这是何等的信任!
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小古的说法,那黑柜子里失踪的东西不会是所谓的罪证,而是比这个重要得多的东西。
罪证对莫怀毓来说绝不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这东西对方家的影响将是巨大的。
方伯邨和九头鸟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从那张《民生报》的情况看,九头鸟和温善举之间的关系基本可以确定。那么,他们之间的宿仇便一下子变得无法解释了。
“我有罪!”
老人的临终忏悔又在桑楚的脑海里回旋起来,一下下撞击着他的神经。莫非……莫非这最后的嘱托也是忏悔的一部分么?
太不可思议了!
他巴不得现在就见到九头鸟。
“屠先生,请你现在先不要急于回答,想好了再说。关于伯邨老人和温老板之间的关系,你到底知道多少?”
屠世玺叫起来:“天呀!你这句话和方澍问的那句话完全一样!”
“这不奇怪,因为我和方澍一样,认为这里边包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
屠世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问题是,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一点也不比你们知道的多。我说的都是真话。”
“对对对,我毫不怀疑你说的是真话。”桑楚用力地在腿上拍了一掌,“问题就麻烦在这里。方澍无计可施了,才要你来找我。而你,半夜冒雨而来,显然认为这事情格外重要。重要就重要在,九头鸟在你心目当中是非常崇高的,你不希望他为了方伯邨的死而背黑锅。”
“全叫您说对了。”屠世玺站立起来,“温老板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伯邨老先生到底委托了他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我相信,方老先生的选择是非常明智的。温老板是个可靠的人!”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充满着由衷的敬佩和赞许,而且是真情流露。
桑楚没有应和他,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不叫情绪的天平发生倾斜。办案过程中最忌讳带上感情色彩,它容易扰乱视线,使自己误入歧途,导致失败。
“可靠。”他重复着这两个字,没有搭理屠世玺的表情,“请坐下说话。屠先生,我不得不指出你的叙述中有一个突出的矛盾:你强调说,温、方之间的重要事情你一无所知,而同时又这么推崇温老板的人格。我不知道其中的根据是什么?”
“感觉!”屠世玺高声说,“这是我的感觉!”
桑楚笑了:“没想到我又多了个盟友!说下去,屠先生,我承认感觉有时是很准的。”
屠世玺摊开双手:“说完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这个感觉从何而来,总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吧?”
“噢,这很简单。”屠世玺道,“我感到温老板最近在做一件非常冒险的事。”
“哦!什么事?”
“股票。”
桑楚险些骂出来,又是股票!现在他一听见这两个字,脑袋就发胀。
“说说看,股票是怎么回事?”
屠世玺道:“这是个非常深奥的问题,我虽然干了将近三十年金融,却还是解不开其中的奥妙。这么说吧,温老板在拿着自己的资产冒险,如果赌输了,他将损失一个巨大的数目。而之所以冒险,却完全不是为了他自己。”
“原来是个活雷锋!”桑楚不屑地说。他记得九头鸟曾对吴钩说过,他会加倍地扮回来。
“您不信?”屠世玺看出了桑楚的意思。
“当然不信。玩股票就是为了赚,绝不会为了倾家荡产,在你没有更具说服力的理由之前,我坚信我是对的。屠先生,你可能太善良了。”
“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屠世玺站了起来。
外边的雨已经停了。
“准备走么?”
“不错,我该告辞了。”屠世玺拧开了门。
桑楚把他送出侧门。屠世玺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低声道:“桑先生,请你不要急于向温老板下手,想想我的话。”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下手!桑楚觉得非常好笑;老子什么时候要下手了?想见见他倒是真的。
这是个老实人,但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桑楚一直望着那个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才返身回到了楼上。睡意被折腾得无影无踪,他一连抽了三支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
这一步迈得太大了。如同跑接力的人,飞快地越过了第二棒,将棒子交给了第三棒,按规则还要回过头来找第二个人。桑楚此刻就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地位。屠世玺所提供的情况超过了他的思维进度,至少没有任何过渡地把九头鸟从一个诡秘异常的角色变成了好人、变成了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好人,这无论如何使人难以接受。
姓屠的不但是个老实人,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蛋。
这就是桑楚的结论。
他绝对不相信姓温的有什么舍己为人的共产主义思想,他也许确实在冒险,但最终的结果绝对是大捞一把。这个分析即符合商品社会的一般规律,又符合这个人的特性。
因此他认为,思维的基础必须从这一点出发,反之就会上当。这倒不是说他不相信屠世玺说的话,而是告诫自己,绝不能被表面现象所蒙蔽。
这雨夜的拜访会不会是九头鸟一手安排的?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桑楚十分果断地否定了。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绝不会这么幼稚。
也就是说,屠某是出于自愿这么做的。有意思!假如他说的都是真话,便出现了两个最难解释的现象:
一、是什么力量使一对宿仇变成了同伙?
二、九头鸟到底从方伯邨那里得到了什么?
这两个谜团不解开,要想破案,纯属枉然。换句话说,揭穿方伯邨死亡之谜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老的已经死去,现在主要是看那个活的了。
无论如何明天也要见到这个神神鬼鬼的温大老板。
桑楚掐灭烟蒂,回到了床上。
夜雨过后,城市在黎明中苏醒了。憋闷而污浊的空气荡然无存,里里外外透着一股清新,怡人。
九月十三日。
桑楚吃早点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二十二年前,林彪仓惶出逃,一头栽在蒙古的大沙漠里,给自己的人生画了个不大美妙的句号。
他于是多吃了两个包子。肉馅偏咸。
临出门的时候,他顺便向门房老吴了解了一下昨夜屠世玺的情况。老吴大概地讲了一遍,笨拙地隐瞒了他用扫帚打人的情节。
他塞给老吴一支烟,表示由衷地感谢。
出门向左,穿过一条卖菜的小街,就到了汽车站。他发现菜市上有新鲜的大闸蟹出售,贵得出奇。
秋天的螃蟹最肥,遗憾的是腰秆子不够尺寸,囊中羞涩。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九头鸟。对这位大亨来说,价钱该不算个问题了。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九头鸟不是个善于享受的人,单说抽的那烟,就不像个腰缠万贯的人。捣腾钱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把它作为手段,最终的目的在于享受;另一种则把赚钱的过程当作目的。
九头鸟显然属于第二种。
一般地来说,桑楚比较钦佩第二种人。他自己就属于第二种,没命的工作已超越了谋生的手段,成为他生活的基本内容。不工作,每日给他一万块钱,他也不会高兴。
九头鸟也是这种人,所不同的是,他是以捣腾股票为乐的。这么一想,也差不多否定了屠世玺加在他头上的光环,冒险对这位大亨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姓屠的有些自作多情,别人还没感冒,他先咳嗽上了。
汽车进站,桑楚挣扎了半天还是没挤上去。前头站着个姑娘,穿得很时髦,往她身上挤捞不着好果子吃。
还是走着去吧。天还早,用不着“打的”,省几个车钱买几个螃蟹啃啃。
走到万丰交易所的时候,时针已指在九点上了。他不想进交易大厅去挤,径直地穿出了街口。那辆紫红色的桑塔纳果然停在路边。
九头鸟不在车里。
桑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指甲涂成蔻丹色的年轻女子。
说她年轻也大约有三十一、二了,巧施粉黛掩盖了一部分年龄。但桑楚相信她有三十几岁了。真正的妙龄少女用不着修饰。她长得不赖,身材也很好,举手投足,分寸感很强,属于那种容易使人想入非非,却又不敢造次的女性。至于她和九头鸟的关系,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她留给桑楚的第一印象,绝不是那种随便就会委身于他人的轻薄女子。
温老板到哪里去了?
桑楚要找的是温老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不准备再次制造股市的恐慌。应该不显山、不露水地跟温老板谈谈,最好是趁他一个人的时候。
他发现那女子在不住地看表。
肯定她也不知道九头鸟在哪里。
一群灰色的鸽子拉着长长的哨音掠过头顶,围绕着一片古旧黯淡的楼群兜着圈子,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一条汉子快步穿街而过,在桑楚的肩上重重地撞了一家伙,大铜烟嘴叭地掉在了地上。桑楚刚要动怒,发现那人正是黎振刚。
他拾起烟嘴吹了吹,放进口袋里,默默地跟了上去。走过一条叉街,黎振刚在一棵法国梧桐前站住了。
“老主任,有情况。”黎振刚的声音很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桑楚问。
“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一眼看见你站在街口,我还直纳闷,难追你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桑楚真有些纳闷了,“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什么?你没看出来?”
桑楚沉吟了片刻,道:“对,我应该看出来了。你是不是说今天股民的情绪有点儿不正常?”
“岂至是有点儿,太不正常了。”黎振刚挥动着胳膊,“你看,今天的人出奇的多,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空气十分紧张。”
“嗯,我看到了。”桑楚点头道,“这就是你要说的情况?他们平常也是这样呀!”
“果然是个外行!”振刚道,“你一定没有进交易厅吧。告诉你,我刚才进去看了看,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买进卖出的窗口都排满了人。这些人一手准备抛出,一手准备吃进,这不是一个信号么?”
“你知道我不懂,快说,这是什么意思?”
黎振刚神秘地说:“我估计呀,股价很可能要上扬。天呀!你还不明白么?也就是说,就在这一两天,暴跌了十几天的股市,随时都可能来一个反弹。”
“说通俗点儿,是不是说价格要回升?”
“也对也对,就算是这个意思吧。问题的关键是,你知道这股势头是什么人挑起来的么?”没容桑楚发问,振刚压低嗓门说,“是大华,是吴钩!”
“他!”桑楚惊得喘不过气来。不管他对股票交易多么陌生,却仍然感觉出这里边的阴谋。至少从振刚的表情上看,他也是刚才才知道大华在参与着股市的起落。
振刚绝不是个平庸之辈。
“过去你不知道大华也在炒股?”桑楚急问。
振刚道:“听说过,但仅仅是听说。因为大华和三环之间有一层竞争关系,我估计他们不会为了那点红利而大量吃进环股,这等于在替对手作广告。而且很快他们双方就要进入金穗大厦的投标阶段,这么做显然在强化对手的竞标实力。可是,我估计错了。今天的股价上扬是大华挑起来的。”
“肯定么?”
“当然肯定!因为吴钩现在就在交易大厅里。”
“哦,果真如此!”桑楚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吴钩亲自出马了。这很不符合他的性格,是什么力量逼着他亲自上阵呢?在一般的情况下,他不会亮出自己这块招牌的,目的何在呢?
他抬起头,问道:“股民们作何反应?”
“举棋不定。”振刚道,“假若是一般股民偶尔吃进一些,根本引不起注意,可大华毕竟是一家非同小可的公司,他们一旦吃进,就会引起人心浮动。”
“我想问一个同题。”桑楚道,“当初的暴跌是不是同样是他吴钩引发的呢?”
“不,那是九头鸟干的!不是吴钩。”黎振刚的语气十分肯定,“由于眼下发行的股票属于不记名的,所以很难说是谁在操纵股市。但股市暴跌无疑是九头鸟干的。他是股市上的寒暑表。”
桑楚笑道:“可是,就在昨天半夜,还有一个人连夜冒雨找到我为九头鸟标榜。”
他把屠世玺的来访叙述了一遍。
“别有用心!肯定是别有用心!”振刚不屑地挥着手,“听那口气,九头鸟成了观世音菩萨现世了!”
“对,九头鸟绝没有那么善良。”桑楚道,“不过,现在交易大厅里的情况怎么样?吴钩这一手也很厉害。”
“应该是这样,”振刚道,“低点吃进,当然要沾很大便宜。吴钩的行为已引发了部分股民的吃进欲望,但是,绝大多数人还在观望,一来是没把握,环股如果再跌,吃进显然是错棋;二来,也是最主要的,温老板没有动作。要知道,九头鸟现在已经是股市上的领袖人物了。”
“如此看来,”桑楚道,“真正操纵股市……不,应该说搅乱股市的,并不是大华,而是那个姓温的。这么说不过分吧?”
“这么说是客气的。眼下咱们还没有相应的法规,否则的话……”黎振刚哼了一声。
“有关部门为什么没有动作?”
“有哇,五天前就出了告示,限定每日的升降幅度不能超过百分之五。这是眼下唯一能使用的措施了。什么事情在它的初期都很幼稚。”
桑楚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振刚,照现在这态势,吴钩会不会被逼急了……我是说,那个所谓的梅花党?”
“不会!”振刚肯定地说,“大华目前不敢对九头鸟怎么样,因为温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股价只能跌得更猛。”
桑楚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他舒了口气,道:“看来,我也应该去交易厅去参观参观了。”
“留神,别让吴钩发现你。”
“尽可放心,我没那么傻。”二人原路返回,桑楚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兔唇有下落了么?”
“还没有。”黎振刚耸耸肩膀。
桑楚叹了口气。
两个人在街口分了手,振刚混进人群,桑楚挤进了交易大厅。
没费多少事,他就看见了吴钩。
此刻,那位潇洒儒雅的大经理正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故作镇静地注视着液晶显示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周围那几个人显然是他的同伙,起保护作用。其中有一个大个子颇为引人注目。桑楚想起袭击小古的也是一个大个子。可惜没法来辨认一下。
再让他们蹦跳几天,到时候一勺烩。
买进卖出口正如振刚所说,只有紧张空气,缺少大的动作,多数人都在观望。
也就是说,连吴钩也没有大量吃进。
很快,桑楚发现吴钩在注意两个人。这两个人站在与吴钩平行的另一个角落,不注意的话,很可能会把他们混同于一般股民。他发现吴钩观察这两个人时的目光有些特别。
从外表看,这兄弟俩,脸部特征十分相似。大一些的那个比较沉稳,年纪大约三十六、七。他靠墙站着,默默地在吸烟,偶尔抬一下眼皮,马上又垂下去,手里什么也没拿。小些的那个是弟弟,手里攥着个大哥大,眼睛滴溜乱转,很亢奋的模样,并且不时地朝吴钩望上两眼,显然在幸灾乐祸。
桑楚小声向旁边的人了解了一下,知道这对兄弟姓金,果然是为九头鸟效力的,交易场上叫作代理人或经纪人。
几天下来,桑楚发现自己长了不少学问。
呆了半个多小时,桑楚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呆下去了。两只老虎咬在一起固然好看,但不能无休无止地等,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咬呢?金氏兄弟无疑在等候九头鸟的指示,没有温老板的指令,他们可以这么一言不发地磨下去,连吴钩也不一定磨得过他们,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果然,还没等桑楚行动,吴钩已朝门口走去,在同伙的簇拥下,他很快地挤出了人群,向着停在街口的一辆黑色轿车走去。
钻进轿车时,他迟疑了一下,向那辆紫红色的桑塔纳看了一眼。
他的同伙星散了。
黎振刚的身影出现在桑楚的视野里。桑楚暗想,这家伙盯人还是很有一套的。
就在吴钩的车启动的同时,桑塔纳也启动了,车里坐着的是那个女子,没有九头鸟。
桑楚快步来到黎振刚的身后,低沉而有力地吩咐道:“盯住那女人,她是九头鸟的同伙。”
黎振刚点点头,轰燃了摩托车的油门。
直到桑楚决定离去,九头鸟也没有出现。
他顺路去医院看了看小古,拎去两筒罐头。小古说没事了,要求出院。桑楚毫不留情地打掉了他这个念头:“听着,脑袋上的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不愿意咱们回去时多出一个白痴。”
小古非常恐惧这个可怕的前景,说再观察一天也行。
回到招待所,桑楚开始整理这几天的情况,重要的线索理出了几条,当然还有若干个问号,分轻重缓急依次写在本子上。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题目,就是这个神秘莫测的九头鸟。
他发现有一个很现成的比喻:吴钩是只老鼠,九头鸟是猫。
眼下,姓温的正在兴趣十足地玩弄着这只老鼠,同时又一步一步地,从容不迫地将对手推向自己挖好的那个陷阱。
老鼠的情况非常不妙。
今天上午,这只猫始终没有露面,他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溜走?从日前的形势上看,他绝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也绝不会面对危险而无动于衷。
躲起来的可能性很大。对于股市上的交易,他完全可以采取遥控的手段来完成。不是有金氏兄弟么?
现在看起来,除了静观其变,别无他法。
“笃、笃、笃”,有人敲门。
桑楚合上本子:“请进。”
门开了,伸进一个瘦长的脑袋,是屠世玺。他急忙站起来,笑道:“噢,屠先生,找我有事么?”
屠世玺点点头:“我给您带来一个人。”
没等他介绍,后边那个人已经走了上来:“敝人姓温。”
九头鸟!
桑楚望着对面的这个大胡子,竭力忍住内心的惊诧。看来又错了,这个猫根本没有藏起来,而且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上门来了。
两个人简单地握了握手。
那只手很粗糙,是一只干活的手。
“温先生,请坐。”桑楚拉过一把椅子。
“不,不必客气。”九头鸟摆摆手,“我来见桑先生,只想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桑楚微笑地打量着这个粗壮有力的大汉,琢磨着他粗悍的表象背后究竟有一个怎样细致入微的心理世界,他琢磨不透。
“也好,悉听尊便。温先生请说——”
姓温的摸出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纸烟,自顾吸燃,道:“桑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老屠把他昨夜的来访全告诉我了,我也知道桑先生正在着手伯邨老人死亡的案子。我只想问一句,老人的死因找到了么?”
桑楚笑道:“温先生不如再痛快点儿,你一定知道,阁下现在也属于涉嫌者,恕不能奉告。”
“我?涉嫌?”九头鸟笑了起来,“对对,我倒把这个事儿忘了。那么,我是不是随时都有被逮捕的可能?”
“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请求,希望再给我三天。三天过后,你随时都可以来抓我。当然,前提是您要有充分的证据。”
桑楚不明白他又要耍什么鬼招,想想道:“可以,我答应你这个要求。”
“且慢!”桑楚低低地叫了一声,“我也有个要求。”说着,从本子里抽出那张《民生报》的复印件,“温先生,请你告诉我,这张报上的文章你看过没有?”
九头鸟毫不迟疑地答道:“看过。图书馆的报纸是我撕的,我也带着这篇文章去见过伯邨老人。您是不是怀疑老人之死是我干的?”
“对不起,我只想证实一下这张报。其他问题咱们还有机会谈。”
九头鸟嗯了一声,又望了桑楚一眼,扭头便出了房门。屠世玺可怜虫似地跟在后边,一句话也没说。
桑楚站在阳台上,望着那二人快步离去。门外,没有那辆桑塔纳。
三天?
他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