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上下皮肤感受着夜气炎热,宅悦只得鼓着大肚子拼命喘气,试图让自己舒服点儿。
即使不如宅悦的体态,夏季的夜晚也够难捱的了。身体表面触手黏腻,汗水涔涔。他那包围巨大躯体的皮肤原本厚如马臀,白天感觉迟钝,到了夜晚却如同化为黏膜般格外敏感。
一到夜晚,便有种全身生出眼睛的感觉。
这些眼睛即使想阖上也无法关闭。除非等到弥陀来迎接前往西天,想闭上身上无数只眼睛到底是痴心妄想。冬天还可套上衣物或者盖棉被,无奈夏天炎热,打着赤膊便无从遮掩了。加上宅悦南于肥胖之故,汗流为一般人的两倍,汗穴一张全身便更为敏锐。即使仝身像破布般蜷成一团,这般盗汗涔涔的夏夜总使宅悦厌恶至极。
宅悦曾想。
人类之所以生了两颗眼珠,就是为了减少此种不快。
罹患眼疾之前,宅悦未曾尝过这种滋味,因此才归罪于眼盲。
若是一个人从早到晚都对外界状况如此敏感,不发疯才怪。人类以肉眼观察世界,多少容易产生错觉,反而少了刺激。以为眼皮一阖上便能眼不见为净,因此感到心安。只不过,其实闭上双眼,反倒能更加清晰地看见世界。
——真正能看见事物的,并不是眼睛。
宅悦慢慢撑起身子,抓起快磨破的短袖上衣摊开,披在自己巨大的背部。
与其勉强睡觉,干脆起床算了。反正睡不着,躺着坐着都差不多。
伸手取来残破的团扇,啪答啪答使劲扇风。风带点微温,完全没有凉爽的感觉。
宅悦不禁想起种种往事。
最初是——发现视线有点模糊。对面一根长竹竿距离的足袋店招牌,看起来轮廓重叠了两、三层。
当时以为是用眼过度或是近视眼之类的,试着自己用针灸治疗,却一直没有起色。不久,足袋店招牌的边框变得模糊,看不清楚颜色,全像烟雾一般渺渺蒙蒙,这才发觉情况不妙。从此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做任何事情都变得笨手笨脚。白天亮晃晃时还摸得清事物,一入夜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活像捉迷藏那只遮住眼睛的鬼。然而,按摩这一行通常入夜才开始工作,于是乎宅悦不得不渐渐减少工作量。随着岁月流逝,慢慢地连自己的脚尖也看不清了,甚至大白天看东西也一片蒙胧。至此,宅悦已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依无靠。从小被父母抛弃、长大又没有主人收留的宅悦一生漂泊,但即使如此,宅悦从不曾如此自卑自怜。
宅悦认为,自己过去的志气乃是因为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完全看不见姑且不论,正因为依晰可见,才更心生依赖。一旦视力令毁,便顿欠所依,旁徨不安了。
但话说回来,毕竟自己身分低贱、家无恒产,一天不工作便一天不吃饭,十天不工作便饿死街头。既已是穷途末路,宅悦也看开了。
在这个人人精打细算的江户城,即便有按摩与针灸一技之长,日子未必好过。眼睛看不见,怎能从事针灸治疗?顶多只能进行按摩疗法。若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工作,总不至于回不了家吧,犯不着一味地害怕出门——宅悦这样告诉自己。于是乎他勇闯昏暗的世界,并且越走胆子越大。这时候,他甚至发现一件事情:
“虽然看不见——实际上却看得见。”
原本模糊不清的足袋店看板,如今却清晰非常。当然,并不是他眼疾治好了。和之前一样,他的眼球只能发挥五成不到的功能,视力几乎全丧,但即使如此,他却看得很清楚。约莫是知识、记忆以及经验——其中道理宅悦不是很清楚——补足了缺憾之处吧。虽不清楚道理何在,宅悦却已掌握观察事物的方法。知道看板在那里——看板就在那里。既然如此,宅悦告诉自己,比眼见更加重要的,应是在内心形成影像。确实,视力良好的人可以看见物体,但事物原本就不是肉眼得见,而必须以心眼去观视。换言之,能看出事实真相的并非眼睛。知道了这项道理,宅悦也安下心来。而安下心的同时,他在白天也就能够毫无障碍、与常人无异地行动了。
如此花了半年之久。
不过,夜晚终究是他的罩门。不要说五成了,连一成都无法发挥作用。这么一来,心眼也无计可施。不得已,宅悦只好扶壁前进,由风以及温度的变化判断情况,努力去嗅一点点的味道、聆听一点点的声音——好不容易学会生存之道。太阳下山之后,宅悦就用手指、耳朵、鼻子与肌肤代替眼睛。由于了解人世间不能靠眼睛了解,而必须用身体去体认,宅悦从此更加大言不惭了。
又花了一年的时间。
于是,宅悦恢复晚上的工作。
白天过得像明眼人,夜晚则化身盲人——宅悦学会过这种所谓的“双重人生”。每天太阳一下山,就是宅悦转换人生角色的时刻。而不论白天或夜晚,都不放弃外出挣钱的机会。比起从前仰赖眼睛生活时,宅悦反倒更加入世了。
只不过……。
——那东西——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
每每想起那种情景,宅悦便后悔不迭。
白天——看得儿的时候——所看到的东西,到了夜晚——看不到的时候——更清晰地浮现眼前。
这可不是像回忆这种酸中带耐的玩意儿。那东西总成形在宅悦残废的眼睛内侧,挥之不去。
宅悦抬头仰望天花板。
因为他感觉到——天花板好像“吊着一个人。”
宅悦今早见到一具上吊死亡的尸体,而且并非无名尸。上吊的是宅悦熟识的人。如果是陌生人的尸体,他倒也能够转头便忘。前些天,他也独自下葬一具上吊的无名尸。
——哎,真是讨厌。恶心至极。
宅悦再度躺回被汗水浸湿的榻榻米。
今晚黑漆漆的,没有月亮。现在宅悦没办法确认,那儿是否——果真吊着尸体。但宅悦眼珠子里侧,到现在还清楚留着尸体悬吊的摸样。
摇晃的白色足袋。细细的小腿,红色的裙子下摆。胭脂色格子花纹,好像在哪儿见过的和服。衣领往外翻,露出消瘦的胸脯。以及——脖子上牢牢深陷的粗绳。颈部四周肤色已经变黑。相反的,皮肤却没有血气而白皙细致。尸体往下拉得很直,而且已经肿胀得不成人形——。
——那张胀大到极限的脸。
原本就看不见的宅悦,无法法闭上眼睛,因此这幅图像也无从抹灭。这是靠记忆刻画的视觉,一旦烙印完成,便是永恒的印记。因此,那张膨胀的脸——无法消失。
那是一位生前有张细瓜子脸、身材瘦弱,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女孩。
上吊的乃是阿袖——直助的妹妹。
过去两个月当中,受直助要求,每逢阴历戌日便前往大杂院帮她针灸。宅悦早已宣称,不再从事针灸治疗,这回是由于直助恳请才破例而为。
她身体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疾病
可是似乎抑郁寡欢——。
若是病根在心,治得好的病也治不了——。
直助这样说道。
直助是宅悦赌博的伙伴,当然不能说是上进之人,妹妹阿袖却聪明活泼,勤劳懂事。既是狐朋狗友,阿袖的病情宅悦也一直挂在心上,因此二话不说便就接受直助的要求。
连续治疗几次效果皆不彰,阿袖并未好转,但也没有恶化,悬在那儿不上不下的。宅悦心想——即使没办法把病治好,至少也可陪女孩说说话儿,好排忧解闷,因此持续不断前往。照宅悦研判,阿袖应常是血道之病或神经问题不过这些推测都没有确实证据,宅悦唯一确定的是,阿袖的病还不到致命程度。
——总之是死不了人的。
然而——阿袖却上吊自杀,在大杂院引起骚动。
穿越人墙一看——那膨胀的——阿袖在空中摇晃着。
哥哥直助则蹲在尸体正下方,又叫又喊,嘶声恸哭。一旁则有铸铁师傅与一名江湖术士竭力安抚——不行的,你应等官府的人来才……。听两人的语气,似乎是在劝阻直助,不让他把尸体先行取下。
宅悦吓得魂都飞了,跌跌撞撞地滚落在直助身边。
阿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宅悦问道。直助却仍只是呜咽,直说“阿袖,都是哥哥不好,你要原谅哥哥啊”,口里喊阿袖的名字没个问断。到底怎么回事,直助?宅悦追问,但此时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握住宅悦肩头,将他拉开。
回头一看,发现是认识的浪人——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无言地摇头,示意宅悦休再逼问。经浪人一劝,宅悦才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他才茫然注视着吊在空中的尸体——阿袖的样貌,以及那张肿胀的脸庞。
——太惨了。
过了一会儿,阿袖担任裁工的裁缝店老板来了。然后在房东带路之下,带着一票小喽罗和仆役的官员八丁堀排开人墙抵达。穿着罗纱制和服搭配外褂的这位巡逻同心气宇轩昂,鼓着一边脸,手持下垂十条铁链之铁棒,只是一味摇晃,站在大门外头远远观看,指派不知道是冈引还是下引的部下进去,用木棍在尸体上点了两下,好像就完成阿袖的验尸工作了。太难看了,赶紧拉下来——同心高傲地说道。听到这句话,直助立刻挣开江湖术士与铁匠四只手,冲上去大吼——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看看!阿袖哪里难看了?你如果真的那么了不起,立刻让阿袖活过来啊!不得无礼——官员的手下见状,立刻准备拔出腰间木刀。但直助仍大吼道——滚出去!死当官的!在同心开口之前,伊右卫门站了出身,表面客气但语带指责地请对方出去,说直助失去亲人情绪失控,还请大人见谅。动作虽不大,却是恰如其分,适时制止了下引与仆役的拔刀动作,直助也僵在当场。
此时,直助的雇主西田尾扇赶来,扯过同心的衣袖咬耳朵交涉,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然而,却只有直助一人活像见鬼似地瞪着雇主,不发一语。尾扇一面观察在场众人神色,一面摆出体恤的姿态来到直助身旁,嘴巴凑近他的耳朵——
刻意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现场大概无人听见他讲什么。但耳朵特别尖的宅悦却没听漏。
没错,尾扇确实讲了这两句话。
你学乖了吧?
以后不要再惹武士了啦——
直助双眼布满血丝,恶狠狠瞪着雇主,闷着气满脸通红。那番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宅悦以为,雇主应该是责备直助,他不该鲁莽顶撞八丁堀等官员。除此之外,不作他解。然而——
——说不定并非如此。
倘若另有隐情,尾扇的话用意又是何在?雇主说完话之后,直助像双手抱膝蹲在房中一隅,失神落魄。在场的人无不认为,直助是因为不舍妹妹死状凄惨,才心神恍惚。然而——
——说不定是咱们都误解了。
之后,宅悦与伊右卫门等人合力将阿袖的遗体卸下,所有大杂院的邻居都来帮忙,此起彼落地出主意“该叫和尚来”、“该准备棺桶”,但此过程中直助只是发呆,完全派不上用场。不仅如此,众人进进出出乱成一团的时候,直助竟然消失不见了。今晚可是妹妹过世第一晚,按理说应当守灵才对啊——。
就这样,直助再也没有回来。留在现场到处张罗一番后,将剩下的事情托付给伊右卫门与裁缝店老板,宅悦便告辞回家休息。
——睡不着啊。
宅悦揉揉眼皮,翻了个身。
就这样一夜不成眠,天色便发白了。
感觉到格子窗外射入些许阳光,宅悦将全身绷紧的神经,凝聚在衰退的双眼。闭上双眼,才终于将世间繁杂阻挡在外。等到宅悦精神松懈,好不容易稍微打个盹儿,晨光已乍现,远处传来早晨六点的钟声。
阳光射进窗,照在汗珠上更感温暖。宅悦整个人感觉被热气笼罩,有一种深深的安稳感。
意识渐趋恍惚。
这感受——真舒服。总算可以睡一觉罗。
就在此时——
一股湿湿滑滑的触感掠过。
不知道是何物,由腹部下方沿着皮肤表面往上爬。
滑溜。滑溜。
宅悦反射地抱住那东西,抱紧。
湿湿滑滑的,而且很柔软。
突然,阿袖的脸出现胸前。
阿袖姑娘?是你来了吗?
宅悦怜爱地紧紧抱住女孩。
阿袖的身体紧紧地和宅悦的手臂与腹部贴合,瞬间瑟缩成一团。
阿袖——露出既痛苦、又惹人疼惜的表情。
宅悦更加兴起与阿袖化为一体的冲动。
不知是愉悦或苦恼,只见阿袖蹙紧眉头。
她脸部膨胀,愈胀愈大。
我不介意的。
你瞧,我根本是丑八怪一个,你和我在一起,不是天生一对吗?
肿胀的阿袖不住颤抖,好似有话想说。
不要害羞嘛。乖乖听话,可爱的阿袖——。
阿袖膨胀的脸上花蕾般的樱桃小嘴,瑟瑟颤动着。
气息吐在宅悦颈上。
喔,阿袖,你说不出话来是不是?
这也难怪,因为你已经死了啊。
已经死了——
“啊!”
宅悦大喊一声。他睡得伞身湿透,连榻榻米都被汗水浸湿了。
“一场——恶梦——”
宅悦怔怔望着缝边湿透的榻榻米。起先他品味着一种既非不伙、亦非愉悦,不安定的、怪里怪气的感觉,不出一会儿便将梦境内容忘得干干净净,于是坐起身来。
“——谁?”
又市站在门前。
“喔,是阿又你啊。何必偷偷摸摸,也不出声喊个门?”
“还说呢!刚刚叫你好几声,都不应门,还以为你没有回家睡觉,或是欠债逃跑了,不然就是做坏事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但从门缝一看,居然在呼呼大睡,全身红通遖像煮熟的章鱼。现在几点了,你知道吗?”
我看你是在做什么邪梦,舍不得醒吧——一边说,又市边在门框坐下。是做了恶梦哪——宅悦回答。
“倒是宅悦,我听说了——阿袖姑娘的事儿。”
又市伸长了颈子转头过来,从肩膀上方看着宅悦。
“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阿直那家伙到底怎么啦?”
“阿直他……此事一言难尽。阿又我问你,现在几点了——”
刚刚才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哪——宅悦结结巴巴的问题还没说完,又市便打断他,心不在焉地同答。然后,又市整个人转过来说道——天候这么热,放在屋中一定会马上发臭的。宅悦原本打算去送葬,看样子已经睡过头了。
“哎,我又出纰漏了。不过话说回来——阿又,你对整个来龙去脉似乎很了解?”
“我是听棺桶店老板泥太说的。听说啊,这次葬礼的花费都是裁缝店老板彦兵卫自掏腰包才办成的。我看哪,那娘娘腔的家伙一定是在暗恋阿袖。都四十岁了还迷恋年轻姑娘,真是为老不尊。我一向看他那副色眯眯的德性不顺眼,但如今对死人谄媚又有何用?阿袖姑娘顶多只能在他枕前托梦,你说是吧?”
宅悦突然觉得背后说人坏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摸摸满是汗水的光头。
“话说回来,阿又。你不觉得裁缝女工过世了,身为老板的彦兵卫肯出银两,也算很不简单吗?”
“少来了,你还帮那个老不修讲话?死按摩的。我跟你讲,宅悦,他如果真的想照顾阿袖姑娘,早该在她生前多关怀几分,是吧?”
说的倒也是——宅悦漫不经心地点头,拉起身子盘腿而坐。又市也撩起衣服下摆,不经意地问道——阿直这家伙究竟怎么啦?刚刚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呢。
“阿直——他还没回大杂院吗?”
“这我不晓得,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啊。不过,宅悦,只要看到那个老不修的裁缝店老板颐指气使地摆架子,不就晓得阿直不在了吗?因为阿直对彦兵卫讨厌得要命哪。上回还听阿直在骂,那家伙总是笑脸迎人,佯装是个大善人,事实上却是吝啬得要命。明明对阿袖有意思,常吃她豆腐,薪俸却只给她区区几文钱。”
经你一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在此之前,直助曾数度向宅悦抱怨彦兵卫。只不过不知道为何,直助的话宅悦却一丁点儿也记不清了。
接着,宅悦以俏皮的口吻,告诉又市昨天彦兵卫出现在直助家里的情况。他向来不惯于正经八百,硬要装严肃反倒怪害臊的。
又市双手抱胸,深思熟虑一番。宅悦做了以下结语:
“该继续的事情还是要继续。”
“继续什么啊?”
上吊啊宅悦故意以戏谵的语气说道。
“你还有心情说笑啊。”
又市露出厌恶的表情。
见状,宅悦立刻老实地道歉。事实上,为阿袖之死痛心的人应该是他,只不过——
这并非宅悦熟知的又市的反应。又市乃是宣称天下最不信邪、江户城最该受天谴的不敬男子。不过,又市一向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哪句话是发自真心,哪句话又是自我解嘲,实难分辨。但至少前一阵子——帮行脚卖针的老婆婆收尸为止,又市真的是表里如一地不信凶果、不怕鬼神。为了帮助相约殉情的男女中没死成的一人,他曾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一具刚过世的尸体,弄成殉情男女已经死亡的样子。另外,他也曾跑到废弃佛寺融解铜佛,偷出来变卖。类似这种连宅悦看了都要皱眉头的勾当,又市干起来却是一派轻松,真可谓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
宅悦看着又市轮廓深远的脸庞。罹患眼疾之后,亲朋好友的脸孔皆是一片模糊,不足之处只得凭借宅悦的想像功力。所以,要说宅悦所看到的面孔是否为真,只怕是虚实参半。但宅悦始终相信,一个人的声音、个性乃至于行为,皆是构成相貌的条件之一。
在宅悦眼中,一向狡猾大胆的又市,最近增添了几分忧郁。
这时,宅悦张开薄唇说道:
“伊右卫门大爷他——”
他的反应又是如何呢——又市低声问道。
就宅悦所见,昨天伊右卫门和平常没有两样,一派沉着冷静。
聼宅悦一说,又市叹着气说道——果然如此啊。
“干嘛?阿又,你是想存心看好戏不成?没错,那位大爷的确平常就莫测高深。但也不能依昨天他没有慌张或者露出沉痛神色,便断言他冷酷无情哪。他可是亲切地帮了许多忙。再怎么瘦得皮包骨,他好歹是名武士,有其操守担常——”
宅悦此语显然是指伊右卫门劝阻八丁堀手下一事,做得非常漂亮。他只不过讲几句话,就镇住了数名小喽罗,可见他的胆识与处事之道皆有过人之处。宅悦看在眼里,了解他确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当时若无伊右卫门在场,直助铁定会与捕吏们动起手来。只要发生冲突,直助绝对吃不完兜着走,搞不好还会遭到逮捕入狱。所以——。听宅悦还想替伊右卫门辩驳,又市伸手制止,用一种“你别傻了”的眼神看着宅悦——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个不开窍的死秃驴。
“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
“关键还是阿袖姑娘。”
“阿袖姑娘?”
“你真格儿看不出来?”
宅悦一脸不悦——就是看不出来呀。又市难以置信地说道阿袖是喜欢上伊右卫门大爷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
宅悦乍听之下还转不过脑筋,想了一会儿才拍了一把膝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没想到阿袖对伊右卫门大爷——”
“你还真是少了好几根筋哪。这档子事儿,看阿直的态度不是极为明显吗?”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我所知,阿直和伊右卫门大爷不是颇有交情吗?”
“说颇有交情并不正确,应该是爱恨交织吧。直助那家伙,对待妹妹阿袖的方式简直是溺爱。他不是把妹妹看得很紧,不准任何登徒子近身吗?说是兄代父职,好不容易把妹妹扶养长大,倒不是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只不过似乎有点过分了。就像彦兵卫,也好几次被直助警告。所以,如果知道阿袖有暗恋的男人,阿直不可能默不吭声吧?”
“等一下,阿又。不管是不是如你所说,阿袖真的喜欢伊右卫门,伊右卫门虽是浪人,但他毕竟是武士,平民是不可和武士通婚的,两人之间反正不会有结果,这点阿直应该——”
“喔,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就是身分地位不同,阿直才更要担心哪。平常百姓的女孩迷恋贫穷浪人哪有什么好处?阿直就是这点放不下心。凡事一扯到妹妹,他总是耐不住性子的。阿袖那女孩个性晚熟,应该从未要求哥哥为她牵线,但看在哥哥眼里,说不定反而更觉心疼,认为妹妹这样飞蛾扑火,投入注定没有结局的恋爱,实在太可怜了。然而伊右卫门毕竟是武士,一个下好将事儿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况且法律规定不可和武士决斗,要是妹妹真吃了闷亏,连上门兴师问罪也没法子。万一阿袖真被伊右卫门始乱终弃,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所以……”
“所以怎样?”
“听说,阿直知道妹妹一见钟情的对象是浪人,便直接前去与对方对质。据说,那就是他头一遭与伊右卫门大爷打照面。当时阿直似乎已经暗下决定,对方若是不学无术,便要当场给他个下马威。”
“可是——伊右卫门大爷应该对阿袖没意思吧?”
“没错。阿直一见了他的面便晓得了,伊右卫门和阿袖之间不但毫无瓜葛,伊右卫门连阿袖的名儿怎么写都不知道呢。阿直那家伙甚至说,伊右卫门甚至可以说就像坐怀不乱的石部金吉,睾丸上披着铁兜,根本不可能对姑娘家动情。如此一来,阿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
“忧的是什么?”
“你还听不懂?当然是阿直可怜阿袖一片痴心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还不惨吗?”
“喔——”
宅悦念念有词。男女之事果真清官难判哪。又市继续说道:
“就算没阿袖这档子事儿,那个阿直居然有武士朋友,这岂不奇哉怪哉?你和阿直认识的时闲比我久,难道不曾对此起过疑心?”
经又市这一说,宅悦确实心里有谱。没错,之前阿直动不动便犯嘀咕,说武士真讨厌、一儿到就浑身不舒服之类的。而伊右卫门身上规规矩矩佩着两把刀,即便是浪人日以木工为业,但终究是名武士。伊右卫门这种不苟言笑的武士,怎么会与冒牌医生的男仆成为好友,宅悦倒是从未想过其中有这么一段缘由。
至于阿袖与伊右卫门中间一段若有似无的恋情,愣头愣恼的宅悦更是压根儿被蒙在鼓里。
话说,宅悦是在仆役房间的赌场和直助认识的。当时他视力还正常,算算合该是三年前的往事了。至于又市飘然来到此地,还不出一个年头,是因为伊东那件事,才透过宅悦结识了直助。所以正如又市所说,宅悦和直助交情较长,只不过,又市在短时间内对直助的了解似乎已远远超出宅悦。
“那我问你,阿袖什么时候开始关在家里不出门的?”
又市提出另一个问题。
“我想看看——大约三个月前吧。我记得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找阿直出门他总推说有事,除了找我去为他妹妹针灸,路上见面也总视而不见。”
“哦,有这种事?”宅悦的话让又市心生疑窦——这阿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于是,又市继续问道:
“宅悦,你说你听见——那个冒牌医师,嘟囔说下万不可招惹武士?”
“我确实听见了。”
“如果是你灸阎魔的耳朵听到的,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又市说道。他所谓的“灸阎魔”,乃是宅悦的绰号。
“这句话讲得像打哑谜似的,我这个满肚子草包的按摩师,实在不懂哪。”
武士啊……又市自言自语,表情严肃地盯着宅悦,再次询问:
“那我问你,阿袖生的是什么病?”
“这我不知道。”
宅悦摇摇头。但他又想到——若又市所言不虚,阿袖害的病,该不会就是相思病吧?真是这样,任凭是华佗再世或是草津温泉,就连神佛也也只能束手无策。不消说,更非针灸得以医治。宅悦提出这样的推测,却马上被又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是这样的吧?
“为何不是呢?阿又。”
“听说,阿直是在去年春天留意到妹妹阿袖爱上男人。而你说,阿袖三个月前才开始足不出户,这两件事前后距离超过一年,兜不拢嘛!”
宅悦透过直助而认识伊右卫门,确实是去年秋天的事情,所以又市讲的有理。
“等一下,阿又。倘若阿袖没改变心意,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三个月前对伊右卫门大爷表白了心意呢?这片痴心到头来是一场空,心碎的她因而病倒——等等,如此一来,阿袖上吊的原因不就和大爷有关了吗?”
不对不对,你想错了——又市又立即打断宅悦的推论:
“所以呢,我才劈头就问你伊右卫门大爷的反应嘛。照你刚刚说的,伊右卫门大爷直到阿袖过世,恐怕都不知悉这女孩在暗恋他。”
确实——如果伊右卫门曾经拒绝阿袖,自会怀疑阿袖之死与自己有关。在此情况下,尽管伊右卫门是沉着的武士,也不可能从头到尾那么泰然自若的。
宅悦拭去额头汗水。此时又市则喃喃白语着——难道阿袖就这样将所有苦恼藏在肚里,孤单地离开人世?叹口气,又道——就这么离开人世啊。
此时,外头远远传来交杂茅蜩的油蝉鸣叫声。
“谁叫伊右卫门大爷——是个与情爱无缘的鲁男子啊——”
宅悦吐露出叹息一般毫无意义的感想。
单恋姑且痛苫,但表白遭拒,却更加难受。
“宅悦,我跟你讲——”
“什么事?”
“你带我去见那个呆头鹅吧。我只听说过,还不曾拜访他。”
“干嘛,阿又?阿袖才刚火化,现在又不需要人手,何必跑这一趟?”
我不是要去阿袖她家,是要找伊右卫门哪——又市说罢便站起身来。
见状,宅悦莫名慌张起来,赶紧套上丢在榻榻米上一团单衣,抓起两根足力杖。
“可、可是阿又,你打算去那儿干嘛?”
“路上再慢慢讲。伊右卫门大爷住在大杂院是吧?”
宅悦回答,除非干木工活儿时外出,否则伊右卫门平常都待在家巾,话没说完,又市已经来到门外。宅悦迅速跟上。
又市抬起食指,指指挂在屋檐下的看板。
这块看板,便是宅悦的绰号——灸阎魔——的由来。说看板或许太过抬举,那不过是一片经风雪曝晒而泛白的木片,上面有着年代久远而斑驳的信手涂鸦罢了。
正面画的,是伫立焦热地狱中、表情严肃的阎魔大王。
背面则是由小鬼代为针灸,一脸喜色的阎魔。
图画滑稽生动。阎魔王头顶写着一个斗大的“灸”字,旁边一排小字写道——地狱阎魔也有菩萨心。这看板是宅悦的针灸师父送他的,后来开始从事足力按摩,不曾深思便随手挂在门口,从未取下过。不料这块烂招牌却让众人议论纷纷,并借此给宅悦取了绰号,说他是“灸阎魔”或是“艾地狱宅悦”。
外面有风,比屋内凉爽几分。
又市脚步轻快地前进。宅悦则是一如往常,很费力地跟上。
“我这十天来东奔西跑,忙着帮人家找女婿。”
“喔,我知道,是民谷大爷的——”
“可是,好男人不容易找哪。那些答应来相亲的,几乎都是贪图女方财产与地位的败类。条件不恶的,脑袋却不灵光。要不就是吃软饭的浪人,全都烂到了骨子里。”
“我想也是。可是——”
宅悦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
没想到,又市如此花心思帮民谷找赘婿。出口请托的是宅悦,见他尽心竭力,心上自然欣慰。然而,正因为并非易事,才得拜托诈术师出面。正因为除非连哄带骗,否则不会有人上钩,才得仰仗又市的诈术。如今——却是这般结果。
宅悦表达疑惑,又市立刻回答——没那回事儿。
“难不倒我的。总不能随随便便安给她一个恶夫吧。”
小事一桩——又市补道。又市似乎已经前往民谷家,见过民谷岩的长相了,因此宅悦更加无法理解他如何能妄下断言。依宅悦所见,那姑娘——阿岩的丑陋容貌,要招婿实非小事一桩。难道阿岩的丑,是只有宅悦可见的幻觉吗?可能性倒不是全然没有——特别是以宅悦的身体特质来思考。
宅悦想起民谷又左卫门的女儿,女孩的相貌记忆朦胧。白色浑浊的左眼,黑色痘痕,蜷缩的头发。
也许,宅悦只有看见了女孩难看的部分,其余则一概出于他的想像。
除此之外——它还不断膨胀,膨胀——
不对。那是阿袖的脸。
宅悦猛摇那颗大头,把记忆中的阿袖由脑海赶走。
取而代之的是伊右卫门的长相。同样是——模糊不清。
——没有特别英俊潇洒嘛。
在宅悦看来,伊右卫门的相貌好似隔着布幕般不甚明朗。
转着这些念头时,又市已经走远了。
明明叫宅悦帮忙带路,他却径自抢在前头,又市一向就是这种急躁个性。
这时,两个手上捧着习字本的女孩快步走过。
——喔,已经下午两点了吗?
宅悦停下脚步,仰头看天。
四周的蝉儿停止了呜叫。
阿岩——
伊右卫门。
“喂,阿又,等我一下!”
宅悦回过绅来,加速脚步跟上又市。
“阿又,你莫非是打算把伊右卫门大爷介绍给民谷大爷的——”
“是啊,我是这么打算没错,宅悦——”
又市回头看向宅悦。背着阳光,使又市的脸庞看来如夜色般漆黑。
“——我打算把伊右卫门大爷介绍给阿岩。”
御行咬字清脆,话声爽朗。
不知道为何,宅悦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
“那、那也太急躁了吧!阿袖昨天才刚上吊,你叨知她对伊右卫门的心意,却马上帮他作媒?”
“你在说什么傻话。要不然我数度确认大爷的反应,你都当我在玩么?伊右卫门大爷确实不知阿袖单恋他。如果他知道还没话讲,既然不知情,此事岂不与他毫不相干?”
“可、可是,阿又——”
“宅悦,我跟你讲,人死了就尘埃落定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顾虑死人会怎么想。”
“这样也未免太无情了吧。阿袖真是可怜。”
“宅悦,若是你真为阿袖抱屈,那咱们现在便去找伊右卫门大爷,当面一五一十全盘托出,过世的阿袖对他是一往情深。”
“这个——”
“你不妨拜托他——单恋大爷而自杀的阿袖实在太可怜,所以请大爷剃度遁入空门,用一辈子的生命供养阿袖。你办得到吗?”
又市所言甚是。以伊右卫门的立场——确实没有必要为阿袖的死负任何道义责任。
宅悦并非不明了。但问题不在于此,主要是——
宅悦沉默不语。
远处天空传来轰隆轰隆的雷声。
——真讨厌。
要下阵雨了吗?
午后雷雨总夺取宅悦的一切,嗅觉、听觉与触觉。
明明不是夜晚,天空却幽暗煞光,使得宅悦完全被世间孤立。
他把下颚高抬,再度仰望天空。
只儿无数雨滴,从天上千军万马掉落。
雨滴看来缓慢异常。
粒粒都像是阿袖的脸庞。
这是最后一幕景象。宅悦的视觉溘然中止。
映着阿袖脸庞的颗颗雨珠,纷纷落得宅悦一头一脸,打湿了脸颊,往颈部流下。
像是阿袖化身的夏季午后阵雨,就这样将宅悦温暖包围。
——我……
“阿阿又。”
——阿袖啊。
“你真的打算用你那张三寸不烂之舌——”
——因为丑陋。
“欺骗伊右卫门大爷?”
雨声滂沱,众人四散走避。
整个人被水幕遮住,宅悦彻彻底底被孤立了。
“竟然连认识的人都要欺骗——一”
——欸,什么都瞧不见了。
嘈杂雨势之中,夹杂着一句人声。
“我没有——要骗他。”
又市似乎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