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行又市心头十分不痛快。
他肩上费力地扛着扁担。脚下的路面凹凸不平,挑在肩上的担子又沉甸甸的。又市生来不喜耗力的差事,他的口头禅便是——从没扛过比偈箱还重的玩意儿。
又市的脸痛苦地扭曲若,因为额头上的汗珠,眼看着就要渗进他的眼睛里了。
然而——又市之所以皱眉头,并不只是因为汗流浃背,或扛的行李太沉之故。
这根又市在前端扛着的长扁担,中央吊着一个很大的行李。虽说是行李,这东西可不是用来做买卖的。事实上,那是一口崭新的棺桶。不消说,里头当然蹲着一具尸体。也就是说,又市正在运尸。谁若干这种差事还能一脸笑眯眯的,那肯定是脑袋有问题。扛着扁担另一端的,则是足力按摩师宅悦。宅悦并非全盲,但在如此昏暗的黄昏时分,两眼究竟看不大分明,走起路来自然也是东倒西歪的。这也是让走在前头的又市不舒服的原因之一。又市只要脚步稍稍加快,就会听到宅悦在后头埋怨。
你以为我两眼看得见吗?脚步放慢些吧——
别突然转弯呀,我眼睛看不见啊
真罗唆,你这个死按摩的——又市没道理地生起气来。
事实上,挑棺桶这差事原本就不该找个盲人帮忙,不尽情理的反而是强逼他作嫁的又市。不不,这种令人忌讳的事有人愿意帮忙,就已经是教人感激涕零了——又市并非没这么想过。尽管眼睛看不见,宅悦还是竭心尽力伸出援手,即便他再三抱怨,也不能拿他如何。又市只有向宅悦道歉的份,根本没立场怒斥他罗嗦。只是这道理虽然心上明白,但伙伴东倒西歪的蹒跚步伐,还是让又市愈走愈是一肚子火气。
“死按摩的,你脚步就不能踩稳点儿吗?像你这样跌跌撞撞的,棺桶里头的老太婆哪坐得安稳?等会儿摔疼了屁股,可要出来找你算帐了。”
“哼!该抱怨的是我吧!又市你瞎眼啦,干嘛走到这坑坑凹凹的地方来?就凭你这副德性,不管投胎转世几次,也抬不好棺桶的啦!”
闭嘴!你这个流氓按摩师!又市怒斥道,接着故意来个三次急转弯。宅悦因此搞乱了方向,慌忙停下脚步,这会儿连握在没扛棺桶的手上的拐杖都掉了。狼狈的他只好大喊——喂,阿又!我的拐杖掉啦!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呀!
呿!又市咋了声舌,走向路边放下了棺桶。真拿你没辄呀——他边抱怨边捡起两根黑黝黝的拐杖交还宅悦。
“别脚按摩师,要不要歇会儿?”
“好好好。多谢啦!”
鸟儿振翅飞起。正值夏日的日落时刻。
又市右手握住捆绑棺桶的粗绳,轻轻跳到棺盖上坐了下来。
宅悦则手持两根拐杖探着路,接着也在棺桶旁的草丛里一坐。
真热啊——又市嘀咕着。宅悦则默默抚摸自己的秃头。
确实是酷热无比。周遭连一丝风都没有,就连路旁的小草都静止不动。
宅悦一面挥舞着指头粗壮的手掌,朝自己脸上扇风,一面说道:
“阿又,这一带已是坟场了吧?”
“是啊。不过净是些孤魂野鬼的坟墓,每座孤坟边的草都长得比人还高。说是坟场,其实和荒地没什么两样。我看不出半刻钟,就会出现鬼火点点啦。”
还真想开开眼界呢,不过我也看不到就是啦——宅悦不当一回事地说道,接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宅悦顶着一颗童山濯濯的秃头,身上只缠着一件薄衣,看来活像尊肮脏的罗汉。
又市伸手到头顶,解开白木棉制成的行者头巾。巾结一下就解开了,整条白巾被汗水浸得湿透。又市以它擦擦了头脸。半长不短的头发让他颇为厌烦。他以干御行维生。所谓御行,就是做修行者打扮,手持招魂摇钤,四处兜售除魔符咒的人。虽说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出家人,既然一身修行者打扮,又市姑且还是剃了个和尚头。不过,打从上次梅雨季时剃过头,蛮不在乎的又市至今都不曾打理过,头发已经长到八分长。相反的,宅悦则好似不须理头,也生不出半寸新发。像今天这般炎热的日子,又市不免望之生羡。
又市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偈箱,擦拭起头子上的汗水。棺桶被他坐得轧轧作响。
阿又啊,你是坐在棺桶上吧?——耳尖的宅悦一听到这声音,笑得半边脸颊发颤,接着继续道——你肯定会遭报应的。你这还算是和尚吗?又市的确是一身僧侣打扮,但既未折伏也没灌过顶,当然也没有皈依佛法。不仅一辈子从没把自己当和尚看过,还常自吹自擂道,全天下没人比他更不信佛。
“我又不是和尚,不过是个要饭的。”
“可是,所谓御行,不也是愿人坊主之类的吗?”
“或许原本真是如此,但我不过是个冒牌货。御行只在冬天出没,在这种大热天还在江户闲晃,就是我实不符名的证据。不瞒你说,我这套行者装束、摇钤、偈箱和这块木棉头巾,全都是前年过年时,从一个倒卧路旁的御行身上弄来的——”
话毕,又市掏出夹在腰绳上的摇铃,“铃”地摇了一下。
接着,他从放在棺桶上的偈箱中抓出一把小纸片说道:
“——这些个妖怪图画与天神牌,都是我从那个死御行的行头里见到,骗个雕刻师仿照着雕刻版木,自己涂翠印制的。哪可能有什么法力——”
又市玩世不恭地说道,然后朝空中抛出两三张符纸。
“——哪里能保佑人?其实,向我买这些废纸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他们付钱不过是为了打发我,好摆脱我这个又脏又臭、教人不忍卒睹的乞丐纠缠。不然,像这种废纸,拿来擤擤鼻涕、擦擦屁股还差不多。换言之,我充其量不过是个乞丐罢了。”
难得阿又你也会自暴自弃呀——宅悦朝又市转过圆润多肉的脸。
“我哪有自暴自弃?事实就是如此呀。”
“明明发了一大堆牢骚,还说事实就是如此?不过,你刚才的自暴自弃可真教我惊讶呀。这不是有着三寸不烂之舌、擅长颠倒黑白是非、天下第一的大骗子又市该说的话吧!而且直称自己不过是个乞丐,也不像你。”
“少罗嗦,你这个口无遮拦的死按摩。一会儿功夫不回嘴,你就骂我是个骗子?”
“实情不正是如此?”
“是呀——”
又市笑了起来。诚如宅悦所言,又市是个名副其实的诈术师。因为他深谙如何趁人不备乘虚而入,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巧妙手段搬弄是非。说好听点是舌灿莲花,但稍稍换个角度解释,又市其实是个善勒索、煽动、强取豪夺,遭人唾骂也不为过的流氓。诈术师指的原本就是靠要些卑劣手段混饭吃的人,既然承认自己以此为业,代表又市泣不乏自觉。
前些日子,他在左门町和一个大肚子的同行做了一场唇枪舌剑的激战,顺利地赚进一大笔银两。那是红梅盛开时节的事了。
当时,又市的同伙之一就是宅悦。
“——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你又比我高尚多少?”
说得好——宅悦闻言笑了起来。
“你砍得下就砍看看——记得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吧?那时候我可是吓得直打颤呀。即使面对的是个御家人,你还是威风凛凛地赌上一大把;当时的你岂只是个区区诈术师,简直就像个魅力非凡的大牌戏子。阿又,所以我才说,刚才那些哪像是神通广大的阿又说的台词呀!难道是你屁股下头这个死老太婆在作怪?”
宅悦说完,以拐杖轻轻敲打棺桶。
“别说笑了,你这死按摩的。我何苦来哉……”
“这句话应该由我说吧。街坊有谁不知道你这个诈术师是个恶棍?要是能捞点钱还能理解,但这下怎么会为这个身无分文、无亲无故、四处飘泊的上吊老太婆收尸?更何况,还帮她弄了这么一口漂亮的棺桶。怎么想都想不透你这个平日精打细算、特立独行的家伙,为何要干这种事哪。”
“我可不是为了银两。”
“所以我才想不透呀!我不知你跟这老太婆有啥干系,也不晓得你打哪儿得来的这点慈悲心肠,总之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否则,像你这种无赖,怎么会找我宅悦来帮忙抬棺桶?”
“是因为没有人肯点头呀。”
“骗术高手的英名,可要毁于一旦罗。”
“哼。”
又市没蹦出半句回答,只是头也不回,悄然留意着背后森林的动静。
——黑漆漆的。
——背后的森林里一片漆黑。
他以背部凝神细观着森林。但苍苍郁郁的树木,仅是一味地静默。
森林的黑暗深深渗进他俩的背后。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蠢动,心神纷纷扰扰地不宁静。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骚动?
无风,也无声。
宅悦喃喃自语道:
“叫个什么劲儿啊——真是讨人厌。”
“胡——胡扯什么,这儿连只青蛙也没有啊。”
“嘿嘿,其实你自个儿也听见了吧?——”
又市低头看向宅悦。只见这活像个罗汉般的按摩师,继续独语似地说道:
“——我可真的听见了。像这种黄昏时刻,我这双灵敏的耳朵可就成了我的救命法宝。就连眼明的你都听得到的声音,我怎可能听不到——”
宅悦往上翻起看不到东西的眼珠子,以双手揪住耳朵。
“——滂滂、滂滂,我听见森林在呻吟。听得可清楚呢。”
“听你在瞎扯,死按摩的。若是没人摇也没风吹,草木岂会独自晃动?况且没鼻子嘴巴的,何来的呻吟声?”
那可不一定——宅悦抬高下巴,摇头晃脑的。
“树木确实不会动,但可都是活生生的吧?所以呢,我猜想,那该不会是树根吸水的声音吧?虽然树皮干燥,从外表一眼看不出,但树干里头想必有水源源不绝地往上流吧。若是独独一、两株或许真的听不见,但这么一大片树林可就另当别论啦。这种声响纵使耳朵听不到,咱们的身体也感觉得到。就是这种无声之声,在扰乱咱们凡人的心哪。真是受不了!”
原来如此——又市嗤之以鼻地笑了起来。
“宅悦,你这话是没错,树是活的,所以的确会影响人。只不过,死按摩的,照这么说来,现在我屁股下头这个老太婆早已翘了辫子,凡是死了的,就不会影响人了。同理,我刚刚那些玩世不恭的话,应该就不是这家伙作的怪了。”
又市说完便抓起偈箱,一股脑儿地从棺桶上跳了下来。
不愧是个油嘴滑舌的好辩者呀——这么一说后,宅悦也缓缓站了起来。
“也罢,别闲扯淡了。倒是阿又,你打算把这老太婆埋到哪里?也要帮她诵一部经吗?还是要立一座卒塔婆?”
“不要说笑了!我单单买这口棺桶,让她能下葬,就已经花了一大笔银两。还得付你工钱,那有多余的力气帮她诵经或立碑呀?”
反正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草草下葬就行了?——宅悦说道。又市撇头望着棺盖。
“是啊——反正是个陌生人。”
又市这才慢慢回过头来,望向茂密的森林。
只觉森林深远非常,也幽暗非常。
宅悦以拐杖探路,慢慢走到棺桶旁,以指尖轻抚几下,然后使劲抓起扁担,上下摆动着稀疏的眉毛,再度询问道:
“阿又啊,至少也帮她堆个土塚吧?”
“干嘛呀——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又市粗鲁且简短地回答。接着,两眼依旧凝视森林的他挂回偈箱,并将被汗水浸湿的白木绵布绕在脖子上,这下才将视线从眼前的黑暗移开,再度望向棺盖。
“——只要把她埋了就成了。喏,蠢按摩师,这个路口转过去直走便是了。你若想领酬劳,就别再给我嘀咕,再帮点儿忙吧!傍晚六时的钟,眼看着就要响啦。”
哎呀,那不快点儿可不成——宅悦慌张地说道。太好笑了,看你那么紧张,该不会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吧?——又市冷嘲热讽道。宅悦则忿忿不平地顶了回去:
“哪有这同事?即便白天已经变长,但天上一片雀色也不会持续太久,眼看着我就要行动不便哪!我就罢了,连阿又你也会伸手不见五指的。在黑漆漆的夜里挖墓穴可不是好玩的,不小心可会丢了老命啊!”
“别瞎操心,鬼火会替咱们照明的。”
又市蹲下身来,将扁担挑到肩膀上,一起身扁担便埋进了肉里。
天幕没多久便完全阖上。四周并未冒出鬼火之类的亮光。
这两个恶棍疲惫不堪地回到大杂院时,亥时都已过了一半。
又市先接了一桶水,洗净手脚。水哗啦哗啦地四处飞溅。
皮肤上黏腻的污垢全溶入净水,在水中舞动。在幽暗的光线下,水面闪烁黑色的光泽。
虽然这只桶子深度不及数寸,感觉却像通往地狱的无底水井般深邃。稀微的灯笼火光轻点水面,随着晃漾的水波束摇西晃。
又市叫站在玄关泥土地上、搓揉着他的宽阔肩膀的宅悦也洗洗脚。
“啊,好冷,冻进骨子里啦!阿又,这个提议如何?酬劳我就不要了,能不能换杯冷酒,慰劳一下我这按摩的?就常是消灾解厄吧!”
这还不简单——又市心不在焉地同答。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宅悦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只要有神酒喝,钱就不必给我了,就拿神酒当酬劳吧——按摩师边说边爬上了榻榻米。
“我呢,阿又,原本是个明眼按摩师啊。一对好照子是足力疗治师的必要条件。我出身农家,从小除了一副蛮力,就没啥其他优点。为了节省开销,被家里送到外头工作,但做什么都不上手。后来失业没饭吃,无计可施,就想到靠按摩混口饭吃——”
宅悦说到这儿,哽咽了起来。
“——可是啊,阿又,也不知我是造了什么孽,才按摩两年头就秃了。到了第五年,眼力也坏了。原本按摩就是盲人的行业,秃头瞎眼倒也不足为奇,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但想想还真是造化弄人哪!”
“就好像戏子演到后来,真的变成剧中人是吗?”
又市边准备酒,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说是准备,也不过是找出一只缺了口的茶碗而已。
“有时,外表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哪——”
你老是做这身御行打扮,说不定哪天就开始虔心礼佛了呢——宅悦回过头来揶揄道,接着便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了下来。少开玩笑了,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我也不会信佛的——又市吹嘘道。
说着,又市捧起德利往茶碗里斟酒。由于光线阴暗,看不出他倒进碗里的是什么。直到嗅到扑鼻酒香,宅悦这才晓得碗里头倒的是酒,总算稍稍安了心。他把酒含入口中,也没品尝味道就灌进了喉咙。只要能喝醉,好酒坏酒都无妨。有酒喝,五脏六腑就快活。反正,便宜劣酒也没什么值得品尝的,这点宅悦相当了解,因此宁可憋气一口落肚,一副穷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饮架势。
不出多久他就醉了。又市也是疲累不堪。
“不是我在吹牛,老子我——”
趁着醉意,又市打开了话匣子。
可别聊起自己的身世——又市打从心底这样想,但这个诈术师是个一开口便欲罢不能、什么心底话都藏不住的家伙。
“——我是武州酒徒之子。老爹是个胡作非为,导致田地荒废的酒鬼,天下第一的窝囊废。他在我八岁那年就翘辫子了。之后我就成了个孤苦零丁儿,没受过人一点儿恩惠。”
“那你娘呢?”
被这么一问,又市便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多言。
“——我没娘。”
“哪有人没娘的?难道你是树干里蹦出来的?诈术师又市是个孙行者,这还真是无聊至极的笑话呀!”
又市径自倒着黑色的液体。
不想提吗?——宅悦低声问道。
不是不想提,是真的没有——又市豁出去地说:
“——我敢发誓,我真的不记得曾有个娘。顶多听说过,我娘在我两岁时,就和哪个男人私奔了,姘头好像是个杂货店还是糖果店的老板。反正我记不得她的长相,也记不得曾喝过她的奶,这不等于没娘?”
——没错,我就是没娘。
又市喝干了杯中的酒。只觉一股冰凉打喉咙窜过,但肚里可是热呼呼的。宅悦啪喳一声朝满头大汗的额头一拍:原来如此。那么我也不多问了。
接着他将手中的碗递向又市,催他倒酒,并说道:
“反正咱俩的往事都不光彩。倒是阿又啊,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又市反问,宅悦便皱了一下鼻头说道:
“是桩小事。”
“哈哈!你这个死按摩的,找你抬棺桶时就觉得奇怪,你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原来是别有居心啊。你还真是个狡猾的按摩师。不过宅悦呀,我可没什么银两或家当可出借,况且咱俩也互下相欠了,你现在喝的酒就是报酬,这可是你自个儿要求的,对吧?”
又市不悦地说道。宅悦把茶碗搁在榻榻米上,朝又市伸出两只手心回道——先别心急紧张,听我把话说完吧。
“阿又,我哪,打今年春天起,也常上四谷一带走动。”
“你这按摩的还真不简单呀。是去为欺负你的家伙按摩吗?”
“别再损我啦——”宅悦面带笑容抗议道。
“——不是去找那家伙啦,是上民谷大爷那儿。”
“民谷?那是谁?”
“你忘记了吗?当时不是有个同心去劝他那个色急攻心的与力?”
“噢噢——那个老头啊?”
“民谷大爷是个好心肠的爷儿。”
宅悦说完,又默默地向又市讨酒喝。
又市回想起那档子今年春天的事。
那晚,又市伙同宅悦、宅悦在城内某大夫家里帮佣的朋友直助,以及一个充当保镖的浪人,四人一起潜入四谷左门町御先手组的组屋敷。
目的是向御先手组御铁炮组与力伊东名喜兵卫抗议并要求谈判。
——那家伙简直是只狒狒嘛。
当时一方面是因为喝了酒,伊东的脸果真像只狒狒般既狰狞又满脸通红。虽然右有宅悦相挺,左有直助随行,三人意气风发地闯了进去,但又市其实是吓得浑身哆嗦,原因是伊东身旁也伴有两名一脸凶恶的手下。又市原本认为伊东家里多数是女眷,同时为了怕有失颜面,伊东应该不会要求下属来充场面;但又市其实是打算了如意算盘。一到现场,他才发现伊东就是这么厚颜无耻,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
伊东伸手握住刀柄,准备拔刀出鞘时,又市隐然已有一死的觉悟。
——你敢杀就杀呀!
稍早宅悦提起此事,似乎深感大快人心。但由又市本人看来,这句话不过是虚张声势。
——当时,咱们说不定都会死在刀下。
武士有权斩杀无礼的百姓。在武士眼中,像又市这种人渣不过是草芥不如的试刀者。
如果那名姓民谷的老同心没有适时介入,恐怕他们三个早被伊东拦腰砍成六大块了。
唉,若不是那老头出面,咱们可能就性命不保了——又市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是啊,帮咱们捡回一条小命,民谷大爷可真是个大恩人哪——宅悦又补上了一句。
哼——又市轻蔑地笑了起来。
事情的开端得回溯到去年年底。两国某药材大盘商正忙着准备过年时,独生女不幸遭人掳走,三天之后才逃脱返家。回到家的女儿表示遭人玷污,直说不想活了。过不了多久,便发现犯人是伊东。据说,伊东一开始就没打算隐藏身分,老板愈想愈气,便前去兴师问罪,伊东便差人送来一笔微不足道的遮羞费。老板说金钱无济于事,把钱退了回去,但伊东却执意不收,又差人将钱送回来。几次来来去去,双方仍是争论不休。最后,老板尽管有点害怕报复,依然决定告官。但伊东似乎早有疏通,官府调他去说明事情原委时,坚称已和苦主达成和解,于是官府便驳回了老板的诉讼。
可恨的伊东喜兵卫,我一个男人独力抚养长大这个宝贝独生女,对她百般呵护,今天居然受此禽兽染指,岂能就此善罢干休?——愤恨难平的老板几乎发狂,甚至扬言要杀掉女儿、手刃伊东,自己再了断性命,即使同归于尽也要雪恨。如果只是嚷嚷倒也罢,老板却当真举刀欲砍杀女儿,周遭的人都被吓了一大跳,个个无计可施。
这位老板认识直助,因此透过他找上宅悦,最后决定由又市挑大梁帮这个忙。又市以三寸不烂之舌抚平了老板的愤怒,并表示——如果愿意支付相当数目的酬劳,他就会出面让此事圆满解决。
老板的要求只有一个,便是说服伊东喜兵卫正式迎娶他的女儿。这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再怎么说,伊东毕竟是个武士,根本不可能接受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然而,也不知是有何妙策,又市接受了老板的请托。
经过一番调查,又市发现伊东这家伙平日胆大妄为,可说是坏事做绝,贪赃枉法自是不在话下。下属若投他所好,便内举不避亲地大力提拔;反之,不顺他意的便再三羞辱,甚至设下圈套抓其把柄,迫令离职。在伊东诡计之下丢掉饭碗的同心,不在少数。他对于女色尤其是毫无节制,只要看上眼,任是何等大家闺秀也不放过。何况,他并非以甜言蜜语拐骗,而是使出霸王硬上弓的无赖手段。伊东已年过不惑,却仍未娶妻,并在官邱内养了两三个小妾,极尽荒淫。加上他身为御先手组官员,更是视王法为无物。再者,他生活宽裕,财产相当可观,按理说,御先手组与力地位不高,御目见以下的年俸顶多只有八十袋米,生活理应清贫,他为何能坐享家财万贯?可能也是因为如此,顶头上司三宅弥平次卫对他亦是宠信有加,让跋扈的伊东更得以为所欲为。被他染指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街坊对他更是怨声载道。
面对如此难缠的对手,又市先差直助去刺探伊东底细,发现伊东经常改筑官邸,每年反复修建,去年和前年甚至还曾增建别屋。新盖的两栋别屋,似乎是用来窝藏侍妾的。
不过伊东表面上对外宣称,增建别屋不过是修缮宅邸。
他的谎称乃理所当然,因为依照规定,官员不可于官邸内任意兴建新屋,也不可出租或供非亲属者居住。尽管伊东并无将屋子分租,所包养的女人也不是他的亲人,但与多名贱民百姓同住官邸也是大大地不妥。又市便决定用这点来威胁伊东。
——我的筹码不多哪。
谨慎的又市也觉得这桩差事胜算不大,进展顺利反敦他大呼意外。
又市一开始便趾高气昂地破口大骂。按理说,面对伊东这种恶徒必须先礼后兵,让他了解有人手中握有把柄,先要胁后笼络,步步逼其就范;然而,连又市自己也摸不着脑袋,当时为何一碰面就指责他造了哪些孽。也许是因为伊东所为太过恶毒,激发了又市的正义感吧。
你要怎么弥补?那些被你玷污了身子而痛不欲生的女人,她们的怨恨该如何洗刷?——一开口又市便口沫横飞。接着又威胁道——等着看我向三宅大人禀报,你干了哪些好事吧!保证你不但官邸将被没收,还会因此官职不保——
——你这招可不管用。
满口酒臭的伊东语气十分冷淡。
——你是说那药材商的女儿?嗅,那姑娘倒是挺标致的。
伊东说完笑了起来,伸手准备拔刀。
又市很清楚,若是伊东大开杀戒,便万事休矣,但他并未就此屈服。只是,对靠一张嘴巴吃香喝辣、纵横江湖二十几年的又市来说,白白死在这里着实不甘。或许他也有股豪气,想说人生虽是轻如鸿毛,至少在死时也该重如泰山。即便自己横死刀下,在门口把风的保镖想必也会闻声进来帮忙,宅悦与直助或许能因此逃脱。
这时有人进门——此人正是民谷又左卫门。
民谷正好因事来访伊东,看到门前站了个浪人,警觉情况不寻常,便从后门溜进宅院,躲在门缝偷听,这才知道与力大爷干过哪些恶事。民谷是个同心,职他较比伊东低,但比伊东年长许多,和组头又有交情。这位老同心苦口婆心地劝谏伊东,听了他的话,伊东扭曲着一张宛如狒狒般通红的脸,和手下们面面相觑,情势对他想必是相当不利。
民谷承诺不向组头禀报他的恶行恶状,但也提出了以下要求——从今不可再胡作非为,务必遣走家中侍妾,正式迎娶药材行老板的千金。身分差距的问题也不是没法可解,他将亲自前去说服组头。总之,此事务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也是为了阁下着想呀——民谷又左卫门苦口婆心地劝诫伊东。
伊东左右为难,一脸困窘。
又市至今仍牢牢记得,伊东的那副千万个不情愿的表情。
结果此事当场获得解决。之后,又市由伊东处讨得一笔封口费,也从药材行老板那儿领取了一笔酬劳。
——那姑娘,真的嫁给伊东那只狒狒了吗?
若真如此,是件值得庆贺之事吗?
“——对了,说到这儿,结果阿梅姑娘好像先是被民谷收为养女,后来就顺利嫁给伊东那家伙了。原本同事纷纷嘀咕同行武上不可结亲,或者同组之间不得联姻,总之武家嫁娶规矩多得要命,但民谷大爷花了一番功夫,好说歹说地劝服了组头。他真是个奇人呀!你说对不?阿又。”
噢,还真是高招呀——又市由衷佩服地心想。诚如宅悦所说,在这个连将军直辖的武士都不可和诸侯家臣联姻的时代,武士和百姓更不可能结为连理。又市原本甚至计划让伊东卖掉御家人株——也就是放弃武士身分。不过仔细想想,也曾听说过武家女儿下嫁农家或商家的例子。其做法是先让女儿“舍弃”武家身分,成为农民或商人的养女,之后再出阁即可。反之亦然。
——收养——这是贵人们的说法吗?
结果,药材商的千金——阿梅,就这么被收养为民谷之女。
即便如此,又市仍是有些无法释怀。
阿梅出嫁听说并无宴请宾客,毕竟颜面上挂不住哪——宅悦说道。得不到任何祝福,仅是形式上结为夫妻,真的就行了吗?又市压根儿不认为这桩亲事可喜可贺。
“你好像挺不服气的?算啦,事情都解决了。阿又呀,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民谷大爷一个忙?是这样子的——”
灯笼黯淡的烛光由下朝上照,映出顶上无毛的一团肉块上的异样笑容。
“什么事儿?我这个耍诈术的哪能帮什么忙?”
“也没啥大不了的啦!不过是阿又向来拿手的说媒罢了。”
“你要我帮那糟老头介绍一个年轻小老婆?我可没那闲功夫。”
“不是啦!民谷大爷才不是伊东那种好色之徒。”
“说清楚点,死光头的。还是他想找个老太婆,陪他泡泡茶?”
宅悦仿佛漱口般鼓动着嘴角,含含糊糊地说:不是民谷大爷,是他的千金啦。
“千金?民谷的女儿?”
“是啊。事情是这样子的——”
民谷有个将满二十二岁的女儿,宅悦说道。年过二十还没出嫁,对武家千金而言已然嫌晚;年满二十二岁,便称得上是个老姑娘了。因此除非有重大隐情,否则即便是其貌不扬,武士还是会千方百计把女儿送过门。又市道出这番见解,宅悦便连连颔首说道:
“是呀是呀!然后呢,阿又,他的千金名叫阿岩。”
民谷之女,单名一个岩字。
阿岩虽然生得颇为标致,但到了适婚年岁却未曾谈过情爱,不知是性格太高傲或是眼高于顶,据说上门来提亲的悉数为她所拒。但父亲民谷似乎对女儿的倨傲不以为意,姿态反而摆得更高。十几岁的貌美姑娘家,自有众多蜂蜂蝶蝶受吸引前来提亲,她却正眼也不瞧人家一眼,婚当然是没结成。根据宅悦所述,又左卫门为人严谨诚实,自然也十分无趣。不当差时也没兼差,只晓得在家待命,深怕上司紧急传唤。由于他如此认真正直,背后常有人笑他蠢。生性如此的又左卫门,完全不谙男女之道,妻子过世十五年来皆未近女色,看来对女儿的婚事也毫不挂心。在这样的父亲养育之下,阿岩的言行举止因此变得活像个男人。
“所以呢,阿又——”
“说话干嘛拐弯抹角的?愿意伺候这种自命清高的武家千金的男人,得上哪儿找呀?况且,她家再清贫,好歹也有个武家身分,不必穷费心也会有些利欲薰心的家伙找上门吧!从中拣一个不就得了?这种事哪还需要我出马?”
你别直打岔嘛——宅悦说道。
“——就因为你老插嘴,我才变得拐弯抹角呀!又市啊,如果只是因为这姑娘太挑剔,我也不会特地来拜托你这个诈术师了。你听我说,阿岩小姐曾经美若天仙,但那已是往事了。”
“往事?她年纪再怎么大,也不过二十二吧?在平民百姓眼中应该还是——”
“所以才叫你别插嘴呀——”
宅悦压低声音说道。
灯笼的烛光飘忽一晃。
“阿岩在前年春天得了——疱疮。”
“疱疮——?”
“而且病情还不轻。虽然保住了一条命,皮肤却变得像涩纸那么粗糙——”
“喂,宅悦呀——”
“她的头发变得粗干,灰白夹杂,看上去像团枯草。左边脸颊留有黑痘痕,左眼又白又浊,已然失明。同时,也不知道是哪里伤到了,背骨弯得像虾子似的——”
“够啦,宅悦。我知道了。”
“真的是很可怜哪。我曾儿过她两次,实在——”
“好啦,宅悦。”
——我很丑的。我知我面貌丑陋,你就别——
又市将被手掌捧温的茶碗放到了地板上。
灯笼的灯火更形微弱,周遭宛如坟场森林般阴森。
昏暗之中,宅悦以仿佛树木振动般低沉的声音说道: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上个月民谷大爷受伤了,也不知道是为何,他在清理铁炮时突然发生爆炸,眼睛因此受伤。虽然看了大夫,也休养了一阵子,却没啥效果,上头已经裁定他无法继续任职。民谷家除了阿岩,并没有其他子嗣,再这么下去,无人能继承他的武士身分。因此,他似乎打算卖掉同心这官职退休,从此不问世事。但民谷家的历史比伊东家悠久,据说其祖先当年曾伴神君家康公进入江户,后来则担任守卫武藏国忍城的三河乡士,可见民谷家渊源之深。之后守卫改组成御先手组,便拜领了这一带的土地。在那一带被称为左门町之前,民谷家就镇守在那儿了,哪能轻易让家门断绝?所以——”
“好吧、好吧——”
——这差事我就接下吧——又市小声应道。
灯笼的火光瞬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