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了。
那天晚上的火灾烧毁了正房的2/3以上——从正门到起居室、我的卧室一带——的房屋。
据说是多亏了发觉失火的附近居民及早通知消防队,和从前一天傍晚起持续下着的小雨,损失才控制在这个程度。要不然,因为是古老的木造建筑,所以大火恐怕会烧到洋房吧。
可是——母亲沙和子却没有得救。
我被迫去辨认从废墟中挖出的她的尸体。被烧焦得漆黑漆黑、全身因热而弯曲成扁瘪形状的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较之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来,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做坏了的俗不可耐的艺术品。
结束了葬礼——
两周多的时间不知不觉从完全灰白一片的我的心间挤了过去。制服、便衣的警察们;照相机的闪光灯;听取情况;新闻记者的采访;还有其后的匆匆忙忙的葬礼……
听到噩耗,有几个亲戚和朋友赶了过来。说是亲戚,但没有一个是飞龙家的近亲。赶来的净是池尾父亲的亲戚(即与我无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而且,好像关照过母亲的律师也混杂在里面。
要说被烧了家、看到母亲尸体后的我,仿佛被那夜的火舌舔遍了心似的完全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不用说考虑火灾的原因,甚至不能接受母亲的死这一现实,并向她敬献一份悲伤,也当然没有余力对跑来的人们表示感谢或是过意不去。我仿佛是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在疑似梦境下,用发呆的目光眺望着本该自己是丧主的葬礼的风景。
失去房间的我暂且将起居的场所移到了洋房的空屋子——二楼的〔2-B〕。也好像记得谁跟我提起过重建烧毁的正房的事,但我现在怎么也不能积极地考虑这种事情。
火灾出乎意料地简单地作为“事故”处理了。
作了现场查证,结果认为着火场所是母亲睡着的铺着席子的房间,而且放在那里的煤油炉倒着,由此猜测原因是烟火或是别的溅到了煤油上而引发的。也有人认为:这不是事故,而是母亲故意点火——即“自杀”。但听说这一观点因为她没有强烈的自杀动机而被否定了。
每天来家里的刑警们到了12月也不见了影子,家恢复了原来的寂静。我几乎整日躲在没有被烧到的堆房里虚度时光。一日三餐和洗衣服等都一任水尻夫人照料。确实母亲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而后——
如今,为养育我28年的一个女人的死而感到悲伤的心情、好不容易在我心田一角复苏并且膨胀起来,我在某种程度上冷静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事件,开始抱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她是被害的。
她怕冷,晚上必定用煤油炉将房间充分烘暖以后再休息。睡前喝点酒,当时大概也抽了烟吧。我想因为有我的这种证词,所以警方将失火的原因归咎于她的不慎而处理了这一事件。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她自己弄倒炉子闹起了火灾。当然谁都有不慎,无论多么慎重地行动,发生事故的时候还是要发生,但……
我这样考虑的理由大的说来有两点:
一是母亲性格的问题:
虽然她的性格在各种地方有意外和散漫的一面,但关于火的使用是非常谨慎的。从她口里曾经听到过:因为小时候家里发生过一次小火灾,所以……我不大相信她会在自己的房间失火。
另一是起火的时间问题:
起火时刻推定为凌晨3点左右,但母亲平时的就寝时间大致是在12点至1点这一时间段里。如果火灾的原因是喝醉了酒的她疏忽大意,那么凌晨3点这一时间不是太晚了吗?这一时刻,她应该早就入睡了。
比如说,她点着炉子睡着了,于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或者是没有察觉弄倒了煤油炉,不知道煤油溢到了铺席和被子上而躺着抽烟什么的。然,不能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吧,但我总感到对这种解释有些想不通。
如果那火灾不是“事故”,那是什么呢?
其次能考虑的,大概是警方的见解之一——母亲是“自杀”的这一观点吧。她以某种动机,施行了冲动性的自杀。自己将煤油洒在房间里,点上火烧死了……
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她是不会丢下我而自杀——而且是采用点火烧家这一方法。
那夜如果我更迟些发觉异常而醒来,或者是火势更猛一些,也许我也被火焰夺走了性命。她是不会选择那种走错一步就可能把我也牵连上的自杀方法的。她希望亲生儿子的“替身”——我,保全性命,而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她没有要我成家,也没有要我为她生孙子孙女,绝不要我做一个普通的“儿子”。可以这样断言:她只要我在她身边生活,仅此就足矣。而且,能继续看到我,恐怕是她所剩人生的惟一依托,所以——所以,她不是“自杀”的。
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于是,剩下的可能性不是只有一个吗?——对,她是被杀害的。
那火灾的原因是“放火”——有人在母亲睡着的屋子里放了火。
放火一说一定在警察搜查时也研究了,我想,之所以这观点被轻易舍弃,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查证结果:起火处是屋子里面。但我知道,这不成为决定性的否定材料。
这个秋天以后,我的身边发生的可疑事情和那封寄信人不明的信。
谁潜入家中,在母亲的卧室点了火,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实际他(她)已经进入了一次应该是严严实实地锁着的正房,进而甚至闯进了应该是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堆房里。
第二次“杀偶人”以后,我在正房的正门、后门、正房和洋房的连接部的各扇门上都安装了从外面打不开的内锁,因而,即使犯人配制了哪扇门的钥匙,也应该是不能轻而易举进入里面的。
但闯入的目的倘是“放火”,情况就自然而然不同了,这是因为,如果反正是打算烧掉房子的,那么即使做的手脚稍粗糙一些,其痕迹也不成问题。只要敲破哪儿的一扇窗子闯进来,这不就完事了?
那么——
让我们假定那写信的人是“犯人”吧。那么,这究竟意味什么呢?
“近日内让你舒坦!”这句话,应该是向我发出的“预告”,可是,他点燃的不是我的而是母亲的卧室。他是期待我被卷进火灾烧死呢,还是一开始就把母亲定为谋杀的对象?
思考到这一步,情不自禁从嘴里吐出来的却不是对“犯人”的愤怒的话,而是憋得发慌的一声叹息……
无所谓了。我心想。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如我所想像的母亲是被谁杀害的,事到如今,这又怎么样呢?即使把这一想法跟警察说了,并且“犯人”被逮了起来,也丝毫改变不了她死了这一事实。
人生下来的瞬间就被宣告了死刑——这是谁的话呢?不知为什么,我无意再去憎恨,或是诅咒,不知为何(为了折磨我?)对命里注定迟早要死的人执行死刑的人。同样,关于我自己,也觉得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即使他下面要害的目标是我的性命,这也随它去吧……
至今我还不清楚我有什么样的“罪过”,可是,如果说把我与这个现实世界系住的锁链是母亲沙和子的“眼睛”,那么,在她已经死了的今天,在我的内心开始有了一个横竖是输的想法。不怎么觉得被杀害——死有多少可怕。
无所谓了,已经——
也许是死了母亲对我打击过大,我陷入了不可救药的自暴自弃。
消沉透顶的心——如果比喻一下的话,是块用没有浓淡的灰色全部涂盖的画布——只是在看到与架场一起来烧香的女子——道泽早希子的一身丧服装束时才闪闪发光。
对此我感到非常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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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房间。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XX很是满意。原来担心警察会怀疑失火的原因,他们却没有。
必须先杀死母亲,为此那天晚上XX放了火。
当然,那个人也有可能受到连累死掉,但心想,如果是那样,那也行,并没有关系。
(接下来是……)
(接下来必须做的是……)
XX拿起了笔。
12月9日,星期三。这是这个冬天第一次积雪。
现在我使用的绿影庄的〔2-B〕房间位于二楼的中央,是个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靠大厅的南侧的房间带有面向前院的凉台。
虽是长期无人住的屋子,但一般都留着床、衣橱和书桌等固定的家具。衣物、被子和餐具当然全都因火灾烧光了,但多亏水尻夫妇拼命地替我买全了,在事件的善后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一般能正常生活了。
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总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头沉,各处的关节隐隐作痛。一吸烟,那味道全然不同,只是纸燃烧的气味刺鼻得要命。
早早就睡觉了,心想大概是开始感冒了。早晨一起来,就觉得果然不出我所料,症状恶化了。
察觉外面的情形,是醒来后过了一会儿。我不能从床上(这床安放在南侧的房间)支起倦怠的身子,就那样过了几分钟,这时——从窗外传来了孩子的声音。大概还是学前的孩子吧,尖尖的欢叫声中听到了“雪冲”、“雪冲”这样的发音不清的话。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向窗边走去。
那是通凉台的法式窗。一打开窗帘,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白光。伸手抹了一下模糊不清的玻璃。
所有人家的屋顶、道路、电线杆、落了叶子的前院的树木……远的近的,整个世界都被染得一片雪白。从这里看不知积了多少厘米,但至少对我来说,是一片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的雪景。
几个小孩在前面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雪中,红的蓝的鲜艳的色彩欢蹦乱跳着。令人目眩的光景。比起雪的白色来,这些孩子们的动作和声音不知为什么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发热的眼皮。
孩子们举起拿着雪团的手,一面互相喊着名字,一面到处乱跑着。听着这震动冻结的空气的尖锐声音……
……N!
突然又重叠着传来记忆的声音,难道这是心理作用吗?
KUN!
在感到目眩的同时,脊梁骨一阵发冷。咽了咽唾液,喉咙直痛。我摇摇晃晃回到了床上,结果这一整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刚睡着不久就醒来,一醒来就觉着不快,在如此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处在像是烧昏了似的状态,所以没有记清,但那些东西大体上像是对过去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称之为思考的忧虑)。
傍晚6点光景,水尻夫人替我端来了晚饭。
敲门声和喊我名字的声音使我从假寐中醒来。我来到北侧的起居室,打开连向走廊的门。身穿白色围裙的老妇担心地问道:“怎么样?有食欲吗?”
“啊,今天什么都不……”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哪怕吃一点也好,要不这样对身体有害的。”她立即边这样说着,边迈着小步走进屋里,将端来的盛着食物的盘子放在桌子上,“药也要按时吃呀,我把它放在这儿。”
“唉。”
“还有这个,信。在这边的信箱里。”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封口的书信,递给了我。
(信……)
——是普通的标准信封,但看到排列在那上面的写收信人姓名的字体,我想我大概绷紧了脸吧。仿佛蛆虫蠕动一样的不工整的字。
“没有事吗?”抑或把我的反应错认为是生病的缘故,水尻夫人越来越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道,“还是去看一下医生的好。”
“不。”我摇了一下沉重的头,“没有事,我想只是感冒罢了。”
“真的没有事吗?”
“嗯。”
“要是想吃什么,请吩咐,半夜里叫醒我都可以。”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你母亲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死的。
你应该好好痛苦痛苦!
痛苦吧!并且回想回想吧!
信封的邮戳是昨天的,投递局和上次一样,是“左京”,里面的信笺也和上次一样。那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的不工整的字。我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了那封信。强烈的寒战使身体内部都打颤了好一阵子。
该来的终归要来,这是我的一直的感觉。那场火灾后近一个月,要害我性命的“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倒是让人觉得奇怪。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果然是这样。母亲果然是被杀害的。
我拿起扔在桌子上的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的手颤抖个不停。
“你母亲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死的。”
——为什么?
“你应该好好痛苦痛苦!”
是说“为了警告我”吗?
“痛苦吧!并且回想回想吧!”
他又叫我“回想回想”,是回想我的“罪过”?我的丑恶?那和28年前母亲实和子死去的列车事故有关系的事呢,还是……
头钻心地疼,吸进去的烟刺激着肿起来的喉咙,我眼里含满泪水,呛得厉害。啊!听到了躲在什么地方的一个人的冷酷的窃笑。
架场久茂打来电话是在那天晚上8点左右的事。打到了放在下面大厅里的公用电话,是水尻夫人替我转过来的。
“怎么样?那以后身体还好吗?”他用充满怜悯的声音说道,“本想更早些时候跟你联系的,但又是参加学会会议又是什么的,忙得要命,所以……刚才的大妈是那个管理人的夫人吗?说你因感冒病倒了,没有事吧?我跟她说,你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必勉强叫你来听电话。”
“啊,没有事。”虽这样回答,但冰冷的大厅的空气真够发烧的身体受的。
“可够你呛的吧?帮不上什么忙,真对不起。”
“不,哪里的话……”
“你高兴时请再来研究室玩。道泽——上一次的女孩子,她也想见你。我介绍了吧,说你是画家,她可是相当感兴趣呢,好像想问你有关画方面的各种问题。”他以他的方式担心着我吧。他的关心值得感谢,但我怎么也没有那种心情。
“想一个人再呆一段时间。”我这样一说,架场停顿了片刻,说道:“说来好像我净说一样的话,你可不要思虑过度呀!整天躲在家里也不好。也许会被你认为我多管闲事……”
“我没有那样想——谢谢。”
“有为难的事,随时还跟我商量就是了。”
当时真想跟他什么都说了。
关于那火灾和母亲的死我所抱的疑问,以及证实这疑问的方才收到的信……
这么说来,记得听架场说过,他有个朋友在当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也想过把这里的一切情况跟架场说了,委托那个刑警进行调查。
也许架场也觉得与上次说的事有关,隐隐约约抱有那种疑问,他问了这样一些问题:关于上次的事件有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收到那封信以后有进展吗?等等,但结果我都用暖昧的口气否定了:“并没有什么。”
“总而言之,你高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在来梦也行,我去也行。”
对他的这话我也作了暖昧的回答后挂断了电话。“喀嚓”一声放话筒的声音震响了高高的天花板,冷气更强烈地渗入了身子骨里。
我一面用双手把披在睡衣外的长袍的前襟合起来,一面步履躇珊地回到了二楼。
在围着大厅四周的走廊——苔绿色的地毯上一走,地板就和着脚步声吱嘎吱嘎作响。大概是因为老房子的关系吧,怎么走这声音都消不掉。
没有左胳膊的那个人体模型依然站在相同位置上,那个发生火灾的晚上,她一定是从窗户朝里院方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包围正房的火焰。正要经过人体模型面前时,背后发出门打开的声音。
“飞龙,啊,正好!”
叫住我的声音,是住在〔2-A〕的辻井雪人的声音——是正要去打工吗?
“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不知是什么事,但希望他改日说。刚想说“发着烧,所以……”,但在这之前辻井已边毫不客气地靠近我身边,边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想换个房间。在你忙乱的时候打搅你很是对不起,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换到二楼的那边顶头的〔2-C〕房间,反正是空房吧?”
“为什么又要换呢?”
我用微弱的声音一问,辻井立即皱起颧骨凸出的苍白的脸,用愤然的口气答道:“是创作环境的问题呀。说了对不起你,火灾后你搬到那儿的房间以来,就不安宁了。你自己姑且不说,下面的管理人这个那个的上上下下吧,这儿的地板本来就吱吱嘎嘎作响,那个老太呀,吧嗒吧嗒的,没有比这更吵人的了。连一丁点儿体贴都没有。如果你也是艺术家,大概你会理解吧,这种对别人来说满不在乎的声音多么妨害我工作啊!但是,她是为了照料你来来去去的,也不能叫她不干,所以由我来换房间吧。那个房间离楼梯远些,而且是和这边不毗连的结构。下面是木津川,所以总不至于会那样吵吧。”
位于洋房北端的房间,木津川伸造住的〔1-D〕和他上面的〔2-C〕采用了不规范的房间布局,与公寓的正门不相干,各自另有一个入口,正如辻井所说的,是“和这边不毗连的结构”。与建筑物的这边在走廊上设有一扇门,但锁着,平时根本不会被打开。
“所以,你准许了,是吧?”辻井像是事情已经谈妥了似的窥视了一下我的脸,“房租相同行吧?房间的打扫什么的我自己干,不必替我操心。”
过于一厢情愿的他的态度有点惹我生气。说工作工作的,对这也发牢骚,对那也发牢骚,可这个夏天以来究竟取得什么成果了吗?但反正是空屋,也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即使是金钱方面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我只是回答他说,随你便吧,具体的事情请你与水尻夫妇商量,便匆匆忙忙回到了屋里。
发热和寒颤到第二天下午稍稍好了一些,但又过了三天身体才恢复。
12月13日,星期天。
下午3时许,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到家外面走了走。
从正门沿前院的小路向北,不久道路就沿建筑物转了一个90度的弯,右手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这就是〔2-C〕房间的入口,好像在这洋房改建成公寓前一直被用做后门。
搬来的当初,水尻老人曾领着我看了看里面。门的那侧就是上二楼的楼梯,记得楼梯旁的一楼的部分放着一个像是用来堵塞通向走廊的门的什么架子——辻井雪人在向我提出搬房间的第三天就赶紧搬了——再稍往前走几步,又看见一扇门。这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处。
小路从那里起一下子变窄了,绕向建在正面的堆房,向正房方向延伸过去。我沿着山茶花树篱间的那条荒芜的石子路前进着。
不久来到了废墟。
展现在开阔的视野里,还清清楚楚地留着一个月前肆虐的火焰的爪痕——被烧毁的房屋的残骸;粗略地用桩和绳索围起来的地面上,堆积着烧落下来的屋顶的瓦片;碎了后满地散乱的玻璃;几跟烧剩的柱子;趴在倒塌的墙壁上的水管;院子里被火焰烤焦了树干和叶子的树木目前我无意重建家园,所以撂在那里也没有整修,只是火被扑灭的部分,用胶合板和白铁皮做了一下应急修理。但也许不能老是这样撂在那里不管。
近邻好像已经到水尻夫妻那里来诉苦了,说:倘若孩子进去玩会挺危险的,得赶快想想办法。所以这边一侧的门在关闭了铁栅门以后又上了锁,不能进进出出了。
我一面从惨不忍睹的废墟向那前面荒凉的里院望去,一面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道路穿过树木间,与正门口的踏脚石相接。
发现埋在灰里倒着的钢管弯曲、坐垫烧化露出了弹簧的自行车,我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脑海里闪现出连回忆都不想回忆的母亲被烧焦的尸体。
靠近锁着的门,随便下意识地瞧了一下信箱。里面空空如也——写给我的邮件现在都送到绿影庄那边。
——就在这时。
那东西映入了无意中向下望去的眼角里,从灰色的门柱一旁完全枯黄的杂草中露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信封?)
我弯腰伸出手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个白色的——虽说是白色,但相当脏的信封。恐怕是什么时候从信箱里掉下来的吧。并且就那样埋在草丛间,一直没有被我和母亲察觉。
“飞龙想一先生”
是写给我的信,只是收信人地址是先前静冈市的地址,让人用红色圆珠笔划掉了,旁边重新写着这个家的地址。好像是邮局将送到静冈去的这封信替我转送来了。看上去这信封在杂草中让风吹雨打了相当长时间,满是污泥,信封正面的墨水字被水泅得很厉害了。
一看写在白色信封背面的寄信人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上面写着:“大分县0市……门牌5号”。名字因墨水泅得厉害,看不清楚了。
(岛田……)
令人怀念的名字,虽然是因出院、搬家、与架场重逢以及母亲的死等各种各样的事忙得几乎不曾想起的名字……
当场拆开了信封。幸好里面信笺上的字没怎么弄脏。
飞龙想一先生:
(前略。)
听说你安然无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无事,这比什么都好。
本想跑去祝贺病愈的,但俗事繁多,目前还不能如愿。姑且用书信问候,敬请原谅。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经38岁了。认识你是我22岁的时候,所以将近16年了,用一种陈腐的说法,真是光阴似箭呀!
至今尚无计划结婚,也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许迟早会继承寺庙的,但我父亲还健旺着呢,真是不好办。说这话会遭报应吧?
我呀,依然是到处奔走,好管闲事,常招世人嫌弃。要说是任凭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听,但总而言之,自幼就有的爱跟着起哄的本性真是难移呀。哎,自以为上了年纪多少能克制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发生在丹后半岛的叫Tx x的村落边上的“迷宫馆”里的一起凶杀案,媒体也好像炒作得比较厉害,所以说不定你已经从什么报道上知道了吧。
说来不吉利,最近两三年我所到之处都碰上这种事件。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缠住了似的……不,不对。我甚至半认真地想:被死神缠住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建筑家建起来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医院探望你时,跟你说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的事;他建起来的那些奇怪的建筑物的事;还有在那些馆里发生的几起案件……
当时刚参与“水车馆”事件后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当兴奋,也许不合时宜地说过了头。一来住院期间连读书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无聊;二来你说你知道那个藤沼一成和藤沼纪一的名字,所以不由得关于中村青司这个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兴趣吧,大概是同为艺术家,或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过,你还会画画吧?
请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画出好作品来。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喜欢你画的画。关于美术,我几乎是门外汉,但我认为你的画确实有某种独特的魅力,例如好像与“水车馆”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画家的幻想画有共同之处的一种妖艳的魅力。
连篇累犊地写了这些无聊的事。我想迟早会有机会去你那里的。
如有事请跟我联系,用不着客气,我会高兴地参与商量的。
再见。请代我向令堂问好!
岛田洁
1987年6月30日
傍晚,我朝来梦走去。
路旁完全落了叶子的树和使它的枝头直颤抖的冷风、眼看雪就要飘落下来的铅色的寒空,与这暗淡的自然景色恰恰相反,因为十天后将迎来圣诞节,街上热闹非凡,到处是用五彩缤纷的金银辫带浓妆起来的冷杉,响彻着(铃儿响叮当)的歌声。
或许是我神经过敏,带着孩子的父母、骑着自行车的主妇、学生、年轻伴侣等行人看上去都失去镇静似的。我竖着大衣领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几乎只看着脚下的路匆匆忙忙地走着。
我丝毫不关心街上的热闹情景,来到了阔别一个月的来梦。店内依然冷冷清清,里头的桌子上只坐着一个身穿黑皮夹克的年轻人。
“欢迎光临。”未变的老板的声音。
“来一杯咖啡。”我只说了这句话,在窗边的老座位上坐了下来。
老板是架场的朋友,所以我家的不幸大概听说了吧,可他端来咖啡时丝毫未曾提起这件事,只是小声说:“久违了,天冷啦。对此,我非常感谢。”
难得从喇叭里播放着和着日语歌词的音乐。我喝了一口未加牛奶的咖啡,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头脑中真的快变空洞了。感冒好像好了,但我明白在另一方面身心都已经疲惫不堪。
总是这样挤满了人
笑得都那么高兴
可是为什么
这座城市为什么
永远是这样冷清
无意中听到这样的歌词。声音沙哑的女声独唱。有点像布鲁士舞曲,但在旋律中有一种意外的透明感。
城市冷清?——对,城市永远冷清。不仅如此,有时城市本身就是无穷的恐怖。
突然,这种思考不停地流出到心的表面。
世界充满无数的视线。压倒多数的别人投过来的无数的目光——它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贴着我不离。想像那也许包括在其中的嘲笑、蔑视、敌意等等感情的一切的一切,我不断地流淌着白色的血。
挤满人行道的人们、堵塞的车子的喧嚣……城市的喧闹与拥挤总是在诱我走向无底的黑暗……
“你好,飞龙。”突然被喊了一声,不由得睁开眼睛,“你好。还记得我吗?”
“啊——”认出身穿灰绿色长大衣站在桌子旁的她,我吃了一惊,“是——道泽小姐吧?”
“好记性!真是巧啊。”她——道泽希早子弯着脑袋看着我,“坐在这儿可以吗?”
“当然。请坐。”
脱了大衣,在对面的座位上一坐下来,希早子就要了杯加冰块的红茶,尽管天这样寒冷。
“嗯,上次多谢你了……”我用紧张得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起来的声音说道,“来烧香了吧。”
“只见过一次面,可……心里怪怪的。”大衣的里面穿着像是手织的浅蓝色对襟毛衣。她圆圆的大眼睛盯看着我的脸,“不过,真够你呛的吧?这个,请你打起精神来呀,架场他也很担心你。”
“他前些天来电话,叫我再去玩玩,说躲在家里可不好。这个店你常来?是从学校回家吗?”
“今天是星期天呀。”希早子说着笑了,“而且我们大学已经放假了。”
“已经放寒假了?”
“正式放假是从20号开始,但一到这段时期,老师们也都清楚,个个都停课了。”
“啊……”
“星期天总是在银阁寺附近的一间私塾打工。今天在回去的路上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店,再说这店从架场那里也听说过,所以真是巧合。”
“他怎么样?”
“老样子。你抬头看看,他三次有两次在打磕睡。就这样挺着胸自称是社会学者,所以学生倒也舒服。这么说,他好像打现在起精神起来了,说是年末去旅行。”
“是滑雪去什么的?”
“不会吧。”她又笑了一下,“你不觉得架场他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可能是去什么地方的温泉吧。”
她一笑,右边脸颊上就出现小小的酒窝。察觉自己边觉得她可爱边看着这酒窝,我感到狼狈不堪。
“可是,最近这一带好像净是一些吓人的事。”希早子一面将吸管放进刚端来的冰镇红茶里,一面说道,“昨天的报纸你看了?说左京区又有一个孩子被杀了。”
“是吗?”——报纸没有看。现在住的房间里没有放电视机,所以我没有机会从新闻节目中知道这件事。
“听说是在我们学校附近,这回尸体是在吉田山的树丛中发现的,被勒住脖子……”
“又是同一个犯人?”
“像是这样。”
过后我找出星期六的报纸看了看,据那报道,被害人是个叫掘井良彦的小学二年级的男孩,从7日星期一的傍晚起就失踪了。据悉是被绳状的凶器勒杀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发生第二起事件是在9月的下旬吧?当时轰动一时,说是连续杀人,所以大家都很警惕,罪犯也可能行动不起来了。听说警方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希早子有点生气似的鼓着腮帮子,“架场他说自己是搞‘脱离常规的社会学’的,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犯罪,所以好像对此很感兴趣似的,胡乱地进行分析。就是这么种人,我都产生抵触情绪了。飞龙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关于这案件的犯人。完全不明白犯人在想什么。喜欢杀害无辜的孩子,这可是变态呀。”
“确实是起残酷的案件呀。”
“倘若我是被害人的母亲,绝对想亲自逮住犯人,并杀了他!”
我不由得把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杀”啦、“杀人”啦这样的话语重叠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闭上了嘴。
于是,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这副样子吧,希早子说道:“啊,对不起。真不应该说这种不愉快的话呀。”随后她突然改变话题,接连不断地讲了各种各样的事。我心想她可能是同情我,心里想着鼓励我。就在我这样边想边交谈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被引入了她制造出来的一种充满生命感的气氛中。
从大学、自己的故乡(她与我和架场一样,出身于静冈)、私塾的孩子到店里播放着的音乐。
我以愉快的心情听着,眯着双眼看着她的笑脸,时而随声附和,时而提些问题,刚才还在心中扩散着的黑雾渐渐地散去了。与希早子这样的年轻女子说话不应该是棘手事中的棘手事吗?——非常不可思议的心情。也非常吃惊。
说不准自己甚至以一种最近一阵子——不,几年的时间内连想都没有想的平静心情,享受着与她的交谈。这样的自己,真是难以置信。
走出来梦的时候,已经过了7点。就是说,这呀那呀的与希早子说了近两个小时的话。
心想好冷啊,再仔细一看,路上有点湿。随着从有山的方向刮来的硬质的风飘舞着白色的东西——是雪。
希早子搓着戴着手套的小手,突然对我说想看看我画的画。
“这倒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暂且表示了同意,“不过,还是下次再说吧。”
“为什么?”
“又是晚上,而且刚才你也说了,最近这一带好像挺不安全的。”
“时间还早呀。”
“公寓有没有关门时间什么的?”
“因为是学生公寓,所以没有关门时间,而且这公寓就在你家附近,走十分钟左右,又刚好是回家的路上,俗话说趁热打铁嘛。”
“去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家里,好吗?”
“怎会呢。你不是那种危险人物吧?”
“这可不知道。”
“绝对不是那种人。我只说一下就领会了嘛。挺敏锐的,这样看上去也……”希早子信心十足地说道,随即把手掌伸向落下来的大雪花。
“不过,”我一面心神不安地望着她那看去天真烂漫的面容,一面说道,“还是改日吧。”并非有理由无论如何得拒绝,只是说来有点夸大其词,我还没有将年轻女子邀到家里的精神准备。
“那说定啦。”她有点失望似的说道,“下次一定要给我看呀。”
途中与希早子肩并肩走着。一路上,她讲了自己的事情。
听她说,她从小喜欢画画,本想上美术大学学日本画的,但她其他课目的成绩非常优秀,所以周围呼声就很高,说那样太可惜了。就是说,何必上美术大学呢,“好大学”不论怎么样都可以进。
好像父母也反对。她的父亲是当地某银行的董事,他非常讨厌女儿“热衷于艺术”。结果,她就屈服于这种压力,考进了Kxx大学的文学部。
“至今我还时常后悔,心想自己意志太薄弱了。”当时她感慨万端地说,“不过,我也没有自信自己那样有画画才能。”
“才能什么的,那是很含糊的话。”不知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这样说道,“俗话说,喜好能生巧,我想那才是真的。如果真的想画画,就是干着其他什么事也能画,判定这样画出来的作品是好是坏——对它的评价什么的,和画的本质完全是两码事,所以对真正喜欢的事、想干的事,只要有充分的信心就行。”竟然能流利地冲口说出这种话来,虽然也心想这不该是自己说的话。
“不过,我想你还是有才能的,架场也这么说。”
“那是一个看了我的画之后才能决定的问题吧。”
“不,不是那种评价的意思……”
而且她说出了飞龙高洋——我的父亲的名字。好像这也是从架场那里听来的。
“不知道我父亲怎么样,但我这个人,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这是心里话——“只是利用他留下的财产,自满自足于画画而已。从社会上的人来看,是个到了这个年纪还闲呆着的不可救药的男人。因为至今还没有自己挣过钱嘛。”
“钱什么的,我想那才是两码事呢。”
“这呀,是你对艺术这东西的信仰使你这么说的。”
心想这话又说得太过火了,说出后,我当然深深陷入了自我厌恶。
那天晚上。
与道泽希早子分手后一回到屋里,我就又重新读了一遍白天在信箱下面发现的信。
(岛田……)
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正如信上也写着的,是去年的秋天——如果没有记错,是在9月末或是10月初。他特意从九州来探望当时正在医院疗养的我。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但他不是我上的Mxx美术大学的学生,而是在别的大学里攻读宗教学什么的。因为偶尔住的公寓相邻,就这样我们相识了。
他比我高两个年级,所以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我的老学长。我们就是以这种老学长和学弟的关系交往的,但相识的当初,我觉得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他不像在怎么专心学习,也不像在到处游玩。但当时学园纷争的风暴已经过去,也看不出他是这方面的活动家。一副超然的样子,好奇心特强,虽然不是海量,但非常健谈,那话题又涉及各个方面,其中特别精通神怪啦、推理小说啦、魔法啦等等东西,常常即使在说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话题也会不知不觉转向那一方面的领域。
我最初是以惶惶然的心态与他接触的,但不久这距离渐渐缩小了。我想,我开始对他抱着,比起友情来更是一种依存的心理。
说真的,在东京开始的单独生活对我说非常寂寞、难熬。对着偌大的城市、太多的陌生人的目光,我的神经常常发出尖叫。另外,当时的我比现在更体弱多病,常常一发热就躺倒不起。这种时候亲如骨肉似的,又是参与商量治疗方案又是护理我的就是岛田。我对这个乍一看很古怪的老学长开始怀有一种感情,心想倘若有亲哥哥,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吧。
人学时因没有考取学校而失了一年学的他,毕业的时候也好像比普通学生多花时间,所以在与我结束四年的学业时一同毕业离开东京,回到了大分县的老家。虽然互相没有定期联系,但那以后也每年通几次信,他也曾经来静冈玩过几次。
(岛田……)
一年前的秋天来探望我时的他——已经时隔三年没见面了——看上去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说是开车来的,走进病房时戴着一副墨镜,好酷。修长的身材,和我一样的瘦削的浅黑色的脸;但与我不同,他的稍稍眶进去的眼睛里充满了活泼少年似的天真烂漫劲。
(岛田……)
写信的日期是6月30日。就是说,这封信在信箱下面的杂草中大约躺了半年工夫。
我不知道母亲将我出院的通知寄给了他。不——说起来,也觉得出院后不久搬到这儿来以前,她略微提起过这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完全忘了告诉他新的地址和近况。
信的主要内容是告诉我他的近况,觉得字面上也能看出对我的亲密和体贴的心情。只是,对,那上面同时有使我不停地产生不吉祥的忧虑的记述。那是——
“被死神缠住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建筑家建起来的那些房子……”
那个建筑家——中村青司。
想起了来探望我时,岛田在病房里说的事。
那是关于他朋友的哥哥的朋友中,有个名叫中村青司的离奇古怪的建筑家的事;在大分县的叫角岛的小岛上亲自建造的宅邸里,前年秋天发生了青司惨死的事件;那半年后,在同一岛上的叫做“十角馆”的奇妙建筑物中发生了前所未闻的大量杀人事件;偶尔岛田他参与这一事件……
随后岛田又用稍带兴奋的口气,讲了他来静冈的途中被迫卷入了某事件。那是一起以“水车馆”——这一也是中村青司建造的异样的建筑物——为舞台发生的凶杀案。而且令人吃惊的是,听说这馆的主人是藤沼纪一——那个藤沼一成画师的儿子。
听说我的亲生父亲高洋与已故一成画师是至交,岛田也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他觉得围绕着建筑家中村青司留下的这些馆及其有关的人(包括岛田自己),有一种不好的因缘般的东西。
建筑家中村青司
最近曾听到过这名字。那是——两个月前,在母亲建议下围在一起吃火锅的席上——
“中村青司这名字,你听说过吗?”——对,是辻井雪人说起的话题。
“怎么样?我管它叫做‘偶人馆’的这个家,如果也是他的作品之一,你觉得有意思吗?”
“这个家是中村青司建造的?”
“好像吧?……”
那是醉意朦胧中的对话。所以理所当然地被心唤起岛田洁的话……
确实如当时辻井所说的,从与建造“水车馆”的藤沼纪一间的关系,不难想像父亲高洋与中村青司间的关系。28年前祖父去世后,继承这个家的高洋在不久之后进行改建时,将这项工作托付给了青司,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究竟会怎样呢?
岛田说“被死神缠住”的中村青司的馆。如果其中之一是这个家(偶人馆?)的话……
(正是如此!)
我心想。
父亲在这个家的院子里上吊自尽;母亲沙和子被火烧死;
还有针对我的某人的杀意……
不正是如此吗?!被死神缠住的家、招引不吉祥事件的家
(啊,岛田!)
我的视线又落在一直拿在手上的岛田洁的信上。蓝墨水写的右角翘起的漂亮的字。他那令人怀念的脸庞与这曾见过的笔迹重叠一起浮现在眼前。
(要是现在他在我身边的话……)
我殷切地这样期望着。
翌日,12月14日下午。
我决意和岛田洁取得联系。
堆房没有被烧是不幸中之大幸。拉出抽屉,一找出写着熟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笔记本,就拿着所有的零钱,来到了大厅的电话前。我自己很少给人打电话。从很早以前就这样。学生时代,连要好的同学,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也很少打电话去。给岛田的老家打电话这是第一次。我边弄准记在笔记本上的号码,边用紧张得僵硬的手指拨着电话。
谁来接这个电话呢?岛田自己来接就好了,但如果从电话那头返回的是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这些未见过面的人的声音,那……在呼音反复着时,我也心情紧张地想着这样的事。
“唉,我是岛田。”
不久传来的,是我不熟悉的嘶哑的男人的声音。
“啊,嗯……”我一定是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的,“嗯,岛田洁在吗?”
“啊?什么?”
“嗯……请洁听电话。”
“是洁啊,您是哪一位?”
“我叫飞龙。”
“飞龙?啊,对不起,洁现在不在。”
“啊……这个……他什么时候回家?”
“这个嘛……前些时候出门了,说是去旅行一下,像颗子弹似的家伙,一出门就不知道回来。都30好几的人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成天游手好闲的!”恐怕是他的父亲吧,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发牢骚似的说道,“对不起,你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嗯……那就算了。”
我慌慌张张答道,随即放下了话筒。
“明天傍晚,我去行吗?又要去私塾打工,所以回去的时候去拜访您,好吗?”道泽希早子打电话来这样说,那是在19日星期六的晚上——说是绿影庄的电话号码是架场告诉她的。
“前些时候的约定,我可没有忘呀,你说下次一定给我看你的画。”对着照例狼狈地应付着的我,她用不满的口气说道,“还是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当然不会有什么安排,我依然躲在家里度过几乎所有的时间,要是说照面或是交谈的人,至多是水尻夫妇和公寓的房客这些人而已。
犹豫来犹豫去(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犹豫),最终我同意了,决定翌日,即20日傍晚6点在来梦会面。
20日星期天的晚上,在我的带领下跨进绿影庄——不,学辻井的样,我也管它叫做“偶人馆”吧——的希早子也首先被放置在走廊角落上的那个人体模型吓得目瞪口呆。
“可怕吧?”记得11月末架场来这儿目光停留在那偶人上时,我也说了这样的话,“这家里另外还有呢,这种——那扁平脸的人体模型……”
“晚上一个人碰上它不害怕吗?”
“最初是的,但好像马上会习惯的。住在公寓里的人也曾经发过这种牢骚。”
“哦。”她表情丰富地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架场先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觉得很奇怪,说:为什么这个家的偶人都是这样或是没有脸或是缺少身体的某个部分呢?——我说,飞龙,为什么呢?”
“这个么,我也不清楚。”
在从没有上躯体的偶人前面走过时,迎面遇上了正好从〔1-C〕房间里走出来的仓谷诚。
“啊,对、对不起。晚上好。”好像对我身旁并排站着个年轻的女子显出很吃惊的样子。仿佛目击了什么不妙的东西,他稍稍将视线转向上面。
“晚上好!”在回答了一声以后,我们与他擦肩而过。拐过顶头的拐角以后,我对希早子说仓谷是Kxx大学的研究生,希早子立即右边的脸蛋上露出酒窝,微笑道:“来想可能是。我们大学的研究生,带那种气氛的人可多呢。”
我又有一个不可理解的问题:那具体说来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气氛呢?
通向正房的门现在还是通常都锁着。发生火灾的那晚察觉情况异常而醒来的时候,我立即披上长袍从屋里跑了出来。这门和堆房的锁的钥匙安然无事地留在手头,这多亏长袍的口袋里装着钥匙串。
走上正房的走廊,向堆房走去。与烧塌部分之间用白铁皮和胶合板堵了起来,以防刮进风和雨来。那样子令人看着心痛和凄凉。
“这里就是用做画室的堆房。”说着指了一下左右对开的门。希早子一面不时地偷看着雨道尽头幸免于难的没有头的人体模型,一面神情诧异地点了点头。
让母亲以外的女人进自己的画室,即使是从住在静冈那时候算起,想想也恐怕是第一次吧。昏暗空旷的屋子。油画画具和灰尘的气味今晚格外刺鼻——希早子的来访定下以后慌忙收拾了一下,但屋子依然杂乱无章。
“好冷啊!这就点炉子。”我以一种如同初次将女朋友邀请到家里的中学生的心情点燃了煤油炉,请希早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喝点什么吗?”
“不,请不要张罗了。”她交叉着双手来到屋子中央,用满怀好奇心的目光环视了一下画室。
“过去画的画大致都或是在搬家时处理了,或是放进储藏室了,所以在这儿的都是这半年内的作品。”我一面追逐着她的视线,一面作着不必要的解释。
竖在墙壁各处的大大小小的画布。画在上面的奇妙的——不,我自己都可以说是奇怪的——风景,她是怎样看又是怎样感觉的呢?这——这种事本该是无所谓的问题。
最近十年间,我一刻也没有设想给别人展示我的画,即使是在任何意义上。
我画的画,说来都是对自己内部世界的自我表现,因而,当这些画暴露在自己以外的人的眼睛里时,他们是怎样看又是怎样感觉,这类事对于我来说应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希早子有好一阵子什么都不说,只是从各种距离和角度望着放置在屋子里的几幅画,频频歪着头。但不久,她“哦”地哼了一声,旋即用拘谨的声音问我道:“作品有题名吗?”
“有的有。”我答道。
“在这儿的这些画里呢?”
“这些画里——对了,只有竖在书架旁的那幅大的上面有标题。”
“叫什么?”
“(季节虫)。”我怕是皱着眉头回答的。
绿色的天空和藏青色的大地。林立的红茶色的枯木。画面的中央,一个男人的头紧贴着地面滚动着。干巴巴的黄色的那张脸上,眼球的漆黑的眼窝、又丑又扁的鼻子、掉了牙的嘴。面向前面的头部裂成大块儿,中间露出蓝色的胎儿的身体。从它周围涌向地面无数红色的虫……
“是什么意思,这‘季节虫’?”希早子稍皱着眉头,问道。
“这我不必解释了吧,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这就行。”我边掏出烟边说道。
“哦——可是,稍稍有意外的感觉。”
“你说的是……”
“我想像你可能是个画一些笔触更淡的画的人,不太使用原色,而用微妙的色彩……”
“这么说来,好像是过多使用了强烈的色彩呀。”我仿佛是说他人的事似的说道。
“这种画你不喜欢吗?”
“不,不是不喜欢——不过,说什么呢,令人可怕的画挺多的。你还是很喜欢达利吧?”
“和达利又不同吧。”
“是吗?我不太懂,但这种画全都是以空想画的喽?”
“算是这么回事吧,当然普通的风景和人物、景物也画得很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比起空想来,可能更接近心灵而像风景般的东西,所以我自己不想给各张画特意定一个意思。”
可怕的画。
也许如此。
被倾斜的石塔的尖端穿过胸膛的男人;被绑在玻璃十字架上的人面兽;在高层楼房的夹缝间连腹部都被柏油马路吞没的女人;叼着失明的婴儿的巨大的狗;用天上垂下来的绳索上吊自尽的老人……
希早子将一幅幅画又专心致志地看了一遍。
“这是……”随后她将目光停留在竖在画架上的巧号画布上,说道,“现在正在画的作品吗?”
“是的。”
“这个……说不定这是——说错了请你原谅——什么时候你与架场说的你的旧记忆?”
“是的,你挺了解的嘛。”
“嗯。无意中……”
那是从昨天起突然想到开始画的画。
红色的花——一簇簇石蒜。秋风。红色的天空。两条黑线——铁轨。渐近的轰隆声。犹如巨大的蛇一般的、那尸体一样的——列车的影子。流淌的水。孩子。叫喊母亲的声音……
设法将时而在心田的一处摇荡着的这些片断画成画吧!这是我这样思索后开始的工作。
虽说如此,但还只是用木炭勾了几条不得要领的线条而已,甚至连整体的大致的构图也没有定。虽然能够猜想这大概会以某种形式与28年前母亲实和子死去的列车事故有关联,但是,说真的,现在还几乎预测不了画什么好、怎样画好、从什么地方画好。
看了还停留在这种阶段的画布,就立即与我的“记忆”中那件事联系起来的希早子的目光,不能不说非常尖锐。
“那以后几次想回忆,但怎么也看不清楚。太远了,够不到——而且,觉得像是一种形状不同的许许多多碎片混杂在里面的谜似的。所以不由得心想:笔到哪里就画到哪里吧。”这样,我突然想把一切都跟她说说。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心理是怎么样产生的,只是非常想这样做。
关于一个月前的火灾和母亲沙和子的死我所考虑到的;那个来路不明的人物的第二封来信;从岛田洁那里听来的中村青司的事和与这个家“偶人馆”的关系。
希早子略微听到一点上个月去研究室时我与架场的对话,应该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一些情况。也许后来从架场的口中详细地听说了。现在,听了我的话,她会做什么样的反应呢?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我没有想深思这些事情。我想也许她会强烈地说应该报警。但眼下的我还是没有主动这样做的意思。
听其自然吧。
我想这大概是没有虚假的心情。
听其自然吧,只是……
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灾祸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呢?我不怎么关心这些方面,但只是……
旧记忆的痛楚;遥远的风景;写信人执拗地反复叫我“回忆”的东西;我的“罪过”;我的“丑恶”……
关于这问题,我只是殷切期望设法了结,即使自己命里注定迟早会被“他”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