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和珍妮特住在P街二〇〇〇街区一栋名叫西园的十层公寓楼,距餐馆只有几分钟路程。这栋红褐色建筑的底层是干洗店,隔壁是使馆移动电台。楼上的许多小阳台上停着单车,坐着喝酒抽烟尽情享受凉爽夜晚的年轻租客。有人在练习吹笛子,一个穿无袖上衣的男人正关窗户。我摁下楼宇对讲机上的五〇三号按钮。
“谁?”露西的声音传来。
“我们。”我说。
“我们是谁?”
“给你带来晚餐的人,外面很冷。”我说。
门锁咔塔一声开了。我们进了公寓,乘电梯上楼。
“这里的房租应该可以在里士满租一套楼顶公寓了。”马里诺说。
“月租一千五百美元,两室。”
“老天,珍妮特怎么负担得起?联邦调查局给她的年薪顶多四万吧。”
“她家有钱,”我说,“此外我就不清楚了。”
“说真的,最近我真不想提这些事。”电梯门打开,他摇着头继续说,“当年我刚在新泽西州当上警察时,一千五百美元就够活一整年了。那时候犯罪还不像现在这么猖獗,人心淳朴,即使在我住的那个穷人区。如今呢?瞧瞧你手上那个先被割伤又被焚尸的可怜女人,等这个案子处理完了,下一个受害者又会出现。这就好比推着大石头上山的那个神话人物,叫什么名字来着,每当快要到达山顶,石头就又滚了下来。说真的,我们这么瞎忙究竟有什么用呢,医生?”
“如果我们不管,情况只会更糟。”我说着站在一扇熟悉的淡橘色门前,摁响门铃。
我听见拉开门闩的声音,应门的是珍妮特。她穿着联邦调査局运动短裤和像是学生时代留下的感恩而死合唱团旧T恤,浑身汗湿。
“请进。”她微笑着招呼,安妮·伦诺克斯的歌声在屋里回荡,“什么东西?好香。”
这是一套两室两卫的公寓,十分局促,站在窗边可以俯瞰P街。每一样家具都被大堆的书和衣服掩埋,地板上放着几十只纸箱。露西从厨房的橱柜抽屉里翻找出叉匙、餐盘和餐巾纸,然后在咖啡桌上腾出一块空地,接过我手上的纸袋。
“你救了我们一命,”她对我说,“我都要低血糖了。对了,彼得,很高兴见到你。”
“见鬼,这里真热。”马里诺说。
“没那么糟糕吧。”露西说。她同样大汗淋漓。
她和珍妮特各自盛了满满一大盘食物,往地板上一坐便狼吞虎咽起来。我坐在沙发扶手上,马里诺则从阳台上为自己搬来一把塑料椅。露西穿着耐克慢跑短裤和紧身短背心,从头到脚脏兮兮的。两个人看上去都相当疲惫,我无法想象她们内心的感受。无疑,对她们而言,这是极度难熬的时刻,每清空一只抽屉、每打包一个纸箱都使心灵遭受又一次冲击。因为它意味着一段生命的终结或死亡。
“你们住在这里多久了?三年?”我问。
“差不多。”珍妮特说,一边叉起一大块希腊沙拉。
“露西搬走后你会继续住在这里吗?”我问珍妮特。
“至少还会住一段时间。我没有理由搬走,再说露西也会不时回来。”
“我实在不想提起这个,”马里诺说,“但嘉莉有理由知道你们的住处吗?”
两个女孩沉默着埋头于食物中。我走向CD机调低音量。
“理由?”露西终于开口了,“这些日子她对我无所不知,还需要理由吗?”
“但愿她不知道,”马里诺说,“但我们还是得谨慎些,无论你们两个小丫头乐不乐意。这种小区很容易潜伏。我总这样问自己,如果我是刚从疗养中心逃出来的嘉莉,去哪里找露西?”
没人做声。
“我想我们都很清楚答案,”他继续说,“打听医生的住处一点都不难,媒体曝光的次数不少了,只要找到她,就相当于找到了本顿。至于你——”他指着露西,“要找你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嘉莉在牢里待了好几年,并不知道你搬到了这里。现在你又要搬去费城,把珍妮特一个人留在这里。老实说,我很担心。”
“你们两人的电话都没有在电话簿上登记,对吗?”我问。
“当然没有。”珍妮特无精打采地拨弄着沙拉。
“要是有人打这栋大楼的电话打听你们呢?”
“他们应该不会透露这类信息的。”珍妮特说。
“应该不会,”马里诺嘲讽地说,“是啊,这栋大楼的安全设施完善得不得了,一定有什么大人物住在这里,不是吗?”
“我们要一直坐在这里谈论这些吗?”看得出,露西有些恼怒,“还是谈点别的?”
“就谈沃伦顿大火吧。”我说。
“好吧。”
“我去别的房间收拾行李。”珍妮特善解人意地说,因为她隶属联邦调査局,并不参与这起案件。
望着她消失在卧室后,我说:“验尸时发现了一些令人疑惑的现象。受害者是被谋杀的。屋子起火前她就死了,所以人为纵火的可能性更大。关于火灾的起因,你那里有什么新发现吗?”
“只有一些数据,”露西说,“唯一的希望是火灾模拟实验,因为我们找不到显示人为纵火的具体证据,只有些间接依据。我花了不少时间在电脑上操作火灾模拟器,得到的预测结果全都一样。”
“火灾模拟器是什么玩意儿?”马里诺好奇地问。
“防火工程应用软件包中的一种,用来进行火灾模拟实验。”露西耐心解释道,“例如,假设火灾的闪燃温度是摄氏六百度,只要输入已知数据,包括气流量、表面积、可燃物数量、起火点、屋内隔板材质、墙壁材质等,就会得出关于这场火灾的其他预测结果。可是谁知道,无论尝试多少种计算方式、程序和软件,答案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这场火灾燃烧得如此迅速,而起火点为何会在主浴室。”
“但我们可以肯定那就是事实。”我说。
“没错,”露西说,“也许你们知道,那间修建在主卧室旁的浴室相当时尚。如果仔细观察浴室的大理石墙壁和我们复原的豪华天花板,可以拼凑出一个尖锐的倒圆锥形,它的顶点正好指向浴室的地板中央,也就是原来放着脚踏垫的位置,这表明这一点的火势相当迅猛。”
“谈谈这块关键的脚踏垫吧,”马里诺说,“如果它被点燃,会起什么样的火?”
“慢火,”露西回答,“大约两英尺高。”
“这与推测不符。”我说。
“有一点很重要,”她继续说,“从脚踏垫正上方天花板的损毁程度判断,起火点蹿起的火焰至少髙达八英尺,温度达到八百度,将天窗玻璃都溶化了。大约百分之八十八的纵火案都是从地板引燃的,换句话说它的辐射热通量……”
“辐射热通量又是什么玩意儿?”马里诺问。
“辖射热以电磁波的形式存在,从火焰中心均匀地向四面八方放射,温度可达三百六十度。明白了吗?”
“明白。”我说。
“此外火焰也会放射热能,就是热气体,它们比空气轻,因此会上升。”精通物理的露西继续说,“换句话说,就是会形成对流热传递。在火灾发生初期,热传递主要以对流形式从起火点上升,具体到本案中就是从地板。但燃烧一段时间后,热气烟雾层逐渐形成,主要的热传递形式就变成了辐射。我推测,淋浴间玻璃门倒塌并压在死者身上就发生在这个阶段。”
“尸体呢?”我问,“火灾发生期间尸体处于什么状态?”
露西从纸箱上抓起一张横格纸,又拿起一支笔画出一个带有浴缸和莲蓬头的浴室草图,一束细窄的火焰从地板中央直冲天花板。
“如果火灾能量强大得足以让火焰直达天花板,它的辐射热通量自然也非常高,尸体无疑会被严重毁损,除非有屏障为它遮挡火焰。但遮挡物必须能够吸收辐射热和热能,例如浴缸或淋浴间的门,使尸体上的许多部位得到保护。同时,我认为尸体和起火点间应该隔有一定距离,也许一英尺,也许一两码。”
“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我表示赞同,“显然正是由于某种东西的保护才使得尸体没被完全烧毁。”
“没错。”
“可点燃那样的大火,怎么可能不用任何助燃剂?”马里诺说。
“我们只能猜测是某种实验用品导致的,”露西说,“你知道,既然屋内的可燃物数量不足以燃起这样的大火,那么一定存在某种添加剂或改良剂助燃,这就进一步增加了人为纵火的可能性。”
“你们做财产调査了吗?”马里诺问。
“斯帕克斯的绝大多数财产记录都烧毁了,但老实说,他的会计师和理财顾问帮了大忙,目前没发现财务方面的问题。”
这话让我松了口气。截至目前,这起案件的所有线索都无法证明肯尼斯·斯帕克斯就是受害者,甚至对他相当不利。但令人欣慰的是,并非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露西,”她咽下最后一口鸡肉皮塔饼三明治时我说,“我想可以确定的是,这起案件的作案模式相当独特。”
“确实如此。”
“也许类似的案件曾在其他地方发生过,”我继续说,“沃伦顿大火只是一连串火灾中的一件,而这些火灾的目的是掩饰数桩连环谋杀案。”
“当然有这种可能,”露西说,“一切皆有可能。”
“能从这方面展开调查吗?”我接着问,“有相关数据库可供搜索吗?也许能发现类似作案模式。”
露西站起身,把食物袋丢进厨房的垃圾桶里。
“只要你想得到,我们就能做到,”她说,“我们有AXIS,纵火事件文件系统。”
我相当熟悉这套系统和烟酒枪械管制局新建立的超高速宽域网络系统ESA,后者是“企业系统架构”的简称,在管制局经由国会批准建立一套全国纵火爆炸数据库后成立。它联结了二百二十个网站,只要有调制解调器或安全的无线传输设备,无论调査员身在何处,都能直接进入中央数据库,用笔记本电脑搜索纵火事件文件系统。露西当然也可以。
她领我们进入自己的小卧室。房间空空荡荡,令人心疼。墙角挂着蛛网,刮痕累累的硬木地板上落满灰尘。床架是空的,裹着桃红色床单的床垫直立在墙边,角落里那卷彩色的丝质地毯则是我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地板上堆叠着的衣柜抽屉里空无一物。至于工作区域,只有一只硬纸箱和搁在上面的松下笔记本电脑。这台电脑有着符合军用规格的暗灰色镁合金外壳,防雾、防尘,结实耐摔,据称被悍马军车辗过也会安然无恙。
露西在电脑前盘着双腿席地而坐,仿佛在膜拜科技之神。她按下回车键关闭屏幕保护程序,荧蓝的ESA字样立刻跳了出来,接着是一幅美国地图。她迅速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又回答了几个安全提示问题才进入系统,闯过一个又一个秘密网关,深入一级又一级文件,终于进入案件数据库后,她挥手示意我上前。
“需要椅子的话我替你拿一把。”她说。
“不用,这就可以了。”坚硬的地板让我的腰部有些不适,但此时的我无惧任何挑战。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提示问题,要求输入搜索关键字或字符串。
“别太在意形式,”露西说,“搜索引擎可以处理任何毫无意义的字符串,可以随意输入,从消防水管的尺寸到房屋建材,所有填在消防局表格上的火灾相关信息都可以,当然你也可以自己选择检索词。”
“就试试死亡、谋杀、纵火嫌犯吧。”我说。
“还有女性,”马里诺补充道,“还有财富。”
“切,割,出血,迅速,热。”我接着说。
“再加上身份不明如何?”露西敲着键盘。
“很好,”我说,“还有浴室吧。”
“哦,把马也加进去。”马里诺补充道。
“开始吧,”露西提议,“我们随时可以尝试别的检索词。”她按下检索键后伸直双腿,转动着脖颈。我听见珍妮特在厨房里哗哗地洗着餐盘。一分钟不到,电脑上出现了一万一千八百七十三条记录,其中四百五十三条含有关键词。
“是一九八八年以后的所有记录,”露西告诉我们,“包括烟酒枪械管制局在海外协助处理的所有案件。”
“可以把这四百五十三条记录打印出来吗?”我问她。
“我的打印机已经装箱了,姨妈。”露西仰头歉疚地望着我。
“那把它下载到我的电脑里。”我说。
她有些犹豫,“我想应该可以,只要你保证……唉,算了。”
“别担心,我经常处理机密文件,不会让任何人获得这些资料的。”说话时我觉得自己很傻,而露西只是茫然地望着电脑屏幕。
“这些数据全都用的是基于UNIX的结构化查询语言,”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把我搞疯了。”
“要是他们有点脑子,就该找你负责处理这些该死的电脑。”马里诺说。
“设计这套系统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参与,”露西回道,“这就是代价。我会把这些文件寄给你的,姨妈。”
她说着走出了房间。我们跟着她进了厨房,珍妮特正用报纸裹好玻璃杯,轻轻装进纸箱里。
“在我离开前,”我对露西说,“我们可以到附近走走,聊聊天吗?不会太久。”
她向我投来不甚信任的一瞥。
“聊什么?”她说。
“我可能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你。”我说。
“我们可以在阳台上聊。”
“好的。”
在俯瞰着整条街的露天阳台上,我们搬了两把白色塑料椅坐下来,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拉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人潮依旧,出租车来来回回地寻找停车位,火焰酒吧的玻璃窗中透出壁炉火光,男人们在黑暗中饮酒作乐。
“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对她说,“你最近很少和我说话。”
“你还不是一样。”
她凝视着街道,讥诮地扬起唇角,侧脸是那么美丽刚毅。
“我很好,露西,可以说还是老样子吧。工作太忙,还能有什么变化呢?”
“你一直在替我操心。”
“从你一出生我就开始操心了。”
“为什么?”
“因为总得有人这么做。”
“我告诉过你我妈去整容了吗?”
一想到这位妹妹我的心立刻一紧。
“去年她刚去把一半牙齿换成假牙,现在又弄这个,”露西继续说,“她的现任男友波,在家里住了一年半了,厉害吧?一个人得搞多少次才需要把那地方修一修?”
“露西——”
“哦,别装了,姨妈,你对她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母亲呢?”
“这对你没好处,”我平静地说,“别恨她,露西。”
“我就要搬到费城去了,她却连半句话都没问过,也从没问过关于珍妮特或你的事。我要去拿瓶啤酒,你想喝吗?”
“不喝了。”
我在黑暗中等着她。楼下人影幢幢,有些勾肩搭背地高声谈话,有的形单影只步履匆匆。我很想询问露西那些珍妮特告诉我的事情,但又害怕提起。还是由她主动开口更好,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自持。不久,露西回到阳台上,噗地打开一瓶米勒啤酒。
“为了让你安心,我们就来谈谈嘉莉吧,”露西咽下一口啤酒,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一把强力勃朗宁,还有管制局配发的西格手枪,还有一把霰弹枪,十二毫米口径,七弹连发。你叫得出名字的枪支我都弄得到。可你知道吗?要是她真敢跑来找我,光凭这双手就够她受得了。我受够了,你知道吧?”
她又举起酒瓶,“总得要下定决心才能继续走下去。”
“下定什么决心?”
她耸耸肩,“决定不让那个人比你更强,因为你不想一辈子生活在恐惧和恨意中,”她阐释着自己的心迹,“在某种意义上,你放弃了,让自己埋头于工作,但心里明明白白,如果那怪物敢踏进你的地盘一步,最好作好赴死的准备。”
“这种态度很好,”我说,“或许也是唯一的对应之道。我不太确定你真的这么想,但希望如此。”
露西仰望着残缺的月亮,似乎在强忍泪水。我不确定。
“事实上,姨妈,他们那套计算机系统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搞定。你知道吗?”
“五角大楼的所有计算机系统你大概都能一手搞定吧。”我轻声说,内心一阵绞痛。
“我只是不想表现得太过急躁。”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已经得罪了太多人,因为会驾驶直升机,还会……你知道的。”
“你的能力我最清楚不过,你的专长还会越来越多,露西,这样的人会活得很辛苦。”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她轻声问。
“这辈子从没间断过,”我低声回答,“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疼你了,也许因为我懂你。”
她回头看看我,伸手温柔地碰触我的手腕。
“你该走了,”她说,“我不希望你待会儿疲劳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