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田机场出发后约六个小时,终于传来广播的声音。窗外是一片雪白云海,但几万英呎下方,已经是莱依尔茂密的丛林。
“本班机即将降落,请各位旅客将座椅的椅背竖直,并繋好安全带。”
两天前,美央被绑架的三天后,席琴太太打国际电话到冴木侦探事务所。
“冴木先生,有人想跟你谈一谈,我马上把电话交给她,请注意礼节——”
席琴太太用英语说完后,电话彼端传来流利的日语。
“请问是冴木凉介先生吗?我是美央的母亲华子,美央在日本期间,非常感谢你们的照顾。”
“王妃殿下。”
我也同时用分机听电话。莱依尔国王的第二王妃华子的声音有点低沉。
“恕我力有未逮……”
“不,请别这么说。说到底,是我该负起让女儿冒着危险去日本的责任。”
“公主后来有没有消息……”
“目前仍然下落不明,绑架她的组织并没有和我联络,在这里,也只有极少人知道美央被绑架。”
“是吗?”
“我今天打这通电话,是因为听席琴太太说,冴木先生和令郎的侦探技术相当出色。”
“您的意思是……”
“目前这个国家处于极不稳定状态,不瞒你说,我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相信你也知道最大的问题就是有关王位继承的问题,背后的各派势力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国王陛下的子女包括美央在内,总共有五位公主,将从中挑选一位成为女王。”
身为外国人的第二王妃华子和混血公主美央必定承受不少压力。
“我能理解妳的心情。”
老爸难得说话这么正经。
“美央被绑架,应该和争夺继承权有关。我不曾有过让美央当女王的念头,只希望她能拥有身为女人的幸福人生,除此以外,我别无奢求。”
华子王妃哽咽了。老爸默默等待她的下文。
“……目前不知道美央是否活着,但如果她还活着,身为她的母亲,无论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希望能救她。”
“我能理解。”
“冴木先生,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找美央?”
“去贵国吗?”
“对。”
老爸看着我。我点头答应。美央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我就打算去莱依尔找她了。
“我愿意做任何我能力所及的事,即使剥夺美央的继承权也无妨,不,如果要用我的生命来交换,我也不吝惜。请你无论如何救救美央,救救美央。”
“好,我答应妳。我虽不才,但只要做得到的,请尽管吩咐。”
“谢谢你......”
即使隔着电话,也感受得到华子王妃强忍着泪水。
“我让席琴太太听电话,详细情况请和她讨论。”
“请妳打起精神,公主一定会平安回来——”
老爸和席琴太太讨论过细节后,挂上电话看着我。
“要去吗?”
“那还用问?当然要去。”
“看来,你注定要当重考生了。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一样,没有公权力的协助。华子王妃虽然表面上是王妃,其实应该孤立无援。”
“那又怎样?”
老爸咧嘴一笑。
“愿意为心爱女人赌上性命,你已经算是男子汉了。即使不上大学,也可以在社会上混下去。”
“莱依尔王国位在赤道以北约四百四十公里,是赤道旁的岛国。人口约四百万,几乎集中在拥有大部分国土的首都那摩市。那摩周围是丛林地带,共产游击队RLF(莱依尔解放战线)在那里出没,密教集团卡玛尔教总部也设在那里。两者都是目前政权的对立势力,最大的目的就是趁高龄且罹癌的国王查莫德三世驾崩的混乱之际夺取政权。
“目前推动莱依尔政权的是卡旺总统。据说卡旺和第四王妃暗通款曲,关系匪浅。卡旺是亲美、日派,但和第二王妃华子的关系交恶。据说卡旺曾经试图接近华子,但遭到拒绝,之后两人就水火不容。
“政府内部还有另一个必须注意的人物,就是秘密警察长荣恩。荣恩是第一王妃的胞兄,当然希望第一王妃的其中一个女儿坐上女王宝座。但是,第一王妃的两位公主中,其中一个身体孱弱,几乎卧病在床,根本无法胜任。第四王妃的两位公主中的妹妹,也被认为和女王的宝座无缘。这位伊奥娜公主和共产游击队RLF的年轻首领努姆形同私奔,离家后至今未归。努姆虽然可以利用这一点挑战政权,但他发表声明,伊奥娜是他的妻子,与莱依尔皇室无关,和现行体制之间的奋战会贯彻之前的方针。听说努姆才二十几岁,但美国CIA也认为他的领袖光环不容小觑。
“有关卡玛尔教的信息严重不足,唯一得知的是武斗派的色彩浓厚,虽然受到镇压,但信徒遍及一般民众和政府的实力派。相关情报来源认为,无法判断卡玛尔教趁查莫德三世驾崩之际会采取什么行动。”
巨无霸喷射客机在跑道上降落时,我阖上手里的这份报告。那是我们从成田机场出发前,岛津先生的一名部下送来的。
喷射引擎的逆喷射音越来越大声,飞机在跑道上的速度也逐渐放慢,老爸终于睁开了眼。
他张嘴打了一个大呵欠,身上那套心爱的白色麻质套装已经皱巴巴了,就连他费心带来的巴拿马帽也在腿上压扁了。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他只是个三流的走私贩子。
“看完了吗?”
他斜睨我手上的报告。我点点头。
“用时代剧(注1)来说,卡旺就是蛮横的家老(注2),荣恩就是对立的目付角色(注3),努姆就是伺机搞破坏的御庭番(注4)。”
注1:以曰本历史为背景,叙述日本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戏剧。
注2:江户时代,协助藩主治理藩政的重臣。
注3:江户时代的官职,专斗负资监管家臣的行动。
注4.:一群武艺高强的密探,负贲保护、警戒和侦察活动。
“那卡玛尔教呢?”
“嗯……,也许不完全正确,但有点像是和其他家老勾结的船务商行。基本上这么想就没错啦。”
老爸轻松说完,解开了安全带。
“每一个开发中国家都会面临内忧外患,都有类似的问题。这种时候,用时代剧来比喻就八九不离十了。”
“那我们算什么?”
“对喔,”老爸抓抓下巴冒出来的胡碴说:“来路不明、穷困潦倒的流浪武士。”
我开始不安。无论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是能干的跑单帮客(间谍)。
那摩国际机场是一栋漂亮的白色建筑,赤道的强烈阳光照射在路面上,冒着滚滚升腾的热气。
一下飞机,顿时浑身大汗。根据事先的联络,席琴太太会在海关外等候。机场内充斥着各式各样人种。有古铜色皮肤的人,也有印度人、马来人、中国人,还有白人和黑人。当地人叽哩呱啦说着莱依尔语,简直就像在吵架。
我把身上的飞行夹克绑在腰际,只穿了一件T恤,把行李箱从行李转盘上拿下来。外国人入境几乎不用检查。
经过玻璃自动门,来到机场大厅时,热气氤氲顿时扑袭而来。老爸用巴拿马帽掮着开襟衬衫的胸口。
我们寻找席琴太太和之前一起来日本的保镳身影。在拥挤的接机人潮中,根本找不到他们。
“阿隆!”
老爸在背后叫我。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终于看到了席琴太太。我向她招手,朝前迈开步伐。
当我们终于挤过人群,走到席琴太太面前时——
一名穿着银灰色西装、皮肤黝黑的男子走了过来,挡在我和席琴太太之间。这么热的天气,此人繋着条纹细领带,戴着一副惹人厌的方形墨镜,身高只到我的鼻子。男人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深蓝色西装、戴墨镜的壮汉。
“冴木先生吗?”
他说话时语尾上扬,感觉很做作。
“是。”
老爸点头,男人笑了笑,从西装上衣里拿出身分证明。
“我是秘密警察,奉荣恩警长之命来接你。”
我看着老爸。这几天我都在听FEN,听力进步神速,可以应付基本的英语会话。老爸耸耸肩。
“不好意思,我在这个国家不认识叫荣恩的。”
“很好,凡事都有开始。荣恩警长希望今天成为你们友情的起点。”
墨镜男兜着圈子说话。
“如果我说不愿意,会有什么结果?”
那个男人再度笑了笑,那一口白牙好像是假牙。
“在这个国家,敢对荣恩警长说不的人屈指可数。至于外国人——更是绝无仅有。”
“是吗?”
老爸戴上巴拿马帽。席琴太太和保镳似乎相当了解状况,正不安地远远看着我们。老爸弯腰,拿起脚下那个使用多年的皮革行李箱。下一瞬间,掷向墨镜矮个男。
矮个男“呃”了一声接住,但墨镜滑了下来,露出一双狡猾的黑眼睛。
“那就让你带路,当我的搬运工兼司机。”
矮个男愤恨地瞪着老爸。
“阿隆,走吧。”
老爸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矮个男慌忙把行李箱塞给跟班的壮汉,我也跟了上去。虽然是我老爸,但他的无所畏惧也令我自叹不如。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让他害怕的东西?
走出机场,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奔驰,车身反射着热辣辣的阳光。车头装了一个蛇形图案的徽章,我想起男人出示的身分证明上也有这个图案,那似乎是秘密警察的徽章。两名壮汉坐在前座,我、老爸和矮个男坐在后座。车上的冷气很强。老爸悠然地跷起二郎腿,矮个男坐在中间,如果不缩起身体,老爸的旧帆船鞋就会碰到对方熨烫得笔挺的长裤。
奔驰车上路了。可怕的是,车上没装警笛,堂而皇之地无视号志灯,超越前车,一直行驶在对向车道上。
马路上的车几乎都是日产或韩产的小型车,五〇西西的机车特别多。司机拼命朝前方一辆慢吞吞的三轮小货车按喇叭。这里基本上是左向行车,但在这个国家,似乎只要有路就可以随意走。
马路两旁种着热带树木,深绿色的树叶吸收了阳光。奔驰以超过一百公里的时速在也有行人的普通道路上狂奔。
“在这个国家,有一句俗话叫‘开车的人第二大’。”
我惊讶地看着车窗外,矮个男拍着裤腿对我说道。
“谁最大?”
“车主。”
原来车主和司机的地位大不同。
窗外出现了一片田园,路上的脚踏车数量突然暴增,头戴草帽、肩上挂枰的“农民”变多了。
“我们很快就会进入那摩市。”
老爸换了另一个方向跷脚。虽然我知道不太好,但我也跷起了二郎腿。矮个男火大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开始拍打另一条裤腿。
行经田园风景后,车子驶入街道宽敞、两旁大楼林立的地区。有些大楼老旧破烂,摇摇欲坠,有些可媲美新宿副都心的高楼,其中不乏瓦顶平房。建筑物之间可勉强驶入一辆车的小路,像迷宫般蜿蜒曲折。
莱依尔语、汉字和英语的招牌耸立在交错的电线之间,街上行人的穿著打扮也各异其趣。有西装、开襟衬衫,也有T恤和坦克背心,虽然莱依尔语听起来好像在吵架,但人们的表情和步伐很有南国的悠闲气氛。
奔驰车在这里也大鸣喇叭,吓走其他车子、脚踏车和行人。壮汉不时打开副驾驶座的窗户,大声咆哮,每次都有一股湿热的风吹进来。
不一会儿,小型建筑物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壮观的大楼。同时,正面出现两栋巨大的白色建筑物。其中一栋周围有草皮,还有一圈铁栅栏;另一栋在建筑物前方有喷水池,尖锥屋顶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有铁栅栏的那一栋就是国王的宫殿,另一栋是议会和政府机关。”
矮个男解释道。放眼望去这一带都是白色。在这里,美央不是十七岁少女,而是一位公主。她一定不曾躺在草地上吃冰淇淋,也不会在迪斯科的舞台上跳舞。
只要想到美央,就忍不住一阵揪心。幸好我已经来到莱依尔,为了救美央跨出了第一步。
守在大门口的士兵看到奔驰车头的徽章,马上立正。车子行经士兵面前,在尖顶建筑物前停了下来。整栋建筑物有十二楼。
“请下车,我带你们去见荣恩警长。”
巨大的玻璃门前也站着卫兵。矮个男一下车,卫兵随即立正。穿越玻璃门,前面有一条宽敞的长走廊,通往偌大的大厅。柜台前坐着身穿军服的女人,有好几座电梯。
一行人经过走廊,搭上电梯。矮个男很神气地按了“十三”的按键。秘密警察的办公室设在十三楼太理所当然了,根本不足以引起好奇。
电梯停了下来,一行人再度来到走廊上。一楼都是白色,有一种整洁感,十三楼却是灰色,有一种昏暗的印象。
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矮个男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门开了,矮个男把我们带进去。桌前坐着一个看起来像秘书的女人,穿着和刚才那些士兵不同的黑色短袖制服,肩上也有蛇形图案。
矮个男不知用莱依尔语说了什么,女人点点头,示意我们进去里面的房间。
“请,荣恩警长在等你们。”矮个男说道。老爸冷冷地点头,那扇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