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音岛是一座半径约为一公里的小岛,大部分被悬崖包围。整个岛是一座倾斜的山,从山顶往各个方向不断下降,正好呈郁金香的形状。可能因为是夏天,山上的树木枝繁叶茂,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整座山像碧玉般闪现出一片绿光。
当地资料表明,和音岛是几百年前一次火山喷发后形成的火山岛,“波都岛”才是它正式的名称。周围的岩石都像是岩浆冷却后凝固而成,形成一片威武的暗礁。成为海滩的部分是山麓,位于南侧,仅有五十米左右。上面的流沙非常细腻,覆盖了整个海滩。这里作为海滩实在太小了,可作为私人沙滩的话已经足够大。这座岛上除了水镜之外,并无其他居民,所以,和音岛是水镜的私家岛屿。
可能是潮汐的缘故,沙滩一角设置了许多黑色的木栈桥。他们可能经常使用栈桥,木头的颜色、泛出的光泽以及磨损程度都证实了这一点。稍远处为停放仆人们用的快艇,设置了一个码头。有着沙滩、栈桥和码头的南侧是该岛仅有的一处与海洋平缓接触的地方(其他地方都被断崖隔断,与海面有很高的距离),也是和音岛的大门。沿着陡峭的山路走上去,只见一群棕头鸥在飞翔。一座白色的西式建筑面朝大海,高高耸立,那就是和音馆。
“真让人怀念啊。”
踏上栈桥的结城感慨万分。这块地方有二十年没见了。让他们在一起的十八岁少女真宫和音死后,他们找不到仍然聚在一起的理由,就各自散了。此后,谁也没有再次回到过这里。只有水镜三摩地像是在守灵一般,坚守在这座孤岛上。结城将肯特香烟丢到海里,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手帕。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村泽夫人欲言又止,似乎说不出话来。风吹乱了头发,发丝飞舞,她却不加理会,专注地注视着这座岛以及和音馆。海浪声慢慢消失,远处一片虚无,只有海鸟们表示欢迎,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老旧的栈桥发出刺耳的声音,但似乎谁都没有在意这点。
“和音馆还是老样子。”
“颜色好像变深了些。”
村泽在抬头看和音馆时,眼角出现了皱纹。为了更好地打量这座耸立在高处的建筑,他将眼镜摘下来,再次戴上,仔细地看着……
“是啊,二十年过去了。”
白色的和音馆屹立在高处,俯视着乌有他们,给人凛然庄严之感。建筑属于英式风格,外观显得有些古旧,简直无法相信才建成了二十一年——这就是水镜为了他们的共同生活而建成的圣殿。现在的样子比起当年可能有些退色,但也还没有失去新鲜感。事实上,许多木质建筑越是经历岁月洗礼,越能增添其厚重的魅力。和音馆有四层,白色的墙壁,黄绿色的屋顶。涂料日夜被海风侵蚀,难免有些风化,但是总体来说保护得还是很不错的,并没有大面积的脱落。正面的那扇窗敞开着,能看到米黄色的窗帘。只有四楼那扇装饰性的窗户敞开着,可能是为了采光。
第一次看到和音馆时,总会觉得哪里不平衡或不对称。这种感觉难以言表,让人不安,只觉得对着房子看久了,脚下就会踩空,只好专心走路。偶尔还是会抬头看几眼,这种感觉始终萦绕在心头。没有专门学过建筑学,乌有无法断定这种感觉是否真实。也许不是乌有的审美出了问题,很可能是建筑者或者设计者有意为之。这大海中的孤岛,单单运送一次建筑材料就要花上四个小时,何况是建造这么高大的建筑。若是单为了和音,可见水镜心中的执念之深。常听说美国的暴发户买下欧洲的古城或者某个建筑,然后拆下来运送到自己的国家重建的事情。和音岛海滩太过狭窄,连像样的港口都无法建造,技术上的难题和客观条件的限制简直难以想象。
“二十年啦……”
尚美拿着些轻便行李,在通往和音馆的路上发出感叹。她步履稍显沉重,是为了表示对已经远去的“青春”的敬意,还是对当下背叛梦想的自己产生了后悔?(乌有本能地讨厌使用“青春”这样奇怪的词语,但是这个概念又无法用其他的话来表达,只好妥协。)坡路比较曲折,还长着些蔓草,拿着行李爬坡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但他们却没有任何怨言,不急不慢地走着。
“二十年间,一次都没回来过吗?”乌有问道。
村泽停下脚步,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对。这都是对于过去的黄金时代的回忆啊。”
恐怕也是关于不可治愈的伤痛的回忆。他们离开这里是因为真宫和音之“死”;不愿意回来,是怕再度触碰这件往事吧。村泽的话只是刻意遗忘的托词,莫非他们已经放弃了当年的信仰?
想问,却不敢问。
那他们为什么会回来呢?难道伤痛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去?过去的事情已经可以当做单纯的记忆拿来回味?
乌有觉得可能是这样,只是不知道真宫和音当时到底有多大的支配力和影响力。让他们痴迷是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这种痴迷总会被取代的吧,什么都不能一成不变。只有二十一年阅历的乌有无法体会似水流年的深意,尽管一直装作很了解。不过,他至少已经知道,现在已经失去了孩童时代的天真,今后还要失去更多的东西。这有点恐怖,但至少,真正重要的东西,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都无法忘记吧。可也不是绝对的,“十年”来,乌有已经体会到了。
乌有收起思绪,从手提包中取出相机,这是职业习惯使然。他突然想到,这张照片可以命名为“再会的瞬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过简单,算不上是什么好名字。
“很重吧?”神父关切地问道。
他只带了一个黑色蛙嘴式小皮包,一身轻松。他不是圣弗朗西斯,看起来却崇尚清贫。也许是基督教有很多流派,各自的教义也不尽相同。
“是有点。”
乌有回答后,看了看拖着个沉重的红色拉杆箱的桐璃。她本来还想带一只箱子,被乌有阻止了。
“什么都没变,跟我当年在这里时一样。看来保护得很好。”
“水镜先生一直住在这里吗?”
“……好像是。”
“一定是,他那个人。”
结城戴着墨镜,抬头望了望近在眼前的白色和音馆,露出一丝微笑。
走近一看,虽说和音馆染上了些许灰色,但还是很美。干透的沙路上有小猫的脚印,是仆人养的吗?对于那只猫来说,和音馆的大门简直就像壁炉台,是唯一的入口。
意想不到的是,大门上有精致小巧的装饰。两侧有六根雕刻着天使的柱子,上面安着灯,装饰着冬青叶组成的伞。光束反射在门上,门看起来也有些歪。他们到达的同时,门朝外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仆迎接他们。她自称叫真锅道代,看起来大概五十三四岁,头发束在脑后,白发格外明显。道代和丈夫泰行,在他们离开之后的二十一年间,一直照顾水镜。水镜把与外界接触的工作全部交给他们两人来打理。他们为什么愿意一直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呢?是因为高额的报酬,还是有什么隐情?乌有单纯地认为是后者。他并没有任何不满,只是不大喜欢道代怯怯的昏沉的目光。
“欢迎光临。”
道代个子不高,声音却很洪亮,骨头比较粗大,身体看起来很健壮。“按照主人的意思,大家各自入住以前的房间。”
“啊,太好了。”
村泽大声说道,透露出惊喜之意,脸上也露出高兴的神色。尚美两手捂住嘴,情不自禁“啊”地叫了出来。
“请像过去一样,尽情享用一切。”
“这样的安排,太让人高兴了。那你就在前面带路吧,稍后我们就去问候水镜。房间的位置都没变吧?”
“是。”
“那就走吧。”
结城抱着两只旅行包,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铺了红地毯的古旧楼梯。村泽尾随其后,打量着大厅的墙壁、扶手、吊灯等,慢慢地走着。一切如旧,真令人怀念。
“晚餐时间是六点。”
“这幅画,还在呢。”二楼传来村泽夫人的声音。
“我来为二位带路。”
道代瞟了乌有一眼,确认道:“是两个房间吧?”
“是。”乌有说。桐璃抢在乌有之前大声说:“当然!”乌有没有办法,只好再加上一句:“两个房间。”道代的笑声有点怪异,让人不舒服。
“接下来的一周,请您多多关照。”
乌有躲闪着她的眼神,轻轻地鞠了一躬,并环视了一下四周。
道代走在前面,大概是觉得很好笑,手还捂在嘴上。她的背影既令人不快,又很滑稽。
“……走吧,桐璃。”
乌有叹了口气,拎起包,走在后面。这些小事就算了吧。
再次打量屋内的布局,大概知道之前为什么会觉得不安了。从大厅到楼梯的路还很正常,一开始爬楼梯,就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平衡。楼梯似乎并没有倾斜,纵向线条按理说应该是直的,但总觉得有些歪,就像是曲率半径很大的螺旋状楼梯。本想走在中间,却不知何时偏到两端。设计非常巧妙,肉眼看起来觉得是直的,走起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总觉得和音馆本身有点倾斜。虽说觉得“倾斜”,可要指出来到底倾斜在哪里又很困难。如果倾斜是指偏离了常规的话,这里的常规应该是指天花板、柱子、地板之间形成的角度,但这些怎么看都是直角。奇怪的是,到处都是这样。乌有无法在爬楼梯的过程中停下来仔细打量,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但从视觉上却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更奇怪的是,桐璃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歪歪斜斜地走在楼梯上,就像是烂醉如泥或者得了热病的人。如果乌有后面也有人的话,看到的肯定也是这样的步态,可自己明明非常清醒地在走啊!这一点就像乌有是乌有,桐璃是桐璃一样确定。
道代像是已经深得要领,稳步走在楼梯的中间。乌有背着沉重的行李,想模仿她努力走到中间去,却很难做到。
墙壁和天花板的装饰并非十分讲究,可并不马虎。装饰比较简单,风格有新有旧,混杂在一起,并不太协调。比如,大厅的天花板很高,直达四楼,呈拱形,最上面除了采光的窗户外,都是白色的墙壁,给人简慢之感。可细看会发现,四根柱子的角度呈非几何线形弯曲,非常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墙壁白色涂料的浓淡与阴影的部分都经过设计,粉刷得非常细致。比起矫揉造作到处挂满油画的装修,这种极力省去多余线条的风格,简直像出自名家之手的素描。墙壁内外的白色非常统一,柱子、墙壁跟天花板相接的地方才勾勒了金色线条。使用的颜色也很少,除了白色,再就是红色地毯和吊灯。总而言之,简约但并不简单。
“请走这边。”
到三楼后,道代向左转。东西两侧的走廊已经不再是莫可名状的倾斜,而是明显的倾斜,弯弯曲曲的。即便如此,也并未看到真正的曲线,到处都是笔直的线条与直角。
“房子真奇怪。”
似乎有人在乌有的耳边轻声说。每经过一个房间,都像是在往左拐或者往右拐,可回头一看,走过的路基本上是直线,只是两侧的墙壁稍微倾斜而已。这种设计真奇怪啊,不知道谁是设计师,他一定精通心理学和人体工程学。
“这就是您的房间。”道代站定说道。
穿过村泽他们的房间,三楼左边最里面对着的两间房就是乌有他们的住处。虽说是对门,可因为整个和音馆的特殊情况,最里面倾斜得最严重,两个房间的门并非正对着。门牌上镀了金,装饰着常春藤,是空白的,不像刚刚经过的房间那样标着“结城”或“村泽”。
“六点请您前往餐厅用晚餐。”
“晚饭也是您做吗?”
“这里没有其他人。今天会很累,平时只有主人一人用餐。不过这是工作,没有办法。”
道代轻轻耸下肩,迈着轻缓的步子往回走。
道代并非不热情,但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对劲。不只眼神、表情和稍微驼背的身影,使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好像刻意跟他人保持着距离,甚至随时想要逃离似的。乌有愈发觉得,她生活在孤岛的二十年间肯定经历过什么事情。
“这边,看不到海呢。”道代走后,桐璃打量了下房间说道。
“这边靠山。”
乌有的房屋朝南,走廊在左侧,也就是说朝西延伸着。桐璃的房间在走廊的右侧,也就是靠北。
和音馆建在岛的南边,向北的窗口看到的不是海,而是郁郁葱葱的山。
“……这样啊。”
桐璃沉默了几秒钟后,用猫咪般甜腻的声音说道。这是她想提什么不合理要求时的惯用伎俩。
“我说,乌有,咱们换房间吧。”
“为什么啊?”他当然知道原因,只是装作不知道。
桐璃有点着急了。“哎呀,人家想看海的嘛,当然要靠海的房间才行啦。……你想想嘛,早上起来,听着涛声,海风轻轻吹拂着窗帘,不是很美妙吗?你就答应人家嘛,答应人家嘛。”
“海浪啊,就是会让人觉得黏糊糊的。”
“所以嘛,乌有你住靠山的房间最好啦。这样最合适。咱们换吧。”
乌有被绕晕了,无可奈何地看着笑眯眯的桐璃,只好说:“那好吧,我住哪边都无所谓。”
“太好啦!谢谢你哦。我会感恩的。”
说着她拖起行李箱走进房间。“一会儿见。”
她怎么会感恩,肯定几分钟就忘记了,一直都是这样。乌有说了句“别忘了这是工作”,实在太累就没有追过去,进到刚刚换过来的房间。
房屋很大,有十几张榻榻米那么宽,窗户朝北,采光不错。当然,还是觉得这个房子整体上有些倾斜。不知道是不是受潮的缘故,总觉得有些阴森。不管这些了。装饰的话呢,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及一幅画,有些太过简单。墙壁很白,阴影相应就更加明显了。柠檬色的窗帘上面有刺绣,因为非常厚,窗外的阳光几乎射不进来,里面是白色的薄纱窗帘。可能是为了接待他们新装上去的,显得有点粗糙,跟桐璃说的完全两回事。乌有庆幸自己做了换房间这个决定,想到桐璃可能会傻乎乎地开着窗户睡觉,他突然坏笑起来。
墙上挂着的是抽象画,看起来像是立体主义风格。几根单色调的线斜着交叉,大概是幅肖像画。画上的人穿着黑色衣服,嘴巴和眼睛有些错位,勉强能认出是脸,胸、手和脚都分得很开,完全看不出模特当时的样子,右下角的留白非常少。
奇怪的屋子,奇怪的房间,再挂上一幅奇怪的画,搭配得不错。乌有不再看画,开始欣赏窗外的风景。庭院很开阔,本以为房间紧靠着山,现在发现山远在百米开外,因此也不觉得视野不开阔,住温泉旅馆的时候看到的风景大概就是这样吧。乌有稍微有点遗憾,若是秋天来这里就好了,还能看到红叶。这里也不是完全看不到海,庭院对面就是辽阔的日本海。
和音馆向内(也就是向北)弯,从正门看是平的,就像凹透镜一样。这个房间在最西边,与东边的房间斜对着。最右边拉着窗帘的窗户,和乌有的房间大概有一百三十五度的角度。庭院里并没有铺草坪,因为靠海,铺的是白色的细沙,就像是新雪初降的样子,没有突兀的起伏——看不到脚印或者风吹过的痕迹——从远处都看得出非常平整,大概仆人每天都会清理。如果赤足在上面走的话,感觉肯定不错。庭院的一边,离房子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刚好是巨大凹镜的焦点,那里建了一座大理石眺望台。台子高约两到三米,有着古希腊或者古罗马风格的屋顶,前面是圆形舞台,静立在悬崖上,将白沙与海分隔开来。
熟悉了周围的情况之后,乌有安心了些,将夹克脱下来挂好,从放在桌上的包里拿出采访用的器材——有微型录音机、笔记本、签字笔、相机等。此次采访并非贴身采访,不用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但也不能毫无工作的紧张感。采访比自己大一倍的人,包括社长夫人们那次,到目前为止是有几次经验,但并不得要领。乌有原本就不是社交型的性格,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无法提出尖锐的问题。而且通常的情况是,对方可能觉得这个记者太过年轻,并不会认真回答,常常不能顺利完成采访任务,效果跟“追忆青春年华”这样的口号相差甚远。什么时候才能掌握好方法呢?但这也不仅是乌有的责任,总编也应该承担一半责任,明知自己缺乏经验,还非要指定他来做这项工作。这样一想,乌有觉得自己还有退路。
用什么样的视角、如何去采访他们,乌有也还没想好。一般来说,写写同学聚会的氛围,打上“青春的挽歌”之类的标题就能对付过去。但有“真宫和音”这样一个谜团,总觉得不对劲。如果非要弄清楚,一周的时间可能不够——刚开始接下这个任务时,乌有就这么认为。同时,身处孤岛,想要半路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乌有对这次采访并不感兴趣,仅仅是多年前出演过一部电影的偶像(姑且叫她偶像),到底会引起人们多大兴趣呢。
听到真宫和音这个名字,除了电影通,或者记忆力很好的老年人以外,恐怕没几个人会知道她是谁。即便加上注解,说她是二十一年曾出演过《春与秋的奏鸣曲》的女主角,应该也不会多几个人知道。将埃里克·侯麦与英格玛·伯格曼的作品名称拼凑起来的《春与秋的奏鸣曲》(不过这部电影的制作年份更早些)虽说公映了,也是因为水镜个人的坚持,只能在小电影院(按照原来的说法应该叫做地下影院)放映。也就是在京都市郊的一座小电影院里上映了一周而已,观众寥寥数人。当时的影评旬刊评价其“内容空洞,果然只是业余人士的水平”(当然,看过这部电影的专业或业余评论员也不多)。
电影的著作权和胶片都掌握在水镜手里,即便在DVD如此盛行的今天,也无法买到或者租到这部电影。现在看来,这部电影不过是个幻象。乌有当然找不到这部电影,编辑部自称电影通的人说看过,可连演员的名字都不知道。虽说这部电影对本次采访非常重要,可是没有办法预先观看。真宫和音就演了这么一部电影,此后再也没有在银幕上出现过。但不管怎么说,这部电影使得真宫和音开始为人所知。在两三个月后,狂热迷恋上她的几个年轻人,和她开始了在孤岛上的共同生活。在今天看来,这个事件应该颇具话题性,但在当时所有的报纸上都只用很小篇幅对此进行了报道。那时候新闻的焦点是热火朝天的学生运动,相比之下,这样一群头脑发热聚在一起的年轻人显得不足为道。
这里要解释一下(乌有后面才察觉到事情发展顺序),他们并非因为看了电影才知道真宫和音。他们迷恋的不是银幕上的女演员,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她,甚至为她拍摄了电影——《春与秋的奏鸣曲》。也就是说,武藤等人是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为了宣扬她的魅力,才为她拍摄了这部电影。拍电影以前的和音大概也就是一个“普通少女”。几个学生找到赞助商水镜,拍摄了一部电影,女主角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少女真宫和音。这是一部灰姑娘般的作品,但他们并没有让她成为明星,而是将她与社会隔离开来。这矛盾的行为背后到底有何动机?仅仅是为了留下一部影片作纪念吗?
最奇怪的是,真宫和音的真名、出生地、经历等等,到现在为止,还完全是一团迷雾。
乌有来岛之前,仅搜集到了和音的一张快照。这座孤岛名为和音岛,他们全是和音的崇拜者。乌有对和音并不感兴趣,准备工作虽不充分,也没太在意,采访时直接问他们就都知道了。乌有是个谨慎的人,但对此次采访却秉持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乌有。”桐璃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望了望四周,低声说:“好暗。还好跟你换了房间。可以开窗吗?”
也没有等乌有回答,她就把窗户打开了。海风吹来,窗帘轻动,发出低低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
“休息好了吗?”
“我一开始就不累,跟你这样的老人家可不一样。看,我多有活力!”
桐璃做了个大力士秀肌肉的动作,当然,那白皙瘦弱的手臂上是看不到任何肌肉的。
“明明累得够戗。”
“这里好棒啊!连窗户上的装饰都这么精美,是百合花的样子呢。白色的窗子真好看啊,大海就在眼前。来这儿可真好。”
“别忘了这是工作。”
“知道啦,感叹一下都不行吗?那些人以前住在这儿吧?”
“就一年。”
“真好啊。”桐璃靠在窗边,望着露台。
“是吗?”这里隐约能听到涛声。乌有从包里拿出衬衫。
“你不想住在这豪宅里吗?我认识的一个人就住在豪宅里,不过比不上这儿。她不过比其他同学住得好一些,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呀。”
桐璃认真地反驳着,说着还换了个方向,开始面朝栈桥。
“是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对啊,就是箕面。像现在这样,窗户打开,海风迎面吹来,窗帘轻动,坐在桌前安静地看看书,不是很好吗?”
“然后养一只阿富汗犬。”
乌有最近可能是看多了小说或者漫画,竟然开始迎合起她来。
“对,你也觉得好吧。”
“可住在这孤岛上二十年,买件衣服都很费劲。”
“没关系的,习惯了就好,反正也是订做。”
“哈,习惯就好?我可不觉得你能忍受得了寂寞。”
乌有都可能忍受不住。虽说他一直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冥想,可前提还是有他人的存在,并非一开始就生活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
“那我就忍受给你看看。”
“不可能,”乌有马上说道,“就凭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怎么啦?!”
“总之,首先你得找到允许你住下来的人。”
“有道理。但这个人绝不是乌有,你可不行。”
当然,乌有是没办法做到的。“可不行”这个词,似乎有其他的含义。
“那你就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啦,好让任何人都觉得你是个品行好的人。总逃学可不行。”
“好了,我相信自己。那种苦行僧一样的人,才不会快乐。”
说完,桐璃再次靠在窗台上远眺山色。乌有想,生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大概也会这么做吧。桐璃只要不出声,老老实实地待着,还是挺像模像样。
“你说,水镜先生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呢?不觉得孤单吗?”
“可能是有什么支撑着他吧。”
乌有想当然地回答了桐璃,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可能是真宫和音将这位富豪留在岛上了吧。这个推测既单纯又粗暴,可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你不也经常一个人在桂川上发呆吗?”
“发呆?你说话真没礼貌,我那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
“好多呢。”说着,桐璃故作深沉地笑了笑。事实上,她那点心思谁不清楚呢。
“你自己还不是一个人到处闲逛,别说人家。看,庭院对面那个白色的是什么?”
“眺望海景的露台。”
乌有若有所思地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看起来像个屋顶。”
“不是看起来像,就是屋顶,可能是舞台吧。喂,你准备好了没啊?”
“还没。”桐璃关上窗户问道,“准备什么?怎么准备?”
“换衣服。你该不会就这样去采访吧。”
“嗯,这身衣服是不行。”她调皮地把短裙提了起来,“这是在度假胜地呢。”
“要穿得活泼点。”
桐璃模仿乌有的口气,怪声怪气地说:“哦,活泼啊……”她边说边把裙子放了下来,耸了耸肩,快步走出房间,出门时还加了句:“这是工作。”
“别忘了你是助理。给你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去拜访水镜先生。”
“我也要去吗?”
乌有瞪了她一眼。“当然,有什么意见吗?”
“那好吧,不过拜访完之后,我想去露台。”
“工作完成之后再说。”
“知道了,老大。”
桐璃给乌有鞠了个躬,拖拖拉拉地走出了房间。接着,乌有听到对面房间关门的声音。“工作上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乌有看着房门叹息道,“这都第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