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独处后,桑幸凝视留在桌上的气泡式信封,一阵茫然。
由于没放任何贵重物品,桑幸不太在意保全,但研究室确实太不设防。除了清洁人员,各式各样的人会进进出出。把信收在办公桌抽屉,弄丢就糟了。毕竟是价值五十万圆的信,小心为上,还是带回公寓吧。
想到这里,桑幸又冒出新的疑问:那栋公寓就没问题吗?从取名为“梅森·乔布尔”的品味来看,已是庸俗满点,实际上,从玄关门锁到玻璃窗锁,防盗等级是最低水准。唯一称得上防盗设施的,只有那令人感觉闯空门也会空手而归的外观,就是糟到这种地步。对宵小而言,桑幸居住的鱼糕状公寓一楼边间,可谓手到擒来的绝佳地点,如今竟要保管价值五十万圆物品。
不过,即使小偷闯空门,也不可能知道气泡式信封里装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那倒说不定吗?传闻,职业小偷对值钱物品的嗅觉异常敏锐,或许会察觉普通信封散发出的细微非凡气息,万无一失地夺走。当然,小偷无利可图。即使如此,桑幸仍白白损失五十万圆,实在惨痛。惨痛毙了。
平常小偷根本看不上眼的公寓,这种时候偏偏会遭窃。桑幸自问是不是如此倒霉到家的人,忆起不断上演相同悲剧的过往。
小学时,同学流行挖陷阱,公园和草坪被挖得坑坑洞洞。听起来很蠢,但注的风靡过一阵子。不过,没几个傻蛋会掉进洞里,通常是挖洞的一群人轮流跳进去,或把弟妹推下去玩。渐渐地,热潮退烧,没人想再挖洞,原本冷眼旁观的桑幸突然想挖洞玩玩,不料,刚挖好就有人失足掉落。
少年桑幸挖陷阱,完全是基于艺术创作的欲求,真的有人踩空,他吓一大跳。受害者是桑幸暗恋的同班女生,她正要去参加钢琴发表会,穿着天鹅绒镶蕾丝的小礼服,搭配黑漆皮鞋和波浪边的白袜子,非常可爱。不巧的是,少年桑幸把蕴酿已久的独特创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精心收集一堆狗大便放在洞里,引发超乎预想的悲剧。
国中时,班上同学从附近的废屋偷出铜线。由于感觉很好玩,而且能卖钱,桑幸也想试试。不料,潜进空屋之际,遭巡逻的警察当场逮捕。桑幸一个不漏地供出偷铜线的同学,再也没有容身处。从此以后,他的餐盘上永远盛满难吃的营养午餐。
换句话说,要论倒霉,没人比桑幸更倒霉。价值五十万圆的信封一拿回家,肯定会遭闯空门。桑幸有些混乱地思索后,想到与柿崎敌对的佐藤一派,也可能来偷信。
从柿崎的话听来,两派之间似乎有着相当丑恶的纠纷,想必偷走证据也在所不惜。佐藤派应该知道桑幸拥有猫介的信,不,或许他们已掌握柿崎找上桑幸的情报。那么,这封信就危险了!
桑幸更进一步地想像,佐藤派与他接触,提议买下这封信的情景。柿崎给五十万?那我们开价一百万!假如对方提出这样的条件,我不可能不答应。到时,我会一派轻松地告诉柿崎“佐藤派要出一百万”,柿崎便会慌忙说“咦,那我出一百五十万!”宛如竞标大会,金额愈飘愈高,终于冲破一千万大关!
噢噢噢,万一成真,我该如何是好?桑幸不禁笑逐颜开,随即又绷紧神经,警戒地四下张望。无论如何,信绝对不能被抢走。
既不能放在研究室,也不能带回公寓,只能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柿崎拿来装猫介信件的是B4气泡式信封,口袋装不下,不得不塞进背包。这样真的安全吗?不会把背包忘在电车上吧?在这节骨眼,就直截了当地承认吧,如同挖洞穴的往例证明,我是不折不扣的倒霉鬼。在家庭餐厅离席去上厕所时背包遭窃、在居酒屋喝完酒准备回家时找不到背包……桑幸脑中鲜明地浮现各种状况,抱着信封惶惶无措之际,文艺社成员闹哄哄地走进来。
“啊,老师还没走?”
木村社长打招呼,语气仿佛透出失望。她身后跟着神神、辣妹早田梨花、护士山本、牙牙等人。桑幸的研究室逐步“社办”化,社员没事跑来打发时间几乎成为常态。
“如果是你们,会把这个信封藏在哪里?”桑幸脱口而出。他已陷入混乱,不晓得如何处置信封。
“前提是,有人想抢那个信封吗?”社员质疑。“唔,没错。”桑幸应道。于是,坐在长桌边的社员像池子旁的乌龟般,摇头晃脑地发表意见。
“藏那边呢?”护士山本指着天花板的通风口。
“感觉还不赖。”木村社长接口,随即偏着起头思索:“可是妥当吗?”
“不行啦。”辣妹早田梨花断定。
“为什么?”
“那里一副就是藏着东西的样子,不是吗?”
“确实。”木村社长点点头。
“就是、就是,所以要让别人觉得‘不可能藏在那么明显的地方’才好啊。”早田梨花说。“小阎魔不是也提过,如果要藏信,就要藏在一堆信里。”
小阎魔是系列小说《灵媒侦探小阎魔》的主角,桑幸没看过,但那似乎是垂乳根文艺社成员的必读书籍。
“藏在一堆信里……”护士山本出声。“是指邮局之类的吗?”
“耶!小瑞天然呆!”牙牙露出牙龈大笑。
“推理小说出现藏信的诡计,元祖是别的作品吧。”木村社长展露渊博的学识,纠正道。
“不是小阎魔独创?”
“不是。”
“是哪部作品?”
“松本清张的。”
“松本七张?谁?”
“没听过……”
“你们不晓得吗?他写过《点与线》啊,电视剧不是常播?”
“不愧是社长,昭和之女!”
“啊,我知道七张!”护士山本插话,“就是那个国会议员吧?”
根本不是。况且,使用信件诡计的推理小说元祖,不是松本清张,是爱伦·坡吧。桑幸默默想着,置身对话圈外的神神发问:
“那个信封里,装着昨天找到的猫介的信吧?”
“唔,是啊。”桑幸无奈地点头承认。“第二代猫介要我保管。怎么?”
长桌另一头继续讨论着“松本清张问题”,唯独神神瞅着桑幸追问。说直接是直接,但仍是老样子,不晓得是冷漠,还是粗鲁得没将老师放在眼里。然而,只要这个女生一盯,桑幸的心脏便仿佛遭冰冷的手握住,无法抵抗。据说,在狗群的世界,头目以下的成员,有着严格的阶级区分。以这层意义来看,桑幸在文艺社中的阶级,无疑位于神神之下。木村社长有点难判断,但毕竟是社长,就当比桑幸大吧。如此一来,又冒出护士山本、辣妹早田梨花与自己地位高低的问题。不过,桑幸不太愿意去思考。
“方便说明一下,谁会想抢这封信吗?就桑幸的观点就行。我想,桑幸也只能以桑幸的观点说明。”
在神神的命令下,桑幸沉入深邃冰冷的认命汪洋,以“桑幸的观点”大致交代有关猫介信件的来龙去脉。他隐瞒酬劳的部分,不料,神神立刻锐利地质问:
“那你有酬劳拿吗?”
“是有啦。”任何抵抗都是徒劳,桑幸沉浸在认命汪洋冻寒的水中,招认他能拿到五十万圆。
“五十万!好厉害,猫介超大手笔!”牙牙激动地嚷嚷。
“五十万啊,真惊人。”护士山本附和。
“简直吓死人,难怪桑幸老师会烦恼。”早田梨花出声。
“桑幸想破头,想破头喽。”牙牙再度嚷着。
“的确,五十万耶,被偷就欲哭无泪。”
“怎么能被偷!要死守到底!”
听到“五十万”,社员热闹讨论一阵。此时,神神开口:
“要我们帮你保管吗?”
这提案说唐突挺唐突,不过,桑幸一愣,马上觉得或许是个方法。连假中,成天担心会不会弄丢信封未免太累。不管任何情况都要尽量摆脱责任,是桑幸的一贯作风。当然,问题在于,文艺社能够信任吗?转念一想,自己更不能信任。万一佐藤派真的打算偷信,桑幸的研究室和公寓是最危险的地方,不如请她们保管。
这么一来,即使被偷,也不是他的责任,想想就高兴。桑幸盘算着,失去五十万圆固然可惜,但到时便能指责文艺社:怎么办?你们要怎么赔我?或许能借此在狗群的阶级里占据优势。
“能麻烦你们吗?”桑幸应道,提议捐出一万圆酬金给文艺社当社费,想增加对方的责任感。在桑幸的世界观里,没有愿意无条件承担责任的人物。
会不会太少?桑幸好小气——虽然有人抗议,不过,保管信封就能拿一万圆也不坏。木村社长拍板定案,契约成立。
“啊,糟糕,我得去打工。”早田梨花慌张站起。众社员趁机撤退,桑幸也背着背包离开A馆。
前往自行车停放处途中,桑幸发现飘浮着巨岩状云朵的的西方天际一片橘红,清凉的风抚上脸颊,十分舒服。他内心颇为踏实,回想刚刚吵闹地步出研究室的文艺社成员身影。“嗯,看那样子,一切都会很顺利,五十万到手了。”桑幸朝夕阳呐喊:“到手喽!”
冷静想想,不过是一封信。既非贵金属,也非宝石,以为会失窃才好笑。依常识来判断,绝不可能失窃。咕呵呵呵呵呵,桑幸诡异地笑着,不同以往,轻快地踩着自行车返回公寓。然而,桑幸的“常识”又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