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到来,正式开始上课。教室的情况与待在丽短时没两样,原本期待多少会有新鲜感,却一点也没有。才上第一堂课,桑幸已有在此任教十年的错觉。
不过,世上没有比“新鲜”一词与桑幸距离更遥远的事物。不光是他本人就站在新鲜的对极,只要是桑幸眼见、耳闻、触摸到的,都会立刻失去鲜嫩与活力,某种程度上,说桑幸近似米达斯王也不为过。事实是,桑幸买回家的蔬菜会迅速枯萎、一时兴起添购的盆花两三下就凋零。往前回溯,小时候在学校里,只有桑幸种的牵牛花长不大,负责喂养的兔子不仅干瘦还脱毛。
桑幸教授的课程包括“日本文学概论”、“日本文化诸相(2)”、“文章技术”、“儿童文学论”,全部拿丽短时代的笔记照本宣科就行。况且,日本文学或日本文化不该刻意去教或学。只要生长在日本,呼吸日本的空气,就应自然习得。若无法习得,表示根本没必要学——这是桑幸的主张。因此,他认为不教也无所谓。
星期一早上踏进研究室前,由于昨天刚发生怪事,桑幸颇为抗拒。星期日他顾不得锁门就冲出研究室,仰赖标示逃生门的绿灯下楼梯,借透进玄关玻璃门的夜灯亮光奔出后门,头也不回地跑到公车站,一辆计程车恰恰经过。返抵公寓,冲澡时他才发现左膝很痛,似乎是不知不觉撞伤。
星期日晚上,桑幸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换一间研究室。然而,隔天到学校,他却说不出“研究室闹鬼,能不能想想办法”。何况,这种事该向谁抗议?找鲸谷教授肯定会惹来一阵冷笑,园村和坊屋也许会同情他,但不可能帮忙换研究室。搞不好他们会听得兴致勃勃,徒增气恼。
桑幸战战兢兢地窥探没上锁的研究室,看似毫无异状。桌上的电脑和文件、吃剩的便当都维持原样。桑幸蹑手蹑脚走进去,拉开百叶窗,早晨的阳光盈满室内,昨晚的经历宛如一场梦。只听得到鸟鸣,没听见狂笑。当然也没人敲窗。
膝盖很痛,加上单独待在研究室,随时可能发生怪事,桑幸像小兔子般惶惶不安,心脏怦怦跳。不过,他决定等学院会议时,再提出更换研究室的要求,在那之前就尽量别留在研究室。只是,这样恐怕难以维持“孤高的学者桑泻”的形象。既然不能待在研究室,当然没办法研究呀——他在心中呢喃,感觉研究之路冥冥中受到百般阻挠。啊啊,难得有心向上,却没办法好好做研究,莫非我是个不走运的学者?桑幸颇为认真地哀叹。
话说回来,昨天那些怪声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想到就发毛,还是别想吧,但忍不住就是会去想,无可奈何。虽然不知是否怨灵作祟,不过确实有谁敲窗。这表示对方绝不会是普通人类,然而,到底是何方神圣?正因不晓得才恐怖。尽管是大白天,桑幸却感觉窗外有道盯着他的视线,坐立不安。星期一刚过中午,他便匆匆回家。
星期二下午,招生委员会的会议结束,桑幸准备离开研究室时,听见敲击声,吓一大跳。其实那不是敲窗声,而是敲门声。他松口气,说声“请进”,门便接着打开。
“打扰了。”一名身穿疑似求职用深蓝套装的女子,走进研究室,向背对窗户坐在桌前的桑幸行礼,递出名片。看来是推销员,八成是要拉保险之类的,我不需要啦——桑幸不高兴地想着,姑且接下名片。出乎意料地,上面印着:
“垂乳根国际大学文艺社代表木村都与”
那么,对方应该是学生。桑幸再次端详,对方确实满年轻的,但怎么看都不像学生,像是已出社会好几年。与其说是显老,倒不如说她浑身散发世故的气息。况且,劈头就递名片的举动,实在不像来找老师的普通学生。
“听闻老师接下文艺社顾问的职务,身为代表,我来向老师打声招呼。桑泻老师,今后请多多指教。”穿深蓝套装的女性脸孔上贴着职业微笑。“啊,请多指教。”桑幸回话,感觉仿佛在陪孩童玩上班族游戏。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名叫木村都与的推销员打扮学生,把纸袋放到桌上。袋内装着紫色纸包。听到桑幸问“这是什么”,对方笑意更深,艳红嘴巴咧得犹如漫画中的猫。
“御崎堂的瓦片烧,是手工烘焙的。我们最近都是瓦片烧。”
桑幸不晓得她口中的“我们”是指谁,“最近都是瓦片烧”也语焉不详,还是道了谢,收下瓦片烧。可是,为何是瓦片烧?
“你在找工作?”桑幸很介意对方的求职套装打扮。木村都与否认后,自我介绍目前就读二年级,明年打算继续升三年级。
“所以,我至少会和老师相处三年。总之,请多多关照。”
我才是,请多指教——桑幸回礼,却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这个女人,光是服装已够古怪。他会以为是求职套装,是因那是深蓝色的。即使底下穿的不是窄裙而是长裤,布料仍相当不可思议,薄薄的化学纤维散发出油膜般的光泽,诡异万分。
再来是鞋子。那勉强算得上是高跟鞋,但鞋跟如圆木般粗厚,超越俗气,简直到达粗笨的境界。此外,她肩背的黑皮包,仿佛巨大版的珠扣零钱包,整体造型媲美古早年代的巴士车掌小姐。再加上没怎么精心打理的娃娃头、只有口红异常刺眼的日本面具脸,唯一能确定的是:土到极点。或者说,她站的地方根本是异世界,不愧是来自蛮荒之地千叶。突兀的是,她竟应答如流。
“然后……”木村都与继续道,似乎要切入正题,于是桑幸劝她坐下。不料,她又老练地婉拒:“不,我站着就行,谢谢老师。”
“桑泻老师后天的星期四下午有空吗?”听到这个问题,桑幸拿起桌上的行事历一看,回答“五点前要开会”。于是,木村都与又问:五点后能否占用老师一点时间?
“我们要举行文艺社的会议,希望老师也能莅临,好向老师介绍社员。不晓得老师方便吗?”木村都与的语气仍十足恭敬。
桑幸答应后,她俐落地说:
“那么,后天下午五点,我们在餐厅休息室见。我们会派人来接老师,如果临时有事,请联络我。”
木村都与在桌上的名片写下手机专用的邮件地址,补上一句“还有……”,将按压式的金色原子笔收进肩包,又笑容全开。一连串的举动,怎么看都像推销员。
“老师应该能理解……我们想拜托老师一件事。”如此开头的文艺社代表,提出的要求并不寻常。即使她堆满职业笑容,桑幸也无法轻易点头。文艺社希望能将物品寄放在桑幸的研究室。
“你们没社团办公室吗?”
“没有。以前似乎有社办,后来没了。”
“文艺社不是正式社团吗?”
“没错,是颇有历史的老社团,也有许多社团学姐。可是,不只我们社团,文化系的社团几乎都变成难社。”
一问之下,原来“难社”是难民社团的简称。去年拆除老朽的学生会馆后,便没盖新馆,不少社团沦为难民。
“各社团只好到处流浪,没地方放东西实在伤脑筋。”
难社几乎都使用顾问老师的研究室。或者说,这才是顾问老师最重要的功能。
“渔捞社超可怜的。他们工具很多,像是钓竿、鱼叉之类的。”
渔捞社,又是个陌生的社团。木村都与解释,那是在各个季节前往海边或河川,潜水或撒网捕捞鱼贝类的社团。好厉害的社团,不愧是蛮荒地区千叶。
“可是,桑泻老师分到409研究室,文艺社真是太幸运了。”木村都与说得像桑幸的研究室变成文艺社的杂物室,已是既定的事实。
“这间研究室是我们近来最重要的主题。”
“什么意思?”
“就是‘受诅咒的研究室’。”木村都与又露出漫画猫般的笑容,解释文艺社最近以推理悬疑和BL为中心,接下来的同人志预定推出“受诅咒的研究室”特集。自从牛腰教授住院后,校方便关闭409研究室,学生无法出入。文艺社偷偷弄到备份钥匙,趁夜潜入A馆,千辛万苦进行调查。
“被警卫发现就糟了。之前为了调查,我们吃过太多苦头。顾问老师的研究室是409,就能尽情调查,超幸运的,或许是创社以来最幸运的事。老师意外地是个Lucky Guy。”
本村都与由衷欣喜地说。桑幸有点意外,他常被损为扫把星,头一次有人称赞他是福星。不过,既然有备份钥匙,不就表示她们随时能进来研究室?空房间也就罢了,但目前的主人是桑幸。桑幸指出这一点,眼前的巴士车掌小姐不甚在乎地应道:
“校方大概更换过门锁,所以得打份新钥匙,待会儿请老师把钥匙借给我们。倒是老师有没有注意到任何异状?研究室有没有发生怪事?”对方一派轻松地问,桑幸疏于防备,不小心回答的确有些怪事。
“果然!”木村都与激动地追问:“怎样的怪事?出现不明物体吗?”
“也没啥大不了的。”
震慑于木村都与的气势,桑幸差点倒弹三尺。此时,伴随“哒哒哒哒”地轻快脚步声,一条黑影冲进室内,宛如一阵旋风——黑影以让人想这么老套形容的方式现身后,站在木村都与旁,连珠炮似地问:什么?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不妙的事吗?
搞搞搞搞什么啊?桑幸看着新登场的人物,哑口无言。
牛腰教授为何……?
黑牛仔裤搭配黑连帽外套,戴黑毛线帽,这个一身黑的人物,也是文艺社成员。
这么一说,来者的服装、长相确实是女学生样貌,但在和木村都与不同的意义上,氛质完全不像学生。桑幸没怎么去过,可是,眼前的女孩感觉会在爵士咖啡厅的吧台阴暗处调制兑水威士忌,边贩卖自己的诗集。就算门开着,他也不曾遇见如此不客气地直闯进教师研究室的学生。很快地,桑幸便发现来者的不客气,不仅止于进门的方式。
“你们刚刚提到什么怪事?说吧。”对方连声招呼也没有,便径行质问,语气冷淡得教人愕然。
桑幸愣愣回答“听到笑声之类的”,站在木村都与旁的黑帽女发出“咦”一声,把原本就够大的黑眸睁得更大,盯着桑幸。那正是所谓的铜铃大眼,眼睛上下比左右宽,看得桑幸啧啧称奇。
“笑声,是怎样的笑声?一个人,还是很多人?从哪里传来的?”震慑于卷土重来的连珠炮质问与铜铃大眼,桑幸指着天花板的通风口说:“我也不确定,感觉是从那边传来的。”两名女学生垫起脚尖观察通风口。接着,一身黑的女孩又发问:
“就桑幸你听起来,那是怎样的声音?”
是啊,就桑幸我听起来……讲到一半,桑幸不禁哑然失声。
他当然晓得,丽短的学生背地里都叫他“桑幸”。虽然曾在近铁电车上听见有人谈论“桑幸基本上是个傻蛋吧”,在家长会时也曾被学生的母亲称呼“桑幸老师”,但还没有学生当面喊过他“桑幸”。
“我们想听听桑幸你的感想。现场第一手的消息,懂吧?”
这女的是什么来头?或许是察觉桑幸的疑惑,木村都与介绍她是文艺社的二年级生,神野仁美。黑衣女的头抖了一下,想必是在颔首招呼吧,但看起来完全是瞧不起人的样子。
“嗯,桑幸不吭声。可是,究竟怎么会有笑声?”神野仁美喃喃自问,似乎立刻决定抛弃张口结舌的桑幸。
“社长怎么想?”神野仁美询问木村都与,无视于桑幸,直接走到窗前。
“神神呢?”木村都与也站到窗前,眺望外面的景色。神神好像是神野仁美的绰号,可是,谁管你神什么神!研究室的主人本大爷就坐在旁边,不要自顾自地聊天!尽管暗暗抱怨,桑幸仍不晓得如何处理这种状况,还在寻找适当的话语,神野仁美已离开窗边,摸起柜子上的咖啡机。
“能喝咖啡吗?”
“不行啦,你这样老师不是很为难吗?”木村社长对桑幸一笑,责备社员的无礼。
不料,神野仁美站在桌前,盯着桑幸问:
“会吗?桑幸会很为难吗?”
这么单刀直入地逼问,就算为难也讲不出口。或者说,他根本不知怎么回答“桑幸会很为难吗”这种问题。最后,他嘀咕着“我原本差不多要走了”,却从柜子抽屉取出咖啡豆。由此可见,他已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木村都与边行礼,边迅速清洗柜子上的客用咖啡杯,装水过来,然后指示“太浓会胃痛,请煮淡一点”,教人搞不清究竟是客气还是厚脸皮。再加上那一贯的职业笑容,桑幸根本摸不透这女的在想什么。
研究室里,除了桑幸的办公桌,有张能容七、八人面对面坐下的长桌。神野仁美在长桌旁的铁椅子坐下,于是,刚才客气地没坐的木村都与,也在她对面坐下。很显然地,两人压根没要动手煮咖啡。没办法,桑幸只得用咖啡机附的磨豆机磨豆子,组装好滤纸。
“可是,牛腰干嘛爬到电话亭?”神野仁美一副等着咖啡端上桌的态度开口。“怎么讲?”木村都与问。“换句话说……”神野仁美侃侃而谈,完全是在咖啡厅聊天的气氛。搞什么,我是咖啡厅店长吗?桑幸半自嘲地想着,但事到如今也不好把两人赶出去,至少要加入交谈。他观察着插话的时机,却不明白在自己的研究室为何得看别人的脸色。
“刚刚看了一下,要是掉到409室正下方,去警卫室求救比较近吧?牛腰怎么会特地爬到反方向的电话亭?”神野仁美提出疑问,接着站起,在身后的白板画起建筑物的平面图。
没错,409室位于A馆西侧角落,警卫室在A馆西侧的小径另一端。而电话亭则是在与A馆正面平行的路左弯后,得往大门走好一段距离的旧礼堂前方。
“他大概是以为警卫不在。不过,警卫室也有电话,去警卫室还是比较快吧?”
的确,警卫室屋檐下设有一台公共电话。从坠落地点可移动到达的范围内有两台电话,以直线距离来看,一台在六至七公尺外,另一台在二十几公尺外。
“那么,牛腰为何爬到比较远的电话亭?唔,耐人寻味。”神野仁美整理问题。整理问题是无妨,但她干嘛学电视剧里的侦探讲话?桑幸实在难以理解。最匪夷所思的,是她那种不把老师当老师看的态度。
以桑幸的立场,当然应该不高兴,可是,他却把咖啡倒进杯子,甚至询问要不要砂糖和奶精?至少能确定一点,室内有其他人,“受诅咒的研究室”就不可怕。
“谢谢老师。”脸上依然挂着职业笑容的木村都与客气地道谢,在咖啡里倒进三条糖包。桑幸觉得未免倒太多,但她喝一口,感激无比地说“好好喝”,大概平常就这么重口味。
“社长觉得呢?”喝着黑咖啡的神野仁美问。
“嗯?”
“牛腰为何要爬到比较远的电话亭?”
“是啊,何必呢?”专心喝咖啡的木村都与,似乎对推理悬案有些缺乏热情。
“从坠落的地点来看,警卫室是死角,所以他没注意到警卫室设有电话?”
“牛腰教授在垂乳根教了二十五年书,不可能不知道。”
“也是。”木村都与点点头。于是,神野仁美仿佛在自问:
“何况,这次同样是在四月出事。虽然不晓得桑幸听到的是什么笑声。”
“409的四月幽灵吗?”
坊屋也提过,看来这是校内普遍的说法。话说回来,这么随便地把“桑幸、桑幸”挂在嘴上叫,他渐渐觉得再自然不过,真是奇妙。
“事实究竟是怎样?”木村都与低喃,带着职业笑容转向坐在办公桌前喝咖啡的桑幸。“老师怎么想?”
“我吗?”
“老师有没有意见?”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桑幸一阵困窘。木村都与约莫是顾虑到晾在一旁的桑幸,要是没挤出像样的发言,实在有损面子。于是,桑幸呢喃着“这个嘛……”拖延几秒,却毫无灵感,最后决定借反问来逃避。
“你认为呢?呃……神野同学,是吧?”桑幸刚开口,对方随即应道:
“Call me神神。”
“啊?”
“就是,Call me神神。叫我神神就好。”
喔喔,叫你神神……喂,我们是朋友吗!尽管十分不满,但对方说得那么堂而皇之,桑幸也不好发作。
“大家都叫木村社长为‘社长’或‘木村社长’,多指教啦。”
我才是,请多多指教——喂,我又不是你们的朋友!桑幸在内心呐喊,嘴里仍小声重复“神神和社长啊”,夺回主导权的机率化为零。
“那桑幸就叫桑幸吧。”即使对方这么说,桑幸已无从抵抗。他正觉得伤脑筋时,一旁的木村社长出声救援:“那不太好吧?”
“至少该称呼桑幸老师。”木村社长纠正道,带着职业笑容转向桑幸:
“对不对?桑幸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