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周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
感觉障碍最大的研究室,在白天有人时进去就没什么。桑幸完全不能通灵,对灵异现象也毫无兴趣。他念研究所时住的公寓房租便宜到夸张,传闻以前的房客开瓦斯自杀,桑幸却满不在乎。
研究室比丽短的更宽敞一些,老旧程度相同,打扫过干净许多。问题所在的窗户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钉死的,上层是左右滑动式,位置略低于胸口,的确,这种构造很难不小心摔出去。话虽如此,如果是睡迷糊,也可能一个恍惚掉下去吧——桑幸努力淡化不安。窗户正下方是树丛,虽然摔落四楼,但没撞上水泥地或石子,才能免于一死吧。
从窗户可俯视平房的餐厅,另一头是树林。桧木与喜马拉雅杉形成一片浓密的墨绿,掩盖远处的钢筋水泥豪华体育馆,树林上的天空十分宽广。丽短的研究室在一楼,只能看到干涸的喷水池,论研究室的优劣,桑幸判定垂乳根胜出。
设备方面,垂根乳国际也胜过丽短,不过,桑幸判断内容物的水准是半斤八两。入学典礼上,当地选出的国会议员等来宾,脸上大大地写着是应酬出席,新生与家长则一副“我们不该待在这种地方,可是没办法,只构得着这里”的态度,一脸扫兴地排排坐。其中两、三个莫名兴奋的新生,引来包括教师在内的众人疑惑的目光: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才能开心成那样?这些景象都与丽短相同,连相互推诿从“天”而降的无意义麻烦差事的学院会议也和丽短如出一辙。不过,既然在场主持的都是院长鲸谷教授,学院会议的氛围一模一样,也是理所当然。
“各位老师,第一要务是推销啊,推销。接着是教育,研究摆最后。面对这种学生,也没什么好研究的啦。想研究就等退休后,爱怎么研究都随便你。今后的大学,老师不能高高在上,也不能关在研究室。多用用你们的脚啊,脚。要当个推销一把罩的大学教授,Sales Professor,这才是目标!”
鲸谷还是老样子。至于鲸谷与丽短时代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正邪恶地策画将国际交流系等其他学系扯下来,因此更加显得容光焕发、精力十足。
日本文化系共有六名专任教师,教授三名,副教授三名。这次的会议有一名教授缺席,除了鲸谷教授与坊屋副教授之外,桑幸第一次见到其他两个同事。
古典文学的老教授茂吕育男脸上谄媚的笑容不绝,从态度谦恭这一点来看,可谓具备十足的Sales Professor资格。遗憾的是,不晓得是不是假牙不合,他口齿不清,更糟的是前言不搭后语,几乎没人听懂。每次鲸谷教授发言(或者说,撇开纯粹报告业务事项的坊屋副教授,几乎只有鲸谷一个人在讲话),茂吕便发出“哦哦”、“原来如此”的感叹声附和,鲜明表达出身为系主任跟班的立场——原本桑幸这么以为,岂料事后听坊屋提及,茂吕教授是鲸谷教授在系里的头号敌人,桑幸不禁迷糊了。
初见面的另一个副教授是专攻民俗学的薄井聪太,人如其名,存在感极为薄弱,会议中坚守沉默,一次也没发出超过“嗯”、“是”之类一个音节以上的话声。由于过度死气沉沉,桑幸猜想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但似乎并非如此。会议结束回到研究室时,桑幸已连他的长相都想不起来。
业务方面就像前些日子坊屋告知的,不过,桑幸又多一项任务——学生社团顾问。桑幸分配到负责文艺社,询问具体上该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不必做,学生有需要会找上门,他只得无奈接受。如果分到运动社团,要带队比赛挺麻烦,幸好是文艺社,桑幸暗暗松口气。
对了,在这场会议上,桑幸窥见未来透出一丝微弱的曙光。上午在校长室进行新任教师就职典礼时,日之丸国旗旁,挂着以女性乳房意象设计、令人大惑不解的校旗——校旗姑且不论,还出现一面图案陌生的旗子,宛如燃烧的太阳有着和平标志的脸,相当古怪。这么一想,东校区那栋红砖色三层建筑“世界和平馆”的活动大厅,正面入口也有相同的图案。在会议现场一问,原来是宗教团体“生命之园”的徽章。听到“生命之园”从几年前起投资学校,改为四年制大学时,也是头号出资者,桑幸的内心瞬间亮起明灯。
“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这就是世界的根本原理。”桑幸打心底同意鲸谷教授的话。尽管从没听过“生命之园”,但得知教团以于叶、茨城及开祖的故乡和歌山为中心,拥有众多信徒,桑幸在内心大喊快哉。他不晓得“生命之园”是怎样的宗教团体,不过,既然是宗教团体,绝对很有钱。换句话说,垂乳根国际有个强大的吸金机器——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总之有个资金坚强的后盾。没错,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桑幸心头微微雀跃。
下周开始正式上课。毕竟是刚上任,就算是桑幸也不得不备课,况且有其他行政事务,所以星期五、六过得很忙碌。不过,忙归忙,桑幸一样睡到中午,在家庭餐厅填饱肚子,边喝饮料吧的咖啡边翻娱乐小报和新出版的漫画,快三点才坐在研究室电脑前,只是这么点程度的忙。
电脑机型有些落伍,但第一天就发下来,桑幸以为研究环境还不赖,没想到是要他尽快处理招生委员的工作。鲸谷教授交代下周前要做好宣传行程表,及预定前往招生的高中与补习班清单,这是主要业务。其实,只要打开列给他的高中及补习班网站,挑出必要项目,并将手写的资料输入电脑就行,半天便能解决,星期五、六桑幸却都在研究室待到闭馆的九点。
回公寓待在房里没事干,到时就会出门去喝酒。桑幸打算戒掉从傍晚就赖在居酒屋喝酒的坏习惯。更重要的理由是,在学院会议上,茂吕教授以听不出是恭维还是挖苦的语气问:据说桑泻老师假日都在研究室待到很晚?桑幸一时不明白茂吕的话,随即想起他曾对事务课长园村撒谎。虽然实情不明,似乎已传出“新来的副教授是热心研究的老师”这种与事实大相径庭的风评。尽管是自作自受,也够麻烦的。不过,桑幸颇为中意“热心研究”的形象,体内虚荣机器自然发动,他决定不要立刻毁坏形象。
星期五,他以丽短时代沿用至今的咖啡机煮咖啡,啃着便利商店买来的薯条,边逛喜欢的部落格,瞄瞄YouTube,然后摸一下工作,天色转眼变暗。绿意盎然的校园幽幽亮起夜灯,A馆附近的人影消失,不过,瞧见森林深处的体育馆灯光浮现,便知道校内还有人。除了运动社团,体育馆周末也会开放给一般民众使用,通常是到晚上十点。那么,在九点A馆闭馆前,校内绝对有人。桑幸如此想着,体育馆灯光显得格外可靠。
什么“受诅咒的研究室”,根本没啥大不了,桑幸站在窗边嘲笑道。窗外景色渐暗,随着馆内人群散去,不安冒出头,但透过百叶窗隙缝瞥见体育馆的灯光,又放下心。不管外头再阴暗,研究室的日光灯依然亮晃晃。
九点过去,戴着看似异样坚固的黑框眼镜的中年警卫,来到研究室告知:“老师,要关门了,请准备回家吧。”桑幸顿时成就感满溢,暗暗大喊:我赢啦!当然是指赢过园村不敢一个人晚上待在A馆的那番话,及坊屋的灵异故事。怎么样?我很厉害吧?我意外地神经大条吧?胆大包天吧?桑幸的自信无止境膨胀,嘴里流泄出“呵呵呵”的笑声。
不过,桑幸会待到九点,全是为了等警卫来叫他。目的是希望“桑泻幸一副教授是个勤奋向学的老师”的风评,透过警卫的口中散播至校园。虽然没特别的好处,但他想趁转调新大学的机会稍微改变形象,这就跟国中转学生的心情一样。在丽短,桑幸的基本形象是“阴沉胆小的懒惰鬼,宅男教师桑幸”,落脚垂乳根国际大学后,他打算改造为“有些乖僻的孤高研究家桑泻幸一”。差不多是从眼镜换成隐形眼镜的感觉。
第一天星期五,桑幸颇担心警卫是不是真的会在九点出现。时间一到,警卫真的来敲门,他在心中满意地点点头,不忘装模作样地在电脑前伸懒腰,低喃:“哎呀,这么晚了。”
第二天星期六,桑幸殷殷期盼警卫来敲门,等得煎熬难耐。他好想快点找个地方大吃大喝,刚过八点便浮现“干脆打道回府”的念头,最后决心克服难关,按捺下来。同时,他也体认到买冰箱、把研究室整顿得随时能小酌是当务之急。
这天,对总算现身的警卫,桑幸说出与昨天不同的台词“哦,这里很安静,特别适合研究”,终于甘愿回家。接着,星期日到来。头一桩怪事,便发生在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