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幸查过官网后,发现要到垂乳根国际大学,得从肥原站搭二十分钟的公车。虽有固定班次的公车,不过是早晚往返的校园巴士。
起初,桑幸计划住在生活机能便利的地方,搭电车去上班,行政人员却要求他尽量住在学校附近。校方打算没事就找他去处理杂务吧,桑幸不太高兴,但身为雇员,不得不仰人鼻息,这点程度必须忍耐,最后还是答应。反正到时看情况再搬家就行,桑幸深知这种自由率性是单身才有的特权。
不过,仔细想想,桑幸早已收到聘书,住在大学附近纯粹是行政人员的要求,何况只是在电话里一提,根本没必要听从。桑幸大可佯装不知情,住在市原或千叶,甚至是住在都内。说得极端点,就算继续待在熊谷老家,也不是不能通勤的距离。尽管如此,桑幸依旧打开站前房屋仲介公司的门。即使取得聘书,他仍害怕对方会丢下一句“我们不需要你了,请回吧”。现今大学一片萧条,谁都无法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不合理的状况,凡事小心为上。
距离车站步行五分钟处有栋叫“梅森·乔布尔”、不晓得以哪国话命名的鱼糕状公寓,桑幸决定租下房仲最先介绍的这个物件。此处共八户,两层楼,桑幸住在一楼的一〇四室。格局是二房一厅一厨,两间房约三坪大,厨房和饭厅是木板地,附卫浴,需缴一个月的保证金,及给房东一个月的礼金,不用管理费,月租七万两千圆。虽然也是选择不多的缘故,不过这栋公寓落成四年,建筑相当新,加上南侧是农地,采光良好,桑幸的评价很高。房租比想像中便宜,而且不同于关西,第一次租房需要的保证金和礼金等费用低于预估,促使桑幸轻率下决定。此外,还有“反正不会永远住下去”的心态作祟。
办完手续,离开房屋仲介公司时,已是下午一点半。桑幸昨天睡在老家,早上配着母亲煎的澳洲牛排、饺子及猪肉味噌汤扒了三碗饭,其实不太饿,但午餐还是得吃。于是,他走进踏上此地便注意到的中华餐馆,点了蟹肉炒蛋烩饭和拉面套餐。拉面的鱼高汤味道太浓,不合他的口味,整体来说无可无不可。
话说回来,肥原感觉生活机能很差。车站的另一头有零星几家店,走一段距离到县道,沿线也有家庭餐厅和烧烤连锁店,最重要的居酒屋打烊时间不太清楚,就目前看到的几家,都死气沉沉地座落在黑暗中,无法怀抱期待。站前有便利商店,隔壁第三栋是寒酸的“东东超市”,其实是连生鲜食品也没有的杂货店,以后要购物,恐怕只能光顾那里。
如此一想,在生活机能方面,以前的东大阪真是块宝地。附近的商店街店家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烧烤店、大阪烧店、乌龙面店不用提,还有许多便宜美味的餐馆和居酒屋。桑幸在大阪很少下厨,几乎天天在居酒屋喝酒配菜代替晚饭。
因此,在居酒屋度过的时间,占据桑幸大半的人生。住家附近没像样的居酒屋简直是致命的缺点,但桑幸并未太沮丧,反倒有些欣喜。他决心趁机戒掉泡居酒屋的坏习惯。
不单是居酒屋,要让生活焕然一新,桑幸的念头十分强烈。即将迎来的新生活,没有居酒屋介入的余地。桑幸规画的新生活,是知性的生活,简而言之,桑幸下定决心重拾研究。
研究,我要进行学术研究!桑幸暗暗握紧拳头。我原本是勤奋向学的人,十年来会自甘堕落抛开书本,全是大阪害的——桑幸自我分析。我根本不适合大阪,撇开便宜美味的居酒屋、乌龙面店、烧烤店、大阪烧店等诱惑,酷热窒闷的空气逼得我无法做研究。整座城市的人不停搞笑说相声的喧嚣,害我的脑袋变得如温室般暖洋洋地雾成一片。是大阪把人搞成呆瓜。
那么,千叶就不会把人变成呆瓜吗?在千叶变成呆瓜的可能性也很大,但至少能确定肥原是个没什么诱惑的地方。当然,人需要娱乐消遣。贪婪地读书、孜孜不倦地做研究、专注地写文章,看非成人片的DVD、前往单馆上映的电影院看小众电影,并勤奋地参加演唱会及参观剧场。然后,若稍感疲倦,或者大型研究告一段落,便无视随处可见的居酒屋,去银座尝尝高级寿司(!),不然去大仓饭店吃中华料理(!),再不然就去六本木(!)、青山(!)、惠比寿(!)的酒吧来杯苏格兰威士忌,犒赏自己。我啊,辛苦了。在酒吧独酌,搞不好还会碰上美妙的艳遇。
改变一下生活形态,就会有这么多好事等着我。身处沙尘在春风中漫舞的房总乡间,梦想无边无际地扩展。穷乡僻壤的千叶本应黏在青森旁,居然邻接东京,这样的奇迹带来梦想和希望。
不过,坦白讲,桑幸决定洗心革面、奋发图强,不晓得已是第几十次。每逢季节更迭、新年度到来,他都会痛定思痛;连假结束、换新电脑、改变房间摆设时,他会赫然醒悟。换房间电泡、勇者斗恶龙破关、感冒病倒又痊愈时,他会躬身反省;甚至只是买一百圆的原子笔,他都会兴起念头:对啊,我得痛改前非,动手研究吧!把这类小决心全算进去,桑幸每三天就有一次会打算刷新生活,却不曾付诸实行。读书研究顶多持续半天,绝大多数是下下决心便无疾而终。
一切都是大阪害的,最主要的是,丽短那不断冒出甲烷泡泡的混浊沼泽般的环境太糟糕。不过,这次不一样,改善生活的契机是前所未见的强大,或者说,从大阪搬到东京附近的那一刻,生活就不可能不刷新,他也不可能不洗心革面。离开大阪,搬到千叶。千叶这部分虽然令人有点介意,但桑幸感觉灵魂的根本已起变革。
离开中华餐馆后,桑幸喃喃自语:好,接下来要干嘛?既然来到这里,不去大学露个脸也很怪。于是,桑幸背着惯用的小背包,走向县道旁产业废弃物放置场前方的公车站。
云层逐渐覆盖天空,可是不像会下雨。桑幸踏上每当车子经过就卷起大片烟尘的县道,查看公车时刻表,发现这个时间带两小时只有一班车。啊啊,什么烂乡下——桑幸脱口骂道。确认下一班车约二十分钟后会到站,他决定等车。
公车早晚每小时也仅有两班,看情况得骑脚踏车通勤。桑幸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搭校车,据许多同业表示,坐校车听学生聊天,想到教的是这种家伙,会陷入不可自拔的绝望。听到包括自己在内的教师坏话,似乎同样有害心理健康。
桑幸不考虑开车。虽然他持有驾照,但纯粹是当身分证用,近十五年来,一次都没摸过方向盘。自从开父亲的车在关越自动车道发生意外,他便莫名恐惧驾驶。当时,他开的Corolla打滑,冲上中央分隔岛后停下,全家人僵在座位上,而车内音响播放着海豚唱的《残雪》。幸亏没人受伤,不过想到万一后面紧跟着卡车,全家可能会携手归西,桑幸的胆子便一点一滴溃散。
绝不能开车——桑幸再次叮咛自己,不料,一个黑暗得惊人的念头如鱼儿窜过内心的沼泽: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其实就该死掉了?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尽管立刻赶走这个念头,然而,刚迎接新生活,他的心已像老旧的橡皮球坠地不起。在肥原下车时的至福感消失无踪,明明初来乍到,却仿佛住了十年般烦腻。相较于上午驻足车站时的亢奋,落差大得难以置信。
或许是桑幸对大学已无丝毫幻想。即使如此,对“新职场”稍微怀着希望也不为过吧?至少不是丽短,光是这一点,不就该欢欣雀跃?我逃离地狱了,我应该是幸福的。斜睨同事溺毙在汪洋中,独自跳上救生小舟,我不是该笑得阖不拢嘴吗?怎么会如此心灰意懒?产业废弃物放置场前的公车站,桑幸坐在与产业废弃物没两样的半朽长椅上,摸不透自己的心绪。
桑幸没有第六感或预知能力。论起迟钝,可谓天下第一。唯独这次,桑幸对等在前头的未来隐约有所预感——而且是只能称为“灾难”的未来。
三辆大型油罐车喷出漆黑废气疾驰而过,扬起的沙尘瞬间遮蔽长椅上的桑幸身影。待烟尘平息,桑幸取出在车站拿到的面纸,擤擤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