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早已凋零,樱花蓓蕾差不多要变饱满的三月底,桑幸首次踏上权田市。由于得寻觅新住处,桑幸应该更早过来的,然而,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幸运,所以拖到确定蜘蛛丝真的不会断的最终阶段才行动。
看见获救的希望,反而会焦虑不安,这是人之常情。转调新学校的手续不断进行,桑幸仍深信蜘蛛丝绝对会在最后关头断掉,早做好会摔回地狱的心理准备。不这么想,他就不安得快发疯。相隔几十年,桑幸重读芥川的《蜘蛛之丝》,夜夜泪湿枕头。
怀着这种心情,难怪来到离学校最近的肥原车站时,桑幸不禁茫然若失。
啊啊,我得救了!虽然难以置信,但绝不是梦。我真的得救了!这么一想,桑幸内心充满感激,颤抖不止,对名符其实、乡下土味全开的肥原车站,便丝毫不以为意。出身埼玉县熊谷市的桑幸,原本十分轻蔑千叶,根本不抱任何期待。可是,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大都会的惊人事实,远远胜过一切。
两小时!只要短短的两小时!这样已足够,再奢求会遭天谴。面对肥原车站前,宛如路边贩卖的油画般廉价、俗气、肮脏又无趣到极点的商店街(甚至称不上商店街,仅仅是农田和空地旁,并列着几家穷酸店铺的站前道路),桑幸平伏仰望,瞻仰膜拜。
啊啊,太幸福了,我是多么幸福!桑幸近乎烦人地再三咏叹,边喝着在车站自动贩卖机买的罐装咖啡,走向站前的房屋仲介公司。读者或许会觉得他太夸张,不过,在这个阶段,桑幸的至福感包含一个重要的因素。调职确定下来时,丽短终于决定废校。换句话说,桑幸在岌岌可危、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
在丽短,遭到解雇的教师们抱怨与悲叹连连,有人发起行动,呼吁大伙团结一致,要求学校继续经营。然而,敷岛学园即将在神户设立新学校,会把一部分教师调过去的流言一出,所谓的团结便如春阳下的薄雪般融化消失,只剩不安与猜疑的暴风在众人头顶呼啸肆虐。
桑幸能够超然地冠身于纷纷扰扰中,比什么都高兴,也非常感激。能够一脸得意地发表感想,批评“理事会的做法实在太蛮横”,这样的优越感让他内心一片暖洋洋。
一天,桑幸在教职员厕所听见马桶间里传出呜咽与呻吟:“今后我该何去何从,噢呜呜呜!”不折不扣就是地狱死者的哀号。桑幸确信,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遭到开除、流落街头的平行世界的自己的哀号,吓得浑身颤抖,并且再次吐出放心的叹息:我是这个世界的我,真是太好了。
话说回来,提到邀请桑幸转任垂乳根国际大学的是谁,其实是他以前在丽短的同事——鲸谷光司教授。
鲸谷教授原本是一家大型信贷公司的董事,由于是理事长的老朋友,才到丽短教书。鲸谷借《黑道大哥教你真枪实弹经营术》一书跻身学者,以实务经验获得的知识与见解为主轴,倡导独特的沟通理论,这亦成为他在光艺社出版的着作名称《讲理让你赚大钱》。鲸谷来丽短第三年便当上系主任,众人都看好他会晋升校长,两年前他却毅然抛弃丽短,前往他还在信贷业时大力融资的法人经营的学校,也就是垂乳根国际大学。
换句话说,那个具备栖息于地狱沼泽的鲶鱼风貌、操着一口浓浓大阪腔、顶着油滋滋青蛙肚的男人,就是垂下蜘蛛丝挽救桑幸的释迦佛陀。
不过,鲸谷怎会找上桑幸?从今年度起,与丽短同是女子短期大学的“垂乳根女子短期大学”改为四年制的男女合校“垂乳根国际大学”,必须增加教职员,应该是原因之一。然而,仅仅如此,实在没理由特地聘请桑幸。即使学者业界不断朝智力、能力低迷迈进,像桑幸这等无能的人仍相当罕见。
那么,原因究竟为何?直接跳到结论,就是企图在垂乳根国际大学呼风唤雨的鲸谷教授想要更多能操控的棋子。鲸谷是个无时无刻都在卖弄权力的家伙,发现有权力可贪,便会紧咬不放;尽管只有一丝丝,嗅到权力的气味,便会如捕捉小虫的变色龙射出黏答答的舌头。要在私大扩张势力,除渗透经营层外,还必须掌握教授会。而在垂乳根国际大学,从短大时代延续至今的庆明大学派阀占尽优势,变色龙鲸谷于是陷入苦战。
姑且不谈内容,专攻沟通理论的鲸谷本该隶属改为四年制的新大学明星学系——国际传播系或职涯发展系,却被驱逐到日本文化系这种不起眼的阴暗角落,全是受到庆明派阀压迫所致。没错,就是可恨的庆明派阀。鲸谷的信念一向不只是“跌倒也不白白爬起”,更是“在捞到甜头前绝不爬起”。他发誓卷土重来,卧薪尝胆,首要之务便是把日本文化系建设为霸业的据点,而第一步即为此次的人事案。
不管是拥有出色实绩的优秀人才,还是近乎白痴的呆瓜,在碰上系主任及校长选举的时候,都平等地拥有一票。即使是对民主主义抱持否定观点的鲸谷也深切了解这一点,既然如此,比起难应付的聪明人,容易摆布的呆瓜好用得多。非学者出身的鲸谷认识的大学人,仅有在丽短的前同事,简单地讲,在这极为狭隘的选项里屏雀中选的“所谓容易摆布的呆瓜”,就是桑幸。人生在世,什么才是幸福,真没人说得准。
桑幸还有那么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因能力被相中。虽隐约察觉前述的理由,桑幸的自尊并未受创,反倒满足地眯起眼睛想着:啊,幸好我是个容易摆布的呆瓜,万岁。
称得上“自尊”的东西,早在蝥伏丽短的十年之间消磨殆尽,甚至没在桑幸身上留下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