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就预定今天下午要到青叶城去。
今天,是我第十九个生日,每年生日这天,我总要选择一处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好好玩一玩,这已成了我的习惯。虽然我出生在这座小镇上屈指算来已有十九个年头了,可是这个小镇上最有名的地方我竟然一次也没去过。
最近从电视报道里得知,历史上十分有名的这座古城如今已经破败不堪,原本雄伟壮观的城堡现在只剩一些断壁残垣。自从三年以前失去母亲后,我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可是我又不善交往,因此,只要父亲出门在外,我就只能独自一人在家了。然而,自从三年前父亲和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女子再婚后,我家又突然有了新的母亲和她带来的一个弟弟,那时起,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
“我的部下有个叫矢口的女孩你认识吧?看起来还非常年轻,可是居然已经有了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两岁男孩了呢。”
一天,父亲把带回家来的一名看上去比我还年轻漂亮的女子向我做了介绍。这位女子一边喝着茶,一边夸奖我们家里不但十分暖和而且非常不错。当时,平常见了外人就怯怯生生的我十分自然地向她问了一句:“你能把名字也告诉我吗?”
“真树,真假的真,树木的树。这个名字别人看了总是以为我是男孩。”
说着,她还对我笑了笑。其实当时我就想到,虽然她姓矢口,但很快便会改成我家姓氏。因为我在他们两人再婚之前就已经改口把真树叫做母亲了。
比起这位新的母亲来,我倒更加喜欢这位新的弟弟。我刚见到他时,他刚刚学会走路,就像小宠物一样惹人喜爱。这位今年已经五岁的弟弟现在虽然还保留着小动物般的天真纯洁,但已经成长为头脑比大人还要聪明的可爱孩子,他也成了我每天最好的聊天伙伴了。
由于家里来了两个新人,我自然而然也变得比以前开朗多了,甚至和其他人也有了许多来往和交流。自从前年开始,我还有了一个同班的男朋友,去年在我生日这天,顺便也为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我还初次和他一起到东京去玩过一次。考完试后我们还在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涉谷一处餐馆举办了庆祝仪式。
遗憾的是,最后竟然我没考上,以后他只身到东京上学去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远,几乎与分手无异了。
因此,我才准备带上现在最好的朋友光辉一起前往最近,也算是以前没去过的这处仙台的名胜古迹去玩一次……可是,中午刚过,幼儿园里突然打来电话,说是:
“光辉君刚才被胡蜂蜇伤了。”
接电话的是真树——也就是我新的母亲,时间正好赶上我们俩正在一起吃顿简简单单的午饭的时候。
“被胡蜂蜇了?这种寒冬季节哪来的胡蜂?”
母亲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别理它,肯定又是骚扰电话。”说完她又想笑,可是只奇怪地皱了皱眉头没有笑出声来……一个小时之后,当她站在幼儿园园长面前时,母亲也是露出这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接到电话之后,母亲便开车直奔说是光辉已被送往的那家位于郊外的医院,可是到了那里才被告知,这里从来也没接收过这种伤情的儿童患者……她马上又从医院给幼儿园去了个电话,可是那里的老师却说:
“光辉君已经在三十分钟前被他父亲来到这里接走了……说是母亲在家被胡蜂蜇伤了。”
于是母亲又慌忙赶往幼儿园,和他们争吵了半天,最后,那位刚来幼儿园干活没几天的一位名叫吉村的年轻老师才出来承认了一切,她说:“由于我从来没有见过光辉君的父亲,因此当对方提出要接走光辉君时,我还向孩子问了一句:‘这位真是你父亲没错吧?’光辉君听了重重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位老师说的不像是谎话,说着她便放声大哭起来。
“真对不起,正好赶上中午之前这里最忙的时候,而别的老师也不记得光辉君父亲长的什么样子,这才把对方错认成孩子的父亲……”
幼儿园园长轻描淡写地对母亲做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解释。而母亲皱起了眉头,并不是因为听了园长的这番话,而是马上又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传出了童谣歌曲的乐曲声……
“嗯……嗯嗯……是的……”
只见她只能连声地答应着,却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挂断了电话。回头她又向园长她们说道:“实在对不起,看来光辉还真是被我丈夫接走了……他说只不过是跟我开了个无聊的玩笑而已。光辉他平安无事,你们放心吧。”
说完母亲拉上我的手,转身上了停在门前的车,就像落荒而逃似的快速把车开走了。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因为如果得知只不过是父亲开的玩笑,她理应放下心来才对,可为什么又如此愁眉苦脸?看她全神贯注地紧握着方向盘的那张脸僵硬了一般,显得格外严肃。当她发现我满脸疑惑的目光,同时也才发现自己正在茫然开着车,于是她猛地一脚刹车把车靠到路边。
“刚才的电话其实是绑匪打来的,看来光辉已经被人绑架了。”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感觉到理应停着的车子突然摇晃了起来……看来母亲这才真正感觉到了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
母亲那过于瘦弱的身体就像地震袭来那样不停地抖动着。后来我才知道,刚才绑匪在电话里告诉母亲:“现在你正在幼儿园对吧?那么请你马上对老师们说‘只是孩子父亲开了个小玩笑,其实孩子平安无事’,赔个礼后马上返回家里等着,以后我会再给你打电话联系。”然后又威胁了一句:“要是你觉得孩子的生命要紧,请马上照我说的去办。”
“康美,你赶快给父亲打个电话。”
母亲颤抖着声音对我说。她已经惊惶失措,六神无主了,我也因为受到惊吓茫然不知所措,听了她的话后才回过神来,掏出自己的电话正要给父亲打出去……可是正在这时,母亲的手机又响了。
“是你父亲打来的。”
母亲大喊了一声,连忙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边上。
“嗯,嗯……看来是真的绑架,可是……”
刚才有人给父亲的公司打了电话,把光辉被绑架的事情告诉了他。父亲大吃一惊,连忙给母亲打电话确认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是绑匪给你打电话了?”母亲问道。
“不,打电话来的并不是绑匪。”
“那又是谁?他怎能知道……”
“是警察,宫城县警本部。说是绑匪给警方主动打了电话,电话里清清楚楚地告诉警方,孩子在他手里,名字就叫光辉,警方并不觉得这是个报假案的捣乱电话,于是一名警官便打来问问是否有这件事,因此我才向你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我紧紧地搂住母亲,把耳朵凑近手机,听着他们俩的对话。后来父亲才告诉我,那位绑匪在给警察打电话时是这样说的:“我把小杉食品公司社长的儿子给绑架了。我已经告诉了他的夫人,另外再请警方转告社长,为了不想让你觉得我是拿警察开玩笑,我让孩子直接和你说话。”
绑匪的语气十分平淡,说话就像在读什么稿子似的。然后又让孩子说话,也是同样的语气:
“我叫小杉光辉,因为已经被人绑架,请你们通知我父亲一声。”说话是一字一句断开来慢慢说的。
“这孩子不是患感冒了吧?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沙哑?”
打电话的那名警察说道。父亲一听便知道这正是儿子光辉的声音。因为光辉在玩电子游戏时大喊大叫,把嗓子都喊哑了。
“对了,看来绑匪打电话通知你时,并没让光辉对你说两句话……我看你还是先照绑匪说的办吧,先返回家里等待他的电话。警察不久也会赶到家里,他们到来之前你别擅自行动,我也马上回家。”父亲说道。
我们的车在车站前头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弯时,天空突然飘下了雪花……我们从路口上方的过街天桥下穿过时,阴沉的天空中一片白色的沙尘仿佛演奏着一曲光与雪的宏大的二重奏。抬头一看,街道上方的过街天桥看来就像一座小型的立交桥,每当经过桥下时,便会让我产生身处未来世界的遐想。
我特别喜爱十字路口。
现在我们一家其实也像就在随意通行的交叉路口偶然遇见的行人似的,我和父亲、真树和光辉四人分别从四个路口走了出来,然后又在路口中间相会。
我和那位男友去年也在这时出现在十字路口。那天东京涉谷的那个十字路口仿佛就像发生在哪个遥远国度里的战场,我和他正牵着手向车站走去,正好路过混合通告的十字路口时差点儿踩上一摊东西,只好把手松开了。
脚下有处水一样东西……不,仔细一看并不是水,而是颜色透明的,像是重油一样的黏稠的奇怪东西,而且散发出一股甘甜氛香的气味……直到当天晚上我们回到仙台,才从电视里知道原来那竟是蜂蜜。先是把蜂蜜洒在十字路口,然后绑匪又放出许多蜂四处乱飞……绑匪巧妙地拿蜂作为武器,先是拐走了孩子,然后又用假话欺骗孩子的母亲“孩子在幼儿园被蜂蜇伤了……”
“妈妈——”
我不由得要喊叫起来。不,是否叫出声来,还是叫出声来母亲也一点儿也没听见我就不知道了。母亲像是受了惊吓只是失神地呆呆坐着,可是,我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就像被裹在风雪弥漫之中四处飘荡似的,我的思绪就像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一样,突然,我像是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个令人难忘的涉谷的傍晚……那起离奇的绑架就像从未发生过的幻想中的事情一样朦朦胧胧地出现在眼前。奇怪的圣诞老人、一群蜜蜂、蜂蜜、一分钱也未丢失的巨额赎金……那时,就连我这个从小地方来到东京的人,都感觉是另一个世界的这个十字路口,后来听说竟然成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绑架案件的舞台,让人难以置信了。然而,现在发生在我家的这起案件更让我感觉不是发生在现实中,只能说是场噩梦,无法让人相信。
这是因为,既然这起案件是以和去年那起不可思议的绑架案以几乎相同的方式开始的,也就预示着也会是一起不可思议的绑架案件。
在我已经麻木的头脑中只有这点最为清楚,因为我已经毫无根据地猜想到了,这起案件将会变得更加复杂,更像去年那桩案件。我和母亲回到家里后,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竟然又发生了与那桩绑架案一模一样的另一件事情。
我还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写吧。我们回到家后,母亲急匆匆地直往客厅奔去,这时的时间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了。
母亲进门后一把就将柜子上放的电话机抱在怀里,整个身子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仿佛紧抱在怀里的不是那部棕黄色的电话机,而是儿子光辉的那条小生命似的……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父亲也回到家了。
母亲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抱住了父亲,眼泪就像决了口的围堤似的一涌而出,靠在父亲胸前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过了两三分钟,她才猛地停止了哭泣,看着父亲问道:
“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说话时她的目光显得那样冰冷,仿佛一下子与父亲拉开了距离。
“越是这种时候头脑就越应该冷静,像你这样惊慌失措,反而要耽误事情的。”
一听父亲这样说,母亲显得更加烦躁不安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正是因为光辉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才这样无动于衷的,要小康美被人绑架了,生命出了危险,你肯定也会惊慌失措。就连康美也一样……别看她平常装模作样像是挺疼光辉似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她的真心来了。对她来说,光辉的命有啥要紧的?心里没准还觉得光辉是个累赘,巴不得被人杀了才好呢!你看她就像戴个假面具似的脸上毫无表情,就连担心光辉安全的话一句也没有……”
我正想摇头否认母亲说的话,但母亲的嗓门越来越大,没想到平常表面上知书达理的她也会像个中年泼妇似的扯开嗓子歇斯底里地又叫又骂。我不禁惊呆了,更加发不出声音来。
“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康美她得了病一直说不出话来!”
父亲不禁怒火冲天地大声嚷叫起来,母亲一愣,猛地安静了下来,好像又到了平常母亲的那副样子。然而,她突然变得这样并不是因为父亲的怒喝,而是有人按响了玄关的门铃……就像专门来看我们家热闹似的,门口一下子来了四名警察,全都身穿便衣。
陪父亲一起回来的秘书德田连忙把四名警官迎到了客厅里……十五分钟后,这些警官已经把一切安排就绪,只等着绑匪打来电话了。桌子上摆上了电话机、录音机和其他通信设备。
“光辉君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你们别担心……碰巧赶上警视厅一位长年从事绑架案侦破、办过许多大案的警官出差到仙台来,过一会儿他人就会到,他已经断定光辉君的生命不会有危险。”
一位年纪较大、名叫船山的警部说道。
“不,也可能他来仙台不是偶然……”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此时他口中提到的这位长年从事绑架案侦破,并颇有实绩的警官,我根本就没想到竟然就是一年前负责侦办发生在东京涉谷路口的所谓“蜜蜂案件”的那位警部。
这位警部下午三点刚过就站在了我家的玄关前。就连他一口气报上自己在警视厅担任的各种职务,最后终于报出自己姓名“桥场”的那一刻,我还是没把他和那桩案件联想到一起,只见他身穿一套带细条纹的浅棕色西服,外表十分洒脱,三七开的大分头梳得分毫不乱,可让人意外的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机械古板,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靠人工维持生命的植物人。真没想到,那桩涉谷路口的案件发生后,被部分媒体冷嘲热讽为“被一个女人的屁股牵着走的男人”,弄得满城风雨的这位“H警部”竟然是这种人,这不免让我十分扫兴。
一年之前,因为那天我偶然经过那个十字路口,没想到竟然碰上交付赎金的场面,这让我对那桩神奇的案件特别感兴趣,正好赶上我大学考试失败,有了足够的时间,于是我到处物色各种报纸杂志,几乎把有关那桩案件的报道看了个遍。
警部进入客厅后先和父母亲打了个招呼,然后说道:
“其实我早就预料到这桩案件,于是昨天便来到了仙台。”
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纸片给大家看,说道:“说实话,还是绑匪请我来的呢。让我来这座城市专门处理这起案件。”
他手中的纸片原来是从东京到仙台来的新干线软席车票,车次为MAX山彦号,东京发车时间为今天中午十二点零八分,正好就是案件发生的时刻。
“这张车票是昨天寄到警视厅给我的,里面只有车票,没有信。而寄信人只署了‘兰’一个字。”
警部把信封翻了过来,果然,背面寄信人一栏只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兰”,看上去就仿佛是描着的一朵兰花。至此我才终于得以确认。
“啊!原来他就是那位警部!”
从一年前,我和几乎全国年岁相仿的女孩子一样,已经成了这位自称“兰”的绑匪狂热的追随者,简直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同时自然而然地对这位在两人较量的第一回合被无情地打翻在地的警视厅红人——“H警部”特别感兴趣。由于各家报道案情的报纸杂志并未披露此人的真实姓名和照片,这反而促使我充分发挥了优势,即自己的丰富想象力——其实说到底只不过是空想力,替他在心中描绘了一副想象中应有的模样。今天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警部虽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冷峻和英武,但能在东京这种能人辈出的大地方站稳脚跟的男人所具备的干练和洒脱仍然和我所想象的一样。
现在的人都说暴发户素质最差,除了钱多以外,吃穿打扮都显得特别土气,我父亲活脱脱就是这种人,在警部面前一比就显出来了,不但形象猥琐,简直就像守财奴似的土财主。
父亲从祖辈手里继承了一家位于仙台车站通往市区的这条青叶大街上的很小的点心铺,专门生产一种仙台特色的点心,把羽二重饼的豆沙换成了西式的奶油,外形上也改成更受年轻人青睐的西式包装,又取了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做“金雀花”。没想到这一番改动竟然让这种原本不受欢迎的小点心声名大噪,受到了各阶层人士的喜欢,销量一下子翻了不知多少倍。这还是我刚出生不久时的事情,听说我父亲最成功的一手是想方设法让一名全日本人气最旺的天王级流行歌手在电视访谈中提到自己最喜爱的美食时,提到了父亲店里的产品“金雀花”,并且添油加醋地说这种点心自己从小就最爱吃。当这段访谈在全国播出后,来自各地的订货电话就一天到晚没有停过,父亲也因此发了大财。没过多久,他就把这间小作坊似的店铺换成了仙台市郊的一座规模巨大的加工厂,在全国建立起自己独立的销售网络,把生意扩大到整个日本,他自己也一跃成为全国有名的大企业家。说是企业家只是名义上听起来显得洋气,而实际上他只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暴发户加守财奴而已……
在我们家客厅的大柜子上,除了那台电视机外,还摆放着几尊打高尔夫时颁发的奖杯、装饰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九谷烧花瓶,还有的就是满满一大盘的把父亲推上黄金交椅的这种“金雀花”点心,以供招待来客。
客厅里还摆放着一座巨大的带金黄色钟摆的落地大钟,沙发上铺着一张真正的从豹子身上剥下来的皮,墙壁上还挂着一个加工成工艺品的带着长角的鹿脑袋……
也许正是这种暴发户的炫富行为才引得绑匪盯上他了吧?父亲在这间客厅里摆出各种姿势照出来的照片早已刊登在各种财经杂志的封面上了。不过,最让我看不上眼的就是他在警部面前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时的那张脸,简直就像一块刚出炉的羽二重老字号点心,那副满脸涨得通红、腮帮子圆滚滚的样子。
警部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在父亲油光发亮的脸上,看来,警部也从父亲胖得流油的脸上寻找到了绑匪作案的动机。
“我想,这位叫‘兰’的绑匪想必你们并不陌生吧,去年的今天,她就曾经策划实施了一起震惊全日本的大案。”
父亲和母亲听到这句话,顿时才想起这桩涉谷十字路口发生的案件来。
“哦。不就是电视上整天播放她的模拟画像的那位女匪首吗……听说警方至今还没抓到她呢,这么说,就是她又流窜到仙台来,绑架了我的孩子,对吧?”
母亲说这句话时依然浑身发抖,她紧紧地靠在父亲身上,抓住了父亲的手。
“这极有可能……”警部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在去年这桩案子中我就感觉到了,绑匪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故意要和警方挑战,我手里的这张新干线车票显然就是她寄来的挑战信,因此我才急忙放下手头的工作,马上赶到仙台来了。仙台县警本部里有我好几位老同学,我早就吩咐过他们,根据我的预测,车票上的发车时间,也就是中午的十二点零八分,在仙台极可能也会发生一起新的绑架案。万一事情发生,让他们马上通知我一声,果不其然,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警部还告诉我们,他这次直接参与案件的侦破已经得到县警本部方面的允许,而离开东京以前也已经获得了警视厅参与破案的指令。
他还说,虽然此行重任在肩,但自己毕竟是来做客的,实际上第一线现场的指挥权还是在本地县警派来的四名警官中资历最高的这位叫船山的两鬓发白的老警部手里,自己不过是来协助他的。可是在我看来,本地来的几位警官都在默不做声地埋头调试机器或者检查设备,只有这位东京来的警部在趾高气扬地和被害人亲属说个不停,这个客厅里俨然成了他一个人表演的独奏会会场。那位名义上负责指挥的船山警部只是不时地抬起眼睛不满地偷偷溜了他几眼……其他三位则干脆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私下里偷偷交头接耳说着话。
看来,警察里也分各种派系,互相之间的关系还挺复杂的啊。
不过,看来桥场警部一门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并不介意这种警方内部的人际关系,他最关心的倒是作为被害者亲属的我们一家人之间的复杂关系……至少我看来一定是这样的。
母亲,哦,也就是真树,一边认真地听着警部的话,一边不时担心地扭头看着我的脸色……我十分清楚,母亲刚才一时激愤,头脑发热,把许多不该说出口的话全说了出来,不知这些话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此刻她冷静下来不少,看来已经后悔了吧,这才十分关注我的表情。
其实我的注意力并不放在母亲身上,而是密切注意着桥场警部的表情,母亲刚才嘴里提到“绑架了我的孩子”这句话时,警部的双眼顿时闪出一线亮光,这也没有逃脱我的眼睛……通常这种时候,作为母亲说出来的话一定是“我们的孩子”,更何况父亲的身体还紧紧挨在母亲身边了。
此刻警部的目光又注意上了母亲不时看看我的脸色的表情了。
顺着母亲的视线,警部也在紧盯着我的脸。突然,他注视着我的视线静止了,默默地向我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我总觉得他像是在别人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向我微笑着暗示了点儿什么似的。可是那时我心里只是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
其实,不但是我父亲,就连去年分手的男朋友,以前也没有真正地对我表示关心过。至今为止真正对我关心,而且能主动伸手抚慰过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死去的亲生母亲,再有就是我继母带来的这个弟弟了。
其实我们一家中最担心光辉安危的,并不是真树,而是我自己。看来连这一点也被警部看穿了。在他向我微笑和轻轻点头的那一刻,我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
“昨天我到仙台后心里一直考虑的是绑匪这回出手绑架谁。而且为此花费了不少精力到处寻找线索,可是直到案情发生,这才知道事情出在你们家了。原来我的想法是,与其案发后再去被动地解决,倒不如先摸清绑匪要在哪儿下手,我们便可以主动出击……只要能事先摸清绑匪瞄上的是谁,我们就可以防患于未然,来个守株待兔,把他们一网打尽。通常情况下要想事先摸排出绑匪要下手的目标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位‘兰’作案时有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对选择的绑架对象十分挑剔,她选定的下手目标必须符合几个条件。我这次的设想本来是先从符合她下手条件的目标选定着手。既然这位‘兰’去年弄出了那桩轰动社会的大案子,以后又给警视厅写了封长信想公开和警方挑战,今年她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要把这场大戏再唱一回。那封信的部分内容已经在媒体上披露了,我想在场的各位对她要选择的目标所设定的条件应该十分清楚吧……”
警部一口气洋洋洒洒地说了许久,然后又依次巡视了在场的十个人,看看他们有何反应。
人数比刚才多出两位,是因为从县警本部又加派了一名年轻警官前来增援,另外,我们家的用人里见把这名警官领到客厅来后也留下不走了。
这位半年前到我们家当用人的小姑娘,我对她的底细几乎一无所知……里见到底是她的姓还是名我都不清楚,反正就这么叫着。另外,她看上去貌似年轻,真正是不是小姑娘还很难说,因此我们在谈要紧事时,理所当然地没让她听。可是警部刚才既然说了,“这位用人的女孩也留下听听吧,也许我还有些事情要问她呢”。我们也就不好反对了。我看里见自己也没料到警部会这样说,只见她睁圆了双眼,紧张得浑身僵直,站在门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模样活脱脱像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大家把视线全部集中在桥场警部身上,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户外头漫天飞舞的雪景。这扇窗户是用人用蘸过防雾剂的抹布仔细擦过的,因此看上去十分透亮,视线也不受任何阻挡……窗外是个很精致的西式阳台,阳台外就是一片很大的庭院了,院子里的石灯笼和滴水崖又是纯日本式的,父亲说是和洋折中的建筑方式,可是在我看来,无异于一盘乱糟糟的大杂烩,不土不洋,鬼迷心窍。
父亲能随心所欲地瞎折腾,弄出这些不协调的景观来,让人从心里讨厌,还能到处显摆他的暴发户加土财主的低级趣味的所谓风格,正是因为依靠独家产品“金雀花”为他积攒了巨大的财富,看来这种点心也和父亲的思想理念一样,根本上就是不土不洋的和洋混合下的怪胎。
而正是由于这场大雪把窗外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茫茫之中,这才平息了这片和洋风格之争的战场,让它们静静地融为一片洁白……
和院子里的雪景一起,客厅里的大吊灯把屋里的一切反射在窗玻璃上,让我看得清清楚楚。
桥场警部巡视了众人一周后,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的视线通过镜子般的窗玻璃,正好和他的目光对在一起……而正是这时,他对着我微微笑了笑。
我想,对比起这几位县警本部派来的警官,我对那桩涉谷路口的案件甚至更熟悉些吧!在场的人中,我敢说除开桥场警部,起码我比另外八个人对这位“兰”知道得更清楚。因此,警部刚说到她“选择绑架目标所设定的条件”时,我已经早就想到是些什么了。
警部刚才的微笑像是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这一点。
最终打破客厅里的沉默的还是父亲。他说:
“我虽然对去年发生的那桩案件也十分有兴趣,但时间一久便淡忘了,那么你说,她对选定目标设定了什么条件?”
“在她所策划的绑架案件中,首要的一个条件是家里必须有小孩……但绝不是说,家里只要有小孩她便会下手,所以说这个条件属于最无关紧要的了。可是,在这个条件之上,她并不选择普通的家庭,而是瞄准了家庭关系复杂的孩子,这是个很必要的条件……”
父亲和母亲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叫苦。
“若要说这个条件的话,我想我们家倒是符合。许多人都知道,被绑架的光辉和我确实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俩是各带着一个孩子再婚的。”
看来警部对这个说法甚表同意,只见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说道:
“然而,在仙台市几十万市民中想找出一个绑匪预想中的目标十分困难,所以我看,她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条件……”
说到这里,警部突然停下了话头。不知是否他想拖延时间,其间他一连看了好几次手表。其实,刚才警部刚一进入客厅我就注意到他手上的这块表了,就凭表盖上的玻璃闪动出的厚重的光芒,我就断定这一定是块超高级的名牌手表了。
“那好,我就不怕难听,直说了吧。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们家必然符合这个条件……这位‘兰’所欲诈取的金钱并不是普通的金钱,而是特殊的金钱。”
“特殊的?这怎么说?”父亲问道。
“此人身上倒有几份侠肝义胆的气概,所欲索取的尽是些赃款。这句话听明白了吗?所谓赃款,也就是触犯法律得到的黑钱……”
“……”
“那好,我再问问你,这种黑钱你挣过吗?”
“没有,当然没挣过。”
父亲激动地摇着头。可是我明明能从他皱起的眉头上清楚地看出相反的答案。
真树一把甩开丈夫挽在肩膀上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道:“可是你……去年警察不是还查过……”
母亲的话脱口而出,父亲恼羞成怒地吆喝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多什么嘴!”
“可是,连报纸上还登过……”
“那是警察存心跟我过不去,查来查去不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后来警方还特意向我赔罪了不是?”
一看夫妻马上就吵起来了,警部连忙劝解道:“不就是那起什么……”
“都是报纸上的一条小消息惹的事,硬说我在参加名吃点心大奖赛时贿赂评委,全都是无中生有的消息。”
一听父亲这么说,警部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这则报道昨天我也看过,就算它是事实,我想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这位‘兰’就瞄上了你们家,应该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警部又接着说:“其实我到达这里后已经把报纸上一年之内的有关消息了解了个遍,目的就想知道仙台的这些资产家们围绕他们暴富的过程究竟都发生过哪些事情……”他就像为自己辩解似的插了一句后又十分肯定地补充道:
“我看只有这点事应该不会引起‘兰’的注意,她所瞄准的应当是更严重的不法金钱……也就是说,是通过犯罪手段来获取的伤天害理的金钱。”
“这种钱我从来就没挣过!”父亲已经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大声反驳道,“你是说,要是绑匪就是‘兰’的话,她一定是这么做的,对吧?不过这总归是个假设,不也存在其他人假借‘兰’的名义作案的可能性吗……假如是一个男人,他对去年发生的那桩案件特别感兴趣,自己策划了绑架案件后又把它嫁祸到‘兰’的身上,这种可能性不能说绝对没有吧?”
“说得对,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警部出人意料地老老实实承认了后,又问:
“你心里有什么猜疑到的人吗?你对这位‘其他人’是不是心里有数……”
“我看就有这种可疑的人。刚才警部也说过,‘家庭关系十分复杂’,我看我们正符合这个条件……”父亲的脸色马上变得严峻了起来,“我指的就是光辉的亲生父亲!那家伙倒是……”
“你胡说八道!”话还没说完,真树在一边气急败坏地喊叫起来,“盐田他凭什么要绑架自己的亲生儿子!”
“去年东京这桩绑架案刚发生不久,他不是还向我们提过想见见光辉吗?肯定是这家伙从电视上看到案子的报道后,知道被绑架的就是这么大的孩子,这才想到要打光辉的主意吧……”
“盐田再怎么傻也不会去想绑架自己的亲生儿子吧?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可是,我听说他刚被证券公司辞退不久,最近又频繁地打电话找你,不会是偷偷向你要求接济吧?”
“这事是谁告诉你的?我接过的几回都是骚扰的无声电话,就算电话是盐田打来的,他不说话你怎么能判定他想跟我要钱?”
“可是,一年以前不也是你说过,盐田对这桩发生在东京的绑架案表现出异常的热心,你甚至还怀疑他是不是绑匪集团里面的人呢,对吧?”
“我看对那桩绑架案表现得尤其关心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怎么就没看出来?”
母亲——不,真树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突然变成了冷冷的讥讽,说完还向我身上瞟了一眼。
“要说这位康美大小姐可不简单,连一般大人都不买的下流杂志她都敢买,我看她贪婪地收集刊登报道那起案件的各种杂志,然后藏起来偷偷阅读……就连那些无声电话,我也怀疑就是她打来的,她现在有口说不出话,就算打电话想说些什么,反正也说不出来。”
“你给我住嘴!”
父亲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骂出声来的同时狠狠地在真树的脸上甩了一个大耳光。真树一时被打愣了,只是毫无表情地瞪着父亲,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号啕大哭了起来。
桥场警部只是冷静地看着夫妻俩吵架的全过程,顶多劝上一句:“你们俩请都冷静一下。”
这时,他又说道:“刚才要是我说得再肯定点儿就好了。绑匪除了这位‘兰’以外,绝不可能是别人……你们看,这信封上的签名‘兰’这个字,她的笔迹很有特点,别人是模仿不来的。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位盐田作案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当然,你们家小姐也绝不可能作案。”
说完,警部又看了我一眼。这回我们的目光是在窗玻璃上相遇的。就连客厅里的样子——父亲和真树吵得不可开交的全过程,我也是从窗玻璃的反光里看见的,朦朦胧胧地就像虚幻的感觉。
真树的眉根挑得高高的,面目狰狞得像个母夜叉。可是映在玻璃窗上后,与窗外飞舞的雪花重叠在一起,看上去反而倒像戏台上的人物一样充满了美感,让人产生一种效果上的错觉。可是自从看见她的这副样子,我在心里就已暗暗下定决心,从此再也不会叫她一声母亲了……
“哦,刚才是我对不起,心里光惦记着光辉的事了,对绑匪的怒气一时无处发泄,头脑一热就动手打了你……说实话,光辉对我来说,也是心肝宝贝的孩子。”
父亲这样对真树道了歉。也许起码一半是看在警部和周围几名警官的面子上才这么说的吧?
“相反,这么一来事情就越来越清楚了,绑匪是想把去年那桩案件在仙台再现一次……记得去年案件发生时,被绑幼童的两位父母在等绑匪来电话时,也同样像这样吵得不可开交……”
话刚说了一半,警部又稍微停了停,换了话题说道:
“去年那起案子谜团就够多了,看来这一次要再多一个谜了。”
我估计他没说出口的半句话一定是:“为什么孩子的父母双亲总是到关键时刻互相推卸责任呢?”
县警本部来的船山警部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位东京警视厅的警部在唱独角戏,这时才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刚才你说再多一个谜,是指什么?”
也许是我过虑吧,总觉得他问的话显得很不高兴似的……
“我所说的谜就是,绑匪为什么要完全照搬去年那起充满谜团的案件?要说他们考虑不周吧,看来又不是如此……总之,从这点上来说,倒有点像是其他人作的案,又把它归罪于‘兰’身上似的。”
桥场警部边说边摇了下头,可是马上又完全否定了自己刚说完的话,接着说道:“不过,这桩案子肯定是‘兰’做的,绝对就是她。”
最后这句话警部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你看是不是这名绑匪‘兰’的自我表现欲太强,一定会向警方表示‘这起案又是我做的’?”
最后才来的那名年轻警官插嘴问了一句。
“这你可说对了。”警部像演戏似的大声答道,“这么做就是给警方,尤其是给我看的。刚才我也说过,这桩案件中还有一个未解之谜,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谜底了。去年她写给我的信中有豪言壮语,说是‘能在众目睽睽的环境中,让人不知不觉地把装有赎金的袋子取走’。其实她明明知道赎金交付地点周围有许多警察进行布控,许多眼睛都紧盯着装赎金的袋子,可是她偏偏要向我提出挑战,说是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装赎金的袋子取走。想让我看看她是怎样在我眼前变戏法,把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的。正因为这样,她才把这桩案子完全弄成与去年涉谷发生的案件一模一样……绑匪的心思一定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绑匪是为了向警方挑战才绑架走了光辉。为了跟你们打赌玩,竟然把一个孩子的生命拿来当儿戏,这种做法实在太过分了……”
父亲说着又摇了摇头,表示“简直难以置信”。
“我说的话不会听起来太乐观了吧?确实,我认为这桩案子在绑匪们看来,与其说是作案,倒不如说像在逗警方玩……正因为这样,我才敢断定她们要觉得逗够了就会把孩子平平安安地送回来,作为孩子的亲属,你们完全可以放心,请你们务必相信我的话……”
真树一听,打断警部的话说道:“警察说的话还能相信?说句难听的,去年的那起案子中,不是连你们也被绑匪耍得团团转,最后还是让她逃走了吗?康美放在自己房间里的那些报纸杂志上就是这么写的!”
话音刚落,她就已经后悔了,只见真树用双手扶住额头,低下了身子。隔着桌子,警部正用不满的眼光紧紧盯着她……真树像是被警部的眼光看得无处躲藏,才低头掩面不再说下去了。
“夫人,看来你是常到康美的房间偷偷学习吧?我想这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偶而为之,对吧?有意思的是,绑匪怎么会偏偏选中你们这个对去年发生的案件十分熟悉的家庭作为下手目标呢……”
警察故意说了句打趣的话,这让客厅里的紧张空气顿时缓和了许多。可是他紧紧盯着真树的目光依然冷峻,也许他心里已经十分讨厌真树了吧……这一点上他和我怀有同感,替我这个说不了话的人狠狠贬损了真树两句。
看来我的想象并没有错,警部从窗玻璃上注意到我的视线,不由得转过身来又对我轻轻露出一丝笑意。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警部的助手。看来我的猜测并没有错,过了一会儿警部找了个机会偷偷把我叫了出去,小声告诉我:“有件事别对别人说,我想麻烦你帮我干点事。”可是,还有些在他对我说这些话之前发生的事必须先讲清楚。
警部对大家说:“为了让大家相信我说的话,我先做个预言,大家看准不准。我清楚绑匪过会儿打电话来时将会怎么说……”
接着,他把一会儿绑匪要说的话,以及我们该如何回答,一一告诉了父亲……警部的话音刚落,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这简直是我十九岁生涯中所听到的最可怕的声音……仿佛就像一只金属的恐龙张着血盆大口躲在我的身后似的。这只恐龙在一口吞掉了我心爱的弟弟后,又蹑手蹑脚地朝我袭来了,我已经听见了在我身后的它断断续续的心脏跳动声……
可是绑匪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当父亲在警部的示意下刚拿起话筒,只听绑匪的声音说道:
“请孩子的母亲接电话。”
绑匪的声音不知为何倒让我感觉放心了不少。真树上前接过电话,用悲痛的语气说了几句通常作为母亲在这种场合都会说的话后,整个过程就完全按照绑匪的意图展开了。绑匪说道:
“那位警察就在你旁边,对吧?请警察出来跟我说几句……哦不,不用让他接了,反正我说的声音你们都能听得见。”
对方的话虽然粗鲁,但声音像在伤口上裹了块纱布似的,显得既温和又亲切。比起他的话来,反倒是真树哭哭啼啼的声音更让我感觉厌烦些。
有关这次电话以及下午四点对方第二次打来电话的内容,这里就不必详细记述了。绑匪两次打来的电话几乎都和警部所预料到的完全一致。而他们说的话也和去年他们绑架了圭太君后和孩子母亲通话的内容基本相同。去年绑匪与圭太的母亲的通话内容已经全部在报纸和杂志上登载过了,有些甚至在电视的新闻节目中也做了介绍……我还记得当时报道中还提过,绑匪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感觉很亲切,由此看来,也许这次打电话来的就是去年的同一个人吧,我的感觉起码是这样的。
电话刚打完,警部就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说道:
“看来这桩案件和去年发生的十分相像啊。连电话的声音都和我去年听到的相同……这种时候作为孩子的母亲也只能言听计从,毫无选择余地了,绑匪还是按照去年一样的说法,牢牢掌握了主动权。”
电话快挂断时话筒里传来了引擎声,同时,对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好,下午四时再联系,下回你们把电话打过来”都和去年发生的绑架案中的情况完全相同。
不但绑匪说的话相同,连打电话时绑匪让光辉说出来的几句话也几乎和去年圭太与母亲的通话内容一模一样。先是真树关切地问儿子“没事”,光辉也一模一样地回答“没事”。
“不过,和去年的案件比起来,光辉的声音要沉着得多。去年圭太君在接电话时以为母亲被绑架了,说话时都快急哭了。”
警部又接着说道:“也许绑匪已经交代过孩子,只准他们照母亲说的一模一样的话来回答吧。”
真树听了往前探了探身子,像是想反驳一句什么,但警部根本没看在眼里,只顾自己说下去:
“还有些地方与去年不同。去年案件发生时绑匪最后说的那句‘四点再联系,下回你们把电话打过来’,声音明显要小得多,几乎让人听不清楚,还有,最后电话里听见的嗓音完全听不出是什么声音,可是这回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是汽车开动的声音。看来他们一定是把车子停在停车场或者路边打来的电话。现在光辉君一定还在车里。这点倒是与去年相同。另外……”
警部摆出一副罗丹的雕塑“思考者”那样的姿势,依然还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完这些话后,扭头和追踪来电位置的本地警官小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又对我们说道:
“绑匪用手机进行联系,以及用车子到处转移,以便让我们无法摸清来电的具体位置,这也和去年那桩案子完全相同。也许现在起到四点钟再次和我们联系之前,对方正从刚才打电话的地点离开,转移到另一个地点去吧。刚才他们打电话用的手机号码是零九六二三……”
他说完对方的手机号码后又问:“这部手机一定是谁丢失的吧?因为去年的案件中绑匪就是用被害人亲属丢失的手机和孩子家里联系。”
说完,他环顾了众人一周。不,尚未等他环顾完一周,已经有人回答了。
“这部手机是我丢失的。昨天夜里喝醉了回家,直到今天早晨才发现丢了……以为是忘在小酒馆里了……”
答话的原来是父亲的秘书。
“看样子无论什么细节都得和去年一样了啊……”
警部哭笑不得地说道。自从下午四点给绑匪打去电话,听到绑匪所说的话,他又接连苦笑了好几回。
第二次与绑匪的通话也基本上重复了去年案发当天下午四点的通话内容。在此我就不赘述了。更有意思的是四点以前警部和我所说的话……记得那是三点半左右,我离开客厅正想回二楼自己的房间去,警部发现后,也和刚才一样若无其事地跟在后头走到了走廊上。
不过,他当时并不是找我来的,而是和那位最后到来的县警本部的警官说了些话……有些秘密的话要说。
我回到房间后,只把门开了个一两厘米的缝隙,从缝隙里能看见楼下大厅里的样子。
这座欧洲宫殿般的弧形楼梯上铺着一层镶着金银丝线的红色中国地毯……选择这种华而不实的装饰品的正是我那位喜欢炫耀自己拥有的巨额资产的父亲。
大厅里整整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画,这些都是不懂艺术的父亲光凭价钱贵就买回来的。墙上映照出两个被灯光拉长了的影子。两个影子紧挨在一起,是由于警部和那位年轻警官为了不让客厅里的人听见而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
我看不见两个人的身子,但玄关大厅里空荡荡的无遮无挡,所以我躲在房间里仍然隐隐约约地能听见他们说话。
“也就是说,他除开贿赂评委来获得大奖这件丑事之外,并没有听说他有违法资金来往的事情,对吧?”
“是的。与他公司有关的人以及税务师等等我全都打听过了,没抓到他任何把柄……说是自己很能赚钱,存下不少资产什么,其实都是他自己胡乱吹出来的。此人性格非常死板,看样子不像是能私藏大量赃款的那种人……”
他们的话虽然很难听清,但我把耳朵贴近门缝还是能听见,用不着偷偷凑近他们身边去听。
只听警部说,自己有要事要离开一会儿,让那位年轻警官在那儿等着,便只身上了楼梯。我蹑手蹑脚地轻轻关好门,回到床上坐下了。
门外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接着,有人经过走廊,走到了我房间的门前。
门咚咚地敲响了几声,我悄悄凑近门边看了看,并没有马上开门……我屏住呼吸等着下一次敲门声,当敲门声又响起来的瞬间,我打开了门。
敲门的手突然敲了个空,警部一下子没站稳,往前趔趄了一小步才站住,不自然地举着手站在门边冲我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压低嗓门小声对我说道:
“我能进来一会儿吗?有些事情想问问康美小姐。”
其后的二十分钟……整整二十分钟我都是在和警部的一问一答之中度过的。警部问我,而我只能用笔在本子上写作为回答。说是问我点事情,其实和讯问差不了多少。
“我刚才提过‘赃款’的事,你还记得吧?你父亲是不是真在什么地方藏匿了这种来路不正的钱呢?关于这件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接着在本子上写下了:“父亲只是钱多闹的,显得不安分而已,并没有存过什么来路不正的赃款。”
“钱多闹的?这句话还说得挺巧妙。”
警部微微笑了笑,我一看警部明白了我的意思,也高兴地点了点头。
无论是家具、摆设、真树的那些服装,甚至还有她完全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那张脸……这些无不是因为父亲的钱闹出来的,对于父亲来说,他也体会到了炫富的快乐,并不想把钱攒在哪儿或者偷偷藏匿在哪儿。
“你父亲的钱不存在来路不正的问题,这一点毫无疑问,我相信康美小姐说的话。可是这样一来就不好解释了……这位‘兰’为什么偏偏瞄上了你们家呢?这个问题康美小姐怎么看?”
“她们绑架光辉也许不是真想要我们的钱吧?”
“这话也有道理。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兰想制造一桩和去年完全一模一样的案子,这话不正是警部你自己说的吗?那么就像那位圭太一样,绑架他只是为了做幌子,这难道不可能吗?”
“就连幌子的‘幌’这么难写的字你都会……是啊,写字不但是你将来的谋生工具,也是你一辈子的生活工具啊。”
警部佩服地说了一句,又扭头环视了一遍我的满满堆放着各种各样书籍的房间,指着我写的最后一行字说道:
“其实我的想法与你不谋而合,看来这桩绑架案件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大的案件,真正的被害人连自己实际上被绑架了也许都不知道呢。你觉得你们家或者周围的人有谁可能要成为那位真正要被绑架的人?”
“有哇,有一个。”我毫不犹豫地这样写道。因为自从刚才在客厅时起,我一直就在思索这个问题。
“到底是谁?”
“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我用食指冲自己的胸口比画了一下。
“你是说,康美小姐你自己?”
“正是。我一直都处于被绑架中,就在这个家,这个房间里。准确地说,从父亲……从三年前父亲与真树结婚起就被绑架了,我一直拼命在寻找从这个牢狱中逃脱的办法。不过,逃脱的路只有一条。”
“……什么路?”
“把自己的身体作为牢狱,逃进来后再把锁锁上。”
警部大惑不解地默默看着我。
“我说自己已经被绑架了,是因为绑架了我的既不是父亲,也不是真树,而绑匪正是我自己。我自己把自己绑架了。”
我一口气写下了这些字。“你的字写得可真叫快。”警部感叹地夸奖了一句,“你写的字几乎赶得上我说话的速度了。”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警部。
“你怎么啦?”他问。
我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我只是在笑。”
警部满脸惊讶地凑近我摊在桌上的本子看了看。似乎对我面无表情地写下的这句话大惑不解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把这个字一连写了几十遍,然后又写道,“这就是我的笑声。”
警部陪着我在纸上写下的笑声也自然地笑了笑,既不像其他大人似的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也没有做作地大笑,自从刚才在客厅时我见过他的笑开始,我就对他微微撅起嘴唇露出的冷冷的不怀好意的笑容十分喜欢……
接着,我又写下一句:“真对不起,这只是开个玩笑,与案件并无关系。”
“不、不……噢,既然你对真正被绑架的被害人心中无数,那就算了,可是,你看周围有谁可能拥有来路不正的钱财?对此有何察觉吗?”
“有,有个人。这回可是真的。”
“谁?”
“真树。也就是光辉的母亲。”
警部并未露出吃惊的样子。相反,他赞同地点了点头。看来他早就有同样的想法。
“有什么证据吗?”
“此人现在拥有近三亿财产,全都是用非法手段盗取来的。”
“从谁那里盗取来的……”
“从父亲手里。因为父亲的财产将来由我继承,也可以说是从我手里盗取来的。”
“……”
“前年,也就是她嫁进来的第二年,父亲患上一场大病,几乎就活不成了。当时她夜以继日地侍奉在床前,把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很快便讨得了父亲的欢心,结果把这个家的整座楼的房产都变更到她的名下,然后她又用父亲的钱为自己购买了公司的大量股权。”
“可是她这么做,从手段上来说并不算违法吧?”
警部的言外之意也许是说,如果这样的话,“兰”是没理由要瞄上她的钱的。于是我摇了摇头,又在本子上写道:
“虽然说不上违法,但她的这种钱财是带着罪孽的不道德的钱,当年她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爱情,完全就是冲着父亲的财产才和他结婚的。我们家的所有亲戚,以及公司里的人全都心知肚明,这件事已经传得尽人皆知,我想,兰稍加打听就能知道她的底细。”
警部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头,考虑了五六秒后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兰的真正意图是胁迫真树付出这笔赎金?之所以绑架光辉君,是想从他母亲手里把这笔来路不正的钱夺走,是这样吧?”
我点了点头。但警部摇着头说:
“可是,真树她手头并没有多少现金啊。虽然我还不知道兰最后会提出索要多少赎金,但如果这样的话,最终这笔钱还得由你父亲替她出,对吧?这么做不是让你父亲和你白白遭受双重损失吗?兰瞄上的并不是这种钱。如果真树真是这种贪得无厌的女人的话,我倒觉得更为可能的是,这起绑架甚至可能完全就是真树自己导演的一场无中生有的闹剧。她把你们家的房产和股权弄到手后还贪心不足,企图利用自己的孩子设下骗局,把你父亲的所有财产剥夺干净,然后再把这件事嫁祸到兰的身上,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可要是这样的话,那个签名又该如何解释?”
我写完后,又用手指了指警部上衣的胸口,他的上衣口袋里正放着兰寄来的那个信封。警部一听,马上掏出信封,对着上面签名的“兰”字仔细端详了起来。
“你说得对,既然有兰的签名,那就说明除了她,这起案子绝不可能是别人干的。”
警部喃喃地念叨着,然后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
“时间所剩不多,我们还得抓紧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觉得你或许知道,所以才来问你……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想知道,光辉君是个聪明孩子吧?”
我点了点头,又咧了咧嘴,表示“非常聪明”。
“那么,他一定知道‘绑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吧?”
“是的,我平常就总是提醒他,‘千万别跟陌生人走’。这些话他已经听说多了。”
“可是,他被人拐走了怎么也不知道害怕?还敢老老实实地坐上别人的车走,刚才打电话来时还显得一点儿没事的样子,我一直在思考其中的原因,可就是想不明白。难道绑匪的花言巧语真把光辉君给骗住了吗……或者是说,坐在光辉君旁边的人根本就不是你们所谓的陌生人?”
说完话后,警部一直牢牢地盯住了我的眼睛,目光中的意思也许是觉得我至今还有所隐瞒。我默默地回视了他几秒,这才缓缓摇了摇头,在本子上写下这些话:
“说起来话长,怕是今天来不及对你说,我想,光辉会不会正和他亲生的父亲在一起,这件事极有可能……就像去年的那起案件。”
其实,真树至今为止每月总要去一回东京,总有一个星期左右不在家。她不在时每天总是由我打出租车到幼儿园接送光辉。只要下午把他接回家半路上经过车站时,他总是会用手指戳戳我的脸,这是他表示想玩电子游戏机的意思。于是我们就会下车找一家游戏厅玩上一小时,再随便买块汉堡包或者冰激凌吃完了回去。
上个星期也是如此。我们正在游戏厅里玩得起劲的时候,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凑了过来,对我们说:
“要不我跟你们一起玩会儿行吗?”
当时我们俩玩的是两姐弟想办法从鬼屋里逃离的游戏,游戏中总会出现一位中年侦探,在关键时刻出手把我们救出来……这位中年人正好是瞄准游戏里的侦探出现的时机开口问我们的。其实我和光辉倒是确实挺像游戏中那两位姐弟,这个个子高高、长着一副黑塔似的身躯的中年人也正和游戏中的人物十分相似。
这位陌生人看起来五大三粗,手脚却并不笨,在他的操控下,游戏中那位弱不禁风的侦探突然获得了新的力量一般,三下五除二就把怪兽和魔鬼纷纷打翻在地,很快就把我们姐弟俩从魔窟中救了出来。不但如此,他还不厌其烦地把各种游戏秘籍教会了我们……到我们玩完游戏时,他和我们的关系已经混得很熟了。
这位中年人还告诉我,因为家庭变故,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自己的孩子了。这个玩游戏的小男孩长得真像自己的孩子啊。以后有空的话,咱们三人还一起玩吧。
然后,他又领着我们到附近的餐厅请我们饱饱地吃了顿冰激凌才离开。接着,星期三我们按照约定又到那家游戏厅和那位中年人见了面,一起玩了个尽兴。当然,我们俩并不是图他的冰激凌,而是觉得他的身上有着一股讨人喜欢的气息,和他一起玩感到十分愉快。
“这个叔叔不会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吧……以前我偷偷见过母亲藏在抽屉里的照片,看起来和照片上的人真像。”
和中年人分别后,光辉曾这样对我说。我也觉得这种事并非不可能,于是下回见面时,我在玩游戏时看准时机,用笔写下了这件事问过他。可是中年人摇了摇头,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
“我的孩子可差得远,没他这么可爱。”
既然他这么说,我也就不以为意了。于是我又恳求他,为了不让光辉伤心,请他继续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光辉,因为我也希望能在光辉心里留下一个梦想。那位中年人很痛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同意仍旧扮演一个完美父亲的角色。后来的星期五我们又见过一面。
“也就是说,你们和那位中年人一共见过三次,对吧?”
桥场警部耐心地读完我在日记本上所写下的认识这名男子的经过,然后又向我确认了一次。
“不过,算不上今天,光辉可是和他第四回在一起了吧?我想,他以为就是自己的父亲,所以才没感觉害怕。”
警部看过我写的字后又点了点头,说道:
“有些不负责任的杂志专爱刊登这些东西,我想康美小姐一定也已经知道,这个情节又和去年那桩案子十分相像啊!”
我当然只能点了点头。
“那个人长得什么样?”
我连忙从桌子上找出一本平常写生的本子,从里面抽出几张素描画递给了警部。这是我替光辉画的几张肖像画。
……警部一看,脸色就变了。
我用目光向他示意:“这人你认识吧?”要是认识的话,一定是出自去年那起案件的犯罪团伙之中了。
“去年正要在涉谷路口向绑匪交付赎金之前,曾经来过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不停地在路口附近徘徊,这个细节你也听说过吧……其实圭太君的亲生母亲并非是那位小川香奈子,这你知道吧,圭太真正的亲生母亲是牙科医生山路结婚前的女友,我们把她简称为M的那个女人。她后来又交了个新的男朋友,就是刚才说的那位黑衣男子,本来M是打算跟这位新男友结婚后再把圭太君要回来自己带……于是她便找到将彦和香奈子,向他们要求说:‘这个人答应做圭太的父亲,请把圭太还给我。’可是没想到香奈子和将彦离了婚,M又扔下这位新男友自己和山路结了婚……兰把这些情况调查清楚后又找到这位黑衣男子,让他在那桩绑架案中扮演了这个角色。事情过后我们也到处寻找那名男子,可是他从此完全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了……没想到一年之后他又出现在仙台,看来扮演的又是和去年一样的角色。一年前我在涉谷路口见到他时,还真以为他是圭太的亲生父亲呢。这次发生的绑架案中没想到他又在冒充光辉的亲生父亲了。康美小姐,你不是也怀疑过他就是光辉的亲生父亲吗?这位陌生男子在这里重新露面,其实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转移警方的视线,把警方的注意力从真正的绑架案身上引开。这也是兰的一贯手法。看来我可以基本断定,光辉君被绑架的案子后面一定又有另一起更大的案子正在策划之中……看来兰的手下还有不少同伙,他们分工合作,各自在案件中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们虽然掌握这些情况,但对这些同伙的人数和来头全都不太清楚。兰这个人十分狡猾,做事非常细心,我们至今不但摸不清兰的底细,就连这些同伙的底细也很难摸清。去年那起绑架案发生后,我们后来感觉山路家隔壁住着的一对夫妇形迹十分可疑,可是最后查来查去又找不到他们参与犯罪的任何证据,后来也只好还让他们继续逍遥法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警部从那个中年男子身上打开了话匣子,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不过,这些话全都是四点钟给绑匪打完电话后才说的。
当时他正想说这名可疑男子的事情时,他突然看了看表,对我说到:
“只差五分钟就到四点了,这件事过会儿再说吧。我们一起回客厅里去吧。我希望康美小姐能自始至终参与我们这次的案件,然后一一把过程像写日记一样地记下来,我看你写文章还是挺拿手的啊。”
他边说,边朝我这间到处堆满书籍的房间打量了一眼,最后又快言快语地加了一句:“请你马上就下楼去吧。”说完,他便径自离开了房间到客厅里去了。
四点钟的电话打完以后,他才又告诉我,他是希望我充分利用对家里的情况熟悉的优势,好好把这起案件完整地记录下来,以供将来研究。
他说:“你要尽量详细地把我们俩在你房间里的谈话过程记录下来,因为我特别想知道你对我所说过的每句话是如何体会的。”
虽然警部这么说,可是连他自己也认为四点钟那回真树给绑匪打电话的过程其实并没有一一记录下的必要,因为对方所说的话与去年那桩案子中几乎分毫不差……
比如,电话中对方提出:“我们一分钱也不想要你的。”然后又改口说:“要是你们主动要付赎金的话,金额多少由你们来定吧。”——这些话在去年的案子中绑匪就说过。
“桥场警部就在你旁边吧?”——这句话也似曾相识。
还有,“等孩子睡着后我会拍张照用短信发给你”——这句话也有过。然后,对方果然按照约定,挂上电话后不久,就给真树的手机上发来一张光辉趴在沙发上睡着了的照片,照片上孩子睡得正香,看起来跟死了一样……母亲见到照片后,歇斯底里地哭叫,弄得人心惶惶。——这些情节众人还记忆犹新。
就连电话里最后那句话也完全相同:“那好,晚上七点你再给我来电话吧。”说完对方便挂上电话。然后,亲属们见到那张照片后引起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七点,其间的两个半小时客厅里总是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这些场景警部已经第二次体验过了。
为了救出孩子,警方考虑过几种方案,但都因为担心打草惊蛇,加上案情无处入手,最后也只能被动地等待下一步消息再作打算——这让警方投鼠忌器的困境,警部早在去年便体会到了。
无论如何,事情发展的方向,去年的案子和这桩绑架案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正是由于案情与去年完全相同,才让警方依然无法采取行动……至少说来,令桥场警部因此而进退维谷,一筹莫展。
在我看来事情就是这样。
“既然刚才绑匪所说的话和圭太案件中一模一样,想必七点钟再打电话时提到的内容也和去年差不多吧?”
四点的通话结束后,警部就已经料到了下次电话的内容。接着,他向众人说明了去年他在处理发生在东京的绑架案时,绑匪所提出过的那些要求。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道:
“在去年的那起案子中,被害人亲属的工厂里一名员工成了绑匪集团中的成员,混在家中随时监视着警方的动向,把这边的消息通报给同伙……之所以那桩案子中绑匪处处占得先机,主要是这个原因。我这才担心这次的案子中是否有人又打入到我们中间来了。”
说着,他环视了众人一遍。
这时,我坐在客厅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正要掏出画笔把围坐在电话机旁众人的样子用素描的方式勾画出来,可是又停住了手。
作为警部来说,我感觉这个问题问得实在不算高明……看来警部的脑子已经不灵了,难道正是因为已经完全预测到了将来案情的进展,引起了他心头的不安,焦虑之下一不小心嘴里漏出了这句愚蠢的话?
因为事情非常简单,这个屋里可能打进“我们中间”的人,而且身份又相当于员工的只有一位,那就是我们家的帮佣里见。
如果里见值得怀疑的话,倒不如什么也不说,暗中观察她的行动,岂不是更好吗?
看来警部已经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揪出一个绑匪来……我真是这么想的,但也许只能算是不周到的想法,警部另有高招也说不定。
警部往众人脸上巡视了一番后,又把眼光停在门边站着的里见身上。看来里见也已经领会到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只见她低垂下眼睛,就像保护自己一样,用手把开襟毛衫的下摆紧紧捏在一起。
“刚才有些问题就想问你。”
警部的话音刚落,真树抢先回答:“我敢保证里见绝不会有问题。她是我从一个朋友家硬拉过来的,家庭出身和个人经历完全一清二白,绝不可能在绑架光辉的过程中充当帮凶。”
说着,真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里见的身边说:“有什么问题让我替她回答,先让里见回到厨房干活去吧。下回再打电话之前还得把大家的饭食准备出来,就让她先去做饭吧。”她拦住了警部,三言两语就把里见打发走了。
待里见离开后,警部对真树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本来只想问她一个问题,她是什么家庭出身,父母是干什么的,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话怎么说?”
“是否是出身于富裕家庭的小姐,出于何种原因到这里来了?比如说,政治家的——对了,私生子什么的。”
真树一听,不由得张口笑了出来。
“你是说,正因为去年东京发生的绑架案中,暗中传递消息的青年员工实际上是长野县议会议长的儿子,你才怀疑上她?可是让人遗憾的是,里见的亲生父亲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绝不可能被目标选择十分明确的兰所看上,她根本没有任何家庭背景,这一点你们尽可以放心。”
真树据理力争,说出的话有条有理,几乎和接到绑匪电话后惊慌失措的她判若两人。
“我还要告诉你,警部先生,虽说这起案子的情节和去年那起一模一样,但无端怀疑上这个姑娘总是过火了些吧?把你们警方弄得晕头转向这正是绑匪们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实在担心,这桩案子表面上和去年的一样,实则暗地里正潜藏着令人可怕的巨大阴谋,你们可别被他们的障眼法蒙蔽了眼睛。”
她又掏出手机看了看绑匪用短信发来的照片。
“照片的光辉怎么看都跟死了一样。”
说完后,这才感觉到后怕,真树全身颤抖了起来。她在与绑匪通电话时也总是被吓成这样。然而,在我看来,她的动作中难免没有做作的表演成分。
“依我看,跟去年完全相同的就是警方被绑匪的诡计弄得晕头转向!”
真树虽然嘴里抱怨着,但比谁都盼望案情的进展和去年的案件一样,因此老是模仿去年圭太的母亲与绑匪的一问一答。真树平时经常闯进我的房间乱找乱翻,不但是那些杂志和报纸上剪下的报道,甚至就连我的记事本她也偷偷拿去看,因此,对于去年那起案子的经过,她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想,一定是这样。不知无意中还是故意模仿成这样,她和绑匪通话时所说的话简直和圭太的母亲一模一样。
桥场警部看来也已注意到了这点。
“那好,我知道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后又说道,“我看孩子的母亲果然对案情的经过十分清楚啊。”
这句话显然带有讥讽的味道。说完后他又马上转身对本地的警察说道:
“有几个方面我想向案件指挥部确认一下。”
真树正想再辩解些什么,但警部背对着她,就像根本没看见似的。
可是我总感觉警方的行动有些缓慢。
对方四点的电话打来时,县警本部内已经设立了案件特别搜查指挥部,着手对从幼儿园接走孩子的那辆白色车子,以及附近出现过的可疑人物进行调查。派来我家的几名警官也不时地与指挥部联系,报告绑匪的动向并接受各种指示。
不过,从当地警官的反应来看,他们显然对桥场警部这个外来分子混在其中甚为抵触……显然尽量不去理他,但对于熟知去年案情经过的桥场警部所说的话,又觉得十分重要,此外,他们也已经意识到,既然这回的案件完全重蹈去年的旧辙,那么警视厅肯定要加派大量人手前来增援,自己就更会被排挤开了。
“首先一批五名在泽野警部补率领下将于晚上八点抵达仙台车站。要是七点过后绑匪不再和我们联系的话,上面想让警部到案件指挥部去一趟……”
走廊上传来当地警官用不满的语气对桥场警部所说的话。看来他们都已经意识到,既然案情完全重蹈去年的覆辙,当地县警只能靠边站,让警视厅来的人唱主角了……因此,当地警察个个显得如此消极,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看来我以为警部的脑子已经不灵的感觉完全是个误解。
真树离开客厅后,警部朝我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于是我便离开客厅,到二楼房间去了。因为我感觉,警部对我微笑,是在催促我,“刚才约好的事情还不赶紧去做”?
时间还不到五点,因此我坐在桌子前,专心致意地开始记笔记(说是笔记,其实是让警部看的破案记录)。过了十五分钟,我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于是便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因为我察觉到当我离开客厅后,警部紧随着真树朝一层的紧里头走去了……刚才警部虽然转过身去没理真树,可实际上他还在用自己的后背拼命探寻“被害人母亲”的样子……这一点早就被我看穿了。
我走到一楼走廊中间时,正好碰上那位年轻警官正在打哈欠。他见到我突然出现露出十分惊慌的样子,急忙掏出手机,装出正向案件指挥部汇报工作的样子……我从他面前走过,穿过后院径直朝最里头的那间房子走去。因为我已猜到警部正和真树在那间暖房里说着话……刚才我离开自己房间时,朝窗外看了一眼,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恰好能看见这间用玻璃建造的小房子里亮着灯,里头还能看见黑糊糊的人影在闪动。
在走近暖房的门口后,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再往前几步就是个从走廊方向看不见的死角,那里有条窄窄的台阶可以通往地下室,隐约能听见说话声从那里传来。
我们家所住的这座楼房面积十分大,是由一座昭和初年盖起的旧洋房经过大规模改造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可是紧挨着后院的这部分建筑还按原来的样子保留着……通往地下的台阶也还是用砖块砌成的,每当我踏上这座台阶,就会产生重回历史教科书里去的感觉。
我从小就对这座楼房没什么兴趣,除了自己的房间、客厅、饭厅以及后院里的这间暖房外,我对其他的地方一无所知……就连这条砖砌成的台阶,以前我最多也只往下走过三级。总觉得台阶尽头的那扇已经腐朽了的小门像在拒绝我进去一样。现在,就是从死角处的台阶那里传来了说话声……
“我想,你经常翻查康美小姐的房间,一定是在调查她说不出话来的原因吧?”
地下室里传来警部的说话声,接着又听见有人正从台阶往上走的脚步声。我赶紧转过身子,一溜小跑着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觉得自己在偷听别人的话感到十分羞愧,于是又拿起了笔,开始从这份笔记的第三页上写了起来。
虽然感觉不该,但从心里说我又感觉有些后悔,真希望刚才能接着往下偷听。可是我很快便发现,其实这种后悔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不到五分钟,警部又到我房间来了。他开门见山地说:“刚才我向你母亲打听了不少康美小姐的事,不过有件事情她也不清楚,因此还得直接来问你本人。要是你不想回答的话,只要摇摇头就行了。”
然后他就问道:“平常你心里老在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听说,医生也说过,要能找出原因的话,你的病情就能大大减轻了……”
“黑暗。”
我犹豫了许久后,终于在本子上写下了这两个字。另外,我已做好了打算,无论他再问我任何问题,我也不想再回答。当他一连问了我几遍“黑暗,指的是什么黑暗”后,见我不肯回答,他又这样问道:
“是指地下室保险柜里的黑暗吗?”
我仍是默默地没有回答。我在心里一直努力阻止自己想到保险柜这件事来……此刻见他提到这句话,我的身体里就像发生了地震似的,嘴唇、手和肩膀全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我剧烈地摇着头……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什么都不愿多想。
警部察觉到我的变化,伸出手来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说道:
“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再接着往下问……不过,你总该告诉我,既然刚才你提到自己‘像是被囚禁在牢笼中’,那么我想,小时候你一定有过被关进窄小黑暗的场所的经历吧?从此很容易让你联想到父亲把大笔的金钱偷偷隐藏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对吧……因为我依然还在怀疑你父亲,因此刚才我问过你母亲:‘你们家总有个保险柜吧?’她告诉我就在地下室,于是我让她领我到那里看了看。”
警部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遗憾的是,保险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看来我的猜想落了空……不过,地下室里除了一个锈迹斑斑的旧保险柜,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样子多少年都没人去过那个地方,听你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保险柜内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据此判断,不久前那里应该存放过什么东西。依稀还能看出像是并排码放过许多成捆的钞票留下的长方形的痕迹……”
我身体的震颤已经停止了。案情的进展和警部刚才的话,让我的心情又缓和了不少。
我记起了那回保险柜里的黑暗。
把我的心紧紧禁锢住的正是那保险柜里的黑暗……那个保险柜里曾经满满地装过许多钞票。记得小时候的一天,我误打误撞地摸进了地下室,看见了那个比我幼小的身子还大几倍的保险柜。我好奇地拉了一下门,保险柜竟然没有上锁,柜门打开后我不禁惊呆了,里面满满当当地摆着成堆就像施工时见过的砖块似的钞票,足足码了有半面墙那么高。也许这让幼小的我有了强烈的好奇心……之所以说是“也许”,是我已经记得不很清楚了。当时传来地下室的铁门突然“砰”的一下被紧紧关上的声音,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除了黑暗外什么也没有,完全漆黑的黑暗。
不记得我到底在保险柜里被关了多久,也不记得是谁把我从那里救出来的,因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过这件事情。父亲对我说过一句“把这件事忘了吧”,从此就再也闭口不谈这件事了……幼小的我从此恪守了父亲的吩咐,时刻告诫自己忘掉这次经历。不久,我便像一名特殊记忆丧失症患者一样,从脑子里把这件事的记忆完全清除掉了。虽然以后我身处黑暗中不再害怕,可是与此同时我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仿佛就像那天被关在黑暗中时,把自己一生的声音全喊完了。
稍长大些后,我甚至觉得是否因为我无意之中发现了父亲用不正当手段积攒下的巨额资金后,父亲为了能让我永远保守秘密,避免我把这件事情传出去,私下请了位恶魔般的医生,对我的嗓子动了手术,让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总之,直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把那天发生的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当我在时隔十多年后突然想起当时的那片黑暗时,不由得像地震似的全身发抖,多亏警部刚才说过的话又让我恢复了平静……
“那好,不提黑暗的事情也罢。”
警部对我这样说道。看来,他见到我不再紧张也放下心来。他又问我:“还是说说刚才钱的事情吧。据我推测,你父亲还是可能偷偷把钱藏在家里哪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了,对此你也知道些什么吧?”
“可是,兰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情的呢?难道她瞄上了我们家,就是因为兰得知了父亲隐藏着一大笔钱吗?”我在本子上写道。
“我想,她一定对你父亲周围的人进行过周密的调查,在去年那个案子中,她就派人接近过那位县议会议长身边的人……”
说了一半,警部突然又停住了话,改口说道:“不,我想她还在继续进行调查也说不准。”
“为什么这么说?”
“去年那起绑架圭太的案件中,一开始绑匪对赎金的金额说得比较含糊,后来直到马上就要交付赎金的前一刻,才提出了极大的数额。那是因为他们拿不准那位牙医到底能有多少钱,才进行了试探。后来敲诈那位县议会议长时也是这样,先是小心翼翼地进行试探,后来才提出了巨额的要求。这回可终于明白了……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很难掌握是否藏有黑钱和违法所得的证据,绑匪才在交涉过程中通过试探观察对方的反应来作出判断,一定是这样。看来这次他们极可能又会提出一个令人吃惊的数额来勒索你们。”
警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又说:“总之,我们还是看看七点钟打电话时怎么说吧。”
接着,他又问道:“康美小姐,你究竟是怎么看的?你母亲到底知不知道你们家里隐藏着大量来路不正的现金……刚才她见到地下室保险柜里装过钞票的痕迹,当时她只是露出不敢相信的样子摇了摇头。”
“不知道。难道警部也在怀疑她吗?”
“你是说,我怀疑她是不是绑匪?”
他见我点了点头后,自己也重重点了点头。说道:“那是当然。不仅如此,我甚至还怀疑过她是不是就是那个‘兰’呢。”
“难道真是她?!”我在心里暗暗叫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十分讨厌真树。虽然今天她在情急之下吐露了真心话,但我早就感觉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也就因为她是光辉的母亲,我才勉强接受了她……
“真树根本不可能就是那个‘兰’!”
我猛地摇了摇头,把这句话的意思明白无误地告诉了警部。
警部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其实不仅是真树,就连那位里见也十分可疑。另外,康美小姐也……”
警部盯住了我。我只是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
“你就是那个‘兰’的可能性也很大,据那位去年的绑架案中被骗当了同伙的青年供认……”
我打断了他的话,用笔飞快地写道:
“你是说那位川田?真名叫做沼田的那个人?”
“既然你对案件过程这么熟悉,那就更让人怀疑你就是‘兰’……你在前年的六月到八月之间,每到周末都以上补习学校为名到东京去,对吧?这可是从真树那里听来的……”
我只能不住地摇头,接连好几次……嘴角上还挂着微笑。我早已看出警部所说的并非真心话。每当他提到“真树”时声音里总要带着几分轻蔑……这很容易就能听出来。我发现警部实际上也很讨厌她,这让我对警部产生了不少好感。
虽然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但头脑敏锐的警部马上便领会到了。知道我在许多问题上都在怀疑真树,甚至连我因为跟踪她,一直跟到东京去的事也知道……
“刚才的话你就当成笑话听吧,因为你们三个都绝不可能是那个‘兰’。不过,这位‘兰’的长相实在不好捉摸,连年龄大小都不知道。她既能化妆成任何人,任何人也都能假扮成她……没办法,我只能对你们大家全表示怀疑。”
“兰应当是极出色的女性,要比她们都出色得多……比我也更聪明。那些人脑子聪明得和警部先生可有一比。”我又写道。
“不,正好相反,至今为止还是她占了上风。不过,要说是比谁智力更强的话,这起案子里能压过她的,更令人生畏的对手倒是有一位。”
我惊讶得看了警部一眼。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那就是你,康美小姐。我看你比她还要聪明得多。我想你早就对这次案子的真相了然于胸了吧?而且还深藏不露,等着在一边看热闹,对吧?”
我又看了警部一眼后写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真相呢?这纷繁复杂的案件中唯一能知道真相的不就只有绑匪吗?这么说,你是怀疑这桩案子全是由我一手策划的,所以才让我帮你把破案过程记录下来……”
警部把我写字的本子拿在手里,翻看了一小会儿后说道:
“你做的记录十分符合我的要求。看来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以后还照这样记录下去吧……一旦案子取得进展,光辉君平安回到你们家后,我就要离开仙台回东京去了,希望你能一直把案件过程记录完毕,再把这些给我寄到东京来。”
说完,警部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过名片后放在桌上。
“能替我办到吗?”他又问道。
“嗯。行啊。”我就像对自己的恋人撒娇一般晃了晃脑袋回答。可是心里却对名片上“桥场有一”这个名字暗暗吃惊……准确地说,我注意到的不是他的姓,而是“有一”这个名。虽然记得不是太清楚,但我觉得警部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也只有这个名字能与警察的形象般配。
警部把本子还给了我,又朝房间里四处张望了,他走近书柜,随手抽出一本文集在手里翻了翻,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看来,这位‘兰’还真是个喜欢文学的少女啊。”
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紧紧盯在我脸上。
——看来,一切真相你全知道啊……
我总觉得他目光里的意思是这样。微微倾斜的目光,让警部脸上露出些许忧伤,也许因为过度的劳累,他的面容已经憔悴不堪。但我感觉这副样子看起来比起他的笑容更像是个警部的样子。我用同样阴沉而斜视的目光回看着他。
——知道事情真相的不正是你警部吗?
也许,我目光中的这句话他也完全领会到了吧。
“快到七点的时候,你也到客厅里来吧。”
警部又看了一眼手表这样说道。说完后他便离开了我的房间。临出门他又回头往书架上看了一眼。虽然他的眼神中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看来警部还是知道一切真相。至少他已经知道我父亲把那些巨款藏在了哪儿。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也知道。
因为我并不是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桩案件要安排得与去年那件事一模一样。不过,只有一件事的真相我非常清楚——父亲的那些赃款是怎么来的。
父亲到底隐藏了多少亿来历不正的款项,我虽然并不知道准确的数字,也不知道父亲是通过何种卑鄙的手段弄出这笔钱的,可是我知道他以前偷偷藏在地下室保险柜中的钱现在又挪到了家里的哪个地方。这件事只有我和父亲知道……因为,自从我偶然发现了父亲偷偷藏匿赃款的场所后,主动劝父亲把那些钱换个地方。是我告诉的他“我有个藏钱的好地方”。
那天,父亲正和秘书在偷偷商量,该把那笔钱换到哪个地方藏起来,正巧被我偷听到了。
我知道,他们俩正提防着这笔钱会被嫁到家里来的真树发现吧?
这笔巨款到底是如何弄到手的,其实我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我也听到过一些流言飞语,多少知道了一些情况。听说,父亲的工厂里生产出来的点心,其实是用别人废弃的面粉、红豆和鸡蛋做原料制成的。我只凭想象也能知道,他一定是把那些面粉厂处理掉的过期旧面粉掺杂在好面粉里使用,又通过黑市采购了大量超过食用期的便宜鸡蛋来降低成本……而问题是,这些通过肮脏的原料所挣到的肮脏的钱该偷偷地藏匿在哪儿?父亲正在发愁之际,我偷偷地告诉他:“你只要把我的房间改装成像个图书室一样不就行了?反正不管是书还是钱,说到底都是纸张。你只要把封皮做得像本书一样,把钱藏在书里不就看不出来了吗?大本的书一本就能藏下两千万,把这些钱分别夹装在几本书里混杂在许多书中间的话,绝对谁也看出来。”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被父亲不小心锁进了保险柜里,对这件事父亲总是感觉对我有所歉疚,另外,知道我掌握了他赃款的秘密后他也觉得难堪,因此,二话不说便采纳了我的主意……不,也许他真认为我出的是个好主意也说不准。这才在我房间的墙上摆满了数不清的厚厚的书本。
也许父亲以为我是个头号的书虫,才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吧?直到桥场警部点到了那句话——保险柜里的黑暗——重新引起我心里那次可怕的记忆之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并不是把这房间当成图书馆,而是想把它当成保险柜……无论我如何假装已经把那次的经历遗忘了,结果还是无法忘掉,想从黑暗中逃脱而又永远无法逃走的恐怖,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最后,让我干脆放弃了逃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送回到保险柜中,用自己的手把保险柜的门紧紧地关上,无非如此。
和小时候经历过的不同,这回是我自己把门关上的。
可是,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一旦进入自己制造出的黑暗中,我反而并不感觉到恐怖和痛苦,却其乐融融地治愈了我小时候的创伤……当然,这一切对于警部来说,也许是无法完全觉察的,可是,他一定已经觉察到,这间房间就是父亲用来藏匿赃款的保险柜吧。
另外还有一件事,警部如此之聪明,绝对早就知道兰为什么能得知我们家里居然藏匿着如此大量的赃款……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兰。
当然,这一切全是我干的。
自从去年我在东京偶然遇上了那起案件,我便牢牢地记住了兰这个名字,从此我也成了她狂热的崇拜者。没想到全国各地她的崇拜者居然如此之多,他们甚至在互联网上成立了一个专门的网站,会聚在一起形成了兰的粉丝俱乐部,我也在网站上发过文章,说“我是家住仙台的一个富商的女儿,父亲开了一家点心加工厂,我父亲手里藏匿了数亿来路不正的黑钱,家里还有一位像圭太那么大的小弟弟,要是兰能瞄上我们家就好了”。
我没有把自己的情况直接告诉过兰,我也不知道兰居住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可是当案情在我们家发生后,桥场警部找上了门,我这才清楚地知道,原来兰已经读过我写的文章,而且又调查过不少与我所说的条件相符的点心加工厂,最后才找到了我家头上。看来我的愿望该实现了吧……自从警部到了我们家,见过我这个多少有些叛逆的女儿后,他一定就开始怀疑我曾采用某种手段,把父亲藏匿有巨款赃款的事透露给兰了。因此才出了个主意,说是让我帮他做笔录云云……但我也不傻,为了骗过警部,我也将计就计在笔录中写下许多言不由衷的话。可是看来我还是算计不过对方,虽然刚开始时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按照表面发生过的事情进行记录,但后来在警部巧妙的诱导下,不知不觉地透露了许多真实的情况。
不过,既然现在光辉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案件也已经告一段落,兰也顺顺当当的把三亿采用不正当手段获取的赃款弄到手中,我也实现了自己的夙愿,那么我对案情经过的记述也用不着遮遮掩掩了,一切都是按照事实的真相来披露的。
其后,也就是从打完七点的电话,直到案情结束——兰和她的同伙们就在警方及我们家人面前公然夺取了赎金并消失的经过,我就一口气把它都记述下来吧。
最初这份记录虽是按照警部的要求写的,但是既然事情已经过去,现在对我来说留下这场记录已经完全没有用场,当然,我也从未想过要把这个本子寄往警视厅给谁看,对我来说,当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因此,我才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记述了下来……这并非是为了谁写下的东西,而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份回忆,而继续往下写的。
关于七点钟时我们给绑匪打电话的过程在此就不详述了,因为真树与绑匪之间的对话完全是按照上次案件中圭太的母亲打的电话来说的。
首先,就像警部事先交代过的一样,真树主动提出可以给对方支付两千万赎金,但绑匪说道:
“这可就太多了,只要一半就行。”
并且还指定了赎金交付日期为次日中午的十二点半,而且提出的条件也让人几乎不敢相信,说是先把孩子放回母亲的手中,然后再把装有赎金的箱子留在原地自行离开。这种办法也与去年发生的案件十分相似。
不同的是,这回指定的不是手提袋,而是极其普通的黑色旅行箱,而赎金交付地点对方则选定了就在青叶城遗址的城墙上。
“赎金交付地点当然是人越多越好,对于警方来说,不也能容易乔装打扮散布在游客之中进行监控吗?那就这样吧,青叶城的城楼上不是有个伊达政宗骑在马上的铜像吗?孩子平安回到你的身边后,你把装钱的旅行箱放在铜像下面就行了。”绑匪这样吩咐道。
“什么?放在伊达政宗的铜像下?”打完电话后,警部浑然不解地反复念叨着绑匪所说的话。
“那处地方确实人多,对于绑匪来说容易混在人群中见机行事……可是这么一来绑匪所说的话又出现了矛盾,先把孩子平安地释放回来,然后再让我们交付赎金,这种做法不是显得奇怪吗?通常绑匪的做法可都是先让被害人交付赎金,然后才肯放人的呀。”
县警本部派来的一位警官(记得名字像是叫樱木的,确实人如其名,脸上露出一片樱花颜色的红斑,显得自信满满)嘴里喃喃地对向警部问道:
“去年那起案子中绑匪也提出过这种看似矛盾的条件,对吧?”
“是吧。不过,去年早在赎金交付之前,绑匪已经派人从手提袋里偷偷取走了一千万,严格地说,那个条件还算不上特别矛盾。我想,这回绑匪总不能还有机会事先下手吧……既然兰已经放出豪言壮语,说是这回要在警方的眼皮底下公然把赎金取走,我总觉得是对我的挑战……”
说着,警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满脸惊讶地又重复念叨了一句:“伊达政宗的铜像下?”
看来,警部在绑匪所说的话中又发现了一个矛盾之处。我已经领会到了他想到的是什么。因为七点钟的暴雪,院子里的雪花已经堆积得很深了,我和警部的目光通过窗玻璃的反射碰在了一起,我暗暗指着窗外,用嘴唇向他暗示了一下“雪”,警部心有灵犀地朝我轻轻点了点头。
“根据天气预报,说这场大雪一直要下到明天傍晚才能停止,这么一来,明天到青叶城来的游客要减少不少,由于这场雪如果铜像周围空无一人,绑匪还敢走近吗……”警部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
这时,一位县警本部派来的警察说道:“是不是有可能绑匪根本就不在仙台?怎么连下大雪他们都不知道?”
“是的,极可能兰她们一伙根本就不在仙台,接电话的那名绑匪只是机械地按照兰事先的指令来说话。这么一来,青叶城一带完全不适合作为赎金交付的地点,可是接电话的人居然根本就没注意到……”
警部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似乎是绑匪打来的。”负责监听电话的警官大声喊道。
警部对真树说道:“看来绑匪又打电话来,是要提出变更赎金交付地点了,你答应下来就行了。”
说着,他对监听电话的警官使了个眼色,高警官——记得像是叫这个名字似的。我直到那时才勉强把几位警官的名字和他们的长相对上了号,不过,当时来不及去记他的长相如何——马上接通了电话,绑匪的声音顿时在整个客厅里响了起来……警部突然一惊似的,本能地盯住了我,可是我当时竟比警部更加意外。
“刚才电话里说错了,我来更正一下。”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听到这里,我瞬间就确定她正是“兰”。
虽然只能听见声音,但她的声音并未让我失望。她的说话声就像喉咙受过伤似的,显得那样沙哑,仿佛既带着深夜的气息,也混杂着清晨明亮的阳光……总之,她的声音对我来说充满了魅力,不由得让我倾倒。
看来,随着声音的出现,蜜蜂女王终于亲自出场了。
“如果等到明天的话,这场大雪会使仙台市的交通混乱不堪,我看还是今天趁早把事情办了吧?一小时以后,对了,也就是八点半,你们请到新干线的检票口来,哦,夫人请别忘了把三亿现金和自己的手机一起带来。”
“什么!三亿!你说的是三亿?刚才电话里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刚才你们还说只要一千万就够了……”
“时间和地点都改变了,赎金金额当然也得有所变化吧。”
“可是,让我们马上拿出这么多现金,这可没有办法……”
真树看了父亲一眼说道。父亲脸色煞白,只是一个劲地摇着脑袋。
“别着急,你们总有办法。”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看来还是微笑着说的,声音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带着一股见过世面的不容置辩的语气,而且柔中有刚,让人感觉冷冰冰的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们家里就藏匿着三亿以上的现金,这事你总该知道吧?如果不知道藏在哪儿,那就去问你先生好了。想必你先生和你一样,会把光辉的性命放在首位考虑吧?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答应你的。”
真树听了抬头又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只是更加起劲地摇着脑袋,脸色越来越苍白。
我已经转过身来不往窗外看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客厅里发生的情况。父亲在三十秒内不知摇了几回脑袋,其间,真树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父亲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真树才从父亲身上挪开了视线,对着电话说道:
“那好,我明白了,我们一定照办。”
父亲慌忙向着母亲伸出手去,正要捂住她的嘴,当然他已经晚了一步,只听电话里兰只说了一声“那好吧”,便挂断了电话。
“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哪儿能弄出这笔钱来,让我向谁去借这三亿元钱……”
父亲呻吟似的声音刚说了一半便停住了。
“这笔钱我们家有……能拿得出来。”
这个声音传遍了整个客厅,就像一字一字断断续续地从生锈的嘴唇里进出来一样,一直在颤抖着。客厅里的众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马上想到那是我的声音……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这个声音就像已经堵在心里多少年,带着当年幼小可怜的嗓音封闭到现在才说出来似的,让人听了就像一个不认识的孩子所发出的声音。
父亲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意思是让我别往下说。我根本就不理他,马上跑出了客厅。我朝自己的房间——也就是对于父亲来说十分重要的保险柜跑去。父亲连忙往前窜出几步,挡在了我的面前,我正想用自己的身体把他撞开,没想到父亲狠狠地抬起了手,向我脸上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脸颊上能感觉到一阵风掠过……我刚感觉到这些时,警部已经伸手拉住了父亲的手臂。
“冷静点儿,有话慢慢说。”
警部低沉的嗓音说道,接着他又拦在父亲和我之间。警部冷静而坚定的声音就像一层坚硬的铁甲似的披在了我的身上。
“到底出于何种原因,你们家居然藏着这么多的现金,我们警方本来并不想多问,也不打算追查,因此,如果真有这么回事的话,你们还是赶紧准备吧,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另外,即使说是三亿,绑匪也可能就像去年一样只夺走了一千万……而且只是一时夺到手后又还回来也说不定。我看大可不必担心,警方不但要确保光辉君的生命安全,同样也要保证赎金能够完璧归赵。”
父亲还是不停摇着头,最后还是真树出面说道:
“我也知道你们父女俩偷偷藏匿了一大笔钱……要是这样的话,这些钱我和光辉也该有份,拜托你,把它拿出来吧。”
父亲听了这才答应了下来。
真树满脸愧疚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早就知道真树经常到我的房间到处乱翻,是想看看我的日记和本子上是否记着这些钱的藏匿地点……正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我的房间竟然能转变成保险柜,所以才会那么使劲地偷偷检查我的笔记本。我一想到这个女人偷看我的笔记的样子,就会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并不生她的气,只是特别讨厌她。这并不是因为我和她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只是因为自从这个女人进了我们家门后,我连自己的父亲都感觉十分讨厌了。好像不是父亲把这个女人娶进门来,而是这个女人又随便带着一个男人闯进我们家里似的。
是的,自从父亲与这个女人再婚,他对于我来说,已经变成一个别的男子了。
不过,既然还得把这份笔记记下去,为了方便起见,我暂时还是把他继续称为“父亲”吧。
这位“父亲”站了起来,说了一句:“那就准备一只旅行箱吧……”
虽然只经过了短短几秒钟,父亲却变得苍老了几十岁似的,身体也缩了下去。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对他感到怜悯。
“可是我们家净是名牌货,上哪儿找只普通旅行箱啊!”
父亲正要带着秘书离开客厅,真树的一句话又令他停下了脚步。
就像漫画中画的那样,这时暴发户夫妻为了追求低级趣味的享受,整个家里所有的物品都是让人眼花瞭乱的品牌货。根本没有这么一只绑匪所指定的普普通通的黑色旅行箱。
“就算名牌旅行箱也未必不行吧?我看找个黑色的不就行了?绑匪总不会在这种无所谓的问题上过于讲究吧?”
父亲像是征求同意似的看了警部一眼,可是警部坚决地摇了摇头,答道:
“我看还是照绑匪指定的办吧。我想这对于他们来说,一定还有什么意义吧。”
“这能有什么意义?你们警察的戒备心也太强了吧,对于绑匪来说,他们在意的只是三亿现金……到底用的是什么旅行箱来装,他们总不可能太过在意吧?”
“不,还是按绑匪指定的条件来吧……去年的案子中,绑匪指定的袋子是红色的手提袋,指定的红色还是有他们的目的。我想,既然他们这回明确指定装钱的工具是‘黑色的普通旅行箱’,就一定暗藏着他们特别的意义。”
“既然绑匪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都如此在意,为何他们不干脆也指定和去年一样的红色手提袋作为工具?警部不也说过,这帮绑匪的做法和手段都和去年的案子一模一样吗?”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声抱怨着。
警部答道:“这件事我也没弄明白。总之,今年和去年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指定的装钱工具不同,这反而让我感觉其中大有奥妙……”说着,他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样,问道:
“最近是否有人特地邮寄了什么黑色的普通旅行箱到你们家来?我差点儿忘了,去年案发以前绑匪曾特地往被害人家里寄过红色的手提袋。”
可是他所说的旅行箱不仅父亲和母亲,就连帮佣和我,完全都没有印象。
“看来这不就又成了一个和去年案子的不同之处吗?”父亲带着讥讽的语气说道,“警部先生。这起案子真是去年那桩案件的同一伙人干的?我总觉得是另外的人模仿去年的案件做出来的,再让人把账算到去年那伙人的头上。我看警方——警部先生是不是完完全全上了绑匪的当了?绑匪要不是兰的话,拿走三亿可连一分钟也不会还回来的……要真是这样的话,这笔钱我可不想这么随随便便往外拿,三亿可不是小数目。”
到了这个时候父亲依然舍不得这笔三亿巨款,他满脸轻蔑地朝警部看了一眼,又说道:
“我看这起绑架案件不会是你警部先生自导自演的吧?”
警部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要和对方拉开距离似的,静静地注视着这位侮辱了自己的男子。
“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只反问了一句。
“我看这倒并不是为了钱,去年你在处理案件上栽了个大跟斗,这回该不会是想办个假案来挽回声誉吧?听说去年你们忙乎了半天,连绑匪集团中的一个人都没抓到,实在有点狼狈。”
“你说得对。”警部老实承认道,“我正是为此才到仙台来的。不过,我想挽回声誉的话,起码得抓住一名绑匪才说得过去。这个案子要是我做下的,无法抓住绑匪,我又怎能挽回声誉?”
“这么说,目的还是钱喽……”
父亲的话被真树的尖声抱怨打断了:“别净说些没用的话浪费时间,还不赶紧准备钱去,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说着,她用秃鹫在寻找猎物般的锐利的眼睛在四处扫了一遍:
“那只旅行箱不正合适?就是桌子下放着的那只黑色的……”
从放着电话的那张桌子下面,一位警官拖出了一只黑色的普通旅行箱。这个箱子是他们装录音设备时带来的,她又说道:
“这只旅行箱不正好合适?底下还带轮子搬起来也方便啊。”
那位警官用眼征寻了警部的意见。
“我看正好装得下,那就赶快往里装吧。”
警部用冷冷的视线看了一眼站得笔直的父亲。
“求求你,快点吧,让光辉能早点儿回来。”
真树扑上去抓住父亲的双臂,使劲摇晃他的身体。父亲这才咬咬牙下了决心——不,应该说是死了心吧。他用力甩开真树的手臂,叫上秘书后一起出了客厅。
站在走廊上的那名年轻警官也跟了上去想帮忙,却被父亲“我们自己来”的一句话给拒绝了。他和秘书上楼后,仅过了十五分钟就提着几个满满当当的大纸袋下楼来了,然后又和秘书一起把纸袋里的三亿现钞一摞摞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贴着白布衬里的空旅行箱里。
我只是稍稍离开几步望了望他们匆匆往箱子里装钱的样子。只见一群人个个穿着黑色衣裤神情肃穆地围成一圈,打开的旅行箱看起来像是黑色石块砌的墓碑似的竖立在地面上,这不由得让我产生了出席葬礼仪式似的错觉。以前藏匿在我房间里的这些钱仿佛就像这个家的生命似的,因而实际上这个场面也真像是在为这个家举行葬礼,像是只等把这三亿元现金埋葬后送往死亡的世界去……
三百捆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正好能装满这只黑色旅行箱,父亲在秘书和一位警官的协助下在众人的注视中小心翼翼地合上旅行箱的盖子,上了锁后,这才把箱子推到了门口,装上停在门口的那辆轿车。在门口预先停好的车子共有三辆,父亲、真树带着旅行箱,还有那位县警本部来的警部一起坐进了最前面的奔驰车,而桥场警部和我则坐进了中间那辆普通车子。
我向警部提出过请求,请他带上我一起去,而警部也似乎十分愿意把我带在身边。其余的警官们都上了我们身后的第三辆车子。临行前一位警官还跑到我们的车子前向警部报告说:“接到指挥部通知,已经加派了三十名便衣刑警到车站去了,新干线检票口附近已经被我们的人控制得严严实实。”
雪下得已经比刚才小多了。迷蒙的雪雾中,前头的车刚刚启动,就见一辆出租车急匆匆地驶来,在我们的车子前停住了。车门打开后,一位身穿黄色大衣的女人连伞也不打便跳下了车,向奔驰车快步走去。坐在奔驰车后排座上的真树连忙摇下车窗和她打了个招呼。因为我认识这个女人,便打开手提包,取出钢笔,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写下了“幼儿园老师”这几个字让警部看。
桥场警部看完字,便打开车窗,听着真树和老师的说话。原来,老师是把光辉遗忘在幼儿园里的帽子特意送了过来。她说:
“请你们把帽子带上,转告光辉君,让他明天高高兴兴地到幼儿园来。他已经睡下了吗?如果还没睡,我想看他一眼再走。”
“你在问谁?光辉现在还在别人手里没回来呢。现在我们正要看看他是否平安无事,你就别耽误我们的时间了。要论起来的话,本来这都是你们的责任。”
母亲歇斯底里似的高声喊叫起来。
可是老师哭丧着脸回答:“真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样。我以为光辉君是被你们的亲戚接走了呢……傍晚时警方曾经给幼儿园打过电话,说是孩子的父母弄错了,根本就未发生过什么孩子被人拐走的事情,让我们别当回事就行了……”
“你们还在推脱责任?事到如今还敢说假话敷衍搪塞……”
真树急吼吼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警部叫了一声:“老师,你过来一下。”
“你知道电话真是警察打来的吗?”他问道。不待对方回答,他又紧接着说:“这件事留待以后再说吧,我会让警察另外再和你联系。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得先去看看。”
刚才停下来的雪此刻又像铆足了劲越下越大,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三辆车相继向车站驶去……白茫茫的雪花迎面扑打着车子的前窗玻璃。警部看来还在琢磨刚才的事情,只听他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着:“给幼儿园打电话的肯定不是警察,而是绑匪。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时,他像是刚意识到雪下大了似的,担心地向开车的年轻警官问道:
“八点半以前能赶到吗……道路上的积雪这么厚,车子不会走不了吧?”
听他这么问,我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了。
与绑匪的最后一次通话结束后,至今为止警部还一次也没有看过手表。听说他平常非常关心时间,可是在现在更需要一分一秒地掌握时间的关键时刻,他反倒不太注意起时间来了。这无论怎么说都太不正常了。也许他总是认为这起案件的进展过程一定是按照去年的模式一模一样地一步步进行,而如今发现绑匪的手法竟然完全脱离了去年案件的轨道,突然面对新情况有些手足无措,以至于连自己的习惯和规律都打乱了吧……
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乱乱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一方面,我看见警部着急的样子,十分替他担心。而同时,我又是兰的同伙,这起绑架案分明是因为我在兰的崇拜者们设立的网站上发出的那封邮件而引起的,因此我心里暗暗盼望兰的计划能获得成功……可是兰的成功即意味着警部的失败,相反,我要是助警部一臂之力的话,那又表示我企盼兰的企图无法得逞。总之,只能站在一边的选择,让我非常为难。
去年,当我得知有这么一个以“兰”为首,专门骗取来路不正的金钱的犯罪团伙存在后十分兴奋,这是我自从被锁进保险柜后第一次发现有人竟然能让自己如此仰慕,甚至连和我一起赴京参加入学考试的男友,我也从不曾向他敞开心扉……因此,能和我在自己那间黑暗的屋子里共处一室的,说起来也只有兰一个人。这对于我来说,毕竟是个非常重要的变化,连我自己也不禁感到吃惊……可是这次我又遇上了一位可以说是兰的对手的男人,我为他彻底打开了自己的心扉。而且,这令人震惊的案件,其实正是在我和他见面后的短短数小时之后就发生了。
也许,他正是我在对父亲彻底绝望的状态下,在梦中一直追寻的与理想的父亲形象最为接近的人吧?他像从我的梦中现身一样,今天下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关注着我,从我的眼睛中读懂了一切,他接受了我的一切。
正因为这样,我才自然而然地打开了房间的锁,打开了门。而他也毫不畏惧地平静地踏进了我充满黑暗的房间。
唯一剩下的问题是,我的房间里已经有一位女生先行入住了,而这位女性正是他的敌人……当我意识到这些时,两只美丽的野兽已经在我房间的黑暗中厮打了起来,既然两者无法同时获胜,这种局面就让我十分为难,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帮助其中的哪一方。
不停地下着的大雪让我的心一片混乱。
经过这场混乱我这才想到,如果这起案件不是真正的兰做下的就好了,如果别的绑匪假借兰的名义做下了这桩案子,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警部一边,尽我的力量帮助他。
可是,这种想法又为我带来了新的不安。
如果绑匪不是兰的话,那么这起案件就不会按照去年案件的模式来发展,那样一来,孩子的性命——光辉的性命也许就难有保证,而看起来现在案件发展已经背离了去年的模式。
离赎金交付期限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相对于我在两个人中选择帮助哪方来说,这件事情具有的意义更大些。
时间就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样,很快地向下流去,我心里的不安也像沙粒一样越积越多,越来越黑暗、沉重。
光辉的性命真的能保住吗?
“案情的变化已经与去年完全不同,光辉能平安无事地获得解救吗?”我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这些字后递给了警部。
“不必担心,案情并没有和去年不同……只是把去年同时进行的两起绑架案件合而为一而已……既然兰已经掌握了你父亲藏匿着大笔来路不正的赃款的确凿证据,那么另一起本应同时进行的绑架案件就不必再实行了。直到七点钟打电话为止,这起案件与去年绑架圭太的案件进程完全相同。而下面将要进行的只不过是变为对长野县议长的儿子沼田实进行的绑架案件而已。这么说来还不是完全一样?而且去年的案件中把沼田实还回他父亲的手里,不也是在大雪中的高崎车站进行的吗?”
警部略带焦急地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他马上又向开车的县警本部来的年轻警官说道:
“这次他们把人送到新干线站台的可能性极大,你马上与指挥部联系,让他们加强警戒,要充分做好光辉君乘坐新干线列车到达仙台车站的准备。”
然而,这个预计落了空。其后的二十分钟时间里,警方在绑匪的操弄下,竟然东奔西走地到处扑空……至少在我眼里看来是这样的。
我开始替警部留意起时间来,用我带来的手机不时地发送几条短信,并在手机上留下了具体的时间。
比如,我发送的一条短信,内容是:“拥堵8:21”,这就表示八点二十一分时我们的位置距离车站还有一百米,同时,因积雪太厚,车子开不动。这时,除了司机以外,我们大家都要下车,在积雪中艰难地一步步向车站方向走去。由于旅行箱下面装着轮子,因而拖着它走路也确实多费了不少劲,把我们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尤其是父亲,已经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艰难地弯着身子,就像一位笨嘴拙舌的老太婆似的露出满脸贪婪的丑相,一步一喘地迈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
我们终于到达了车站里的检票口,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真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这时,车站的大钟正好指向八点半。
“车站前头不是新建了一座叫‘仙台吕美埃’的大楼吗?你不是常去那里买东西吗?总该知道吧?乘滚梯上到二楼后就能看见这座大楼里最漂亮的装饰物——花塔,你们孩子就站在花塔下等你去接……你接到孩子后乘下行的滚梯回到一楼,然后你想去哪儿都随你的便。哦,当然了,你接到孩子离开二楼前把旅行箱放在孩子站过的位置上就行了。可是我劝你找到孩子后别激动得泪流满面光顾着哭,赶紧领孩子离开到一楼去吧。”
听声音,打电话来的并不是兰,而是头一回打电话来的那名男子……可是电话里说的话,大家是后来才听说的。
看来,由于雪下得太大,新干线的线路也出现了故障,检票口附近已经有不少无法上车的乘客拥挤在一起。在一片乱哄哄的噪声中,能看见真树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嘴里大声喊着:
“好!好!……我明白。好!……行!”
挂上电话后她又喊了一声那座大楼的名字,然后自己急匆匆地往车站外跑去了。
父亲拼命地在她身后追赶着……那个旅行箱就像一只被他牵在身后的狗一样。身后不远处,桥场警部率领几名警官也在奋力追赶……咦?不是说好有几十人吗?
相同方向的人流也有不少,谁是混在人群中的便衣警察根本就分不清楚。不过,出了车站的中央大厅,重新走进风雪中,正要横穿马路时,桥场警部和那位县警本部来的警部向守候在十字路口的一位像是白领职员模样的男子打了个招呼……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马上露出一副判若两人的严肃样子,掏出手机给谁打了个电话。看来像是给其他的警官下达了什么命令似的。狂风席卷着暴雪向我迎面打来,我踉踉跄跄地落在了后面。警部虽然奋勇当先,只身冲在最前面,但还是不时地回头望了我几回。
八点三十九分,我终于到达了那座大楼。
进入大楼后,迎面是个大厅,正面并排安装着上行和下行的长长的滚梯。
我进入大厅时,真树和父亲已经站在了上行的滚梯上。虽然离得很远,但我还是能清楚地看见他们俩已经全身紧张得僵硬了。父亲把旅行箱放在比自己高一级的滚梯台阶上,缩着身子紧紧地抓着旅行箱的把手……真树的双眼直瞪瞪地往上面看,而父亲露出担心的样子,两眼不停地向周围看来看去。
上了二楼后是一条美食街,虽然天公不作美,但这里还能看见不少逛商店的人。我一时犹豫不定自己是不是也该随着上到二楼去,这时,桥场警部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领我一起上了滚梯。
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警部的手上一直戴着白手套。那副手套比雪的颜色还白,像是用高级的丝绸面料制成的,让我不由得想起了童话书中的王子……那双在城堡中举办的舞会上向灰姑娘伸出的手。因为我和那位灰姑娘一样,期待着这双手向自己伸来,已经很久很久了……即使这样,即使是在离案件的终结点只有数米之遥处,离案件的终结只有数秒之短的瞬间,即便我终于紧紧抓住了王子殿下伸出来的那双手,也不能把我从不安之中解救出来。
光辉——这位我亲爱的弟弟,真能平安无事地活着出现在滚梯的上方吗?
虽然绑匪一伙早就知道警部跟在后头,但桥场警部和其他警官还是小心翼翼地与父亲和旅行箱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后面,装作是普通人的样子。
看来,警部和我搂在一起,是装成一对父女或者岁数相差较大的恋人的样子给人看的。随着脚下的滚梯慢慢升高,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飘飘然的感觉,甚至忍不住要呕吐出来……也许警部察觉到我脸色苍白,于是他微笑着对我安慰了一句:“你放心吧!”
说完,他突然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表,对我说:
“你把它收在口袋里吧,这可是我的守护神。每逢遇到像今天这种令人精神紧张的重大案件时,我总会不停地看看手表,这才落下了‘秒针男’这个绰号……”
说完,他又亲手把表放进了我穿着的方格大衣的口袋里。大概是这块表属于超高档产品吧,我能感觉口袋里沉甸甸的。
我的脚跟也随之稳定了些。可是,这其中浓缩着多少时间的沉重,又有谁能知道呢?
这时,父亲已经到了二楼。
“光辉——”传来真树悲喜交加的尖叫声,这种声音马上又被“妈妈”的喊声冲淡了。
是光辉的喊叫声。声音听起来十分清脆而活泼,看来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当我到达二楼时,光辉已经在母亲的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虽然母亲半蹲着身子,披头散发满脸泪痕,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但光辉依然兴奋得活蹦乱跳,显得十分开心。他见到我后马上向我扬了扬手,虽然我也因为突然放下心来,脚下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但还是打起精神也向光辉轻轻摆了摆手。
五六米之高的花塔还静静地俯瞰着母子相拥的这一幕,这座圆柱形塔状的花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许多蔷薇、百合、洋兰、土耳其桔梗、水仙等各种各样的鲜花。虽然这些全是人造的假花,但是花丛中的各种彩灯流光溢彩,这里仿佛充满了另一个世界上的巨大的生命活力,让人看了感觉美不胜收,蔚为壮观。
上天之神像是借用了无数花的形状出现在这里,注视着案件的进展……我不由心生这样的感慨。可是,这也仅是短短的几秒钟。
八点四十四分。
光辉已经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母亲怀里,回到了我们之中。可是仅仅高兴了几秒后,母亲又突然想起绑匪刚才的电话来。她紧紧抓住光辉的手臂站起身来,上了下行的滚梯。离开前,光辉还向离开他几步开外的我挥了挥手,说:
“今天玩得真高兴,打过好几种电视游戏呢。”
这句话不知道他是冲着母亲还是冲着我说的,接着,他便随着母亲下到一楼去了。我靠近滚梯的扶手,远远望着他们母子到达了一楼,又在一名警官的守护下走到大楼外面去了。不知他们是被送上了停在车站外的那辆奔驰车上,还是上了警察的车被保护了起来……我望着光辉在母亲和警官的陪伴下迈着蹒跚的脚步离去的身影,这才感觉这回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真实的绑架案。虽然光辉已经重获自由,但我心里的不安远没有消除。
我和警部,以及三个男子(其中的两位是到过我家的警官),还有父亲和旅行箱还留在原地。从这里向下望去视野十分开阔,就像是身处宽敞的剧院包厢。虽然平时许多人把花塔约定为见面的场所,可是此时这里只有我们六个人……
“你就把旅行箱放在这里吧。”
桥场警部向离他数米外站着的父亲小声说道。但父亲听了重重摇了摇头,答道:
“既然孩子已经平安回来了,那就没必要再把钱交给绑匪了吧?”
说完,他蹲下身子,紧紧搂住那只旅行箱死活不肯放手。
“你就放心吧。这里附近并没有外人,别人想走近也很困难……请把箱子放在光辉君站过的位置上。绑匪已经平安地把光辉君放回来了……咱们就照他们说的办吧。”
桥场警部的话音未落,只听见不知什么地方“嗡”地传来一声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蜜蜂——”
警部不由得惊叫了起来,我也意识到蜜蜂又来了。去年我见过的蜂群四处乱飞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可是当时根本来不及多想,转瞬之间,从花塔上的花丛之间闪射出来的五颜六色的灯光突然一下子熄灭了,传来一声火药爆炸似的闷响,可是响声并不大,顶多就像孩子玩的砸炮似的。接着,灭了灯的花塔中一片雾状的东西喷射了出来。我定睛一看,原来那并不是一群蜜蜂,而是一缕缕白烟……烟气慢慢向上升起,扩散开来,塔顶上弥漫着一股白色在飘荡。其后的两三秒众人仿佛愣住了都伸头静静地看着,只见从高处天女散花似的飘落下许多五彩缤纷的花瓣来。
“危险!快闪开!”一名警官低声叫喊着。
警部一把拖着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离开了花塔底下几步。父亲急忙拉着旅行箱想逃开,但也许实在太重了吧,他只得松开手,自己往滚梯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躲开了。
无论谁都以为炸弹马上就要响了,可是过了一分钟什么也没发生。其间十几位客人想从下行的滚梯逃往一楼,却在楼梯口的位置上被一名警官伸手拦了下来。加上我们在内,共约二十人只能胆战心惊地注视着花塔,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已经没事了,可以离开了。”一名警官指挥人们疏散。
人们七嘴八舌地苦笑着说道:“这到底怎么回事?”“警察总是大惊小怪,原来什么事也没有。”乘上滚梯到楼下去了。离此不远的二楼美食街上什么变化也没有。
八点四十七分。
警官们小心翼翼地向旅行箱围拢了过去,父亲、桥场警部和我也跟在他们后面。
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咱们该回去了吧。一定是哪个淘气鬼在捣乱……看来这起案子和警部所说的叫兰的女子没关系,只是喜欢搅得社会不得安宁的哪个精神变态的人干的。”
“不,这话说得还太早。”警部满脸严肃地说道,“目前为止还没有搅得社会不得安宁,只有我们几个受了点惊吓,从去年的案子来看,兰总是喜欢把事情闹大,来吸引公众的目光。看来这件事并没有结束,我们还是在这里再等等看吧。”
“警部先生怎么老拿去年的案子来做比较呢?受刺激太深了吧?”
父亲带着讥讽的口气斜眼瞟着警部说道。说完,他抢先几步把旅行箱拉手抓在手里,接着只见他双眼发愣,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小会儿他小声惊叫起来:
“怪了,怎么感觉重量比刚才轻了不少?”
说完,他马上蹲下身子,想把旅行箱上的锁打开,可是也许是他过于着急,手指发抖,两三次也没有把锁打开……桥场警部上前几步一把推开父亲的手,自己把锁打开了。
旅行箱盖子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香味迎面扑来,是沁人心脾的浓烈的花香……
旅行箱中竟然满满地堆放着鲜花。父亲就像观看杂技的观众那样“呀”的一声怪叫着,把手往花里探去,从箱底抓起一把钞票拿了出来,脸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可是同时又惨叫了起来:“哎呀!疼!”
我一看,仿佛有什么从鲜花里飞了出来,原来是蜜蜂……一只蜜蜂在父亲头顶上盘旋了几圈后消失在人造花做成的花塔顶端。
“看来又是兰。”警部小声地喃喃说道。不知他所指的是装满箱子里的兰花,还是指绑匪的名字“兰”。
旅行箱里满满摆放着洋兰、蝴蝶兰、舟兰等各种颜色的兰花……但这只是表面上一层,桥场警部把花拨开后,下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钞票便露了出来,可是用鲜花替代的那部分钞票不翼而飞了。
“足足少了一亿啊……”警部把手伸进箱子摸了摸,发现原来五千万叠成一层,总共六层的钞票居然又剩下四层了。
“竟有这种怪事……”父亲悲痛地喊叫起来,伸手在旅行箱里拼死翻找着。
“你别动!绑匪留下的痕迹别破坏了,快把箱子盖好。”县警本部派来的那位警部一边提醒道,一边关上了箱盖。接着又用手机给案件指挥部打了个电话:“请鉴定中心马上派人来增援,现场情况出现变化……箱子里的现金被盗走一亿元!”声音虽小,但也许对桥场警部的失策感到幸灾乐祸似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兴奋。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于是桥场警部当即决定,除了留下三名警官保护现场外,两位警部以及父亲和我带着旅行箱乘滚梯下一楼。
在滚梯上父亲还压低嗓子一直小声地喋喋不休地说道:
“自从我们上车后,我的手一会儿也没离开过旅行箱。可是我们也都看见刚才他整整一分钟时间内离开过,但其间并没有任何人接触过旅行箱。”
“这么说来,问题一定是出在离开家之前了。把钱装进箱子后,只有几分钟就装上车了,难道谁真是神通广大,竟能从眼皮底下抽走了钱?”
县警本部的一名警官奇怪地说道。桥场警部冷静地对他解释道:
“不,我看把钱装进箱子之前,花已经先摆在底下了……”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他们家的暖房里种着不少各种各样的兰花,绑匪一定是从那里把花剪下来的。”
父亲正想反驳几句什么,桥场警部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
“无论如何我们先回到家后,把鉴定中心的人找来查查箱子上是否留有指纹再说吧。”
而另一名警官则颤抖着嘴唇说道:“不,我看还是先到县警本部去吧,光辉君的身体状况也必须请医生做一遍检查……还要防止媒体走漏消息,否则可就被动了。”
虽然我们已经离开了大楼来到门外,但嘴唇发抖看来并不仅仅因为寒冷。
结果,我们还是统一了意见,决定回县警本部。我们分别乘坐上停在楼前三辆车子中的两辆。两位警官带着旅行箱上了前头的那辆警车,我和父亲、真树,还有光辉一起坐进了我们家那辆奔驰。
前头那辆车刚开动,马上又停了下来,桥场警部跳下车,走到我坐着的奔驰车后排座旁边敲了敲车窗,我把窗玻璃摇下来后,他说:
“刚才我放在你那儿的手表请还给我。”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了起来,刚才竟把这件事全忘了。我伸手到大衣口袋里把表拿了出来还给了他。他先是接过了手表,然后又改变了主意似的,说道:
“算了,还是康美小姐自己留着吧。”
说完,他半是强迫地握住了我的手,用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把我的手握在中间,像是要为我的手遮挡风寒……大雪还在不停地下着,他的身后满街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就像打开了八宝箱似的让人眼花缭乱。
飘扬的雪花扑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但我们还是默默地对视了好久,其实感觉虽久,实际上只是短短的一两秒钟……警部松开手后又回到了车上,车子马上又开动了。奔驰车紧跟在后头。
我偷偷看了看手中的那块表,心里百感交集。
“姐姐,你怎么啦?”
坐在我旁边的光辉说的话让我猛地回过神来,我把表放进口袋,紧紧搂住了光辉的肩膀。说是放进口袋,其实是藏了起来。因为这块表上指着的时间是毫无意义的两点五十一分,其实表早就停了……这也暴露了警部在我家时仍在装模作样地不时看表,是做给人看的。
“今天玩得真高兴,比和姐姐一起玩还要痛快!”
光辉兴高采烈地嚷嚷着。而坐在右边的真树还在和坐在助手座上的父亲为了丢失的那一亿元互相推诿责任,争得面红耳赤。可是因为那位最年轻的警官在开着车,他们还是把争吵的声音压得比平常小得多。
“可这件事也真怪了,钱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了?我看不像是在离家之前吧?自从锁上箱子后,一直到搬上车子离开家,我的眼睛片刻也没离开过它。”母亲说道。
“那到底会是什么时候……”
看来相比起少了的那三分之一,父亲更为担心的是被警方扣压下的那两亿元。他一直在担心,这笔钱来路不正,一旦落入警察的手里,要回来想必不会太容易了吧。
我一边轻轻抚摸着光辉的肩膀,一边听他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心里暗暗对自己说道:
“不,这些钱一分也没有少。都在前边那辆车子上放着呢。而且,我们的钱已经增加到五亿之多了。”
透过不停地摇摆着雨刮器的前窗,我依稀还能看见行驶在前方的那辆车子。
其实这一切只是变了个幼稚可笑——幼稚得简直无以复加的戏法。
绑匪之所以指定装钱的工具只能是普普通通,看似哪儿都能买到的黑色旅行箱,是因为事先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模一样的两只箱子,其中的一只事先装进去年那起案件中弄到手的两亿现金,案发当天,又在家里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从暖房里剪了许多兰花装了进去……用它和被从家里搬上车、装有三亿现金的箱子掉了个包,就这么简单。
不,箱子不是被搬上车的,而是绑匪搬出来放到车上的。而我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当父亲乘上车出发时,他抱住的只是那只现金只剩三分之二的旅行箱。在人造花做成的花塔下一时发生骚乱时,他暂时松开了那只旅行箱,其后再把箱子提起来时,之所以感觉重量轻了不少,这是因为原来父亲搬箱子时是把盖子的一头贴在自己身旁,后来倒过来把箱底贴在自己身上时,就感觉重量不一样了。箱子里由于装进了三分之一体积的花,底部和盖顶的重量失去了平衡,是把箱盖朝向自己,还是把底部朝向自己,拿在手中的重量感觉理所当然地就不一样了……
另外,为了预防万一,当父亲并未发现箱子的重量出现变化时,绑匪便会出面提醒他:“既然箱子离开手了,还是打开来检查一遍才放心吧。”那么一来就能让父亲把旅行箱打开。
虽然到县警本部不到一公里,但因为积雪太深,车子只能慢慢往前挪。走了半天只在青叶大道上行进了不到一百米……从雨刮器的间隙望去,隐约可见前面的车辆尾灯不时地闪亮……透过朦胧的车窗,还能看见车里模模糊糊的人影。我不由得回忆起许多往事来。
去年那起案件发生后,以兰为首的绑匪集团又重新物色新的作案对象。正当这时,有人主动提出请求,要求绑匪把自己作为目标对象,进而敲诈自己的家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开始我就成了他们的共犯。他们——尤其是他,之所以成了我无话不谈的朋友,是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同谋之间的意识,他们对我和我的家人的情况进行了彻底的调查,为了完善最后的计划,他们不但闯进了我们家,而且还闯进了我的心扉。他们虽然想寻找我们家赃款藏匿的地点,但他还是在不伤害我的情况下巧妙而顺利地达到了目的。
本来我不想用“他”或者“绑匪”这种词来称呼他,想在这里直接写下此人的名字,但这做不到。因为我知道,他告诉我的“桥场有一”这个名字只不过是个假名……
是的,他来到我家后不久,我就怀疑“桥场警部”这个人是假的。这只是凭我直观的感觉,并没有任何证据。可是,只要他还是假扮成警部的样子,我也只能继续这样称呼他了。
可是,最后当他把手表塞进我的手中时,无异于向我坦白了自己并不是桥场警部……就连这块看似名牌的手表,也只不过是用孩子的零花钱都能买到的镀金壳的假货。而他之所以还要装模作样地不时看一眼那块早就不走的毫无意义的假表,理由只能有一个。
那就是为了欺骗我。
他们这些绑匪集团早就知道我读过不少报道去年的案件的报纸杂志,而且十分了解这位被大肆报道过的“H警部”……而自从他们在去年的案子中大获成功后,胆子也越来越大。他所唯一担心的就是我的存在。
如果能够骗过我,那么剩下的事情就十分简单了。桥场警部如果是假扮的话,那么他们声称所设置的案件指挥部,以及不时地与指挥部进行联络的那帮县警本部来的警官当然也全是假的,和他们联系的对方只能是兰,这些工蜂只是按照蜜蜂女王所预先写好的脚本照本宣科地说话。当然,兰最愿意编写的是不容易出差错的情节和对话,从这个意义来说,要是严格按照去年案件的进程来模仿的话,他们之间的对话就不大可能出现漏洞,手下的这帮工蜂也能比较容易地把警官的角色扮演得更像。
从结果上看,去年的那起案件竟然完全成了这起案件的彩排。
在绑架圭太的案件过程中,那名叫做川田的员工一直埋伏在警方人员的身边,随时观察桥场警部和警官们的动向,并且利用偷偷安装在变形金刚玩具中的录音机把整个过程的声音录了下来,这就为编写这次案件的脚本提供了极大的参考。当绑架案发生后,警方人员,也就是真警察们将会如何应对,采取何种行动,去年发生的那起案子都成了极好的教科书。
还有一个方面,他们为了让桥场警部——准确地说应该是假冒的桥场警部自然地参与到案件中来,他们认为,一开始便挑明这是兰他们一伙犯下的第二起案子会更好些。这起案子表面上是绑架案,其实真正地说来却是诈骗案。去年的案子也是这样,绑架案件只不过是个开场,而最终的目的是利用绑架案来蒙骗孩子的父母,让他们把藏匿的黑钱主动掏出来。事实上绑匪一伙也确实狠狠地敲诈了一笔,巧妙地实现了他们的计划……其过程正如我所写下的笔记一样。
而作案过程中他们唯一担心的是,被害者亲属可能会主动和真正的警察取得联系,因为案发的开头,他们会以警方的名义主动打来电话,以此来轻易地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案情发生后他们抢先给幼儿园方面打电话,告诉他们“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因为害怕幼儿园为案件的事情而出面报警。
兰制订的计划中最高明之处在于,他们知道在被害人,即我的父亲发觉自己被骗后始终不敢声张。由于被骗走的三亿现金属于来路不正的黑钱,父亲不敢向警方报案,只能自认倒霉,自己吃了哑巴亏。这样,即使在案件过程中看穿了绑匪的真实身份,他也没有胆量报告警方。
兰和她手下的这些工蜂这次干得实在漂亮……我望着行驶在茫茫大雪中、前方那辆车的车窗玻璃上隐约透出的人影,又对自己的推理结论产生了怀疑,因为在雪中艰难行驶的这辆车像是真向县警本部驶去似的。
车子继续向前开去,县警本部大楼已经近在眼前了。这时,驾驶我们乘坐的这辆奔驰车的男子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的……好……好……明白了。”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听声音谁都以为他真是个警察。接完电话后只听他向父亲转告说:“刚才接到前方车辆的联络,说是本部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媒体记者正准备对我们进行采访,因此让我先把你们送回家去,好好休息会儿再说。”
我心里当然清楚,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转告,而是完全按照事先设定的脚本台词说的……直到这时我才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警部他们怎么办?”父亲问道。
“他们先回县警本部,然后再给你们家打电话进行联系。”
听到这句话后,我已经暗暗在心里得出了回答:“不,不会再有电话联系了。”接下来就要发生的事情显而易见,这只女蜂王指挥手下的工蜂把我们送到家后,一定会马上寻找借口迅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几句,可是开车的男子根本不为所动,只见他从十字路口开始与前方那辆直行的车子分开了。如果前方车内的人影就是那位假冒的桥场警部,而且他也只是一只工蜂的话,那就表示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想到这里,我便慌忙回过头去,那里只能看见像雪一样的一片洁净的白色。
“刚才和我一起玩游戏的女人长得非常漂亮,比姐姐还要温柔。”光辉对我说道。
“是吗?”我回答。
光辉先是“嗯”地答了一声,转而疑惑地注视着我。连我自己也没察觉到,刚才十分自然的声音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但这是我的耳朵初次听到,原本该属于我的声音。这感觉就像一滴蜜汁一样……从这五彩缤纷的假花般的案件中滴落的一滴真正的甘甜的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