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和时代家用汽车兴起之前,大正九年的东京,是个所有主要干道上都遍布着电车轨道的铁道都巿。
尤其是路面电车,从明治到大正大幅增加,已然成为帝都居民不可或缺的代步交通工具。
随着路线增加,使用者也随之大增,但是增加的数量却没有和车辆数量成正比,使用者增加的数量大幅超前。
最后,从大正时代到昭和时代初期,爆满的路面电车变成了某种特产。有些特定路线甚至无时无刻都呈现挤沙丁鱼的状态,稍微客气一点就会永远坐不上去之类的状况,也并不罕见。
(不惜挤成那个样子也要坐吗……)
侧眼看着客满的电车,秋生总是会这么想。不过,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徒步过于遥远,而人力车或计程车的车资又太贵的关系。
尽管秋生有些地方比其他同学来得活泼,但是她仍然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她从来没想过要独自一人和根本不认识的男性们,一起像是挤沙丁鱼似地乘坐路面电车。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还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不可。
箭羽花纹的小袖和服与酒红色的裤裙。在平日,前往高等女子学校上课的秋生,虽然个子略嫌娇小,但是看起来确实是个青春洋溢的少女。
脚上的短靴是阿姨祝贺她入学而送的礼物。阿姨是和秋生同一间学校的毕业生,据说当初阿姨还在学时,穿着足袋袜和女用木屐上学的她,看到其他同学穿着短靴,感到极为羡慕,所以才买下送给秋生的。
刚开始还认为“木屐也没什么不好”的秋生,现在也已经完全偏爱短靴了。因为短靴绝对比较容易活动,说得更精确一点,是比较容易跑步。
“……”她看着人群在旁边的候车处上上下下,随后她小跑步地穿越大门町的十字路口。穿过水道町,沿着江户川走出去,就能一边望着右手边的河川,同时抵达新诹访町。过了饭田桥后,神乐坂就在不远处。
这是秋生放学后的必经路线。花上三十分钟,从位于竹见町的校舍走到神乐坂的大道上。
奔跑钻过人群的女学生多少吸引大人们的目光,但是在他们回头之前,秋生早就跑远了。
神乐坂是个地如其名的坡道,直到现在,它的倾斜角度都不曾改变。所以一名十四岁少女用跑的跑上顶点所需的体力,相信跟现代人所感受到的差不了多少。
初夏的阳光,让她的头发紧贴在汗湿的脸颊上。秋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的地方,是一栋面对马路的公寓。两层楼高的建筑物,一楼位置开了一间咖啡厅。
虽然已经抵达,但是秋生并没有从正面进入这栋建筑。她走进了视野里的小路,穿过小路绕到公寓的后门。确认附近没有人之后,秋生偷偷地走上楼梯,打开后门的门锁,直接进入二楼。
“……呼。”先是一个深呼吸,然后走进屋内其中一个房间。
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叠半房间。原本的构造是直通隔壁房间,但是现在增设了另一扇可以走到走廊的门,成为一个独立房间。
狭窄的玄关地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鞋箱,榻榻米地板上则放着书架和矮桌。以风景来说相当朴素,但是装饰在矮桌上的一朵白花,增添了不少惹人怜爱的色彩。这就是秋生本人也相欢的,属于她的房间。
再次确认拉起的窗帘确实密合后,秋生解开了裤裙的系带。
刚开始还会因为在非自家的陌生环境换衣服而感到内心不安,不过现在已经彻底习惯了。
细心折好小袖和服和裤裙,然后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短裤与衬衫。这一整套俐落的换装流程,就在她戴上招牌鸭舌帽之后宣告完成。
“好了……”用镜子确认一切正常后,秋生点了个头。只要再把笔记本和铅笔放进口袋,绅堂丽儿的助手筱崎秋生就现身了。
要一个荳蔻少女假扮成稍微年幼的男孩子。这个主意,来自于秋生的“老师”绅堂丽儿。
除非被人看穿,否则必须对秋生身为女性一事保密,以及必须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所有事件。这两件事情,在秋生成为助手的时候,绅堂曾经再三嘱咐“一定要遵守”。
姑且不论笔记本,为什么自已非得穿上男装不可?绅堂总是笑着回答:“年轻女孩跑到年轻男子的住处从事一些危险行为,若是传进别人耳里会很糟糕的。”但是,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个理由,秋生实在不清楚。
虽然不清楚,不过秋生依然在一片谜团当中感受到肯定不只如此……例如只是他的个人兴趣?这也是很难割舍的论点。
“午安,老师。”
秋生一边和蔼可亲地打招呼,一边走进了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但是眼前看到的却是……
“啊,秋生,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脸上像是大大地写着“无聊”二字的绅堂。
绅堂脱去外套,身上穿着背心,用手肘撑着桃花心木制的办公桌,正在来回比对着厚重原文书与几张刚写好的文件内容。
他现在太闲了,秋生如此直觉。绅堂会认真翻译时,也就表示他无事可做。
再怎么说,那应该也算是他所属的帝国大学交付给他的工作,但是秋生从来没看过绅堂神采飞扬地处理那份工作。
为了维护绅堂丽儿这个人的名誉,还是要先说一声,讨厌的理由绝对不是因为他不擅长翻译。说到翻译学术专书,绅堂丽儿的正确性与流畅度在帝国大学当中可说数一数二的。
他只是单纯提不起兴趣而已。而兴趣与关心与否,可以说是这个男人是否采取行动的基准。
如果看起来有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过去;若否,则是不屑一顾。他就是这么极端。
至于现在,永远都是他关心在意的对象——筱崎秋生一出现,绅堂立刻抬起头,将手中的钢笔转了一圈。从这一刻开始,刚刚还在翻译中的《法国马术今昔论》什么的,已经从他的脑海中彻底消失了。
“来的正好!原本预定今天送达的矿石标本,因为船期延误的关系,必须等到后天才会来。我现在真的无聊至极啊。”
他连张书签也没有放,就这样把高达数百页的原文书给阖了起来。连同写满译文的文件也一起夹在里面,做法相当随便。但是即使如此,他下次工作时还是有办法立刻想起应该从哪页开始做起。尽管随便,但是层次还是远比一般人的随便要高。
绅堂用力向后靠着与桌子成套的桃花心木椅,笑着说道:“怎么样,秋生?要不要像只小鸟一样唱首歌来听听呢?”
“我拒绝。您不是知道我很不擅长唱歌吗?”他一定知道这是我不喜欢的事情,所以才故意问的。
秋生噘起了嘴,一脸不言而喻的不满神情,朝着书架走去。绅堂的书架比秋生房间里的书架要大上许多,上面排列着国内外的大小书籍。
从里面抽出一本关于珍奇鸟类的书籍后,秋生在客人用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翻阅。
绅堂答应过她,如果看到喜欢的书本,可以拿去隔壁房间阅读。但是在没有特殊理由的情况下,秋生比较喜欢像现在这样,在绅堂的房间里看书。
如同绅堂对她,秋生也对绅堂丽儿抱持着相当大的兴趣与关心,要说是喜欢也行。
“不不不,凡事都是讲心情的啊。只要心境转变,就能做到许多事!来吧,让自己转变成小鸟的心情。”
“我不要。”秋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愿死心的绅堂。
绅堂并不是在要求秋生唱歌,而是在享受不着边际的对话。这一点秋生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反而察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开始思考什么样的反应会让绅堂高兴,而且心里的感觉和口气正好相反,感到有点开心。
之后,绅堂开始再三使用“小猫”、“小鸟”等,总之就是非常娇小可爱的生物来比喻秋生,让秋生觉得自己又被他当成小孩看待,心里出现了一丁点儿的懊恼。
“真是浪费啊!秋生的歌声明明是那么独特,相当耐听呢。”
“……”秋生故意装作没听见,眼睛盯着手上的书。
企鹅,这生物是怎么回事?是鸟吗?不过话说回来,肚子圆滚滚的,而且又毛茸茸的……真是可爱。
看着眼中闪闪发光、埋首于鸟类图鉴当中的秋生,绅堂似乎觉得这样也别有趣味,眼睛眯起来微笑着。
这时,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又是一阵“叩叩叩”,有人敲了房间的门。
“哪一位?”
“有您的信,是寄给绅堂老师的。”
听到熟悉的邮差声音,秋生立刻站了起来。在这个时候出面应对,就是身为助手的工作。
“辛苦了。”秋生接过了几封邮件。明信片两张,信件三封,其中有一封是从国外寄来的。
“……可惜,我还以为事情意外地顺利,包裹寄来了呢。”
“如果是这样,来的人应该就不会是邮差,而是船运公司的人吧?”
绅堂露出一副“说的没错!”的表情点了点头,开始检查送来的信件。
明信片只大略看过之后就放到桌上,至于其中一封信则是只看了寄件人姓名就丢进垃圾桶,从国外寄来的信也同样放在桌上。
最后剩下的信件,绅堂看了寄件人一眼便“喔”了一声,仿佛有些兴趣似地微笑起来。然后再用拆信刀小心地打开信封,阅读里面的信。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把信纸收进信封内,随后站了起来。
“老师?”
“一起出门罗,秋生。”
说完,绅堂根本不听秋生回答,直接穿上了外套。他顺手把信件放入内袋,确认拿了中折帽和怀表之后,立刻朝着大门走去。
“咦……等等,老师!您说出门是去哪里……啊啊,真是的!请等一下啦!”
秋生慌慌张张地追了过去。自己的助手一定会这样手忙脚乱,但也一定会确实跟上一事,全都在绅堂丽儿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