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住惯了就是天堂。不过这种话啊,是没住过小区的人才会胡言乱语,我住的地方根本是愈住愈像地狱。嗳,课长,做为日后换房子的参考,有空过来见识见识吧。”鸟尾杉亨发着牢骚。
小网敦心想,鸟尾差不多醉了吧,这家伙每次一醉就会邀人说:“喏,来我家逛逛嘛。”
这是间狭小的酒吧,或许因为时间尚早,客人只有小网和鸟尾两人。店内流泄着怀旧的香颂,唯一的员工就是店经理,也不见他招呼客人,一径躲在角落埋头研究着一台黑胶唱机。店经理是个留着胡碴的中年人,看他拿着一张小纸片,一下子塞进音响底下垫高,一下子又抽出,煞费苦心地试图让唱机的回转盘呈现完全水平的状态。打从这两位客人进店门到现在,他只顾沉迷在这项作业当中。
“声音这玩意儿啊,就像生物一样纤细。我这人很神经质的。”店经理将两杯兑水酒整齐地摆到两人面前,搔了搔胡子,撒出白色的皮屑。但他只是以肮脏的袖子一把抹掉皮屑,又匆匆赶回唱机旁边去了。
“我记得你住的地方叫‘美空之丘新小区’是吧。”小网敦温和地说。
初次邂逅小网的人,常会被他干练的风貌及利落的口吻给吸引,不少实业家和大老板对他极为欣赏,开出优渥的条件延揽,但小网还是不肯离开目前袋町镇公所的户籍部门职位。其实他满喜欢维护古老官吏的传统,而且他的嗜好很老气,这天也刚从袋町镇公所的俳句俱乐部散了会来这儿。
“什么美空之丘新小区啊!”鸟尾咯咯大笑。“不管哪里的民政课,都有你这种充满无可救药少女情怀的家伙呐。课长,我得先告诉你,如果你要找我家,跟人家说什么美空之丘,那一带没人听得懂的啦。”鸟尾小气巴拉地啜了一小口兑水酒,故意压低声音说:“我住的小区,可是人称的‘妖怪小区’呀。”
“妖怪小区……?这名称很好记,不错啊。”
“哪里好了。说起来,一旦搬进小区这种地方,大部分都是一住好几年,唯独我住的那个小区啊,住户只要住上半年,快则三个月,就会被整得神经衰弱。我家楼上也有两户刚搬来三个月的人家,我看他们也差不多要拱手投降了,期待得很呢。最佳的印证就是,正上方那户人家的太太啊,先前遇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不打,最近却动不动上我家串门子;说到她丈夫,喏,好像是那个死掉的狡狸茂平的亲戚哦。另一户倒是还看不出投降的迹象,内子也说没见过那户的人,大概还能撑久一些吧。”
“你搬进那边多久了?”
“到五月就满一年了,打从小区落成就一直住到现在,像我这么坚忍不拔的住户剩没几个了啦。真是的,想不到我住不到一年,在小区就被当成老狐狸看待。”
“现在房子很难找,你们小区迁出率还那么高,真的很稀奇呢。是因为闹鬼吗?”
“我们小区的人都说,要是闹鬼还好多了。唉,每到现在这个季节,五月也是,因为风向的关系,火葬场的烟常会吹进窗户里来哦。”
小网顿时神情僵硬,“这真是……”
“很惨吧。”鸟尾忽地望向天花板,唱道:“春神来了怎知道?死人气味报到……。对吧?嘻嘻嘻……”
“别笑得那么恶心。不如向卫生所联署陈情呢?”
“不晓得陈情过多少次了,你觉得政府有可能为了一个小小区、区区不到百名的住户迁移火葬场吗?”
“火葬场离你们小区真的那么近吗?”
“根本就是近在眼前啊。唉,为什么搬进去的时候没注意到呢?”
留胡碴的店经理总算离开唱机,来到两人面前,“如何?音质大不相同吧?”
“以前还有小区专用的唱机呢,因为小区住宅空间狭小,为了让唱机摆设不占空间,特意设计成唱片倾斜着也能回转放音的哦。”
“小区专用啊……”店经理摇了摇头,神情带了一丝遗憾,似乎觉得和两人聊不起来,便默然不语了。
而鸟尾也是一脸遗憾,继续说下去:“我学生时代有个文学同好,现在在周刊编辑部,也不晓得他从哪儿听到消息的,说想把这怪现象写成一篇有趣的报导,要我协助他采访。开什么玩笑?我日子过得还不够惨吗,现在又要我去当别人的笑柄,谁受得了啊?可是这家伙比我还缠人人,居然说,就当他只是上我家玩玩。朋友嘛,人家说要来玩,总不好拒绝啊;而且我搬到这个小区之后,就没半个朋友上门拜访啦。欸,课长,我那朋友敲定这个星期天上我家坐坐,他那人很有意思哦,你星期天也来我家看看吧。”
鸟尾继续说明。据说那块土地,自古就被称作“妖怪”。
妖怪小区所座落的土地,原本是一块小小的沼泽地,正式名称叫“桶沼”。据当地人说,因为那块椭圆形沼泽的形体就像只桶子似的,但当地人不称它为桶沼,而习惯称呼它“妖怪沼泽”。沼泽上头覆满黏稠的藻类,周边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深色低矮灌木;而这块阴森森的森林,就被称为“妖怪森林”,活脱就是戏剧“小幡小平次”的舞台。
妖怪沼泽附近有一家火葬场,同样历史悠久。当地人的丧葬习惯原本是土葬,火葬场开工的机会极少;但到了大正关东大地震那年,瘟疫蔓延,自此火葬就成了惯例。
或许因为地形的缘故,空气滞闷的日子,火葬场的烟就像把伞似的笼罩整个妖怪沼泽上方。如此阴森幽暗但平稳宁静的日子突然宣告终结。某一天,妖怪沼泽这块弹丸之地被三辆推土机眨眼间填成平地,森林的灌木也被除得一乾二净,水泥桩彻夜打进土里,上千只蝙蝠受到电灯泡光线的惊扰,飞个精光。
妖怪沼泽的遗迹化为西部片中沙漠的色彩,上方唐突地冒出两栋四四方方的钢筋水泥公寓。四周不见任何丘陵,但这一带不知为何却被冠上了“美空之丘”的新地名。
在公文上捺印、确立新地名的官员当中,有个叫二毛茂平的议员,外号是“狡狸茂平”。这名极富实行力的狡狸茂平接下来着手的事,就是审阅新产业道路的建设计划书,然而事业未竟,这位政治家突然脑溢血死去。
狡狸茂平的死,对他本身,以及对于即将迁入新小区的将近五十户居民来说,都是场不幸。狡狸茂平一死,居民便发起反对建设干道的运动,他们说,道路能为这块土地带来的只有噪音和废气。不过这只是表面说法,事实上,干道早已决定迁往其他实力派政治家所选定的地点了,茂平的部下也一个接一个叛逃至反对派。于是茂平生前梦想以美空之丘为中心,打造出东洋第一大小区的建设计划,不知不觉间全化为泡影。
而盖在妖怪沼泽上头的两栋楼也就这么被孤立了。即使如此,五月爽朗的星期天,还是有许多卡车卷着烟尘载来崭新的家具,住户一一搬进小区,面南的阳台上晾着纯白衣物,年轻主妇们开朗的话声在水泥钢筋建筑中回响。然而随着日子过去,这些邻居间的谈笑逐渐变得歇斯底里,怨声四起。
搬进小区的新住民首先得面临的问题便是极为不便的交通。要前往美空之丘,必须先在公营急行电车不停靠的私铁车站下车,换乘一天只有几班的巴士到一个叫“古袋”的地方,接着必须走上五公里的田间小径。从古袋到美空之丘这段狭道原本是供马车通行的,或许是全日本最长的一条私有道路吧。载着家具前往小区的卡车将这条狭道的路肩撞得残破不堪,道路两旁的农家愤怒不已,在路的出入两端打下了几根木桩阻挡车子通行,自此之后,想开车从古袋到美空之丘,得迂回绕行五倍远的路程。主妇们即使只是买盒火柴,也得走上五公里前往古袋,再筋疲力尽地回家。
有孩子的人家也为了学校的问题伤透了脑筋。离小区最近的学校同样位在古袋,一开始觉得多走路有益健康的母亲们,也在教学参观之后,被学校的水平之低、让孩子宛如挤沙丁鱼般上课的狭小教室、以及粗野至极的当地学生吓得脸色苍白地返家。但因为这所学校原本就不是以升大学为教育目的,家长也莫可奈何。
美空之丘小区共有南北两栋,每栋四层楼,设有三道通达四楼的楼梯,每道楼梯在每层的两侧各有一户人家面对面,是很常见的小区建筑规格;换句话说,一栋共有二十四户,南北两栋就并列盖在妖怪沼泽上。
南侧一号栋的某户人家迁进去没多久,便吵着说屋子是倾斜的。他们说铅笔静静摆在桌子上,没人动它却会滚动。
这户人家之前就听过当地人称他们小区是“妖怪小区”,因此刚开始发现铅笔自行滚动,心里直发毛。他们起初怀疑可能是桌子的问题,便向卖他们书桌的百货公司提出客诉。负责人员立刻赶来,检查了老半天,终于偏着头低声说道:
“我这么说您别生气,依我看,你们这栋建筑物似乎有点倾斜哦。”负责人员把原本带来要当作赔礼的礼盒收回皮包便离去了,小区建筑是斜的一事于是闹了开来。
的确,虽然不甚明显,但一号栋确实朝着南北向倾斜。之前住户一直相安无事,消息一曝光,马上有主妇开始抱怨头疼,也有些人家说他们家水杯里的水面是倾斜的——不过这户人家的餐桌本来就是斜的了。
“要是碰上地震怎么办!”小区住民跑去民政课大吵大闹。
官员气定神闲地在纸上写下一堆混着数字的文字:根据先前调查确认,地下岩盘为零公尺□公分,粘土层为零公分□公厘,建筑物的倾斜度为零度□分△秒。因此,当遇上七级地震时,某某度会变成△,六级地震的话则是□……
“所以结论是,不管从物理、数学、化学来分析,贵小区的建筑物绝对不会倒塌。不过当然,我们会妥善处理的。”
“你住的是几号栋?”小网望着鸟尾问道。
“请欢呼吧,正是一号栋。”
“别自暴自弃嘛。……真的倾斜得那么严重吗?”
“很好玩哦,早上起床睁眼一看,自己居然是躺在房间角落里呢。”
“胡说八道。”
“很显然是施工瑕疵啦,就和比塞塔一样,一楼的倾斜情况还算轻微,楼层愈高,倾斜得愈厉害。”
“现在还有人以比塞塔那种技术施工吗?”
“我是不清楚啦,可是屋子千真万确是倾斜的。”
“所以你住的是四楼喽?”
“我住三楼。”鸟尾不知怎的语气带着遗憾。
“民政课后续真的妥善处理了吗?”
“很妥善啊,他们到现在都没上门说要修建呢。要是真要修建什么的,我不就又得搬家了。”
发现小区建筑是倾斜的之后,过了约莫两个月,七月初,某户人家太太发现小区的小孩抓着奇怪的甲虫玩。那是一种体长约两公分、漆黑肮脏的甲虫,有着恶心的黄色腹部,一捏住甲虫,甲虫的嘴巴和肛门便分泌出散发腐臭的褐色汁液。美空之丘小区周围全是这种虫子。
“这是ㄇㄞˊㄗㄤˋ虫啦。”前来小区卖蔬菜的大婶这么告诉小区住民,“可是形状跟以前的有点不一样耶。”
“写做‘埋葬虫’。”鸟尾以手指在吧台上写字,“这种虫专吃动物尸体的腐肉,吃剩的就带回巢穴埋起来,所以被取名为埋葬虫。但是听说小区发现的品种并不是一般的埋葬虫,而是江户时代和南美洲带进来的种交配得出的杂种,学名叫‘姬大草食腐甲虫’,其实埋葬虫就是食腐甲虫的俗称啦。”
这种姬大草食腐甲虫以妖怪小区为中心大量繁殖,恐怕是因为妖怪沼泽地带的环境变化,改变了某些生态循环。黑色的食腐甲虫集团不知从何而来,成千上万不断增加,小区的住民人心惶惶。有一次,小区里发现了猫的骸骨,那是过了一个晚上便被食腐甲虫啃蚀殆尽的猫残骸。而食腐甲虫短期间内的大量繁殖似乎也改变了甲虫自身的习性,原本只食腐肉的食腐甲虫,却在某个夜里啃光了小区里唯一一块草坪的幼苗,目前连昆虫学者都尚未解开这种甲虫之谜。到了夏季的黄昏时分,凉爽的北侧墙壁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食腐甲虫,原本米黄色的外墙成了一片漆黑。即使夏日炎炎,住民也不敢开窗。但尽管严密地关好了门窗再出门,回家一看,还是会发现数千只食腐甲虫在家里到处肆虐,分析是从通风扇和排水孔里爬进来的。
卫生课紧急在小区内外喷洒大量农药,这么一来,食腐甲虫的疯狂增生似乎暂时休止了。然而一个月后,仍有小群落四处出现威胁着住民。到了秋天,食腐甲虫总算销声匿迹了,但难保不会有别种奇怪的生物出现袭击小区。进入夏季的尾声,小区主妇全变得憔悴不已。
妖怪沼泽这一带原本就是湿地,沼泽被填平之后,汇流至此处的地下水失去了出口,就这么在小区底下渐渐渗开来。秋初,一场台风大雨过后,美空之丘的地面隐约出现恢复为沼泽的迹象,小区住民不得不四处寻找贩卖及膝雨鞋的店家。到了冬天,町营的自来水管因为严寒破裂而停止供水,住民为了汲水,甚至有人太过劳累而病倒,但医院也位在古袋,只有一位七十八岁的医师驻守。
“哎哟,已经春天了,不会再有那些情形了吧。”小网安慰道。
“别说那种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啦,我清楚得很,一年里头,最难熬的就是春天了。”
妖怪小区即将迎向第二个春天,天空却异样地迷蒙。住民本来以为是春暖的关系,但似乎不太对劲,开始有人抱怨空气里有股怪味道。
“是因为火葬场的烟吗?”
“正是。春天风向变了嘛,冬天虽然也有风,大家门窗都关着才没发现吧。我想去年春天应该也有火葬场的烟吹来,但那时我们刚欢天喜地地搬进新小区,根本没留意到。火葬场冒出烟的那根是叫烟囱吧?从我家窗户看出去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请过来看看吧,我想姬大草食腐甲虫又要开始活跃了,我可以请你尝尝酱煮食腐甲虫!这个星期天,等你来我家玩喽……”
小网敦在古袋下了巴士。这天从一早就下着雾般的细雨,他耐着性子走着,路况并没有鸟尾说的邵么糟,但让他大感吃不消的是,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美空之丘小区。好不容易路边开始出现像是妖怪森林硕果仅存的树丛时,小网与四、五名身着丧服的人错身而过。
通过低矮的灌木区,登上缓坡,小网老远就看见前方有名年轻女人,穿着醒目的红裙和纯白毛衣,蹲在路旁像在捡拾什么。小网一走近,女人便站起来快步离去。小网走到女人先前蹲踞的位置停步,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什么特别的,只有几只黑色甲虫在树干上爬行。小网抓起其中一只,没想到甲虫强而有力地挣扎着推开他的手指,落到泥土地上翻了个四脚朝天。甲虫腹部是黄色的,而小网的手指则留下了黏稠褐色汁液。他心想,这就是埋葬虫啊。
雨势转小了。小网收起了伞,但因为空气很潮湿,他觉得比起撑伞时,身子湿得更厉害了。他在寂静的路上走着,突然前方有名男子蹲在路边,正架起摄影机三角架观察着什么,半开的伞就扔在脚边。
小网偶然与男子四目交会,男子微微颔首,肢体动作宛如日本舞蹈般优雅完美,接着又转头回去看摄影机观景窗。他的肤色白皙,相貌英俊,穿着有些花俏的淡褐色西装,打着细格子花纹领带,服装极为讲究,而他的摄影机镜头正对着一群埋葬虫。
小网经过灌木丛之后,视野豁然开阔,灰色天空下,看得见前方矗立着两栋四方建筑物,正迎着小网的方向整齐地并排两列。他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望向建筑物,一边左探右探地张望,想让前栋和后栋在视野中重迭,然而两栋建筑物的垂直棱线确实无法完全吻合,前栋显然略往前倾斜。
“……唔,不过不至于像比塞塔那么夸张啦。”
小网喃喃自语着,忽地发现身后有人靠近,回头一看,方才那名男子提着摄影机跟了上来,他看到小网,似乎有些害臊,干咳了几声。
小网来到一号栋正下方,仰望建筑物外墙,墙上爬满了无数的黑点。他在成排的信箱中找到鸟尾杉亭的名字,走上水泥阶梯,而身后的脚步声也紧紧跟随——那名带着摄影机的男子似乎也上了楼梯。
小网一口气爬到三楼,左侧就是鸟尾家,门牌旁标示着房间号码——三〇二号。他摁下门铃。
门把位于门扉左侧,随着“喀嚓”一响,门打开了,探出头来的是鸟尾。
“嗨,课长,我等你好久了。”鸟尾发现小网身后还有一个人,登时一脸诧异,“咦?亚先生也一道吗?”
“是你朋友吗?”小网噘起嘴,“我们不是一道的,是他自己跟过来的。”
“我不知怎的愈待心里愈毛,正好这位先生经过,我就跟在他后头一起过来了。”男子说。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这男子十分胆小。
鸟尾不禁笑了出来,“课长,这位是黄户先生的朋友,他想拍摄姬大草食腐甲虫的生态。你叫亚……?”
“我叫亚爱一郎。”男子爽朗地报上名来。
“对对,亚先生。咦?你没带伞吗?”
“啊,”亚张大了嘴,“我、我忘在路边了。”
一行人走上玄关,右手边就是一扇饰板及腰的精致纸门,纸门后方是木质地板的餐厅兼厨房,摆了冰箱、洗衣机、餐桌等一般家庭常见的生活用品。右侧有座流理台,尽头处还有另一道和玄关相同的高腰纸门,纸门里侧是鸟尾家的起居室。
起居室深处摆着音响,两侧是大小书架,塞满了褪色的书本。
有访客先在房里等着了,是一名面颊赤红、身材肥胖,给人感觉很干练的男子,他向小网自我介绍,说他是《周刊人间》的编辑,名叫黄户静夫。
“这里就只有采光好。”鸟尾的妻子——浩子端来茶水点心,指转南侧的阳台说道。她生着一张瓜子脸,是位神情俏皮的美女。
《周刊人间》的黄户静夫像在喝冷水似地灌了一大口热茶,一口气塞了三块点心到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接着大声地开口了,话说得很快,小网从没见过这么急躁的人。
“说到狡狸茂平啊……”黄户讲起话来一下扯东一下扯西,只见他吸了口烟,性急地呼出烟来,往烟灰缸里摁熄烟蒂,烟灰缸一眨眼就满了,“那个狡狸茂平,喏,就是把妖怪沼泽给填了的家伙、美空之丘新小区的创造者,那个人呐,魅力非凡哦。”黄户鲁莽地喝了口茶,却呛着了。
这人的头虽然长得像颗马铃薯,但脑筋似乎转得很快;相对地,亚正想把摄影机收进黑色皮包里,却卡到皮包拉链还是什么的,一径笨拙地扯着摄影机零件。小网看着眼前这两人的组合,有种身处非现实世界的感觉。
“狡狸茂平这人很有意思,我调查过了,他出生在九州岛的宫前市,不过当时还不是市,应该是宫前村什么的吧。茂平是小佃农家的五男,长大后去一家毛笔店当伙计。毛笔店是他人生的出发点,有一说他绰号的狸就是出自这点,当然是牵强附会啦,他在毛笔店那儿连一个月都没待满。会有这个绰号,其实是因为他是个像狸子般黑心的家伙。虽然在毛笔店当伙计,但似乎手脚相当地笨,根本干不来,后来逃去东京当拉车夫,之后还干过做木箱的、卖袜子的……嗳,这些细节不重要。总之,就在他辗转各地时,不知什么因缘际会,他和古袋一门望族的千金结了婚。这位姑娘如今还活着,不过当然已经不是小姐了,现在的绰号叫狸婆子。茂平长相抱歉,确有副好嗓子,听说狸婆子当初就是迷上他的歌喉,这消息应该是真的吧。狡狸茂平娶了这个老婆,婚后就是他亨通的开始。他虽笨拙,却有股蛮劲,一旦拼上老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好比他把古袋地区的流氓收服为手下的事迹,真是比电影情节还精采啊。”
这时玄关门铃响了,浩子恋恋不舍地起身去开门。黄户没理会,继续口沫横飞地说:“总之,茂平后来飞黄腾达,当上了议员,晚年全副心血都倾注在建小区上。他有个梦想,打算夷平这块土地,建设一个巨大的小区。男人嘛,总是梦想着雄霸一方,但茂平的野心更大,他要在这儿开超市、盖学校、牵铁路、延揽工厂,应该是想成为这里的一国之主吧。然而他才刚踏出一小步,竟然说死就死了。从这点来看,这人实在很不走运呐。”
黄户说到这,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倒霉人似的,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又恢复原先的神情。
“狡狸茂平就失败在没有培养任何接班人,不,或许他是太过埋头向前冲,根本没工夫顾到后路,而茂平的心腹在他死后一个个背叛,他身后留下来的,只有妖怪小区的这两栋楼以及反茂平派而已。狸婆子年轻的时候,似乎是乡下地方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但现在也痴呆得差不多了,在偌大的宅子里卧床不起。……对了,茂平还留下了一个儿子。但是这儿子比茂平更不知死活,打从十四、五岁起,赌博、恐吓、强奸样样来,只差没杀人了,好几次差点被警方逮捕。那时茂平才刚开始崭露头角,不得已只好给了儿子一笔钱,形同断绝关系地把他赶了出去,而他儿子也求之不得地从此离开了家门。听说这兔崽子很像茂平,歌喉相当不错。人们常说喜欢音乐的孩子不会学坏,都是骗人的啦,我就认识四十名爱好音乐的杀人犯。小兔崽子等茂平一死,便三天两头往狸婆子那儿跑,当然是为了讨遗产。喏……”黄户竖起粗肥的手指,指着天花板,“那家伙就住在正楼上,四〇二号室,很有意思吧?狸婆子有个贴身女佣照顾起居,女佣嘴角有颗黑痣,颇有姿色,茂平儿子似乎就搞上了那个女人。”
“你说的那位美女女佣也住在楼上哦。”鸟尾也指着天花板,“一开始在楼梯遇到时,她正眼也不瞧我一眼,这阵子却突然会打招呼说:‘我是二毛家的太太,平日承蒙府上多方照顾了。’不过我连她先生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就是了。”
“哦?这家伙手脚还真快呐。”黄户连忙抽出记事本翻着页,“二毛茂平的儿子——二毛敏胤。哼哼,狸婆子的女佣叫佐久子。”就在这时,纸门突然拉开来。
“哎呀!”传来一遒年轻女人的惊叫,嗓音非常开朗。
纸门就位在亚的正后方,亚吓得跳了起来。
女人身穿红裙搭纯白毛衣,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形状姣好的唇边有颗黑痣。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道:“对不起,我走错间了。”
亚急忙坐直身子,回头仰望女人,那模样完全像只雨蛙。“哎呀,二毛太太,是这边啦。”传来浩子的呼唤。
黄户听言,立刻把手帕揉成一团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
“对不起呀,我实在是太冒失了!”
华美的气氛随着女人轻盈地移往餐厅去了。亚把头探出纸门,目送女人离去,他双手握得紧紧的,看样子受了相当大的惊吓。
小网与黄户也望向女人的背影。穿过餐厅就是玄关的纸门,浩子帮她拉开纸门。二毛佐久子一走到玄关,突然伸出右手抚了抚墙壁。浩子则是伸手按下设在左墙面上玄关灯开关,灯亮了。
“真是谢谢你,打扰了。”
二毛佐久子回身向浩子道谢,看她大约二十三、四岁吧,身材中等,一双凤眼令人印象深刻。接着她转身穿上拖鞋,不知怎的又伸手摸了摸大门门扉左侧。浩子帮她开了门,佐久子像叫洋人似地略耸了耸肩便离开了。
佐久子离去后,亚仍僵着四肢俯撑在榻榻米上。浩子回到起居室,强忍着笑意说道:“哎呀,抱歉,吓着各位了吧。”
亚重新坐正来,深深吁了口气;黄户也吐出嘴里的手帕,直接塞进口袋里。
“她没听到我刚在说什么吧?”
“我想应该没听到。”浩子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我们家那台快坏了的洗衣机正在洗衣服呀,喏,声音很大吧?”
“那就好。不过反正我又没说谎,被她听到也不会怎么样啊。”黄户虚张声势说道。
“她是不是眼睛不好啊?我看她在玄关那儿一直摸墙壁。”小网问。
“怎么可能。”浩子甩着手中的小纸片,“眼睛不好的人,哪读得到这么小的字。”
“那是什么?”
“瓦斯账单。二毛太太常不在家,她托我这个月开始帮她一起缴钱,听说银行转账手续还没办好的样子。他们家的瓦斯费还不到我们家的一半呢,一定是常在外头用餐吧。”浩子露出一脸羡慕的神情。
“你们女人家动不动就这样。”鸟尾阴沉地说:“要是可以,我也想天天外食啊。不过话说回来,怎么好像住在相同格局屋子里的人,都会想过一样的生活啊?还真恐怖。”
亚慢吞吞地起身走去玄关,传来大门开开关关的声响。
“他怎么了?”鸟尾一头雾水。
“别理他,那家伙常会突然这样。不过别看他愣头愣脑的,这人可是出乎意料地聪明,力气也很大呢。”黄户说。
小网心想,黄户的价值判断基准和自己差真多。
“他是不是看上二毛太太了?我看他眼神不太一样哦。”浩子悄声问道。
这时亚慢吞吞地回来房里,仔细一看,他竟然翻着白眼。
“你眼神还真的变了耶!玄关那边怎么了吗?”
“没什么……”亚恍惚地说道:“没事。可是鸟尾太太,洗衣机的水快满出来了……”浩子急忙冲出房间。
“浩子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鸟尾一脸不高兴,“然后又强词夺理说什么屋子是歪的,洗衣机的水也会比别人家早满出来。”
“话说回来,关于姬大草食腐甲虫的大量增生……”黄户又扯着嗓门继续聊下去。
“‘妖怪小区’终于露出妖怪原形喽!课长,我快住不下去了啦。”一个月后,俳句会的归途上,熟悉的酒吧里,小网敦正听着鸟尾杉亭发牢骚。
“喏,这张唱片音色很美吧?”店经理眯起眼睛问道。
“我不觉得耶。”鸟尾臭着一张脸,喝着兑水酒,“而且杂音会不会太大了点?”
“鸟尾先生你听力根本不行嘛,这张可是休杰特在一九〇三年发行的《来自托勒密》呀,能让这张唱片发出如此优美音色的人,我看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了吧。”
“琴蕾,再一杯。”
有人唤了店经理,他连忙前去招呼。这天店里有别的客人在,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这首曲子似乎也是她点播的。
“你说妖怪小区发生什么事了?”小网压低了声音问道。“……出人命了。”鸟尾回答的声音更低。“是邻近你家的住户吗?”
“非常近。”
“该不是二毛敏胤被杀了吧?”
“不是,二毛敏胤和二毛太太都活着,被杀的是二毛家对面四〇一号室的住户,他叫底波友治。话说回来,命案不是发生在我家正上方还真是万幸,底波友治正楼下的人家——也就是我家对面的三〇一号室,说天花板渗出血水怎样的,闹得不可开交啊。二毛太太好像也终于受不了,决定搬出妖怪小区了。”
“那人是被砍死的吗?”
“不,先被勒死,然后头被砸碎。他的寝室是两坪大的小房间——不过在我们小区,每户都把那间两坪大的小房间当寝室用。尸体就在双人床上,呈现这种姿势……”
“你亲眼看到了?”
“看到了啊,臭得要命呢。天气又这么闷热,门窗却关得死死的,整整一个月都没人发现。不过就算有味道飘出来,大家也只当是火葬场的烟味吧。尸体腐烂成糊糊的,没被衣物遮到的皮肤上全爬满了食腐甲虫……,恶……”鸟尾边说边浑身打颤。
“凶手呢?”
“还没抓到。两天前才发现尸体,可是听说一个月前就被杀了,警方要搜查也是困难重重吧。这两天啊,刑警什么的一堆人在我们一号栋进进出出,一下子问有没有听到怪声,一下子问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烦都烦死了。我老婆吓坏了,根本不想出门买菜,这阵子都拿剩菜煮杂菜粥打发我呐。”
“唉,苦了你了。”
“我们小区的人一碰面就聊这件事,我还见到不少平常没机会遇上的生面孔哦。我也见到二毛敏胤了,本来以为是个狸子脸的粗线条家伙,没想到根本是个阴沉的奸险人物。然后啊,嘿嘿嘿,我跟二毛太太也借机混得颇熟了呢。”
“所以住在那个小区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嘛。”
“这点可能算得上是好事吧,怕就怕日后食腐甲虫又开始增生啊,那些虫子可是啃了底波友治耶。”
“那个底波友治是怎样的人?”
底波友治,约二十五、六岁,确实年龄不详,在古袋镇上一家小工厂工作。工厂老板说雇用底波还不到两个月,前来认尸时显得非常不甘愿,抱怨忙得要死还浪费他的时间。警方循工厂留存的履历表查过底波的本籍,却查无此人;小区的入住契约上也留了底波妻子的姓名,但从没人见过底波的妻子。工厂老板说,底波有时候会接到女人打来的电话,但底波从没提过自己有家室,屋里也没有女人出入的形迹。
工厂老板说,底波话不多,不怎么显眼。
“以前我也雇用过像底波这种老实人,后来才晓得竟然是个通缉犯。唉,没想到底波会被杀呐……”
听他的口气,似乎底波杀人还比较有可能。
底波不与人交际,也不提自己的事,就算说了什么,也全是谎话。事后回想,他的话语常前后矛盾。警方推测底波遇害时间是在五月初,当时底波曾向工厂老板说他想请一个月的假。
“真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上工刚满一个月就跟我讨假?我骂了他一顿,他就没来上班了。”
老板寄出的解雇通单原封不动地塞在信箱里。
最先觉得底波家不太对劲的,是一名“强养鲜奶”的送货员。五月初时,强养鲜奶接到底波家来电,说要离家一阵子,请他们暂停配送牛奶;而派报所也在同时期接到底波家通知说要暂停订报。强养鲜奶的送货员是个热心做生意的人,追根究底地询问底波要停送几天?底波回说大约一个月,于是整整一个月后,强养鲜奶又上门了。
“我早就觉得怪怪的了。”强养鲜奶的送货员大剌剌地到处说,“我去管理员那儿打听,一听说底波家也欠缴房租,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所以我们就拿了备份钥匙开门进去查看。”
消息一传开来,大半的小区住民都为此震怒——管理员手上有备钥,而且还擅闯住户家中,简直岂有此理!
底波一身便服死在家里,死前似乎略有抵抗。
以一名单身汉的住处来看,底波的屋里整理得相当整洁。衣柜、电视、音响、冰箱、洗衣机,还有少许衣物,全是高档货。
“总觉得底波这个名字是假名。”鸟尾说:“感觉这个人似乎拚命想隐藏自己的过去,恐怕是犯了罪在逃亡中,大概是和人结伙抢银行吧?没想到有一天,同伙起了内讧,底波遭到杀害,伙伴则逃之夭夭……”
“听起来黄户先生应该对这消息会有兴趣。”
“你说到重点。那家伙又要来我家了,他说亚先生还想多拍一些食腐甲虫,想也知道是幌子。黄户的脑袋里肯定已经想好新闻标题了——‘妖怪小区死状凄惨的尸体’,呵呵呵……课长你也来我家玩吧!”
“欸,黄户,还是别这样吧。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啊。”鸟尾频频制止。
但是黄户静夫一脸不在乎,从口袋哗啦啦地掏出钥匙串,一一和鸟尾家大门的钥匙相比对。“不会怎样啦,又不是要搅乱现场,不过是拍张照片罢了。对吧,亚?”
小网朝亚看去,亚整张脸都吓白了。
“我……不是来拍你说的那种照片……我只是想再来拍姬大草食腐甲虫……”
“什么鸡啊草啊的不重要啦,责任我来负,不会怎样啦。”
“还是向警察申请,取得许可之后再行动比较好吧?”但小网只是嘴上说说,其贲他正万分期待黄户擅闯四〇一号室。
“我可没有前科哦,不过警察对我来说就像鬼一样。不过是写过一次警方的坏话,他们就把我当成了眼中钉。”黄户望向时钟,“刚过七点啊,真是天时地利。楼上二毛夫妇在吗?”
“不在。他们平常都过八点才回来。”浩子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
“哼,就算他们在家又不会怎样,我们在对门又不会发出多大的噪音。”
“你这么坚持的话,我也不阻止你了,可是别太乱来啊。”鸟尾一脸惶惶不安。
“我知道啦,五分钟就搞定了。你不一起来吗?”
“当然要啊,要是没有我跟着,天晓得你会干出什么事。”
“小网先生呢?一起吗?”
小网直接站起身,代替回答。
“鸟尾太太也一道去看看吧?”
“你别去啦。”鸟尾忙不迭地挥着手。
“我也去!你每次都自个儿去寻乐子!”
小网这才发现,先前鸟尾说他老婆被杀人案吓坏了,不过是习惯性地抱怨夫妻生活琐事罢了。
一行五人蹑手蹑脚地步出鸟尾家玄关。带头的黄户兴冲冲地冲上楼梯,而亚只是笨拙地比着手势礼让三人,说着:“各位先请。”这家伙似乎打算最后一个上楼。
待小网来到四楼,黄户早已贴在四〇一号室的门前,将手中成串的钥匙一一插进钥匙孔,却迟迟试不到合孔的钥匙。
“欸,不要紧吗?”浩子探头问。
“嘘!”鸟尾说。
“不会怎样啦,我看就算把家具偷搬出来也没人发现吧。”
但是五分钟过去了,黄户的额上开始泛出汗水。
“我们还是回去好了啦。”是亚的声音。他在楼梯间探出半颗头窥看着。
开锁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喀嚓”一声,门打开了。
“这下伤脑筋了。”黄户站起来,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门开是开了,钥匙却拔不出来,果然不该勉强打开的。”
说着他又蹲下去弄了好一会儿,最后说道:“算了,虽然钥匙拔不出来,反正门都开了,不会怎样啦。喏,我们进去吧。”他抛下插在锁孔上的钥匙,溜进漆黑的屋里。
“啪”的一声,玄关灯亮了,好像是黄户开的灯。
“喂,不要紧吗?”鸟尾屏住呼吸。
“不会怎样啦。要是不开灯,我也会毛得待不下去啊。喂,亚,你在哪?不许给我逃跑啊。”
四人挤成一团走进玄关,领头的是浩子;而黄户已经跑去餐厅打开电灯了。
“大门先关上吧,把玄关灯也关了。”黄户指挥道。但大门关上的同时,响起一道尖锐的金属声响。黄户吓得跳了起来。
“怎么了?”
“我一关门,卡住的钥匙就掉下来了。”是亚的声音。
屋内有股令人不舒服的味道,像是霉菌与腐烂食物混合的臭味。餐厅的空间大小和鸟尾家的完全相同,却异样地空荡。
“哗!全自动洗衣机耶!好好哦!”
“你不要那种口气好吗?”鸟尾说。
“又没叫你买给我。不过你们男人真的很不会买东西耶,你看,洗衣机如果要放在厨房这个位置,就该买排水口在右边的机型,这样排水管就不用绕一大圈了嘛。”
“你少讲两句啦。”黄户拉开两坪房间的纸门,五人探头一看,那张命案双人床就在眼前。
“哗!好棒的双人床啊!”
“你不要那种口气好吗?”鸟尾又说了。
“鸟尾太太,请看床单上面,嘻嘻嘻……那可是血迹呀。喂,亚,麻烦你拍一下这里。”
亚吓得缩着身子,但还是“啪啪啪”地闪着闪光灯按了几下快门。
“这样就行了。喏,鸟尾,我就说没问题的嘛。好了,我们打道回府吧。”
第一个冲出寝室的是亚,然而他来到厨房,却停下脚步一动不动,接着不晓得在想什么,忽地掀开了洗衣机盖子。
“喂,不要乱碰家具啦。”鸟尾慌了起来。
“里面有什么吗?”黄户探头过来看。
“有衣服留在里面。”亚从洗衣机拖出一团布。
“那种东西别理它了,放回去啦。”鸟尾说。亚甩了甩布,“锵”的一声,一个银色的小东西落到地上。
“是钥匙!”黄户把它捡起来,“看来底波的备钥扔在某件衣服的口袋里了,哇哈,真是天助我也!”
“哼,你们男人真没用,衣服口袋里的钥匙也不拿出来就丢进洗衣机里洗。”
鸟尾发现亚不见了,而起居室的纸门开着,鸟尾急忙冲进去。
起居室的窗户位于南侧,窗帘是拉上的,窗外应该和鸟尾家一样是阳台,室内东侧墙边摆了一套大型音响。
“哎呀,好棒的音响!”
“你不要那种口气好吗!”鸟尾吼道。亚站在音响前,一脸纳闷地歪着头。
“喂,回去了啦,我可不想一直待在这种鬼地方。”鸟尾显然很焦躁。
但亚只是紧握着拳,手甚至微微颤抖。
“喂,这套音响怎么了吗?”黄户凑到亚身旁问道。
其他四人也来到音响前。
“歪、歪的。”亚总算挤出声音来。
“歪的?什么歪的?”
“不,应该说是故意弄歪的吧……。你们看。”
亚把一根烟摆到音响上,只见烟朝着窗户方向滚去。
“这是当然的吧。”黄户粗声粗气地说:“这栋楼本来就朝南倾斜啊。”
“不,就算屋子是歪斜的,这套音响也歪得太厉害了。”
“那又怎样?”
“要干嘛?”
“把音响抬起来看看。”
“别闹了啦。”鸟尾还在啰唆,亚已经使力抬起了音响的左侧。
“小网先生,请帮我拿下嵌在音响支脚下的橡皮套子。”亚说。
小网迅速拔下在侧支脚的套子。
“橡皮套子里面应该塞了东西。”亚放下音响说道。小网把指头塞进套子里,挖出白色的东西。
“那是啥?”
“塞了一张卷起来的纸。”
“那上面一定写了凶手的名字!”浩子不知怎的显得很兴奋。
小网慎重地摊开纸张:“是强养牛奶的收据。”
“背面呢?”
“什么都没写。”小网把纸交给浩子。
“咭,真的只是张收据。”浩子举起纸来对着光透视,“还是要用火烤烤看?”
“不,那上面并没有写凶手的名字。”亚像要制止浩子的妄想似地挥了挥手,“那张纸是为了垫高音响才塞进去的。”
“垫高音响?”
“如果把这套音响转个面重新摆好——也就是把音响正面朝着墙壁摆,音响就会恰好呈现水平状态了。”
鸟尾从浩子手中抢过纸张,照原状塞回套子里,说道:“喂,你要说梦话说到什么时候?那种无聊话等我们回去再说吧。”
“就是啊。”黄户也焦躁了起来,“反正照片已经拍到了,我们快点回去吧。”他两三下把橡皮套子套回音响支脚,关掉了灯。
鸟尾一行人聚集在玄关。
“没忘了东西吧?”鸟尾说边说边转身面向大门,伸出左手抚了抚墙壁。“啪”的一声,玄关灯亮了,是亚按下开关的。鸟尾像个化石般一脸茫然地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居然和二毛太太去我家时做了一样的举动……,这代表什么?”
“搞什么,怎么大家都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话啊?走了走了,出去吧。”
黄户将四人赶出四〇一号室,关了灯,拉上大门,从口袋掏出钥匙正要插进锁孔……
“黄户先生,那支钥匙是洗衣机里的钥匙吗?”亚问。
“是啊,怎么了吗?”
“我想那支钥匙绝对不合这道门的。”
“胡扯什么,底波的钥匙怎么会跟底波家的大门不合?”黄户一个劲儿地把钥匙往锁孔插,“可恶,插不进去。这是怎么回事?”
“这支钥匙恐怕是……四〇二号室的大门钥匙……”黄户顿时瞪大眼,一个转身就要把钥匙插进对门四〇二号室的大门。
“黄户先生,不可以!怎么能乱开别人家的大门呢?”
“别担心,鸟尾太太,我只是试一下钥匙而已。”
话声未落,响起“喀嚓”一声金属声响。
“开了!”众人全都一副亲眼目睹魔术表演似的讶异神情。就在这时,传来有人走上楼梯的声响。
“不好了,快关上!”
但黄户却慌了手脚,“手指……动不了!”
楼梯转角处出现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四只眼睛锐利地扫过一行人。
“你们在干什么!”男人大叫。
“晚、晚安。”鸟尾行礼道。
黄户好不容易锁好门,正要把钥匙抽出锁孔。鸟尾以身子遮住黄户,但黄户的手抖得太厉害,钥匙则“锵”的一声掉到地上,那道声响听在五人耳里,巨大得宛如洪钟。
“你们闯进我家干什么!”女人叫道。
“绝对没那回事。二毛太太,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然后鸟尾的谎言实在太蹩脚了,要撒谎也不撒得漂亮些。
“鸟尾先生说的对,我们并没有进去府上。”亚走上前,凛然地说道。
“因为四〇二号室并不是二位的家,对吧?底波友治先生。”
雨夜渐深,小网的兴奋情绪仍久久不散。尤其是亚,他似乎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宛如疟疾发作似地全身颤抖不已。浩子端了威士忌给亚,他喝到第三杯才勉强止住了颤抖。
别看他这样,方才在四楼,亚之后的奋战令人骇异。他抓住拔腿就逃的两人,先后甩了出去;小网并不讨厌凑热闹,所以虽然一头雾水,也跳进去参加了格斗;最后由于浩子的坚持,一行人只好依着她,围着被亚摔昏的凶手拍了张记念大合照。亚一拍完照,顿时回过神来,瘫软在水泥地上。小网和黄户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亚搬回三楼鸟尾家里。警察来了之后,亚语无伦次地述说凶手的所作所为,整理内容如下:
“底波友治的妻子佐久子(看来应该是姘头)在二毛茂平死后,一手打理二毛未亡人狸婆子的大小事。另一方面,离开家门的二毛敏胤形同被断绝父子关系,却在凶悍的父亲茂平死后,开始不时出现在母亲住处,当然是为了向母亲讨钱花用,另一方面也企图把遗产据为己有,佐久子与敏胤便自然而然地认识了。狸婆子已经完全痴呆,敏胤能拿到钱,恐怕都是靠着佐久子的手腕,换句话说,佐久子想必并不乐见敏胤的出现。
“我总觉得他们会住进同一个小区的同一层楼,并不是偶然,应该是佐久子推荐敏胤搬进来的吧。这个小区的搬迁频率很高,只要找上认识二毛茂平的人说说情,要保留对门的两间空室不是难事。或许那个时候,佐久子就已经打算杀害二毛敏胤了。她的算盘是,杀了敏胤,再让她老公底波友治冒充敏胤,夺取二毛家的遗产。二毛家的遗产之庞大,会让人起杀机也不足为奇;同时佐久子也晓得敏胤早就离家,二毛家的遗族亲友当中没人知道敏胤的长相。
“于是早在三个月前,计划逐步进行着。首先,佐久子夫妇以底波为姓氏(我不晓得他们的真名,不过刑警先生你们调查一下,应该很快就有答案了。)搬进四〇一号室,男方辞掉工作,进入新的职场,这是为了创造出一个架空的‘底波友治’,也因此底波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此外,他还寄出假的搬家通知给老朋友们,为抹杀过去的自己铺路。
“而佐久子呢,她仔细地观察敏胤的生活习惯,调查他的交友关系。敏胤的朋友也全是流氓混混,就算敏胤人间蒸发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最要防的是敏胤的母亲,但狸婆子早已痴呆,凭着佐久子一张嘴,总有办法哄骗过去的。准备万全之后,佐久子便变身为二毛太太。不过说是说变身,她既不必整形,也不用变装,只要向小区的居民打打招呼,拜托他们代缴瓦斯费等等,就能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是二毛太太了。而且佐久子会挑上进出不便的四楼入住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三楼以下的住户虽然会看到佐久子走下或走上四楼,却不会有人目击到她是否真的出入敏胤的四〇二号室。”
小网为这种奇妙的生活方式讶异不已。
“即将下手前,佐久子停掉了鲜奶和报纸的配送。此外,我想佐久子还采集了大量的姬大草食腐甲虫,下手地点则是在四〇二号室的敏胤床上。佐久子应该是先扮演淫荡的人妇勾引敏胤,再和丈夫一起化身为凶残的杀人凶手吧。然后两人趁夜将四〇二号室的敏胤尸体和全部家具搬至四〇一室,再把四〇一号室的家具搬回四〇二号室,自己也跟着成为四〇二号室的住民。
“辨这么大费周章,是因为这对夫妇再怎么大胆,也不敢睡在搞得血淋淋的床铺上,更何况被害人还是断命在自己手中。再者,要是只把敏胤的尸体搬到四〇一号室,两人家庭的家具和单身汉的家具完全不同,警察一旦仔细搜查,一定会从指纹等处发现尸体并不是这间屋子的屋主。
“当然,这两人已事先将能证明二毛敏胤身分的印章、证书、证照等全数弄到手了。关上四〇一号室的大门之后,接下来只需要屏息等待——等待尸体腐烂,被食腐甲虫啃得面目全非。虽然被强养鲜奶的送货员发现尸体是意料之外,这两人应该是想再稍等一阵子就搬走吧,但这下子他们也有搬家的借口了。以上就是我的推理,报告完毕。”
“喂,亚,再多喝点。”黄户不停地把鸟尾的威士忌倒进亚的酒杯里,这位编辑在打什么主意,再清楚不过。因为整起事件的关键部分,亚一项都没透露给警方。黄户为了问出新闻爆点,拿起威士忌代替自白剂拼命地灌亚,“底波友治和佐久子可真是赌了好大一把呐,他们的赌注乍看之下成功地瞒过了警方,但是很可能在二毛家族分配遗产时露出狐狸尾巴,或者是出现一名底波夫妇意想不到、非常熟悉敏胤的人,揭穿底波夫妇的阴谋。底波要不是就此伏法,再不就是把那名指认者也杀了,却不慎留下新的证据遭警方逮捕。——这几种下场都合情合理。可是我觉得你的推理似乎早在一个月前,敏胤还活着的时候就盯上底波夫妇了。我试着回想一个月前的事,你实际见到佐久子的时间应该不到一分钟,更何况你们完全没交谈。我实在想不透,难道你件读心术吗?请告诉我其中的原委吧。”
亚被灌了不少威士忌,眼神迷蒙地说道:“整起事件就如同我对警方所说,那就够了吧,其他的小事不值一提啦,完全不足以当成周刊的题材。”
“你这家伙一醉,连说话都懒了是吧!?可是我怎么都想知道啊!”黄户猛力一拍桌子。
亚被他凶悍的模样吓了一跳,也一脸正经了起来,话语含糊地低声说道:“的确,只凭一个月前底波佐久子闯进这间起居室的短短几秒钟,我是不可能看破这对夫妇的犯罪计划的。只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佐久子时,就觉得她怎么能睁眼说瞎话,但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后来那一整个月,我连做梦都梦到那个情景,实在快受不了了。直到今天,我在四〇一号室看到音响的瞬间,顿时明白佐久子那天为什么要撒谎了。”
小网闭上眼,回想着佐久子那天拜访鸟尾家的一举一动,记忆犹新,但印象中一切都很正常啊……
“佐久子撒谎?她撒了什么谎?”
“请回想一下。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月前,就在这间起居室里。当时佐久子突然闯了进来,是因为她把这道纸门和玄关的纸门搞混了。但如果只是这样,我只会觉得她是个冒失的四楼太太,就这么忘了这个人。没想到她接连又犯了两次错误。首先,她在玄关的右墙上摸索灯的开关,但鸟尾先生家的玄关灯开关是设在左墙上。接着,她又在大门门扉的左侧摸索门把,可是这个家的大门门把是设在右侧。从鸟尾太太的介绍得知,这位四楼太太就是住在四〇二号室的二毛佐久子。姑且不论她的姓氏,但她绝对不可能住在四〇二号室,非得是住在四〇一号室才合理。”
“为什么?难道佐久子脖子上挂着她家门牌吗?”
“她心里头挂着她家的门牌。因为她所犯下的三个错误,是住在四〇二号室的人绝不会犯的错。会出这种错的人,家里流理台左侧的纸门一定是通往玄关、玄关灯开关在右墙上、大门门把在门的左侧。”
“和我家的格局完全相反呢。”鸟尾说。
“可是竟然连门把设置的位置都相反,真诡异耶,哪里有这种人家啊?”浩子说。
“这个小区就恰好有一半的人家住在那种格局的屋子里。”亚神情茫然地说:“也就是说,四〇一、三〇一、二〇一这些奇数门牌的住家,与四〇二、三〇二等偶数门牌的住家,屋里的格局是呈镜像设置的。”
“镜像?”
“在拓扑学上称作‘呈镜影对称’,好比说,在鸟尾先生家的玄关放上一面能照出整间屋子的大镜子,镜中呈现出来的屋内格局,就完全等于三〇一号室的设置,连门把也是。而相反地,在三〇一号室的住户眼中,鸟尾先生夫妇就如同生活在镜子里一般。我想不只是妖怪小区,大部分的小区都是如此,一半的住家与另一半的住家格局都是呈镜像设置。”
小网不禁拧了一把脸颊。他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现在坐在屋里的自己正生活在童话故事里,“隔着一道楼梯,左右两户住家的格局是完全正相对的。奇数号的门牌挂在大门右侧,偶数号的门牌则在左侧。大门门把也是,奇数号的人家在门扉右侧,偶数号的人家在左侧。玄关,鞋柜、电灯开关、伞架、浴室入口……一切设置都在相反的位置。这么一来,习惯生活在奇数号室的人家,要是突然闯进偶数号室里,会发生什么状况呢然就会像那时的佐久子一样,接二连三地出错了。”
“对耶……我刚才在四〇一号室就犯了同样的错,在反侧的墙上摸索玄关灯的开关……”鸟尾低吟着。
“如此这般,根据我的观察,佐久子应该住在四〇一号室才是,那怎么会是二毛敏胤的妻子呢?我完全想不透。然而今晚,我在四〇一号室发现了骇人的东西——就是那套比倾斜的四〇一号室倾斜得更厉害的音响。音响之所以倾斜,是因为左侧支脚上的橡皮套里被塞了纸张。一般为了让音响呈现水平,若要摆在四〇一号室里,只要把右迁的支脚垫高就好了,然而屋主却把左边的支脚垫得更高。住在倾斜屋子里的人把音响弄得更倾斜,这奇怪的举动让我耿耿于怀。接着我忽然想到,只要把音响转个头,音响就能呈现水平了,很妙吧?这么一来,喇叭就对着墙壁了呀。那时候鸟尾先生也骂我,叫我不要再说梦话了,而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音响倾斜的原因了。因为,那座音响若不是摆在四〇一号室,而是摆在偶数号室里,就能呈现水平了。如果想把这间屋子里的音响调整成水平,只要比照四〇一号室的那套音响,把左边的支脚稍微垫高就行了。”
浩子一脸惊恐地注视着自家的音响。
“此外,四〇一号室的洗衣机只要移到偶数号室的厨房,排水管位置就能与排水孔完全吻合。想想,应该住在四〇一号室的佐久子住在四〇二号室,而配合四〇二号室格局的家具却出现在四〇一号室。于是我整理出一个假没——搞不好四〇一的住民和家具全移去了四〇二,而原本住在四〇二的人和家具令部柊到了四〇一。还有另一条线索——二毛家有夫妇两人,瓦斯费却只有一般两人家庭的一半。”亚已经喝得一脸醉茫茫的,“我的推测,在最后终于获得了印证。四〇一号室的洗衣机里找出的钥匙打不开四〇一号室的大门,却完全吻合四〇二号室的大门,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地得出推论了——在四〇一号室的尸体其实是住在四〇二号室的二毛敏胤,而现在住在四〇二号室的,正是原本住在四〇一号室的底波友治和佐久子。”
隔天早上,亚在鸟尾家的镜子前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小网快赶不上上班时间了,不耐烦地等着亚打好领带。
“真是困难呢。”亚歪七扭八地扯着领带说。
“……?”
“望着镜子把自己的领结打出镜影对称,真的好难。”亚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