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看,天空蔚蓝澄澈,仿佛近在眼前。
春季的南国清晨,天晴。右腕山上空稀疏地飘浮着卷云,银光闪烁。支配这个世界的,只有太阳。
盐田景吉紧紧踏着脚下的牧草。——看着吧,再过不久,我所制作的鲜艳热气球,就要成为这片辽阔天空的帝王了。
这份情绪近似儿时在积雪清晨感受到的兴奋,每每看到洁白如新的雪原,他就坐立难安,不住地四处奔跑,只为了在雪原印上自己的脚印,甚至忘了双脚受着冰冻的疼痛;每当看到纯白的纸拉门,他也无法克制想拿墨汁在整面白纸上乱涂一通的冲动;而站在波平如镜的池子前,他必定会扔颗大石头进去。盐田景吉的坏毛病随着年纪增长变本加厉,遇到清纯的少女,便以笑容隐藏獠牙接近。他自称曾与七名女子结过婚,现在正与最后一任妻子分居中。
鞋底传出牧草折断的声响,盐田这才发觉,整片草原一直是寂然无声的。他闭上眼数秒,睁开眼,对着秘书小仓汀指了指汽车音响。秘书露出一脸厌烦,将录音带插进音响里。其实,盐田十多年前便深深爱上了这位宛如蟋蟀的老处女,但是这十年来,盐田对待小仓汀的态度就像现在,净做一些让小仓汀瞧不起的行径。
音响传出刺耳的电吉他乐声,仿佛把右腕山都震矮了。这首歌是震天价响的〈大蛇歌〉,歌词是盐田景吉填的。嘈杂的音乐声中,第三辆宣传车抵达了。
紫色山脉横亘在从北到西的地平在线,山脉西端蹲踞着一座半岛般的高山。
“喏!很像人枕着胳膊躺着的模样吧?所以角落那座山叫做右腕山,高度有八百五十公尺哦。”技师赤铃雏子告诉盐田。
“不能是左腕山吗?”
“那座山一定是右撇子吧。”
这位拥有三百趟飞行纪录的女杰戴着一顶又黑又紧的帽子,像极了江户时代救火队员绑的头巾,衣服上交叉绑着红绳,穿着扎腿裤。她个子很小,像只松鼠般机敏地动作着。
草原上停着三辆车。米色保时捷是盐田的座车,由秘书小仓汀载他过来。另一辆小型巴士是赤铃雏子部下们的车,盐田一行人在赤铃技师的带领下,迂回绕行右腕山来到了这个地点。还有一辆是方才抵达的宣传车,粉红色车体上以鲜红大字写着“太阳多媒体制作公司”。宣传车熄火后,一名晒得黝黑、下巴修长的男子走出车门,他是太阳制作公司的导演岚长介;接着一名身材和盐田同样浑圆的男子跳也似地下了车,凑到盐田身边。
“天气真好呐!盐田部长,老天爷也很帮忙呢!”浑圆男子一脸兴奋地说。盐田没吭声,兀自点燃烟斗,“你还是老样子,话中带刺啊。”浑圆男子被喷了一口烟,别开了脸,他最讨厌香烟了。
“我说屁屁大石,你也太晚到了吧?而且你的眼睛怎么红成那样?该不会昨晚喝挂了?”
“只有门外汉会为了隔天上阵,而在前一天养精蓄锐。请你拭目以待吧,我绝对会让世人大吃一惊的。”
“你倒是很有自信嘛。”
屁屁大石丢了颗口香糖到嘴里,猫了一眼手中的包装纸,说道:“恕我直说,你们家的口香糖实在不是人吃的,简直像是撒了沙子的粘虫胶嘛。”
“这话跟生产部说去,咱们的口香糖可不是做给宿醉的家伙吃的。”
“咪咪浅野到了吗?”
“还没看见人。你居然会在意咪咪浅野,真是难得。”
“我还得准备一些事情,先告辞了。”屁屁大石挤出怪异的笑容,又蹦蹦跳跳地回宦传车那头去了。
一团颜色刺眼、巨大而厚重的布袋从宣传车里搬了出来,摊开在草地上。布袋周围架起摄影机三脚架,岚导演高声嚷嚷,双手比画着。屁屁大石嬉皮笑脸地向小仓汀和赤铃雏子打过招呼后,钻进了宣传车。
喧闹的电吉他乐声中,突然响起“轰”的一声,巨大的燃烧器点上了火。屁屁大石不仅身材与盐田相仿,连想法都和他有着相似之处。
“盐田部长,听说你和五个女人结过婚啊?”屁屁有次这么问,“那我比你多一个。我现在的老婆是第七任。”
盐田很清楚屁屁在想什么,他立刻打电话给征信社。一星期后,报告书送来了,果不其然,屁屁刚和第五任老婆结婚,比他宣称的少了两任。其实盐田也才刚办好第六次的结婚登记,比外外传少了一任。就像这样,他逐渐了解该如何抓住屁屁的把柄。
草原上的布袋有如仰躺的青蛙肚子鼓了起来,两、三名年轻人抓住袋口,让燃烧器加热的空气送进布袋中。整个操作过程应该有什么窍门吧,只见赤铃技师利落地指导着年轻人。盐田凑近一看,她的眉毛和头发有部分烧焦了。赤铃的助手一脸陶醉地告诉盐田,没让燃烧器的火烧过眉毛,就算不上独当一面的热气球飞行员。
逐渐膨胀的布袋上,画着一条鲜红的蛇,缓缓抬起头来展现昂首吐信的姿态,蛇头还戴着一顶黄色贝雷帽。
“兔子、企鹅、大象、鸽子?真是老掉牙到无可救药。你们就是这么老古板,才永远没有出头天啦。”当年,盐田这么唾骂“饴辰”的掌柜。
当时饴辰只是小镇上的一家糖果店,而盐田是饴辰的菜鸟店员,头顶早秃得精光了,但他的同居人正是饴辰老板的独生女。盐田话没说完,饴辰的死忠老掌柜已赏了他下巴一拳。
“兔子和企鹅落伍,那该用什么形象才好呢?”温厚的饴辰老板赶忙上前调停,手足无措地问盐田。
“我觉得应该用蛇。没错,蛇。蛇的形象既劲爆,又有话题性。”
“蛇?我是不晓得蛇劲不劲爆啦,可是做为儿童食品的商标,实在……”
“正因为要卖给小孩子,所以更应该用蛇。小孩子本来就很残忍,像蛇一样阴险又狂暴。请务必以蛇当商标,责任由我来负。”
“你一个小毛头负得了什么责任?”掌柜抡起拳头,又被饴辰老板给挡下。
事实上,以蛇做为商标的点子,并不是盐田的创意。他只是正巧在前晚看到一出电影,里头有个喜欢蛇的小孩残忍地杀了人,在他脑海留下了印象。盐田后来的发想也全沿用这一套,不是先饮用掉别人的创意,就是抄袭得连原创者都看不出来。
尽管掌柜极不痛快,饴辰的新商号决定命名为“大蛇制果”,商标是一条盘起的大蛇昂首吐信的姿势,愣着一张脸,吐出心形的舌头。
但盐田猛烈地抨击画出这条蛇的插画家,“这是什么鬼东西?这叫蛇吗?简直像瘫在阴暗处的蛞蝓嘛。你根本没见过真正的蛇吧?去水族馆给我看个仔细再来画!”
盐田至今仍深信,这名插画家是满怀恶意照着盐田的头形画出商标的蛇头。蛇头所引发的纷争,最终还是在饴辰老板的仲裁下,让蛇头戴上一顶贝雷帽而平息了。
重新出发的大蛇制果第一弹发售的商品就是“大蛇糖”,那只是把普通的糖果卷绕起来,加上视觉刺激强烈的包装罢了。大蛇糖非常畅销,并不是因为它迎合小孩子的口味,完全是大肆宣传的效果。前饴辰的老板食髓知味,背着掌柜私下和盐田策划,紧接着推出了“大蛇仙贝”,但这也不过是表面印了漩涡图案的普通仙贝。
大蛇制果为数众多的产品中,不三不四的东西也不少,像是“大蛇巧克力”,它并不像大蛇糖一样弯弯曲曲的,外形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巧克力,但宣传语写着“巧克力里面有大蛇的蛋哦!”而所谓的蛇蛋,其实只是一颗花生米。大蛇巧克力同样热销,赚得差不多的时候,这句宣传词引来通产省的关切,不得不停止贩卖了。但透过这件事,大蛇制果获得了两大利益:一是惹来父母们的反感,二是与政府官员攀上了关系。
盐田的第五任老婆跑掉的时候,他已是大蛇制果炙手可热的宣传部长了,住家也迁至二十层楼高的大厦顶楼。屁屁大石初次拜访盐田的住处时,从窗户眺望外头,赞叹不已,“真是绝景呐!可是看着看着不会头晕吗?”
“我本来就喜欢高的地方。”
屁屁感叹了一番,忽地这么说了:“部长,那你想不想玩玩看滑翔机?”
“你在玩滑翔机?”
“不是啦,是咪咪浅野最近正在兴头上,他带我去参观过一次,不巧被我看到一架滑翔机晃呀晃地倒栽葱摔下来,打死我都不敢碰了。”
“所以你是打算在地上等着看我从天上摔下来吗?多谢你的推荐,我还是免了吧。话说回来,没想到咪咪浅野连滑翔机都玩啊。”
“不止滑翔机,那家伙真的很乱来,赛车也玩,高空跳伞也玩,他还有轻型飞机的驾照呢。那种人啊,什么危险的东西都想碰一碰。”
盐田虽然是行动派,却从不涉险,他对于生存的执着近乎卑鄙地强烈。
“屁屁?你想不想开着飞机,喷出彩色烟雾在空中画满大蛇?”
“我?不行啦,我又不会开飞机。”
“去学啊。”盐田坏心眼地说:“不愿意的话,我大可撤掉你,签下咪咪浅野当专属艺人。”
“请别开玩笑了,你说换人就换人,我可怎么办?……话说回来,你觉得这个点子如何?——让画有大蛇图案的气球飞上天!”
“你是说由你驾驶吗?不过飞行船很容易爆炸哦。”
“部长,你落伍喽,我看你不知道有热气球这玩意儿吧。只要在球囊下方的吊篮上,燃烧丙烷加热空气送进球囊里,气球自然就会飞上天喽。”
“原来如此,热气球啊……”
突然间,剽窃的念头充塞盐田的脑袋,他立刻拿起电话,对着秘书的电话录音机一个劲儿地留言:“一定有热气球协会或是俱乐部之类的机构,你去调查一下,打电话联络技师,排定计划,我们要让宣传热气球环游全国一周。记得调查所有热气球飞行纪录,让屁屁大石变成随便哪一项纪录的保持者。还有,策画一起有奖活动,把热气球取名为‘大蛇一号’,奖金以现金支付。春季出发,顺着季风环日本岛。联络以下几个单位:航空局、警署、消防署、防卫厅、报社、百货公司协会、动物园……”
接下来一周,开始了屁屁大石的热气球特训。
“都怪我说话不经大脑,现在可吃足苦头了。没想到热气球这玩意儿这么麻烦,听说还得带着小型计算机一起飞上去呢。总之我对仪器或机械类的东西最没辙了,又被逼着做奇怪的体操,也不准熬夜。本来一听到教练是女的,我还期待了好久,天晓得那名女教练真是严格到不行……”
“都是托训练的福,你才能作息正常、身体健康啊。这件事关系到我的生意,不许你失败。无线电和直升机我都安排好了。”
“部长,你真是有够坏心的,动不动就拿咪咪浅野来吓唬我,根本是威胁嘛,我也是赌上性命为你效力耶。”
屁屁大石是个漫才师,搭挡是瘦小的咪咪浅野。屁屁大石与咪咪浅野这对秃子加矮子,怎么努力都无法走红;两人愈是走通俗路线,展现出来的舞台愈是不堪入目。咪咪浅野是有钱人家的败家子,屁屁也从他那儿得到了不少金援,但两人的表演完全不受青睐。屁屁大石与任性的浪荡子终究合不来,这对搭挡不到两年就拆伙了;而其实直接的原因是,屁屁大石娶了咪咪浅野的妹妹为第三任妻子。之后咪咪浅野淡出演艺圈,屁屁大石则继续表演单口相声或担任主持人,发挥着两人份的下流鄙俗,继续折腾着台下观众。
这个时候,盐田景吉偶然收到一份寄给大石制果的投书,上面写道:“社会上虽然有许多父母厌恶贵公司的产品,但我不同。小孩子瞒着母亲购买贵公司的商品,是比什么都安全的冒险行为。”盐田对这名通情达理的母亲感到莫名的火大。当晚,盐田在某间廉价酒馆看到屁屁大石,立刻让他与大蛇制果签下了专属艺人契约。接下来好一段时间,大蛇制果的大蛇商标旁总是并列着屁屁大石的秃头;大蛇制果赞助的电视节目上,也出现屁屁大朽与小孩子胡闹撒野的画面。自此之后,大蛇制果再也没收到这类明理的投书了。
“部长,直升机再十分钟就抵达了。”
“咦?还有几分?”
“九分五十九秒!”
小仓汀大声吼道,一边伸手进车里将汽车音响的音量转小。音量变小后,反而听得清楚歌词了。
大蛇大蛇狼吞虎咽喀喀喀喀
大口大口唏哩呼噜喀喀喀喀
嚼嚼吞吞
翘辫子喽
盐田忽地觉得有些寂寞,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向小仓汀告白爱意了。
大蛇一号的艳毒色彩宛如癌细胞的照片,眼看着膨胀扩散开来。柳编吊篮里,赤铃技师正再三确认仪表盘的每项数值;岚导演在热气球与摄影机之间来来去去。
“你觉得如何?部长。”屁屁大石又出现了。
他穿着金光闪闪的宽松衣服,戴着三角帽,嘴涂成鲜红色,直咧到耳边,眉毛则画到额头上,而且还装上橘子大小的红鼻子,黄色假发垂在耳旁。盐田一回头,看到那副惊惊的造形,不禁吓了一大跳。仔细端详那双混浊的眼睛,这人的确是屁屁大石没错。
“喏,够讲究吧?”屁屁像鸟一样敞开双臂现给盐田看,他戴着只有四根手指的松垮白手套,每根手指都像香蕉那么粗,“这手套也是耐火棉材质的哦。”
一旁备有数个装满水的大水箱、装了毛毯的麻袋、要两个人才抬得动的大置物篮,还有许多沙袋、雨伞和周刊杂志。
“你也带太多东西了吧?装那么多,热气球飞得上去吗?”
“上空很冷,肚子也会饿啊,那位穿扎腿裤的大婶会帮我们仔细计算总重量的啦,听说这个热气球就算载上四、五个大男人,也能轻轻松松飞上天,真是好气魄。我们备有足够的燃料,飞上一个月也不成问题,要是能载上一张床和美女就更完美啦。要是这趟成功的话,我们下次来横越太平洋吧。部长你可要好好地赚钱,到时候才拿得出赞助金哦。”
螺旋桨的声响接近,一架直升机在离热气球有段距离的草地上降落。而约莫同一时刻,三辆巴士驶到热气球旁停下,放出满车的小孩子。孩子们被热气球的庞大、以及直升机和燃烧器发出的巨大声响给吓住,张皇失措地跑来跑去,随行的教师、岚导演和他的部下忙着指挥小孩子。
“别说熟气球了,这些人连直升机都是头一次见到,真是折腾死人了。而且那个老太婆又……”岚导演一边喃喃抱怨着一边跑过盐田和屁屁面前。
即使天涯海角,似乎都有爱凑热闹的当地居民。广大的草原出现了三、四名看热闹的人,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径张大着嘴仰望热气球。其中有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就算被一赶再赶,还是硬要挡在摄影机前,搞得岚导演不时得上前把她拉开。
球囊几乎呈现圆形了,整个热气球宛如倒立的大壶,鲜红的蛇威风凛凛地飘浮空中。吊篮里的赤铃技师举起手来。
“好!我要出发了,请好好观赏我的英姿吧!拜拜!”屁屁说完后,啪哒啪哒踩着巨大的鞋子跑了出去。他穿过孩子群,吆喝着翻身进入吊篮。
“嗨!我是屁屁!”
孩子们“哇”的一声,朝吊篮一拥而上。小孩子和导演一干人的格斗戏码再度上演。一名高个儿男子像是被孩子群给弹开似地冒了出来。盐田不禁心想:怪了,我这次企画又没找演员来。眼前这名男子肤色白皙,容貌如希腊雕刻般典雅,一身优雅的黑色系西装,打着笔挺的深褐色细条纹领带。盐田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走路的姿态如此高贵而轻巧,也因为男子的外貌,他一眼就直觉这人是个演员。但是,男子提着Eclair摄影机,气质又与摄影机格格不入。盐田猜想,如果这人真的是摄影师,搞不好本事相当惊人呢。
宣传车里搬出了几个纸箱,工作人员开始将箱里的大糖果袋分给每个小朋友。
“现在不可以吃。那个是谁?谁准你现在就打开的?等热气球上去之后,对,要等热气球飞上去以后,大家一起举起糖果袋……都叫你们不要吃了!”
“记下来。”盐田粗声吩咐陶醉地望着那名摄影师的小仓汀说:“一,企画热气球摄影会。二,研究横越太平洋的可能性。三,研发并发售大蛇气球口香糖……”这时,赤铃技师跑了过来。
“一切都很顺利。”她像个男人般咳了一声,说道:“机械和天候都没问题,可是,屁屁真的做得来吗?”
“看他自信满满的啊。”
“那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我刚才一靠近他身边,竟然闻到浑身酒臭,他是不是宿醉?气死我了,到现在连气压计和湿度器都分不清楚。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变成其他俱乐部的笑柄耶!”
“我想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丢你面子的事,屁屁那家伙从不打没把握的牌。”
“可是他竟然载了一个月份的食物,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敢打包票,他能在空中待上一整晚就算他了不起了。”
小仓汀拿来耳机和望远镜:“直升机准备好了。”
“好,我马上去。”盐田戴上耳机,前往直升机。
直升机里闷热无比,螺旋桨的振动传遍身体。一名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男机师在驾驶座上大剌剌地张腿坐着。盐田在他后面的位置坐下,系上安全带。邻座是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子,正是刚才那名摄影师。男子扛着Eclair,隔着窗户从摄影机观景窗望着热气球。
“部长,听得见吗?”忽然,耳机传来小仓汀的声音。
“嗯,听见了。”盐田对着耳机麦克风说话。
朝外头一看,绕着热气球的孩子们总算安静下来,以热气球为中心排成同心圆。吊篮里的屁屁对孩子们献着殷勤,神情轻松得仿佛只是要搭电车去隔壁车站似的。盐田心想,搞不好那家伙比我有胆量呢。热气球似乎略偏向一边,是被直升机卷起的地风吹偏的吧。突然间,盐田身子往前一倾,直升机离陆了。
“噫!”不知是谁尖叫出声。
盐田怎么都想不到那是邻座摄影师发出的怪叫。机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颤动着。盐田这才发现方才尖叫的正是身旁这位摄影师,但他仍花了好一会儿才将眼前的俊俏容貌与刚才的怪叫声兜在一起。
“你是第一次搭直升机吗?”
“直升机怎么了?”小仓汀的声音传来。
“不,不是说你。”盐田连忙拿下耳机麦克风,再次问男子:“你是第一次搭直升机吗?”
“呃,是、是第一次。”
仔细一看,男子的脸都吓白了。
“振作点啊,你不会连摄影机都是今天第一次拿吧?”
“没、没问题的,虽然今天的工作有点算是我的专门之外……”
“你的专门是什么?”
“哦,我大部分……是拍摄云、气流、化石、草履虫、埋葬虫之类的。”
盐田顿时涌上一股怒火。这名男子的气质和摄影机会那么格格不入,正是因为他的摄影经验太少,果然真正的摄影师就该穿着皱巴巴的夹克啊。可恶的太阳多媒体,竟然在小地方给我偷工减料,这家伙八成是临时廉价雇来打工的吧,这下可被我抓到把柄了。
“记下来。”盐田对麦克风低声说道。
“是,部长。”
“烂摄影。听到了吗?”
“听到了。”小仓汀也低声回答。她的声音搔痒痒地留在盐田耳底。直升机缓缓绕行热气球一圈。热气球的大影子清楚地落在地面,从空中远望的右腕山也更显雄伟。
盐田朝摄影师一看,不知是否多心,摄影师正笨拙地操作着Eclair。看吧,绝对不能以第一印象评断一个人。
绑在吊篮上的沙袋逐一被扔到地面,最后系住热气球的绳索同时放开。
“升空!”小仓汀的声音也带着些许紧张。
大蛇一号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
孩子们同时将糖果袋举向天空。小孩子的叫声、直升机的噪音、燃烧器的轰隆声、大蛇歌,盐田心想,现在地面上肯定吵得震耳欲聋吧。吊篮里的屁屁疯了似地拼命挥手。
盐田觉得热气球升起的速度意外地缓慢,一定是因为自己搭乘的直升机也在移动的关系。盐田拿起望远镜眺望吊篮里头,看见屁屁正不停朝地面抛飞吻。没多久,屁屁注意到直升机,也拿起望远镜朝盐田挥起手。直升机再次绕行热气球一周后,折回原处着陆。热气球愈变愈小,这是盐田景吉最后看到屁屁大石活着的模样。
盐田下了直升机,立刻拭去脸上的汗。小仓汀搬了椅子来草地上,盐田一坐下,她便端来咖啡。盐田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望着在右腕山上空愈来愈小的大蛇一号。这么沐浴在春阳下,盐田觉得自己暖和得就快融化了。那名摄影师仍在直升机内,恐怕还在和座椅安全带奋斗吧。没看到他拍出来的片子之前,实在很难说热气球企画一切顺利。手持糖果袋的孩子们被塞回巴士,三辆巴士立刻驶离。
“无线电接通了。要说话吗?”小仓汀递出麦克风,一旁的四方形机械发出沙沙噪音。
“喂,屁屁,听得见吗?”盐田望着远方的热气球说道。
“嗨,是部长啊,听到了。”机械滋滋地传出话声。
“感觉怎么样?”
“好爽快啊,真想让你看看这个景色,果然是绝景啊!你看得见我在挥手吗?”
盐田把麦克风收进胸前口袋,拿起望远镜。
“嗯。云很亮,看不太清楚,不过看得到你动来动去的。热气球愈飞愈远耶,你开始怕了吧?”
“多谢关心。从我这儿看地面,轿车就像苍蝇一样小呢。啊,先这样喽。”机械“喀”的一声,和屁屁的对话突然中断,他最后那句话口气显得相当匆促。
“怪了……”
“怎么了吗?”赤铃技师靠过来。这时,热气球开始缓慢上升。
“那一带是山顶吗?还是碰上上升气流了?”
“上面有风,应该已经越山了。”赤铃技师说。摄影师不知何时站到盐田身后,众人一起注视着右腕山的上空。“咦?”盐田从椅子站起来。
“怎么了吗?”赤铃技师问。
“吊篮晃得很奇怪。”就在这时,热气球突然急速上升。
“搞什么,我交代过他,要是突然提升高度,不习惯的人会得高山症啊。”赤铃技师蹙起烧焦的眉头说道。
“要是被卷进乱流就糟了。”
“不可能,我们已经来这个地点测试过好几次了。”
“无线电连得上吗?”盐田问小仓汀。
“我从刚才就一直呼叫屁屁,都没响应,他好像切掉开关了。”
“屁屁这个蠢蛋,该不会忘了怎么操作机械吧?”
透过望远镜只看得见吊篮,里头似乎没人在活动。
“热气球现在的高度是?”
“一千三百——不,更高。”
而他们讨论的这段时间,热气球仍不断地往上升。盐田分析状况极不寻常。
“好,我搭直升机过去看看。你也上来。”盐田抓起摄影师的手臂。摄影师被盐田气势汹汹的模样吓破了胆,手忙脚乱地拿起Eclair。
摄影师还没系好安全带,直升机已再次起飞。
“现在距离热气球多远?”
“大约三、四公里吧。”机师从容地答道。
“几分钟到得了那儿?”
“五、六分钟。”
“这样啊,希望没出什么事才好——”
然而一旁的摄影师却异样沉着。人有时会因为过度紧张而全身瘫软,这人也软腿了吗?
“喂,你叫什么名字?”盐田拍了拍摄影师的肩膀。男子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
“谢谢您让我搭了两次直升机。”
男子大声回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大概是噪音太大,没听清楚盐田的问话吧。
“不是,我在问你的名字。”
“……我吗?我姓亚。”
“呀?”盐田张大了嘴反问。
“对,亚,就是亚硫酸的那个亚。名字是爱一郎,亚爱一郎。”直升机很快地追上了热气球。
“对了,你先准备好摄影。”
“摄影?”亚一脸诧异,“摄影已经结束了呀?”
“是没错,大蛇一号的宣传广告摄影已经结束了,可是等会儿搞不好得拍给新闻报导用。”
“不行呀。”亚顽固地摇头。
“不行?为什么?”
“没底片了。”
“你说啥?”盐田目瞪口呆,怒骂道:“全部用完了吗?”
“也不是全没了,摄影机里大概还剩一公尺。”
“一公尺可以拍几分钟?”
“五秒左右吧。”
前方热气球上升速度逐渐减缓,不久便胶着在天空似地一动不动,接着开始朝地面降落。
“可以定格拍摄吧?”盐田对亚说。
“定格拍摄的话,我很拿手。”
“先准备好。”
“还是拍那个热气球吗?”
“对,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
盐田认为趁现在告诉亚事实比较好,要是等他突然看到吊篮里面发生的事,这个人肯定会当场昏倒。
“听仔细了,因为屁屁大石死在大蛇一号的吊篮里头了。你壮好胆子,给我尽量拍啊。”
直升机距离热气球只剩五十公尺,开始绕行热气球一周。透过望远镜,吊篮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热气球的运转机械似乎全部停止了,燃烧器的火也熄了,吊篮内一片死寂。屁屁带去的大水箱、麻袋和毛毯全部原封不动,屁屁大石在吊篮正中央倚着篮缘似地坐着,脸朝上,三角帽斜斜地滑落;涂成星形的小丑眼睛里,屁屁真正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空虚圆睁;巨大的假鼻子一如先前,似鲜红的嘴异样地占据了脸部的大范围,简直像半张脸都是嘴巴似的。仔细一看,屁屁的右边太阳穴开了一个黑色小洞,原来是从洞口喷出的血和口红混成一片了。他带着白手套的右手里,有个漆黑的东西反射出光芒。盐田确认了那是手枪。
“死、死掉了。”亚颤着膝盖说道。
“小仓,听得见吗?”盐田以沉着的声音对着麦克风说:“屁屁大石死了。”耳机另一头传来小仓汀的惊叫。
“仔细听好,屁屁大石在大蛇一号的吊篮里死掉了。他手里拿着手枪,右边太阳穴有弹孔。嗯,枪击弹孔。明白了吗?马上报警。现在热气球正在下降,机械好像全部停止运作了,你立刻把所有人集合到降落地点等着接热气球下来。嗯,山这一侧和那侧一样,地表全是草原,到处都有牛群,全部给我赶走。完毕。”
盐田怒火中烧,因为屁屁破坏了整个计划。想死的人爱怎么死都行,干嘛偏偏给我搞这种死法?难道这家伙到最后都以艺人自居?还是他只是想痛快地死去?选择在这片草原升空的也是屁屁,难不成他打一开始就在为自己的死亡铺路?而我竟然没察觉到,真是太大意了。
盐田望向直升机下方。两辆小小的车子迂回绕过右腕山而来,一道黄色的细线划过绿色地面,应该是牛群经过拉出的路线吧,车子似乎循着那条路前来。
吊篮里的尸体就这么一清二楚地暴露眼前,就算不想看到也避不开,简直像是尸体轻飘飘地绕着直升机打转似的。盐田擦掉额上的汗水。
“真是令人不舒服。我们先下去等热气球吧。”
“说的也是,热气球落下的速度也变快了。”
直升机降落在草地上,盐田冲出直升机,抬头望着热气球。机师预测的热气球落下地点看来相当准确,只见热气球稳定地朝着盐田一干人的方向飞来。
不一会儿,由赤铃技师驾驶的小型巴士领头,太阳多媒体制作公司的粉红色宣传车紧接着抵达。
“到底是怎么回事?”赤铃急得差点没揪住盐田逼问。
“我也是一头雾水,可是,屁屁真的死了。”
“小仓秘书开车去找电话联络外界了,看样子警察不会那么快到。”
“反正我们能做的,只有让热气球顺利降落,尽量保持现场等警察来了。”
“可是也还没联络上医生,万一屁屁还活着,谁帮他急救?”岚导演担心地问。
“他右边太阳穴开了个大洞耶,肯定当场死亡了。”
热气球分秒接近,愈来愈大。数条绳索系在两辆车上,技术人员准备将绳索另一端绑上热气球,为它煞车。
亚提着沉重的Eclair,走近盐田。
“部长先生,方便请教一下吗?”他的声音扭扭捏捏的,态度却异样地自信。
“什么事?”
“热气球的球囊里头,或是吊篮下方,还是那个超大置物篮里面,会不会有人藏着?我在想,要是有人藏在里面,那个人搞不好能趁着陆时的混乱逃走……”
听到这名男子古怪的臆测,盐田不禁傻眼。
“你的意思是,屁屁是被杀害的?”
“我是建议,等一下最好还是彻底检查一下热气球……”
“就这么办吧。”
盐田暗地数了数目前在现场的人数——自己、亚、赤铃、岚、机师、岚的部下两名、赤铃的部下三名,总共十人。不过盐田会这么做并不是出于乖乖听从亚的提案,他只是难以忍受干等热气球降落这段空档的煎熬。
“车子里没人了吧?”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岚导演一脸狐疑。
热气球迅速地接近地面,一旦靠得这么近,更看得出飞行速度其实相当惊人。赤铃和岚跳上车,顺着热气球的飞行方向骏去,部下们也抓着绳索冲了上去。
“嘿咻!”
五名年轻人扑向热气球,迅速地绑上绳索。车子猛地煞住,吊篮顿时整个倾倒,沉沉地掉落地面。受到着地的强烈撞击,大置物篮、周刊杂志、雨伞等全飞出了吊篮。数人立刻上前抓住球囊,开始放掉里面的空气。
一直望着摄影机观景窗的亚移开了视线。
盐田问他:“怎么样?有人逃出热气球吗?”
“没有人出来呢。”
“热气球降落前,现场有几个人?”
“十个。”
“现在呢?”
“十个。”
“大置物篮里有人吗?”
答案很快揭晓了。大置物篮受到撞击,盖子整个掀开,数量惊人的罐头、香槟、威士忌、毛毯等全撒在草地上。
吊篮横躺在地,屁屁的上半身被拖出草地,他的帽子飞了,黄色假发也掉了,染得鲜红的脑袋像颗球似地搁在地上。热气球的球囊皱成一团,成了个巨大的布袋。盐田深深地叹了口气,点燃烟斗。亚看在眼里,突然露出怪表情。
“你讨厌烟味吗?”盐田交互看着死掉的屁屁和亚。
“不,我也喜欢抽烟,只是我从刚才一直觉得有股淡淡的烟味,但这里并没人抽烟啊……”
这家伙动不动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是亚这么一说,盐田也觉得的确有股烟味,而他似乎就是因为闻到烟味,才会下意识地点起烟斗。
赤铃下了车,看到屁屁的尸体,深深叹了口气说:“竟然死在空中,这种自杀手法也太侮辱人了吧。”
“这……应该不是自杀哦。”亚悄声地说道,然而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盐田觉得亚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些屁屁是遭人杀害什么的。如果屁屁不是死在空中,管他是被人枪杀还是被勒死,我都不会吃惊。可是他现在是死在热气球里,哪有可能是他杀啊?大蛇一号从升空到降落,我们可是全程盯着。若屁屁是遭人杀害,就代表有个凶手,可是有谁看到嫌犯吗?你的意思该不是右腕山上有飞碟,是绿色外星人射杀了屁屁吧?”
亚一脸茫然,拉长了脸说:“我想那个外星人应该不是绿色的,比较有可能是灰色的。”
“你这人真的怪怪的。我也一直监控着热气球的所有动静,说什么屁屁是被人杀死的,哪有可能啊!”赤铃也生气了。
亚被她气呼呼的模样吓到,一脸狼狈地说:“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可是,请仔细看看这具尸体。屁屁先生戴着很大的白手套对吧?每根手指都有香蕉那么粗,而且只有四根手指,如果他是自杀的,就表示他脱下手套,握住手枪,射杀自己之后,重新戴上手套,握好手枪,再安心地死去。请看,戴着手指这么粗的手套,根本不可能扣下扳机啊。”
十五分钟后,小仓汀开着保时捷回来了。然后又过了二十分钟,救护车与县警搜查大队的两辆警车终于抵达。
警官们默默无语地瞥了一眼那块色彩艳丽的布袋,走近吊篮开始验尸。他们拍了好几张照片,一身白袍的男子检视屁屁的枪伤。
而当中忙碌地坐镇指挥的,是一名留着满脸黝黑大胡子的大个男。这人有个习惯,一发现什么状况就“啪”地击掌。胡子男从屁屁大石手中拿起采过指纹的手枪,嗅了嗅枪口;一发现亚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便大声斥喝:“不许靠近!”声音大得亚不禁踉跄。
“你们没碰尸体吧?负责人是谁?”
盐田景吉走上前说明原委,而胡子男只是简单自我介绍说,他是县警搜查一课的“胡子”,没递出名片,所以盐田一直不知道胡子是本名还是绰号。对胡子来说,演艺圈、广告界都像另一个世界似的,搞不懂那些圈子的人在想什么。
“搞什么啊!竟然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胡子一听完盐田的说明,当场不悦地大声骂道。
胡子认为盐田等人的企画从头到尾都是“毫无意义的事”;而当盐田被胡子问到屁屁寻死的动机,盐田难掩对胡子的反感,只冷冷答了句“完全没头绪”。胡子一听,“啪”地拍了手,更是拉大嗓门吼道:“搞什么啊!竟然毫无意义地死掉!”
屁屁大石的尸身被搬上担架,宛如一具破烂的大布偶。白袍警官将一块灰布覆上尸体。远远有几个人朝这儿跑来,不知是否看到热气球和直升机而跑来看热闹的。
吊篮里的物品一一被搬运出来陈列在草地上,当然用不着胡子嘀咕,这些备用品现在都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了。
胡子一径瞪着空荡荡的吊篮底部,突然弯下身子拾起塞在编篮网目上的某个东西——那是一张小纸片和锡箔纸,一看就知道是口香糖包装纸。胡子一面和白袍警官讨论着,一面凑近屁屁的脑袋东看西看,接着直起身子,那张大胡子面容宛如凶悍的仁王。
“你们通报说是自杀,可是这明明就是他杀嘛!”胡子说。小仓汀轻呼出声。
“少给我装蒜!尸体口中留有口香糖,我可从没见过有人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拿枪打爆自己的头。喂,你们哪个人给我动这种手脚的?是谁杀的?好,要我把你们这些一丘之貉全部以重大杀人嫌疑逮捕吗!?”
盐田站出来了,“屁屁是独自一个人搭热气球升空的,之后热气球返回地面,就是现在你看到的状态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什么气球在天上飞,谁相信这种鬼话?”
“热气球起飞的经过,我们派了三架十六厘米的摄影机全程记录,还有三百名小学生临时演员和领队老师目击。之后热气球降落的状况,也有定格摄影记录存证。”
这时,三名年轻学生突然冲了过来,三人都一脸红通通的,气喘如牛。
“我们目击到了!”学生的眼中闪着光辉,“我们三个都看到了!肉眼观测只看到五秒左右,可是我们拍下来了,我们有自信拍得清清楚楚的!”
这名平头学生一身脏兮兮的黑色高领制服,口沫横飞地说道。
“你们是什么人?”胡子看到三人兴冲冲的,也不禁愣了一下。
“我们是右腕中学一年级的学生,都是天文社的。上午十点十八分,我们成功观测到在右腕山山腰出现幽浮,形状就和史特劳奇看到的圆盘一模一样。”
“史特劳奇?那是啥?”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一日,在美国明尼苏达州圣乔治附近,保安官阿瑟·史特劳奇所拍摄到的幽浮……”
“你从刚才就一直喜孜孜地说什么油壶、油壶,油壶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平头学生突然噤口,一脸错愕地打量着胡子,那副神情仿佛在说——真不敢相信世上有人不知道幽浮。
“所谓幽浮,就是不明飞行物体。简单来讲呢,就是俗称的飞碟……”亚笑嘻嘻地上前说明。
“飞碟?”胡子的脸转眼之间涨得通红,“再胡扯我就通通抓起来!你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杀了屁屁,把现场伪装成自杀;一被我发现是他杀,现在又想诬赖到外星人头上去!”
“可是这位同学和屁屁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啊,我想有必要听听看他们观测到了什么……”
一阵微弱的引擎声传来,远方有辆车子朝这儿驶来。
三名学生一脸讶异,东张西望了一圈,然后面面相觑。他们还没发现担架上的尸体,但似乎隐约察觉了自己与现场的气氛格格不入。
“请问……你们不是搭直升机和热气球追着幽浮来到这里的吗?”平头学生问亚。完全被学生冷落的胡子还是很在意,竖耳偷听两人的对话。
“嗯,从某个层面来看,我们的确是在追外星人啦。不过话说回来,方便请你详细说明你们观测到了什么吗?”亚摆出一副明理教师的态度。平头学生的眼神再度充满神采。
“我们今天早上九点来到这座牧场,观测火星的托勒密效应。观测进行得很顺利。十点零三分,我们在右腕山上空看到你们的热气球,本来还以为是幽浮,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不过很快就发现是宣传用的热气球。我们大失所望之余,观赏了热气球一会儿,又回头继续观测火星。然后过了十五分钟,十点十八分,大耳突然望着右腕山大叫:‘真的有幽浮!’”
那位叫大耳的学生,人如其名,有双大象般的大耳朵。
“我们朝大耳指的方向一看,在右腕山大约三分之一高度那一带,有个圆盘正在移动,要是它一直是静止不动的,恐怕我们也不会发现吧。那个圆盘猛一看宛如融入背景的山壁,颜色似乎是带绿的灰,形状就像史特劳奇圆盘,直径约五到十公尺之间……”
“你们应用了x≈α/sinθ的公式对吧?”亚和学生们显然意气相投。
“我们三人同时看到了。大耳带了摄影机,他立刻按下快门,可是圆盘旋即像是融入山壁似地消失不见,前后观测时间不到五秒,圆盘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不过,紧接着就是你们的直升机越山而来,就算幽浮发出了声响,也被直升机的噪音给盖过了吧。”
亚用力点头,“就是说啊,直升机发出的声响真的很煞风景。对了,有个分析幽浮声响的学者,叫做M·休杰特,根据他的研究……”
“哼。”胡子听着觉得无趣了起来,狠狠瞪了盐田一眼说:“不管你们看到飞碟什么的,我打死不会相信是外星人杀了屁屁。”
一辆米黄色轿车在粉红色宣传车旁停下,车门打开,走出一名穿着鲜红色法兰绒外套的小个子男人——是屁屁大石的前搭挡咪咪浅野。他双手插在灰色长裤口袋里,一派悠闲地踱来盐田旁边。
“哎哟,屁屁也没他宣称的那么了不起嘛,我还以为那家伙能飞到哪儿去,怎么,才过了个山头就抛锚啦?”
盐田默默地指着担架:“咦?不会吧?掉下来了?”
盐田依旧没吭声,比出拿枪射击自己太阳穴的手势。咪咪浅野忍不住张望了众人一圈,闭口不语了。
胡子盘起胳膊,一一扫视众人。屁屁的尸体被搬进救护车里。咪咪浅野一脸尴尬地倚着自己的车子,点燃细长的香烟,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亚正和学生热心地聊着,突然翻起白眼,接着一个转身悄悄地走到胡子身旁,附耳说了些什么。胡子顿时望向盐田,亚也向盐田招了招手。
“部长,您记得热气球着陆后,技术人员在替球囊泄掉空气时,我们闻到了香烟的味道对吧?当时明明没人抽烟,我也觉得很纳闷,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那是因为,在空中抽烟呼出的烟雾飘进球囊里面出不去,落地后才和热气球的空气一起被排放出来,所以那时会出现烟味。然而,屁屁先生并不抽烟,也就表示,另有他人在吊篮里抽了烟。而抽着同牌子香烟的人,现在出现了——就是在外套底下穿着灰色毛衣的那位。”
胡子默默走近那辆车子。咪咪浅野正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打算扬长而去。
透过警署的窗户,看得见远方的右腕山。
盐田一行人全累坏了,再加上热气球企画化为乌有,内心的疲累更是倍增。他们在疲惫的状态下接受讯问,做笔录,还被关在一个阴暗房间里不准离开,等了三小时,送来的只有一杯泡到没颜色的淡茶。房间里有股牛骚味,没人提得起胃口吃便当,原来紧邻窗边就是一间巨大的牛舍,室内木长椅上积了厚厚的灰尘。
“没想到咪咪浅野那么憎恨屁屁啊……”盐田说道。他已经被牛叫声搞得快要精神衰弱,要是不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疯掉。
“屁屁对浅野,根本是吃人不吐骨头。”因为没人接话,无奈的小仓汀只好开口了,“浅野不是有钱人家的长男吗?屁屁不晓得花掉了浅野多少钱,也多亏了那些金援,他们这对拍挡的工作总算渐有起色,没想到屁屁在这时却提议拆伙,还说‘谁要跟那种没才能的家伙搭挡?’其实根本是因为他自己接到了颇有赚头的工作。浅野的确没有演艺天分,但屁屁这样过河拆桥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屁屁还狠狠地玩弄了浅野的妹妹之后休了她,把离婚的原因全推到浅野的妹妹身上,自己全身而退,顺利恢复单身。钱和工作的事倒还好,浅野最无法原谅屁屁的应该是妹妹的事,他早就想干掉屁屁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下手吧。”
盐田听在耳里,觉得小仓这段义正辞严的话语句句都冲着自己而来。木门“叽呀”一声打开,胡子晃着庞大的身躯走进来。
“那家伙招了。”他走到房间角落洗手台哗啦哗啦地洗起手来。
看到这一幕,盐田全身不禁一阵战栗。胡子就是以那双手,把不肯招供的咪咪浅野打成一块破布吧?
“可是那家伙还没全招就昏倒了,所以他究竟是怎么犯案的,我们还没弄清楚,得再问问你们才行……”胡子扫视房间一圈,马上就找到了亚,“那个摄影师,你叫亚是吧?你知道些什么对吧?”
亚完全吓坏了,整个人蜷在长椅上,“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咪咪浅野是怎么离开热气球的……”
“我就是要你说明这件事。”胡子“啪”地一击掌,说道:“听好了,你要是不讲清楚,大家都甭想回去了。明白了没?亚?”
“是、是……那我要从哪里开始说才好呢?”
胡子塞给亚一根皱巴巴的烟,拿火柴为他点火,“这个嘛,浅野是怎么坐进热气球里的呢?——就从这儿说起好了。”
亚战战兢兢地吐烟,小声地开口了,“让咪咪浅野坐进热气球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屁屁先生本人……”亚娓娓道来:“屁屁先生一个不小心接下了乘热气球旅行的任务,但我想,他打从一开始就没自信能在天空待上好几天,驾驶热气球的技术知识等等对他来说,一定是愈学愈困惑。”
赤铃技师用力地点头说:“就是啊,我第一次碰到记性那么差的人。明明学习力差,又自以为是。帮他特训上课上到后来,这人根本毫无学习热忱,还故意开一些惹人厌的玩笑。”
“但相反地,屁屁先生的创意点子很多。要让热气球旅行计划成功,换作一般人,可能辩拚命地学习技术,他却不这么做,因为他已经想好了一个狡猾的计划——让专家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吊篮里,热气球升空后,所有工作全丢给这个人,自己只要躺着睡觉,就能完成大冒险。而且人选他一开始就想好了,就是咪咪浅野。要是没有浅野在,屁屁肯定不会答应大蛇制果的计划的。咪咪浅野会驾驶滑翔机,甚至有小型飞机的驾照,等于是熟悉天空与机械的专家;再加上浅野个子小,没人比他更适合藏进热气球的吊篮里了。如此这般,屁屁先生私下找来浅野要求协助。浅野一开始很生气,因为屁屁老是自私自利地吃定他,但仔细一想,浅野发现这正是杀害屁屁的大好机会。后来的准备工作都由浅野一手包办,好比挑上这块土地,也足浅野的主意。他需要的舞台是——无人的草原、高度约一千公尺的高山、热气球越过那座山飞到另一侧的路线;除了齐备这些条件的地形,背景还需要有早晨的太阳和映着阳光闪闪发亮的卷云。”
“我完全不晓得屁屁背后有咪咪浅野在操纵。”盐田惊讶不已,“屁屁那像伙明明很忙,却送来一份非常严谨的企画案,我当时还对他刮目相看呢。”
“屁屁先生会打扮成色彩艳丽的小丑,也是浅野的主意。因为只要浅野也做同样打扮,即使远远地被人看到,也会误以为是同一人。”
“屁屁一直要把非必要的行李搬进吊篮里,我压根没想到那竟是两人份的备品。”赤铃技师说。
“就这样,两人准备万全,终于到了出发这天。小个头的咪咪浅野裹着毛毯躲进大置物篮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搬进了吊篮。然后热气球便按照计划,载着咪咪浅野和屁屁先生升空了。”
“我想起屁屁出发前那自信满满的态度了。”盐田说道。那光景仿佛历历在目。
“热气球顺利地飞行,来到右腕山上空一带,地面的人即使用望远镜看,也无法看清楚吊篮上头的人影。这时,浅野从置物篮爬了出来,他是个瘾君子,当然会先来上一根烟。”
屁屁在右腕山上空透过无线电探问盐田的视野极限,当时他匆忙切断通讯,想必是因为浅野爬出置物篮之故吧。
“然而,浅野一现身,屁屁先生大感意外,因为浅野的穿著并不是说好的小丑打扮——他穿着灰色紧身衣,戴的不是粗胖的手套,而是贴手的橡皮手套,还有就是……”亚说到这,不知怎的含浑带过,“屁屁先生正要指责浅野的服装,浅野立刻将屁屁先生的注意力转移到地面,好比撒谎说:‘咦?直升机又飞上来了!’要是被人看见吊篮里有两个人就糟了,屁屁先生急忙拿起望远镜俯视下方。一旦眼前架上望远镜,会发生什么事呢?视野会变得极端狭隘吧,此时浅野只消从容地从口袋取出手枪,对准屁屁先生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嚼嚼、吞吞、翘辫子喽。盐田擦掉额上的汗水。是冷汗。
“浅野把手枪放到屁屁先生手里让他握着,接下来只要逃出吊篮就大功告成了。但是他没注意到许多细节。第一,他没有脱下屁屁先生的手套;第二,他不知道屁屁先生的嘴里有口香糖;第三,他没发现自己抽烟的烟雾留在球囊里面了……”
一只苍蝇从窗外飞进来,胡子像打蚊子似地拍死苍蝇,揉一揉扔到地上。
“接下来,浅野要离开吊篮了。他先把所有的机械运转停掉,因为要是让燃烧器继续开着,热气球不晓得会飞到哪里去,万一掉进海里,他的计划就泡汤了。必须让人目击到屁屁先生自杀的模样才行,所以浅野关掉机械,逃出了吊篮。”
“逃?逃到哪里?吊篮底下吗?热气球里面吗?哪有地方逃啊?”岚导演连珠炮似地问。
“是更开阔的地方——浅野逃进空中了。”
“跳进一千公尺高空中?太胡来了!”
“一般人当然不可能办到,但对浅野来说显然不成问题。请想想,浅野的专长是什么?”
“游艇、滑翔机、飞机……”小仓汀屈指数着,“……高空跳伞!”
“没错。一身灰色紧身衣的浅野背后就背着降落伞。他把娇小的身躯蜷成一球跳出吊篮,背景是阳光下晶莹耀眼的卷云,以肉眼是不可能发现到他的。如果是透过望远镜呢?看得到吗?”
“看不到。不,应该说我没注意到吧。我的注意力全在吊篮上面。要是望远镜的视野范围再大一些或许看得到,可是就算看到了,也想不到那是人吧。”盐田答道。
“所以热气球才会突然上升啊。”
“热气球一下子失去了四、五十公斤的重量,当然会不断地往上升。如果不是因为靠山边有遇上乱流的可能,我们一定会更早注意到有东西跳出热气球吧。接着,浅野在右腕山的山背打开了降落伞。在七、八百公尺的上空打开降落伞的话,右腕山这一侧是完全看不到的。而且对高空跳伞的老手来说,撑到五百公尺上空才拉开降落伞似乎也不是件难事。”
“如果山的这一侧有人目击到怎么办?”
“这可能性的确必须考虑进去,即使是杳无人迹的山间草原,事实上就有三名中学生看到降落伞了,如果浅野使用的是白色伞面,这几位学生可能也不会误以为是幽浮,所以我想,浅野可能用了染上迷彩的伞面吧。”
“迷彩?”
“就是绿色和土黄色的混合花样,远距离看上去会和大地的自然色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要不是因为这些学生刚好是幽浮爱好者,应该不会有人察觉吧。”
“浅野的后车厢里就塞着那种花纹的布,原来那是降落伞啊。”胡子大声地说道。
“降落伞平安无事地降落在右腕山山脚,而且是精准着陆。浅野事先把自己的车子停在预定落地地点,车子应该也被盖上灰色布、放上树枝之类的做掩护吧。接着只要迅速折好降落伞收进后车厢,换过服装逃开就行了。”
“犯罪者的心理就是这样吧,总会忍不住重回现场看状况。是因为有相当的自信不会被逮吗?”说着胡子双手一拍,“听好了,这件事不许泄露给任何人,知道吗?”
这句话里,露骨地透露出他想独占破案功劳的私心。
*
“部长,你的脸色很糟呢。还好吗?”小仓汀很担心。
“唉,我也得跑路去了。”
盐田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片惨白。可能的话,他真想带着小仓汀一起逃走。
屁屁大石的死,肯定会彻底毁掉大蛇制果的形象,产品立刻滞销,不消多久,业绩就会像大蛇一号一样无止境地坠落吧。宛如做着白日梦似地,盐田清楚地看见届时饴辰掌柜拿着手枪顶住他脑门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