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从意大利出发的平贺与罗贝多,到索玛共和国的机场时已超过晚上六点。
索玛共和国位在大陆潮湿地带与沙漠地带之间的内陆,政府将广大森林的一角整平,盖起机场。
两人走下飞机空桥,映入眼帘的是将天空染成一片绋红的夕阳、深邃的热带丛林,及一排排停满机场的战斗机。个头高,皮肤又黑的当地人来往机场,使用的语言似乎是法文,机场的指示图也用法文标示,平贺完全分不清方向,幸好罗贝多精通法文,两人顺利来到出口。出口处挤满接机人潮,罗贝多在人群之中发现一个人,连忙拉着平贺朝对方跑去。
那是年约十八岁的黑皮肤青年。戴绿色箱形帽,穿着长至脚踝的绿色贯头衣,是当地原住民的服装。肩上披着金布,腰系着同色的腰带。仔细一看,青年拿着写“JOSEFHIRAGA,ROBELTO NICHOLASH”几个大字的海报。罗贝多很快和青年说起话。平贺听不懂,愣愣站在一旁。
和青年谈笑风声的罗贝多转头说:
“平贺,他叫沃克,是教会派来接我们的人,他替我们准备了吉普车。”
平贺和沃克打招呼,沃克露出雪白牙齿一笑,衣摆一扬就迈步向前。平贺跟在他身后。吉普车大摇大摆停靠在玄关,车里坐着穿白衬衫,貌似司机的男人。男人一看到沃克就打开副驾驶座和后座门。沃克坐进副驾驶座,平贺和罗贝多坐到后座。从司机的态度看来,沃克的地位很高。沃克简短下达命令,司机就发动吉普车。
车子从机场驶向广阔绵延的大道,两侧都是树林,毫无变化。两小时后,终于看见城镇,那是一座超乎平贺想像的热闹都市。数个宽广的十字路口,椰子大街的两侧栉比鳞次地并排着高楼层大楼,都是崭新建筑。高级进口车在马路上来来往往,其中穿插几近报废的破车,还有吉普车,脚踏车及两轮车也川流不息。街上霓虹灯闪烁,虽然入夜,但还有许多行人。女人头顶着篮子做生意,篮里有各色布条,四周也有众多飘着独特辛香料的摊贩。天气很闷,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更蒸腾了空气。车子继续往前开,他们的右手边终于出现哥德式建筑的巨大教堂。几近参天的高耸尖塔中,最高的一座几乎刺穿高挂夜空的明月。
这时,沃克转头向罗贝多说了一些话。平贺问罗贝多:
“他在说什么?”
“这里是索玛首都利卡玛最辽阔的地方。十八世纪时,索玛共和国被法国占领,在这个地方盖起教会,不过这里深深烙印着当初虐待人民的历史,人们对这里的信仰薄弱。但我们待会要去的地方是共和国的第一座教会,最崇高的教会。”
在说话期间,吉普车穿过市中心到窄路上,高楼大厦和华厦都抛诸脑后,穷酸的铁皮屋壅挤地紧靠在一起,车道也左弯右拐,很是复杂。罗贝多看着景色低语,“这路真不好走,说不定是从殖民遗迹改造而成的迷宫……”空气的湿度过高,平贺疲惫不堪,几乎没变化又杂乱的景色让他脑袋一片混沌,思绪迟钝,他索性将放着调查用具的工作包抱在胸前,不知不觉睡着了。
“平贺,起床,我们要转车了。”
听到罗贝多的声音,平贺顿时睁开眼。转车处是渡口。
夜晚时分,河流一片漆黑,但奔腾的河流哗啦啦地激出土石流一般的剧烈声响。司机留在车内,平贺和罗贝多下了吉普车,沃克到售票的小屋购票付钱。小屋到渡口的路上,站着一群做生意的女性,但没人强迫推销,一见他们就画十字圣号。索玛共和国的国教是非洲难得一见的天主教。而渡口停着一艘独木舟,一名黑人在船头掌舵。平贺一行人坐进船中,船因为重量沉进水中,接着黑人将船划了出去,期间,船身一直不稳晃动,平贺因为晕船而吐在河里,众人到目的地的码头时,他已累得精疲力尽。
“没事吧?平贺。我帮你提行李?”罗贝多担心地问。
“我没事。”平贺摇摇头。
沃克拿着手电筒领头走在前面。三人走在空荡荡的草原上,前进一会,一直照着远处的灯光忽然映出好几辆警车,周围聚集着人群。平贺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罗贝多拍拍他的肩膀说,“去看看吧。”两人于是穿过草丛走到停车处。大批人来来去去,而人墙另一头出现了一具尸体,空荡的骸骨上残余着少许人肉。
“是命案。”
罗贝多与平贺赶紧走向尸体的方向,这时一名年轻男子挡在他们面前,年纪约在二十五左右,理着平头,茶色头发,中等身高。即使穿上西装,仍看得出他锻链有素的健壮身材,精悍的五官极具男子气概,粗犷的一字眉展现出坚强的意志和老实的个性。瞳孔与发色相同,眼神相当锐利,鼻子高挺,嘴唇稍厚,还有W型的下巴。男人的样貌令罗贝多想到狮子。
“前面禁止进入。”男人双脚撑开站着,双手盘在胸前阻止两人前进。
“请问你是?”罗贝多问。
男人举起身分证回答,“比尔·萨斯金。FBI探员。”
英文。罗贝多面露难色,他不太懂英文。
“为何FBI探员要来这种地方?”平贺问比尔。
“当然是调查命案,两位呢?”
“我们是梵蒂冈派来的。”
比尔一听到来历,态度顿时变得和气,“失敬,两位是梵蒂冈的神父吧?我是天主教徒。根据调查,这名被害者也是天主教徒。方便的话,希望两位能为死无全尸的死者祷告。”说完,比尔便将垂在胸前的玫瑰念珠十字架举在两人面前。
“被害者是谁?”
“我们检查了她的遗物,她是美裔导演艾美·波士尼,为了拍摄记录片,一年前来这取材。”
“我们能走近一点吗?”平贺一问,比尔立刻回答,“我带两位到尸体旁边。”
那是一具血淋淋的尸骸,上头满布鲜血、残余的人体和碎骨。一座空祭坛搭在尸体旁边,罗贝多凝视着那座祭坛。
“这是仪式的残迹。”他很快解释,“应该是盛行这一带的宗教组织,叫帕兹拿。他们先在祭坛上献上祭物,再用刀划伤尸体,利用尸臭诱来秃鹰,进行鸟葬。”
“不好意思,”比尔不懂意大利文,只好问平贺,“那位神父说了什么?”
“这是当地宗教组织吊祭尸体的仪式。这个组织叫‘帕兹拿’。”平贺翻译,“人死后,他们在尸体上划出伤口,引诱秃鹰来食用……”
比尔恍然大悟,“她看起来应该死好几天了,皮肤组织几乎没剩多少,原来是被秃鹰吃掉了。”
平贺观察着已成白骨的尸体下身,忽然大吃一惊。
“有什么问题吗?”
“尸体的骨盘很开。”
“意思是?”
“艾美·波士尼可能怀孕了。从骨盘开口来看,已经要临盆。”
比尔非常惊讶,“那胎儿在哪?我们没发现疑似胎儿的骨头或组织。”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平贺也很困惑。这时,一名看似法医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颗平滑的石头。比尔接过石头,好奇地说:
“这是法医从尸体嘴里发现的。”
“尸体口中居然有石头……”
平贺探出身子观察石头,上面画着奇怪的几何图案。
“这石头是怎么回事?”罗贝多问平贺。
“听说是放在尸体的口中。”平贺将讯息转译给友人听。
罗贝多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这可能是沉默之石……”
“沉默之石?”平贺问。
“一种施咒的媒介,为了不让死者的灵魂说出不该讲的话,会把石头放在死者嘴里。这种习俗在很多原始宗教中都见得到。”
平贺将罗贝多的解释译给比尔,对方认同地频频点头,低声说:
“艾美很有野心,抢到多次独家新闻,但好强的个性也引来非议、惹上麻烦,或许艾美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被灭口……”
平贺和罗贝多一同为死者祷告,祈求冥福。结束后,罗贝多小声向友人抱怨:
“这里比想像中还危险啊。”
“因为是刚经过激烈内战后独立的国家,所以状况连连吧。”
两人和沃克穿过草原,走向教会。一到缓坡上,不远处出现一座巨石砌成的建筑,沃克指着建筑说话,罗贝多转译给平贺听,“那里称为‘神之城壁’,是我们准备前往的圣加尔墨罗教会的外墙。”期间,坡度逐渐变陡,三人愈来愈接近耸立前方的巨石建筑。满天星斗下,坐落在山丘上的“神之城壁”是一片映在月色下的雪白圆柱群。平贺感到一股栖息此处的伟大意志。
穿过城墙大门,三人到一座种植大量南国植物的蓊郁庭院,从树林的细缝可瞥见几栋建筑,脚下绵延的道路铺着石子,两侧耸立一座座尖塔,和教会的拱门连接在一起。
整座教会散发出庄严的氛围,十分美丽。
玄关处的墙面刻着天使和其他浮雕,两旁同样坐落参天的尖塔,周围立着四根细致的装饰圆柱。在沃克带领下,两人进到教会。教会的走廊墙壁是双层墙,玫瑰窗设在非常高的位置,窗下有小圆窗。一到教堂中央,名为光塔的天顶设计是受罗马式建筑影响留下的痕迹。到礼拜堂时,凸出的扶壁与铁制的辅助支架,将整面萎丽的彩色玻璃塑造成鸟笼般的精致空间。祭坛上挂着青铜制的耶稣像,天花板垂下许多吊灯。祭坛旁摆了一架老旧大管风琴。
一名老人和神父在礼拜堂里,他们转着薰陶乳香的香炉,来回在礼拜堂中走动,用拉丁语吟唱经文。沃克大声叫唤两位神父,神父停下脚步,看到平贺与罗贝多便走向他们。
“欢迎光临此地。我是参孙,这位是约书亚。我们衷心期待两位到来。”
高人一等的大块头神父,行礼如仪地用拉丁语介绍。
“谢谢。我们打扰各位作礼拜了吗?”罗贝多同样行一个礼。
“今夜是恶灵徘徊的日子,我们在祷告,替教会守望。朱利安主教不在的这段期间,若出事就麻烦了……”
叫做约书亚、身材纤瘦的男人小声说着,他仿佛窥见恶灵的气息,眼神怯懦地四处张望。参孙似乎在责备约书亚,不悦地清清喉咙才开口:
“本教会的负责人朱利安主教前往远地替病患看诊,目前不在教会,预计明天回来。他回来之前,请两位好好休息。”
“谢谢你们。其实,我们前来此处的主要目的是调查不会腐烂的尸体,请问尸体在哪里呢?”
一听到平贺的问题,参孙与约书亚面面相觑。
“尸体摆在教会的墓穴里,但钥匙由朱利安主教保管,还无法带两位过去。”
“那就没办法了,”罗贝多打了呵欠,“请先带我们去住的地方吧。”
两人被引导到教会庭院后方的正方形水泥建筑中,这栋建筑毫无多余装饰,似乎近期才建造完成。
“这原本是很气派的修道院,但独立运动时,一群政府军冲进来,盘踞在这里,抢夺贮藏室的资源,又残杀修士,他们大概认为教会中没其他人才安心。后来,反政府军为了杜绝守在教会的政府军而炸毁这里,我们只好凑合着用这样的建筑,但很合适,这里面是新的,有浴室、电线,也很干净。我们的礼拜时间是早上六点与晚上七点半,教会会响钟来通知,再请二位移驾礼拜堂。中午十二点也会响钟,代表午餐要开始了。我们的教会从以前就规定不用早餐,用空腹来感谢神每天恩赐的粮食。”
参孙面无表情地介绍,同时打开一扇门,门没上锁,“这是双人房。因为你们要来,我们都事先打扫干净了,床单也换新的,二位,晚安。”他画了十字圣号后离开。罗贝多和平贺一进房就见到五颜六色的布装饰在墙上,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吊扇吹着布,徐徐晃动,这是欢迎的旗帜。这里和梵蒂冈都是天主教,但地处南国,气氛很不一样。
玄关正对的墙挂着木制十字架,上头刻着原住民风的花纹。床铺与衣物柜两组,但桌椅只有一组。这只是小事,但平贺有点紧张,不知道应该选择哪里待下来,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罗贝多拍拍他的肩膀,“稍微调整一下吧。”他说完,就将摆在中央的桌子和椅子移到角落。
“在这种狭窄的地方,你比较能集中精神吧?这桌子就给你用。”
“那你呢?”
“其他房间还有,我去拿。”
罗贝多迅速离房,不一会搬来一组叠好的桌椅,他分别将桌椅排在窗户旁边。
“在窗边工作还满舒服的,就这样,我们整理好就休息,床的话,就睡靠自己的那张。现在满身大汗的,我先洗一下澡。”罗贝多打开旅行包拿出换洗衣物、毛巾和盥洗用具。他将毛巾扔给平贺,“你一定忘了带毛巾,我带了你的,拿去用吧。”
平贺的确忘了带毛巾,他也没特别准备日常用品,只有皱睡衣。
“谢谢,每次都麻烦你,不好意思。”平贺忍不住道歉。
“不好意思什么?你这些地方很有趣啊。”罗贝多很快脱下衣服,露出肌肉,他穿着衣服时看起来很瘦,但身材结实得让人联想起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
在罗贝多淋浴的期间,平贺打开托特包,整理调查用的工具。他在桌面摆上笔电、观察化学反应的试剂、量杯、烧杯、电子显微镜、不同用途的照相机、录影机和成分分析器。衣物柜正好当成暗房来显影底片,他将显影液放在衣物柜。不一会,平贺的桌边俨然成为一个小型实验室,接下来只要等小型超音波扫描仪寄来就好了。可是,他有些不安,寄送机械的过程须经湍急的河流,路途险峻,真的可以平安送达吗?他祈祷着仪器可以顺利送来,这时,浴室的门开了,穿着浴衣的罗贝多走出来。
“你整理好了吗?冲个澡比较好哦。”
平贺点点头脱下衣服,进到浴室。友人的肥皂和洗发精都整齐排在里面。他淋浴洗头,结束后一出浴室,就见到罗贝多整理好自己的工作空间,和平贺夸张混乱的位置相比,他的单纯许多。笔电、数位相机、复写纸,十二色的彩色铅笔,就这样。而友人穿着浴衣,躺在床上睡了。
平贺也换上睡衣,找了找网路线的插座,但一如所料地没这种设计。没网路,他就无法和“圣座”机械技术部的罗兰连络了。平贺无奈叹口气,关掉电灯,钻进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