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真被你吓了一跳,冷不丁地亮出警察证,说什么‘我是岩手县警察小野寺’云云。”
国府苦笑着往小野寺的杯子里倒上苏格兰威士忌,三人正坐在酒馆“恐鸟”的柜台前,面前放着国府寄存的酒。
“实在过意不去,除了这东西我真找不出别的身份证明。”小野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外表看不太出来,其实他挺好亲近的,津田也放下心来。
“话是这么说,你在八王子干吗?”
“是哦,连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呢。要说工作中吧,自然得顾忌说话对象和地点,不过现在算作下班时间又另当别论喽。我这工作从来没个清闲,烦得要命,总得反抗一下吧,不如就放松潇洒一会儿……”
国府和津田忍俊不禁,怎么看小野寺也不是玩潇洒的料。
“任谁突然被刑警叫住都没法心情舒畅,对不?要是犯人倒无所谓,我可不想平白无故地吓唬无关群众……说白了,我之所以出现在八王子,只是碰巧上那儿找线索而巳。”
二人又是一番好笑。
国府若有所思道:“说到岩手,该不会下雪了吧?”
“哪儿能啊,太早了。我住久慈,在岩手县里头也算暧和。”
“暖和?我上周才去过,冷得要命”
“国府前辈去了岩手?”津田不禁反问。津田的老家就在盛冈,国府自然不会不知。
“去找失踪的嵯峨先生,坐着他弟弟水野的车跑了一趟,没绕道去盛冈想必小野寺先生也知情吧?”
“嗯,知道是知道,其实我另有问题想向你请教。”
“另有问题?什么问题?”
“怎么说呢,总归不得不从嵯峨先生讲起。他的自杀动机,现在总算得出了像样的结论。”
“是找到了遗书还是怎么的?”
国府和津田忍不住探身。国府自然略知内情,津田则是被“自杀”二字吸引。
“前天夜里,久慈车站的失物招领处跟警局取得了联络,说是本月九号的遗失物品当中有嵯峨先生落下的东西。”
“不是遗书,而是遗失物品?”
“对,于是我立刻冲到车站一看究竟,是个很小的邮包,正面写着仙台旧书店的地址,背面只留着嵯峨先生的名字,连邮票也没贴。估计是想下了火车再寄出去吧。”
“东西是在哪儿发现的?”
“火车抵达普代站之后,折返发车前进行车内清扫时在网架上发现的。是九日十点四十六分从八户始发的普通列车。到达普代,我看看,应该是下午一点二十五分吧。”小野寺确认着笔记本上的记录,继续说道,“列车班次和警方的预测相吻合。按照到达普代的时间推算,抵达北山的别墅该在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多少算是掌握了嵯峨先生的行踪,更大的问题在于那个小邮包。从解剖结果来看,大致能得出自杀这一结论,可是说到底,都决心自杀了还有闲暇去邮寄什么包裹吗?”
国府不说话了。
“其实是我首先提出质疑的,结果千里迢迢跑去东京,真是倒了大霉——”
国府问道:“去东京干吗?”
“没什么,反正结果还是自杀。”小野寺一脸索然,“我们想早点弄清邮包里的东西,就给仙台的旧书店去了电话,结果没人接听。有人就说,做生意的不接电话肯定是在休假,那就等到第二天吧。何况,若未经对方许可,警方都没权私拆邮包,所以我决定亲自去仙台走一趟。我是昨天白天到仙台的,在车站又去了电话,这回接通了。店名虽然是‘广濑文库’,店主的名字却是藤村源藏。我把邮包给了主人家,对方却说不认识嵯峨先生,之前也从未收到过他的包裹,估计是弄错了。结果,店家暂时收下了邮包。”
国府歪头琢磨道:“这倒是挺奇怪的。”
“相当奇怪……竟然有根本不认识、的人寄包裹来,而且寄件人没一会儿就自杀了。收件人确实是藤村先生,主人家嚷嚷着怪不吉利,结果被我说服,当面打开了邮包。”
国府和津田全神贯注。
小野寺看着二人的模样,笑道:“你们猜,里头放了什么?是两本古书,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宝贝得不得了……我对这东西没啥兴趣,只觉得旧得厉害,藤村却大惊失色。”
国府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书?”
小野寺看着笔记本,答道:“我看看,照藤村先生的说法,似乎是角仓本《谣曲百首》的其中两本。”
国府大惊道:“难道是光悦本?”
“没错没错,貌似也可以这么叫。”
“光悦本?由那个光悦制作的——”
津田也讶然盯着国府。正如“光悦本”其名所示,这是有“宽永三笔”盛誉之一的本阿弥光悦受富豪角仓了以、角仓素庵父子之邀,制作刊行的超豪华藏书。光悦的本职是刀剑鉴定,具有天才的审美感,对陶器、漆器的设计均有研究,这“光悦本”正是他倾注全部才华的集大成之作。刻版完全遵照他的手迹,印刷用纸上甚至附有光悦亲自设计的纹饰。
“那就没错了,嵯峨先生的确在收集光悦本,也让我看过好些册……我猜他藏有近半套光悦本。”
小野寺惊叹道:“近半?那随随便便就值一千万日元了!”国府微微一笑,问道:“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听藤村先生说的呀。他说一百册怎么也值两千万。”
“原来如此。话是这么说,也得以凑齐百册为前提,单独一册两册值不了这个价,收集才是重点。怎么说,我也不清楚具体差异有多大,不过据说只缺一册都会掉价近半呢。”
小野寺瞪圆了眼,惊道:“真的假的?这一册就值一千万啊!”
“理论上是这样啦。关键的那册一般是特定的,比如印量很低,甚至曾被禁售……缺了这一本,就没法集齐全套,这就是所谓的‘点睛’呀。”
“怪不得是‘点睛’啊。”
小野寺兴味盎然地做着笔记。
“我记得《谣曲百首》也有两三册‘点睛’来着。”
津田灵光一闪,问道:“那邮包里的两册,该不会正好就是‘点睛’吧?”
“天晓得,倒没听藤村先生说起。”
“那他惊讶个什么劲儿?”
“哦,这个嘛一一那两本书是从藤村先生的店里偷走的。”
国府和津田一时哑然。
“藤村先生也有收集《谣曲百首》的习惯,说是这么说,实际手里也就二十来本,他本人倒是放话说一定会集齐全套……不过藤村先生毕竟是商人,他把藏品当作装饰放在店里吸引眼球,当然是非卖品。不过今年二月左右,书被盗了。藤村先生自然惊诧,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被盗的只是其中两册而已……在他看来,这无疑是相当懂行的爱书家干的好事,说不准还是店里的熟客。结果藤村先生并没有报警,而是决定等偷书贼主动归还,不过看样子对方丝毫没有物归原主的意思。藤村先生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在上个月打出了这则广告——”
小野寺从内兜里摸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纸片让二人过目。
“这是从《日本古书通信》剪下的广告文。在我们看来,这东西的效果真得打个问号,不过藤村先生坚信犯人一定会看到这则广告。”
剪下的纸片上印着广濑文库的店名和两册书名,完全没有提及失窃一事,只是单纯寻书而已。
“就是说——”国府不安地看着小野寺,“嵯峨先生看到了这则广告……”
“很有可能。”小野寺点点头,“是嵯峨先生偷了书……后来他看了这则广告,于是良心不安——唉,大致就是这样吧。”
“可是既然如此悄悄把书还回去不就得了,没必要专程写上姓名吧?”津田反驳道。
“这一点我也没想通。”
小野寺困惑地把广告收回内兜。
“果然,这就是遗书吧。”
国府的低喃让二人倒抽一口凉气。
“嵯峨先生收集光悦本这事非常有名,不排除被盗的两册有被人看到的可能,或许嵯峨先生让我参观的那些书里就有这两册……收藏家的心态很奇怪,就像小孩子一样,巴不得到处炫耀引以为傲的藏品,或许嵯峨先生主动向很多人展示过那两本吧。不过印刷品这种东西总有复数册,就算嵯峨先生恰好收藏了相同的也不足为奇。到头来还是嵯峨先生问心有愧,认为自己的罪行已经被那则广告揭穿了吧……那位先生素有洁癖,我想他是希望在被曝光之前自我了断。之所以专门留下姓名,或许他是以自己的方式承担责任吧……”
小野寺点头赞同国府的意见,继而叹道:“不过啊,只是为了几本书嘛,实在有些遗憾。”
“假如嵯峨先生没有背负过多的社会责任,恐怕也不会苦恼到自杀的地步吧。装作不知道就好,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选择这种结局,当然有他自身的因素,另外或许也有不想给周围的人们添麻烦的想法吧。自己以死谢罪,此事请别再追究,所以才会留下名字吧——”
“是位武士呢……”小野寺低喃,“盗取他人物品的行为自然不能原谅,不过他的生存之道的确能引发共鸣……做刑警的可不能少了这份骨气。自杀动机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服众,不过名字这事儿还没收尾,得核实笔迹,我只好又专程往东京跑了一趟……我找上嵯峨先生的义弟水野先生帮忙鉴定,结果确定是嵯峨先生的笔迹无疑……唉,最终能以自杀结案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就算有动机,选择了结性命还是有些小题大做吧。我也给藤村先生去了电话,他表示偷书一事不再追究,本身也没必要再把事情闹大。”
国府向小野寺低头致谢。
津田望向小野寺,问道:“对了,你刚才说有问题想问,是什么?”
“啊?不,也没什么,不用问了。似乎和案子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指?”
“哎呀,真伤脑筋。其实吧,我在八王子的寺庙让水野先生鉴定笔迹那会儿,无意间听到了奇怪的闲话,稍微有些在意而巳……”
“奇怪的闲话?具体指什么?”
“怎么说呢,有人说西岛俊作该对嵯峨先生的自杀负责。”没料会听到西岛之名,二人皆是一惊。
“别上心,那只是单纯的中伤。”见两人满脸错愕,小野寺忙不迭打起圆场,“都是没根据的信口开河罢了,总有这种人嘛,事不关己地幸灾乐祸。水野先生当然一口否定,我倒是有些好奇,就向他请教有没有什么人知道些详情,结果打听到你会出席葬礼……不过邮包的署名已经得到确认,西岛的问题也就无关紧要。然后呢,为了能像这样一起喝一杯,我才决定跟踪国府先生来着。”
小野寺笑着一口饮下杯里的威士忌,那副愉快的模样终于让二人放下心来。
“接下来就差好好睡上一觉喽。”小野寺含笑注视杯中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