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阳城这么大，总还是有人不认识他的。
范白尽量躲在人少的地方，不知不觉之前，已经走到了东郊的佛寺。
几日里，他吃树皮，嚼草叶，早就饿的不行了。一看到寺庙，便一头扎进去，寻了一座僻静些的佛塔抓起地上的贡品便往嘴里塞。
慈蔼的佛像仿若俯视着他，满眼慈悲。范白艰难的将口中吃食咽下去，跪坐下来。
“佛祖有好生之德，您能保佑阿眠平安么？”
拜佛总是要留一些香火钱的，范白的身上就只剩下阿眠最后给他的那一枚铜钱。想了想，他还是没忍心给出去，揣了几个供果告罪后便准备离开。
方走到门口，却见有人来佛堂拜佛了。
他连忙躲到佛像后，大气都不敢出，背靠着佛像站着。
“也不知那些道士行是不行，一只鸟妖而已，都抓了这么多天了还没抓到。”
“那鸟妖倒是没做什么坏事，听说还收养了一个小孩儿？”
“今天不做坏事，难保以后不做坏事。养的那个孩子跟在妖的身边耳濡目染，日后难保不是个杀人放火的。现如今仙师们已经将写好的符咒分发下来，闻说烧过符咒后的灰水浸一浸弓箭，就算是妖也能伤到，日后就算是仙师走了，我们也能自保了。”
说话的两个人跪倒在佛像前，深深地叩下头去：“还请佛祖保佑，保佑我家儿媳妇今年能生个大胖小子，保佑我家铺子财源广进。保佑早日抓到那鸟妖，免得她为祸人间……”
佛堂年久失修，就连佛像都有一些老化了。范白的后背紧贴着佛像的背部，只闻“咔嚓……”一声。
佛祖的莲花座被他倚掉了一个角儿。
“什么声音？佛堂里还有别的人？”
“不会是那只鸟妖吧。”
范白屏住呼吸，这一瞬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住了。
就在此时，一阵小跑声传来。一人停在院子里，声音清澈：“两位施主，庙里年久失修，住持又养了些爱闹腾的野猫。若是不小心惊到了两位施主，还请莫要怪罪。”
“原来是野猫啊。”香客拍了拍胸脯：“小师傅，最近弥阳不太平，我这才多想了些。你们往日里也要多看着些，莫被妖魔给混了进来。”
“多谢施主关怀，佛门清净地自有佛祖庇佑。就算是真有邪魔，也是进不来的。”
几名香客脚步声渐远，范白才脱力般的靠着佛像坐下来。他一只手抵在胸前，听着胸膛之中仿若擂鼓心跳声，这才发觉里衣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听了一阵，外面没有声音了，这才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一只手捏了个馒头递过来。
范白紧张的警惕起来，却见佛像前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和尚凑了过来，将馒头递给他：“寺庙里安全一点儿，你可以躲在这儿。马上就要天黑了，不会有人来了。”
这是几日来，唯一一个没有恐惧他的人。
范白将馒头抓在手中，突然伏在膝盖上大哭出来。
……
有了小和尚的庇护，他总算是有了个栖身之所，不用风餐露宿了。
范白躲在佛堂里，数着星星熬时辰。佛堂清净，此时更是万籁俱寂。他看着远处的围墙，却远远看到有火龙辗转而来。
他心下一惊，该不会是抓他的吧。
范白不敢多待，起身便跑。刚一推门，迎面便见今天收留他的那个小和尚。
他身后跟着一众修士，远远的指着范白：“就是他！我今儿特意将他留下来的！仙师们快抓住他！”
范白一百个没想到，收留自己的是他，出卖自己的竟然还是他！
一看这阵仗，他顿时也明白过来了。
那和尚就是让自己安顿下来再去找人的，他到底年轻，现如今这样的处境，他竟觉得对方给了他一个馒头便一定是好人了。
范白猛地挥开两个上前抓自己的人，退到佛像前瞪着那和尚：“是你出卖我的！”
“阿弥陀佛，贫僧也是为了苍生着想。”
“为了苍生？我就不是苍生中的一员么？都说佛祖慈悲，度化世人，我便不是世人么？还是说佛祖只度他想度化的人！你们说众生平等，众生何时平等！”
那和尚闻声，只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再不出声。
佛祖只嗅的到香火气，却听不到贫苦之人的祷告。
愚昧的世人，只愿将所看到的分成“同类”和“非我族类”两种。却不知真正支撑着这个世界的，是善和恶。
或许……也是伪善和真恶。
“仙师，好不容易将他抓到的，这回可切不能再让人跑了！仙师还是尽早拿个主意，将人处置了才是。”
为首的男人微眯着的眼露出些许不悦：“修士没有权利处置凡人。”
“那就请知县老爷来！这可是被妖养大的，谁知道是不是吃着人肉喝着人血活下来的？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害人！还是早烧死早利索！”
一人提议，千呼百应。
范白被几个人动作麻利的捆成了个肉粽子，嘴里塞满了破布，想喊都喊不出声。
启明星从天边升起，眼看便要天亮了。
这一刻，范白突然知道那晚阿眠离开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生了他的人，决定了他的出生，却从未养过他哪怕一天。这些喊打喊杀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此刻却又要决定他的死。
而那个养他十年，教他读书认字，从未伤过一个人性命的妖。却被这些真正的杀人凶手说成是十恶不赦，说成是非我族类。
这个世界，哪里还有道理可讲啊。
佛祖门前不杀生，这群人便只好抬着范白一路出了寺庙。
蜿蜒的火龙烧红了半边天，这一路颠簸，范白几番欲呕。
他亲眼看着那些人架起火堆，又点燃篝火。亲眼看着那些自诩正义之士拿着火把点燃他脚下的枯枝，看着木柴烧了半边天。
范白嗅着滚滚黑烟，半张脸都被高热烫的皮开肉绽。
他似乎一声凄厉的鸟鸣，响彻整个弥阳城……
苍穹之上，突然降下甘霖。东南方，一只硕大的黑鸟俯冲下来。
华丽的尾羽扫过火舌，却像是避火一般，将所有的烈火尽数消于无形。
阿眠将范白拉到自己身边，一连退了数十丈远，羽翼一扬便要飞离弥阳城。
这几日来的飘摇，范白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好在，梦的尽头等到了那个他想见的人。
阿眠来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