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我又来打扰啦!”
推开福寿庄的门,由美用爱娇的声音喊着。管理员森金作一脸迷惑,从有点污渍的座垫慢吞吞的站起来,把头探出窗外。正在算计如何调高房租吧?油漆褪色剥落的桌子上,放着两三本笔记本和一只缺框的算盘。
由美递出不知从哪个香烟摊买来的和平牌香烟,说是昨天晚上的谢礼。像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头,一脸杂乱无章的胡须森林竟然也起了涟漪,笑意洋溢。被香烟熏黄的手指不自觉的抚摸着下巴。
“啊呀,真不好意思。进来坐坐吧!那里不好谈话。”
管理员打开侧门,请她在老旧的办公椅坐下。小小的房间,一坪左右的水泥地,再来是六张榻榻米。窗口的正上方悬挂着八卦形状的有钟摆时钟。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我大哥那天拿黄色菊花来找樱井小姐,的确是文化节吗?会不会记错啦?可以再想一下吗?”
无聊的事情由美却问得煞有介事,森金作完全不能理解。
他努力瞪着一双昏花老眼,一点也想不通,很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位不算美人的女子。
“唉,绝对没错,是文化节。从前叫明治节,那时候,小学生们都会唱嘛!什么‘秋空万里菊香扑鼻’。所以就是那天带菊花来,我特别记得很清楚。”
“那,差不多几点的时候?”
“时间我是记不得。大概是中午吧?平常都晚上才来。”
晚上来访的次数多,那当然是公司下班才过来。但是,带菊花来是白天,那意味着当天是假日。管理员坚持是文化节,由美也相信他的记忆没错。可是这么一来,到访者到底是谁?
由美和照子昨晚意外的发现这个事实,直觉的认为这个男人就是犯人。一直以来,只是想象着,辽吉和寿子被犯人X诱杀,其实不然。
X让自己的情妇寿子去引诱辽吉,为了掩饰辽吉被杀,连寿子也毒杀,然后伪装成自杀。X最初接近寿子的时候,也许已经把寿子也算计在内。也许为了自身的安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所爱的女人,这样的冷血汉子。总而言之,可以看出,X是相当不简单而可怕的敌人。俩人不断的推测,忘了正在吃甜点……
“那位客人的长相,您记得吗?”
胡须森林的昏花老眼又张大起来。一脸“怎么又是这种傻问题”的表情。
“他不是你哥哥吗?”
“可是,越听越觉得是别人的样子。您见过他,所以才问您那么多。如果他不是我哥哥,那件衬衫不拿来还也不行……”
“说得也是。别人的东西不还也不行。”他立刻响应。看起来是个一点即通的人。
“什么样的脸型?”
“嗯,看不太出来,总是戴着有色的眼镜。”
“年龄呢?差不多几岁?”
“中年人吧?绝对不是年轻小伙子。”
由美的脑海里互相交替的出现犬饲浮肿的脸和泽精力充沛的脸。两个人都在中年男子之列。避不见面的犬饲固然可疑,泽常务一副若无其事、坦率的态度,说和怀疑沾不上边,也相当奇怪。
“现在看到他还认得出来吗?”
“当然认得出哟!虽然脸遮住了,不过身材、走路的样子,还是认得出来。”
“有空的时候,可以和我去认认人吗?”
管理员没有马上回答,盯着和平牌的烟盒子。布满皱纹的嘴唇附近,估价似的露出狡猾的表情。
“麻烦的事,我才不要。”
“当然我会给您一个大大的红包,而且绝对不麻烦。只要远远看着我所指的人,是不是樱井小姐的访客,就可以啦!”
由美热心反复的劝说。犬饲方面可以交给本田,但是泽常务的是非黑白,无论如何得自己亲手证实不可。管理员的胆小、吝啬,由美早就看在眼里。可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么好的赚外快机会,还怕他不扑着过来。
“好吧!有空的话,帮帮你也好。”
森金作灰色的眼睛充满期待,嘴巴上却还故意摆摆架子。
隔天一大早由美就出门,到笹冢拜访本田家。
曾经当是寿子祭坛的地方,今天早上只见到白色牡丹层层盛开着。看到这景象,由美不禁想起,两年前公司的慰劳会,自己戴起文金高岛田头套的样子。
站在玄关刚想按铃,格子门打开,一位戴蝴蝶领结,面色白皙的青年人夹着皮包正好告辞出门。送行的是本田夫人。
“啊!不是河边小姐吗?老公,是河边小姐!”
节子一脸笑意,微微弯着腰,转身对屋里的丈夫,充满朝气的大声呼叫。适当点缀嘴唇的口红,仔细勾勒的浓眉,将天生的圆脸蛋衬托得分外好看。由美看着节子,觉得她是个善于化妆的人。
“大清早税务机关的人就来,真是好讨厌!”
“这也没办法呀!商场就是这样啊!嗨,早安!”
看来本田也要出门了。套上时尚华丽的袜子,再穿上凉鞋。浆熨过的衬衫领子,系上水珠花色的领带,再插上珍珠领夹。
“进来坐嘛!哇,好可爱的胸针。”
节子爱娇的说着,一边把座垫翻过面来请由美坐下。本田也并排坐下,只有节子还是站着。
“那,今天早上有什么进展?”本田郑重的说。
“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寿子的爱人不是我哥哥。”
由美逐次把事情说出。本田喘正的脸孔惊讶的表情逐渐扩大。由美话一说完,就闭上嘴。
“原来如此。那是说,我们根本就搞错了。”
“但是,领子上有字母大写的衬衫竟然在壁橱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节子反问着,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黯然。
“这就是犯人的手法,让我们不疑有他,单纯的把河边先生和寿子连结在一起。如果那个男子不是犯了文化节去找寿子的错误,也许永远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河边太太一直很痛恨她先生,这下子误会可解开啦!”
本田第一次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
“那,我们赶快点香祭拜吧!”
由美回答。脑海中浮起提起这件事的那个晚上,照子复杂的表情。纤细的指头直发抖,由美好不容易才把香点着。
“那,河边小姐,管理员不是记得那个男子的脸吗?这样事情就很好解决啦!”
看看由美又看看节子,本田对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声音都激昂起来。由美接着说出让两个嫌疑者和管理员碰面的计划,本田立刻赞成,白皙的脸颊微微现出红潮。
“这样很好。我上班的路上就去找犬饲。如果他不肯和管理员见面,我在他脖子套上绳子,拉也要把他拉去!”
“拜托!可不要那么暴力。”节子担心得脸上都浮起一阵阴影。伸手拉拉丈夫的领带。
“傻瓜!有什么好担心的。河边小姐,一起到新宿吧!我从那里再搭地下铁绕到霞关。”
本田将上衣挂在手臂,意气高昂的样子。但是,本田实际见到犬饲是午休时间。
开始以太忙为理由被拒绝。第二次趁着在屋顶上打高尔夫球时强行接近,终于抓到说话机会。
犬饲义之脸色青黄、身材中等,下腹稍突。走起路来,左脚稍微慢半拍,有点拖地的习惯。
也许两眼间的距离极窄,所以让人有点卑贱的感觉吧?如果是这个男人,一听到贿赂,一定高兴得一扑而上。
本田递出名片,对着一脸狐疑的男子,小声的,用四周人听不到的声音说。
“我的小姨子在箱根被杀。和河边辽吉一起呀!”
“和河边……?”犬饲直眨眼。
“是呀!坦白的说,我怀疑你可能是犯人。”
“什么话!你太失礼啦!”
“哈,精神真好。你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的立场有问题呀!河边死亡,你托他之福才免于下台,不是吗?”
犬饲脸色变得更差,拿着高尔夫球杆的手有点发抖。
“我没有做!我是清白的!”
“声音太大啦!我很想相信犬饲先生是清白。这样好吗?今天晚上和福寿庄的管理员见个面吧?”
本田以硬塞的方式逼迫对方,等待对方回答。像犬饲这样傲慢的男人,高压的手段是有效的。
“福寿庄?是什么东西呀?”
“不知道也没关系。那边的管理员可以证实你的清白。”
屋顶上春风吹拂,犬饲的嘴唇却像暴露在寒烈的冬风中,泛成紫色。
他想起来似的挥了一下高尔夫球杆。装模作样不想让同事和部属知道他的情况,很可悲的姿势吧?
“就见面吧!但是今天晚上不行。晚上要到大阪出差。星期六坐‘阿苏’列车回来,那时候再去。”
说完,犬饲充满敌意的凝视本田一眼,大步离去。本田想,这个男人看起来比想象的还神经质。
“这么说的话,就一起喝杯茶算是谢谢您啰!可不能说我失礼哟!”
由美借口为前些日的莽撞赔礼,邀约泽常务到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泽意外的爽快。为了这一天,由美准备了紫罗兰花色的外套,黑色热带鱼的耳环吊饰。这些,也的确让常务先生心中大乐,眼角挤出不少皴纹。不过,与由美期待的杀人犯的眼神,相距甚远。
两人踩上大理石阶,春日的太阳已经下班,青白色的日光灯迫不及待的,把柔和的光线投向了街道的墙壁。
“销售会议延长一小时,所以慢了点。”
泽自言自语似的,又握着拳捶打三、四下肩膀,然后以轻快的脚步走向停在附近的大型高级轿车。
“哪家店?”
“‘春天’。在电车道那儿。”
“唔,‘春天’呀!”
薄暮中,常务先生若有所思的响应。这附近比“春天”高级的咖啡厅并不少。但是,为了预先安排福寿庄的管理员安稳的坐着,在一旁偷窥,太豪华的店似乎不适合。这一点来说,“春天”既不会太高级,也不致于太寒酸。这可是由美昨天牺牲午休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泽常务不满意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来,请上车吧!”泽打开车门说。
稍胖的身体应该是动作迟钝,但是,也许从前是橄榄球选手,运动神经发达,泽几乎把轿车当成身体一部份般的自在。
“如果您这时候用刀子剌在我的身上的话,我的血也许会‘咻’的飙出来呢!”
由美夸张的说,泽得意的笑。自以为是的家伙,也许马上就要剥下你的假面具哪!由美想。对她而言,管理员的鉴定没出来之前,泽或犬饲和犯人没有两样。
坐在旁边,掌握着鲜亮方向盘的男人,究竟是白?是黑?“春天”近了,由美胸口急遽起伏。坐立不安之下,只好使劲抓住挡风玻璃上摇晃的黑人娃娃,好不容易忍耐下来。
“不错的店嘛!怪不得你会选这里。”下车时常务说。
福寿庄的管理员就坐在进门的头一个包厢座位,露西安娜·博爱亚甜美的歌声和咖啡豆的香味几乎把他溺毙了,让他一脸疲惫。面前迭了好几盘蛋糕碟子。
由美走在前头,目不斜视的走过去。森金作拿起杯子,一边喝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泽的背影。
由美横过大厅,选择挂着莫内水莲仿作的墙边位子。这个位置,管理员可以很清楚的观察到泽的侧面。这也是由美事先勘察预订的。
“要咖啡吗?填不饱肚子的甜点也好。对了,布丁吧!”
泽告诉服务生。由美点了冰淇淋。抑制兴奋的心,冰冷的东西也许比较合适。
邻桌是年长夫妇般的男女,平静、小心的讨论戏剧的事。偶而提起几位由美也知道的新明星的名字。由美怕打扰他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
“现在我在加紧学习开车。原本的计划被哥哥打断了。我正在存钱,准备五年内买一辆轻型汽车。”
“那不错啊!日本的道路窄,巷道里可以行走,尖峰时间也方便。”
泽的汽车常识很丰富,尤其和年轻女孩一谈,更是咖啡忘了沾口,喋喋不休、浑然忘我。平常这也是由美热衷的话题,但是,现在只是心不在焉的应和。今天晚上她只在意管理员观察的结果。答案即将揭晓了吧?
泽还在慨叹停车场不足的问题。包厢伸出管理员的黑色皮鞋,鞋尖处掉落一块白色手帕。好似香颂听得入神,无意间手帕掉了。其实这是由美决定好的暗号。
如果看到有色的东西,表示Yes!,如果是白的,表示No!现在管理员告诉由美,到福寿庄找樱井急智子的男人不是泽。这同时也表示,犯人就是犬饲?
由美在膝上屈指计算。明天、后天、大后天……第三天犬饲将搭“阿苏”列车回来。希望他尽早和森面对面,早些听到“就是这个男人!”这句话。对于由美而言,三天实在太久了。
“河边小姐!”耳边响起专务的声音。他和本田以同样的称呼叫由美。
“嗯?”
“车子我买来来送你。德国制,大红色的梅瑟史密特。”
泽的小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
“一次好吗?和我共渡一晚就好。现在的年轻女孩太不懂男人的心。”
“……”
“我常去的地方。有不错的餐饮,浴室也相当清爽。愿意考虑吗?”
“……”
由美吸了口气静默下来。像自己这样不美的女孩也能引动男人的欲望,真是意外的发现。无论哪个男人,最终就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吗?这种清清楚楚的感觉让她震惊。但是,她沉默的最主要理由是,找不到一句最严厉的话来痛骂这个厚脸皮的常务。
森金作走运了。拜那位好事的年轻女孩之赐,前天晚上不但吃了一肚子不知什么的西洋点心,还拿了一千圆礼金。而且,临走的时候又说,早的话也许下个礼拜六还得再麻烦一次。
虽然年轻,出手可大方了;照这样下去,下次也许能拿到一千五也说不定。总计有两千五百圆,换成烧酒的话,足以其乐无比的渡过三个月。问题是这些钱怎么逃过老婆这一关?这可难咧!
“喂!今天星期几啦?”
“唉!你刚才不是问过啦?昨天星期五,今天星期六,明天就轮到星期天啦!”
“又没有人问你明天!不要多嘴行吗?”
金作操着东北口音嘟着嘴。女人令人生气的事还有呢!五年前二楼租给了一位酒吧女侍,她说“管理员嘟着嘴的样子真像歌舞伎明星市村羽右卫门”,那以后还真养成了嘟嘴的习惯。不过,这个女人不止赞美金作,还赖了两个月的房租,跑回大阪去了。
“老伴呀!”
“怎啦?”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什么话?”
“那你哑哑的笑个什么劲?”
金作吓了一跳。女人这种家伙,怎么连这种事也观察入微?
“喔!脸色变了!你不会是偷藏个小的吧?”
“浑,浑蛋!”
“再怎么看,这张脸都没有女人缘,不过呀!我当年就是被一个戴着大口罩,连鼻子都看不见的家伙骗了。真卑鄙!”
四十年前相亲的往事,拿出来发发牢骚似乎是女人的嗜好。
“胡说八道!那时后正流行感冒呀!”
金作停下谈话。向上看着半世纪前从古董商买来的钟摆型时钟,八点了。
电话响起。“森先生吗?”男人的声音。
“我在邮筒前面等你。可以马上过来吗?”
“您是哪一位?”
“来了就知道。两件行李要寄放你那儿。星期一早上来拿。放地下室或三楼都可以。”“耶?”
是谁呀?福寿庄的地下室是仓库,三楼堆杂物,这种事都知道,一定对公寓很熟悉。
“不好意思,至少要收个两千圆。”
就这样一句话答应。金作穿上夹脚拖鞋,球棒袋塞在夹克口袋,走出房间。
邮筒前没有街灯,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那儿,其他空荡荡的。
“森先生?”男子问明白后,就往回走。认定管理员会跟来似的。单手下垂,提着像皮包的东西。
“东西放在寺庙那边。”不太讨好的说话方式。这是他的习惯吗?
男子转人巷道,走进兴福寺的大门。漆黑的正殿后方可以看到厨房的灯光。
“哪,东西在这里。挺重的。”男人指着墙脚说。
“耶!”金作刚弯下腰往漆黑的地面想看个仔细。瞬间,后脑袋一阵猛烈的重击,金作前倾倒地,就这样再也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