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朵蕊妲·琼斯太太坐回计程车内。她小小的个子,手里一本正经地握着把湿漉漉的伞,仪态万方地缩到了车后座上。交通拥挤,车流几乎一动不动,一般人都会心神不宁地瞪着出租车上不停在跳动的计价表,但她却怡然自得地坐在车里想心事——琢磨着诸如:街对面,那家鞋店橱窗里异常精致的靴子要不要买呢……之类琐事。
在她的左前方,是一幢快竣工的疗养院大楼。该疗养院是由阿拉伯石油大亨资助兴建的,一栋四四方方的豪华大厦,像是从一整块闪闪发光的黑色大理石里雕出来似的,上边还嵌着许多无疑是纯金的花饰。不过,正如常人的通病——她更欢喜地注意到疗养院隔壁新开了一家气派的餐馆。很显然,是专门招待阿拉伯客人的。这时,刚好有一批身穿白色长袍的绅士们从餐馆涌出来。看样子像是刚享用完盛宴。门警头戴尖顶帽,身穿异常吸引眼球的猩红色外套,衣服上还钉着巨大的铜纽扣。他在豪华车辆间忙乎所以,戴着白手套的手上下翻飞,并不时接过“不起眼”的五英镑甚或十英镑的纸币。
琼斯太太认出其中一个阿拉伯绅士正是讨厌鬼霍罗尔酋长。呃,她称他为“讨厌鬼酋长”,一是因为那些文件上的阿拉伯名让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念;再者,他确实是个讨厌鬼。跟克罗伊斯一样的富有,却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压榨国内贫民,还杀了许多善良无辜的人,其中包括妇女,甚至还有小孩儿,只因为他们参与了所谓的“政变”。朵蕊妲·琼斯太太就算称不上是国际新闻敏感话题的追随者,也算得上是个热心的关注者。
交通终于有所松动,她的计程车也得以向前挪动了些许距离。她再次凝视着对面鞋店里的那双靴子,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当她再次四处张望时,一辆华丽的轿车悄悄地挤上来,挡在了她跟那栋新大楼之间。墙上那些纯金的花纹看起来倒像是阿拉伯文。
该死,讨厌鬼霍罗尔酋长就在那辆车里。他一身光鲜的白色长袍,靠在罗尔斯轿车的角落里,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他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突然睁开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又闭上了。
但琼斯太太并不在意,只对此刻正与他坐在车里的那个样貌奇特的男子感到好奇。这辆罗尔斯轿车可是贵宾款——司机与乘客之间是用玻璃隔开的。座舱内有两排前向座的翻椅,像是供年轻的小王子在大型场合用于栖息用的。在其中一个座位上,坐着那个长相难看的男人。他正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酋长。那男人不是阿拉伯人,是同她一样的白人。看样子像是个伦敦佬。中等年纪,脸长得棱角分明,一头凌乱的黑发。
她还注意到他穿的是一件廉价的破旧夹克衫。莫非是他的保镖?但这保镖也未免选得太特别了吧!
不管怎样,讨厌鬼霍罗尔酋长可是出了名不屑于雇用随从保镖的。这么个人神共愤的讨厌鬼(他的保镖也许也这么觉得),估计除了只信任他自己外,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
此外,她还知道,他很喜欢独自出游。就算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这个人看着就令人憎恶。如果有人生来活该遭人谋杀,此人非讨厌鬼霍罗尔酋长莫属。
果然,不出她所料。当天晚上,报纸头条就刊登了一则消息——轿车司机驱车把酋长送到他位于阿斯科特郊外的公馆,可当欢迎酋长归来的人们匆忙跑上去开门迎接尊贵的酋长大人时,却意外地发现他倒在车里,背上插着把匕首。
这位轿车司机名叫史密斯,是个英国人。第二天一大早,史密斯发现自己成了警察问询的对象。酋长离开餐馆可是神采奕奕,安然无恙。返回官邸途中确有经过寂静的乡村,但史密斯确信当时车里只有他跟酋长两人。凶器为一把阿拉伯匕首。这种样式的匕首很常见,既可当武器也可当小饰物。最让人头疼的是凶器上竟然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朵蕊妲·琼斯太太慢慢品读着报道上的每个字。但看到“单独跟他待在车里……”这些字眼,朵蕊妲·琼斯太太自言自语道:“这就出奇了!”
朵蕊妲·琼斯太太交友甚广。她致电给苏格兰场一名显赫的友人,问:“怎么没见提到那个样貌丑陋的男人呢?”
轿车司机史密斯听说有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坐在车里后,对琼斯太太异常感激。毕竟,他自己的处境很不明朗。他手上和制服上都有血迹。当然,可能是在协助把尸体抬出车子时沾上的。他从没掩饰过,也不打算掩饰,他对雇主的害怕和憎恶。当然了,他坦承没见到任何长相丑陋的人闯进车里。但是当时路上堵车,车子在缓慢爬行,时常停滞不前。而且司机后面的玻璃隔板是隔音和不透明的。因此,完全有可能有人在司机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出车子。
史密斯认真地对警察解释道:“他当时在车上处理公务,以及——其他一些琐事。”
司机跟了酋长好几年了。他住在公馆外的小屋里。每次酋长大人来英国,他都负责驾驶罗尔斯轿车接送他。除了酋长大人在英国的日子外,这份差事确实很轻松。
他不是体贴的雇主,这个嫌疑犯直率地吐露道:他脾气暴躁,酗酒,爱恐吓人。到哪儿都爱跟残忍的恶棍浑蛋一起厮混。看见他们史密斯就气得热血沸腾。他还有一个癖好……
“他会到夜场等地方挑几个可怜的小妞,把她们载回家。哪怕是隔着隔音的玻璃隔板,我还是能听见她们凄厉的尖叫声。夜里我还得时刻爬起来把她们送回原来的地方。她们有些人被他折磨得半死。可怜的人儿。我对他的行为深恶痛绝。”
“既然深恶痛绝,难道你就没考虑过向警方反映?”
可史密斯见识过那些斗胆跟讨厌鬼霍罗尔酋长作对的少数几个人的悲惨下场。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他的暴徒手下一样可以把你抓回来。
“况且,那些可怜的小妞,她们出卖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不是吗?她们有收取报酬。先生,那报酬还不少呢。既然她们拿了钱,就得……她们入错行了,这帮可怜的妖女!她们没有迷途知返,结果落入魔掌了。”
“嗯,该不是史密斯先生你有个女儿在生活中迷失了吧——”
史密斯挺直身子质问道:“先生,你说我?你看我像是有个女儿深陷泥潭的人吗?”
琼斯太太很看重的警察朋友向她解释道:“司机他忘了自己现在没穿那身醒目的制服。穿便服的个个看起来都像是家里落魄导致女儿误入歧途的嫌疑人。这样一来,杀人动机就可能是——”
琼斯太太坚持道:“但我看到的那个丑男人又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样一来史密斯他的谋杀罪不就不成立了吗?”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们找来当时载着琼斯太太的计程车司机。他也承认说虽然他当时一直留意着前方拥挤的交通状况。但他眼角的余光还是可以瞥见罗尔斯轿车里面坐着个丑男人。稽案警察只有叹气的份,很不情愿地把史密斯先生放了。恰如琼斯太太所说,得知讨厌鬼霍罗尔酋长被刺死后,哪怕是他家乡的人,就没有哪个是不幸灾乐祸说他活该有此下场的。但是英国政府方面对此事还是觉得很尴尬。当地警察收到命令要严肃认真地调查此案,得设法将朵蕊妲·琼斯太太所说的那个长相粗野的男人给找出来。
而史密斯先生为了感激琼斯太太的救命之恩,竟然送了一大束杂七杂八的鲜花给她。
他目前在汽车出租公司上班。每次琼斯太太需要外出购物什么的,他都会免费接送。琼斯太太对此也欣然接受。
他们第一次外出时,琼斯太太建议重返案发地点。她还惦记着上次在鞋店橱窗处看到的那双精美的靴子,心想:不知道那双靴子售出没有。
此时,阿拉伯餐馆还没进入午餐高峰期。因为堵车的缘故,他们的车刚好停在餐馆门前。门警朝他们走过来。他似乎认出她来了。琼斯太太非常上相,她的照片曾跟疑犯的肖像拼图一起被刊登在报纸上。
门警红润的大脸现出奇特的惨灰色。
琼斯太太心想:真奇怪!
她对史密斯说道:“等我一下!”
接着,她推开车门下了车,跑去问门警道:“你今天怎么没戴白手套?”
他的脸色变得更黯淡了。
他答道:“夫人,那是因为我发现白手套比较容易沾灰尘。”
“还沾了其他什么污渍吧?如果手套脏了,你可以把它们脱掉塞在口袋里嘛。不过当然了,如果不戴手套就会留下指纹了。”
她友好地看着他,问道:“你该不会家里有个年轻女儿吧?”
他的手开始颤抖,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他答道:“夫人,我确实有个女儿。不过她已经死了。她伤势太重,在医院病逝了。”
他强打起精神继续说:“琼斯太太,警察当时问了我好些问题,都是因为你,是你告诉他们说酋长当时在车里神采奕奕,安然无恙。”
琼斯太太答道:“他当时确实还活着。虽然我不知道他精神是否尚佳。真的,他还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但是——我之前应该注意到——像他这样贪恋女色的人,怎么会这么冷漠地看着我呢。他当时的眼神很吓人,简直像是……嗯,似乎像是我捅了他背后一刀,或者说像是被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然后他的眼睛又闭上了。”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最后,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琼斯太太说:“我得好好想想。我以为——无论是谁,都有责任让事情真相大白。不过,如果我有什么决定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她回到车上。但是在他帮她关上门前,她探出身子,伸出戴着手套的小手拉着他的手臂,说:“对你女儿的事,我很难过。”
这种残暴的事情,确实骇人。她对史密斯说道:“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把真相说出来。”
他们再次来到带纯金装饰的如黑色大理石的疗养院大楼对面。史密斯说道:“夫人,你忘记了,还有个长得很丑的男人。”
琼斯太太感激地答道:“噢,对,是的。”
她再没心思去想街对面的那双精美靴子了。
“当时,我们的车就停在这儿。那个男人坐在……”
她突然愣住了——一辆车正从疗养院的大门驶出来,一位病人正被搀着下车,而车上坐着的司机……
琼斯太太说道:“真是巧!他们的警卫穿的制服跟你的制服是一样的。”
史密斯扭头去看,与此同时,那个警卫也转过头来看他。史密斯应道:“是,夫人,的确是一样的。更奇怪的是,那人长得跟之前那个丑男人一样哦。”
琼斯太太小声说道:“噢!对,是他!”
她再次回想起上次见到他时的情形来。
她继续说道:“那天正下雨。我打着伞低着头——我想我根本没有细心看过我的计程车司机。哪怕让我在其他场合再见到他,我也认不出他来了。”
史密斯说道:“叠镜效应。你看那幢像黑色大理石的大楼——当它被雨打湿后,它会反光。你可以把它当做一面镜子,真的。”
琼斯太太赞同道:“或者是看到别人的。我看到我自己的计程车司机了,对吧?他当时正像你这样坐在我前边。然后,透过我旁边的车窗玻璃,我看到黑色大理石映出来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他坐在那辆车里面。”
史密斯说:“我是这么想的。上次我开车经过这里,那天也在下雨,当时我就想到了。我敢说,如果当时有警察在场的话,现在事情的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她似乎对此事不大乐观,她说:“是的,嗯,我想我现在应该向他们坦白交代?”
史密斯说道:“也许吧。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夫人,你是没见过那些被酋长大人折腾过的小妞的样子。她们在车上一路哭着,可怜的小妖精。还有那个门警,他的女儿已经死了,他说是死在医院里的。”
“这样看来,如果大家都相信有这么个长相粗陋的男人,我想我还是继续保持沉默比较合适。史密斯,你觉得呢?”
朵蕊妲·琼斯太太接着又补充道:“这可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译者彭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