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维无精打采地拿起电话听筒。
“达维,你知道我是谁。”这不是问题。
由于没什么更有意思的事可做,她刚才斜躺在卧室的躺椅上,一边喝着加了冰块的伏特加酒,一边看着经典电影频道正在播放的由琼·克劳馥主演的一部黑白片。电话那头的人声音那么急促,她不由得一下坐了起来,脑子一阵眩晕。她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
“什么——”
“什么都别说。你能来见我吗?”
她看了看躺椅边上古色古香的茶桌上摆放着的那只钟。
“现在?”
在她任性疯狂的青少年时代,深夜的一个电话往往意味着冒险。她会偷偷地溜出去会她的男友或者与一群姑娘会合去寻欢作乐,做一些大人禁止他们做的事,如:去海滩裸泳,狂喝啤酒,吸食大麻,一直疯到天亮。那些越轨的行为每次都让她的父母亲暴跳如雷。被大人逮住,勇敢地面对大人的惩罚,也是其中的乐趣之一。
即使在嫁给卢特之后,在电话上喋喋不休向人倾诉,然后半夜三更出去与人私会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引起夫妻间的争吵。卢特对她的来来往往要么根本不放在心上,要么他自己也在外边嬉戏作乐。因此,这些事完全不像小时候那么有意思。
尽管这个电话并不一定意味着会很有意思,但却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能在电话里谈,但这事很重要。你知道里弗斯大街上的麦当劳在哪里吗?”
“能找到。”
“在跟道切斯特街相交的十字路口附近。越快越好。”
“可是——”
对方已挂断了电话。达维呆呆地盯着手里的无绳电话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它扔到躺椅上,站起身来。她身子稍稍晃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赶紧把手撑在桌上。她逐渐平静下来,开始考虑这件事情。
不行,她喝了不少酒,不能开车。再说,见他的鬼!他以为他是谁啊,就这样半夜三更叫她去一家麦当劳?没有解释,没有说声“请”,也没有说声“谢谢”,根本没考虑到她可能会不同意。既然有这么重要的什么破事,为什么他不能到她这儿来找她?不管是什么事,这一定跟卢特谋杀案的调查有关。她难道没讲清楚,不是万不得已她不愿意介入这件事吗?
不过,她还是走进卫生问,用冷水冲冲脸,用一大口漱口液漱了漱嘴。她迅速脱下睡衣,然后,也顾不得穿内衣,就套上一条白色短裤,上身穿上一件与短裤配套的紧身的合成纤维网眼T恤。这T恤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想象的余地——他也活该。她也不在乎穿什么鞋子。头上的鬈发没梳,如一团乱麻。要是有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单单她的邋遢随便这一点就会让人瞠目皱眉。当然喽,她才不管呢!可是,他向来都不是这样莽撞的。
萨拉·伯奇的房间在厨房边上,她正在房间里看电视。
“我出去一下。”达维跟她说。
“这么晚了?”
“我想吃冰淇淋。”
“有一冰箱呢。”
“可没我想吃的那种口味。”
她什么时候说谎,忠心耿耿的管家都知道,但她从来不戳穿她。这也是达维喜爱她的原因之一。
“我会小心的。一会儿就回来。”
“要是以后有人问起……”
“9点钟我在床上已经呼呼大睡了。”
她知道,她的一切秘密在萨拉这儿都是最保险的。她走进车库,钻进宝马车。住宅区的街道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快车道上没什么车辆来往,商业街上也一样。虽然这么做有悖于她的天性,也违背了车子的天性,但她还是把宝马的速度控制在限速以内。两次酒后驾驶都因为法官欠着卢特的人情而放过了她,如果来个第三次,那她也太贪心不足了。
那家麦当劳就像拉斯韦加斯赌城的夜总会那样灯火通明。这么晚了,停车场上居然还停放着十几辆车,这些车都是里面聚集在几张桌边的那些年轻人的。
达维把车子开到停车场最里边灯光照不到的那个地方,把驾驶座边上的车窗摇下来,然后关上发动机。她的前面是一排高低不齐的灌木,正好隔开了麦当劳的停车场和另一家倒闭了的快餐店的停车场。那家店的门窗都用木板钉上了。她的身后是一条供免下车服务用的空车道,她的左右两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他还没到,这使她很恼火。听他口气那么急,她扔下了手头的一切——包括味道好极了的高杯伏特加酒——一路匆匆赶来了。她把遮阳板翻下来,又利索地把带灯的镜子的盖子移开,看看镜中的自己。
他打开前面客座的门,上了车。
“你很好看,达维。你总是很好看。”
罗里·斯米洛一上车就关上车门,熄了车顶灯,又伸手到方向盘上方,把镜盖关上,镜子上的灯也灭了。
听了他的赞美,达维心里就像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十分昂贵的甜露酒那么舒畅,但她竭力不把自己的陶醉感觉表露出来。相反,她说出话来,口气很不高兴。
“罗里,那件离奇的谋杀案办得怎样了?这些天没发现什么线索吧?”
“恰恰相反。线索太多,但它们都解释不通。”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开个玩笑,不过他当然是当真了。真扫兴,他就这样直接切入正题了,就像那天晚上他来通知她她丈夫死了时一样。公事公办,谦恭有礼,超然冷淡。
斯蒂菲·芒戴尔就是猜一千年也猜不到他俩曾是热恋情人。他们曾在做爱时把他淋浴间的玻璃门给撞倒了;他们曾去公园野餐,野餐之后他靠坐在树边,而她则骑坐到他的脖子上;他们也曾整整一个周末,从星期五下午下课后一直到星期一上课,除了吃点花生酱就是做爱。
卢特被杀那天,他的表现让人根本看不出他俩之间曾经有过那么浪漫那么疯狂的过去。达维每看他一眼,都恨不得攫住他的心,而他竟他妈的能表现得那么冷漠,这让达维难过得心都碎了。他的自制力令人钦佩,或者说叫人可怜。缺乏激情一定会让他的一生都孤单乏味,了无生气。
她对他竭力硬起心肠,说:“不明白你有什么事,不过我还是来了。说吧,你要于什么?”
“问你几个有关卢特被谋杀的问题。”
“我还以为这案子你已经解决了,我看到新闻——”
“没错,没错。哈蒙德下星期将把案子提交给大陪审团。”
“那还有什么问题?”
“在今天之前,你看到新闻之前,有没有听说过阿丽克丝·拉德医生?”
“没有。卢特有许多女朋友,她们中的不少人我都认识,不过,肯定还有不认识的。”
“我猜她不是他的女朋友。”
“真的?”
她转身面对他,抬起脚放到座位上,脚后跟靠着屁股,下巴搁在膝盖上。这种姿势十分撩人,与她的贵妇人身份不相符合。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往下移,在那儿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又回到她脸上。
“你来找我的话,罗里,你一定是真的毫无办法了。”
“我是万不得已才来找你的。”
“那真是太糟了。凡是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我对此很怀疑,达维。”
“有关这个叫拉德的女人,我真的没对你撒谎。我从没——”
“不是那个。”他不耐烦地摇摇头说,“是有点……是另外的事情。”
“你认为不是这个人干的?”
他没回答,但他的脸色紧张起来了。
“嗬,我猜对了,是吗?对你来说,事情拿不准可比叫你死还难受,对吧?你这个铁石心肠、刻板无情的人。”她微微笑了起来,“好了,我并不想让你失望,亲爱的,不过这次小小的密谈对你我来说都是浪费时间。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卢特。我发誓。”
“你那天跟他说话了吗?”
“那天早晨他离家的时候告诉我他去打高尔夫球了,我再次想起他时就是你和那个叫芒戴尔的臭娘们来告诉我他死了。他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显然是谎话,这或多或少概括了我们的婚姻状况。作为丈夫,他令人讨厌;作为情人,他不过如此;作为一个人,他卑鄙无耻。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是谁杀了他。”
“我们发现你的管家在撒谎。”
“为了保护我。”
“如果你是无辜的,为什么需要保护?”
“间得好。不过即使我说那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光着身子在伯劳街上骑马,萨拉也会跟着我这么说的。这一点你知道。”
“你没有因为头疼而一整天都在卧室休息?”
她笑出声来,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鬈发。
“不妨这么说吧。我一整天都在床上,跟我的男按摩师在一起。现在看来他不仅是个叫人头疼的人,还是个令人厌倦,叫人讨厌的家伙。萨拉不想跟你们说实话,免得糟蹋了我的好名声。”
她的嘲讽挖苦对他起了作用。他把脸转到另一边,透过挡风玻璃朝那一排杂乱的灌木望去,下巴紧绷起来。达维不知道那是好兆还是凶兆。
“我成了你们的怀疑对象了,罗里?”
“不,你不会去杀卢特。”
“你认为我不会,为什么?”
他的目光又回到她的身上。
“因为你嫁给他,就是为了让我痛苦。你喜欢让我痛苦。”
那么,他原来知道她是为什么嫁给卢特的。他知道,而且,他也在乎。虽然他看上去似乎漠不关心,毕竟他血管里流淌着的还是血,而且至少有一部分的血被嫉妒给烧热了。
她兴奋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竭力不让兴奋在脸上和语调中流露出来。
“还有……”
“还有,你怕麻烦。而且你知道,自己即使杀了人,也能轻易逃脱。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呢?”
“换句话说,”她说,“我太有钱了,人家不会判我有罪。”
“完全正确。”
“而且,离婚并不比因谋杀而受审要麻烦多少。”
“你的情况是,离婚也许更加麻烦。”
她很开心地说:“而且,我也跟哈蒙德说起过,监狱的那种囚衣——”
“你什么时候跟哈蒙德说过?”他打断了她问道。
“我经常跟他说话。我们是老朋友。”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老朋友。你知道不知道卢特被杀那天哈蒙德跟他在一起?就在他被杀的那段时间?”
达维一听,立即警觉起来,她的心里也轻松不起来了。她不知道罗里会如何偿还她给他带来的痛苦与折磨。他会不会指控她知情不报,阻挠执法?她把卢特星期六与人约会的手写记录交给了哈蒙德,上面的信息也许完全无关紧要,也许是可以为罗里解开谋杀案之谜的关键所在。
不管纸上写的是什么,跟案子究竟又有什么关系,那都不应是死者的遗孀而应是案子的调查者去弄明白的。即使哈蒙德与卢特的见面跟谋杀本身没有关联,这事也会妨碍他成为本案的检察官。如果那张纸条上的第二个时间真是后面的另一个约会,那么这第二个约会就根本不存在了。纸上并没有约会人的姓名,但是从时间来看,那个时候,卢特已经死了。
是让人发现她犯了知情不报的罪呢,还是该对老朋友忠心不贰?达维左右为难。
“是哈蒙德告诉你的吗?”
“有人看到他在饭店。”
她笑出声来,但她的笑声不是十分自信。
“是吗?就因为有人看见他与卢特在同一个楼里,你就假定他跟卢特在一起了?也许你该休息几天了,罗里。你脑子糊涂了。”
“你在侮辱我吗,达维?”
“你刚才得出的结论,才是对你我智力的一种侮辱。两个男人差不多同一个时间呆在同一个大型的公共场所,是什么使你认为其中必有联系?”
“是因为我们多次谈到上星期六下午和那个饭店,可哈蒙德提都没提他当时就在那儿。”
“他为什么应该提?干嘛对一次巧合那么大惊小怪?”
“如果是巧合,他没有理由只字不提。”
“或许他星期六下午有个约会,或许他喜欢那儿餐厅的蟹肉蛋糕,或许他为了躲避外面的大太阳抄近路穿过饭店的休息大厅。他在那里的原因可以有一百个。”
他欠过身子。多年来他从没凑她这么近过:“如果哈蒙德与卢特见了面,我必须知道。”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见了面。”她怒气冲冲地说。
她没骗人,她只是把卢特的纸条给了哈蒙德。她没问过,他也没说是不是有过这次约会。
“那会是一次怎样的见面?”
“我怎么知道?”
“卢特没撞见过你和哈蒙德在一起?”
“什么?”她笑着叫起来,“老天!罗里,今天晚上你的想像力过于丰富了吧?你怎么想得出来?”他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其中的意思明白无误。这一眼毁掉了再次见到他所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小而脆弱的幸福。
“哦,”她说,脸上的微笑变成了悲伤,“对,没错,当然。我当然会干出与人通奸这种事。不过你难道真的认为,哈蒙德·克罗斯会跟别人的老婆睡觉吗?”
一阵短暂而紧张的沉默过后,他开口问道:“他们见面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见面没有。”
“哈蒙德提没提起过在饭店见到其他人?”
“如果他去了那儿,我敢肯定他一定看见了每天在那里进进出出的一群又一群汗流浃背的人。”
“有没有特别提到哪一个?”
“没有,罗里!”她十分恼怒地说,“我跟你说过了,他什么都没说。”
“他有点不对劲。”
“哈蒙德吗?他怎么啦?”
“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担心。这些天他不像往常那样富有朝气。”
“他在恋爱。”
他的反应就好像他的下巴被人猛地捅了一拳。
“在恋爱?跟斯蒂菲吗?”
“绝对不可能。”她回答的时候感到有点厌恶,“我几乎都不敢问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不过我问他的时候,他说那已经结束了。这我相信。他的情人不是那个毫无魅力的芒戴尔女士。”
“那是谁?”
“他不愿说。看上去他并不快乐,他还说这场恋爱非但复杂,而且根本不可能。不,那位女士并非有夫之妇,我问他的。”
罗里稍稍低下头,眼睛似乎注视着她没穿鞋袜的脚趾头。他在思考她刚刚跟他说的话。趁着这一刻,她悄悄打量着他——光洁的前额、浓密的眉毛、刚毅的下颌,还有那张不肯妥协的嘴巴。而她知道,这张嘴是可以妥协的,她的嘴唇和身体曾经感受过它,那么饥渴,那么温柔。
“那是一种强大的动力。”她轻轻说道。
他抬起头来。
“什么?”
“爱。”他们久久地、深深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爱会让你去做你本来想都想不到的事,比如嫁给一个你憎恶的男人。”
“或者,杀了他。”
她急速地吸了一口气,乳房在薄薄的贴身衣服底下颤抖了一下。
“我多么希望你会因为爱我而杀了他。”她用双手抱住他的脸,大拇指抚摸着他的嘴唇。
“你有没有,罗里?”她急切地轻声问道,“你有没有那么爱我?告诉我你有。”
她的头伸过去,像是跨越了这么多年的心痛、怀念和渴望。她吻了他。一碰到她的嘴唇,就如同火柴碰到了燧石,他的反应是爆炸性的。他用力地热切地贪婪地吻着她,他的吻那么狂野,那么激情澎湃。
但是,他的吻突然停止了。他伸手把她的双手强行从脸上掰开,推开了她。
“罗里?”她一边叫一边伸手去抓他,可他推开了车门。
“再见,达维。”
“罗里?”
可是,他快步穿过那排灌木,消失在黑夜中。麦当劳已经关门,一个人都没有了,灯也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只剩下达维一人。谁也听不到她伤心的啜泣。